第十八章 太平谁识靖康年(下)
作品名称:富士山の雪 作者:靰鞡草 发布时间:2022-10-21 16:07:46 字数:3543
黄二愣子家的屋里屋外,人多得都没有落脚的地方。院子里吹唢呐的乐队都是自发来的。限于规矩,他们不得不只是象征性的收点钱,他们要用自己的特长,送三位工友最后一程。那种东北民间二人转曲调的丧曲是不能停的,一拨儿又一拨儿,换着人吹,换着曲子吹。像什么《哭七关》、《八条龙》等,在东北民间最流行的《大出殡》绝对不能少的。
在令人悲伤欲绝的《大出殡》唢呐声中,一位男二人转演员穿着一身白色的孝服,头上扎着白带子,就好像是自己的亲人故去一样,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演唱着:“情悠悠,恨悠悠,几代悲欢几代愁。漫漫人生路,处处有关口,你也走,他也走,弯了腰,白了头。多少爱和恨都付水东流。情悠悠,恨悠悠,几代悲欢几代愁。青春不常在,人生能多久?你忍受,他忍受,心在哭,泪在流!”
在凄婉、激越的唢呐声中,《大出殡》的歌声传出了很远很远,任谁听了也会落下泪来,听得杀人眼睛都不眨的解耀先都感到瘆得慌。
和着唢呐吹出的曲调,这边的二人转演员还在唱着悲伤的《大出殡》,那边做饭的老娘们儿紧忙地忙乎着。吃饭的人很多,手中大都捧着一个大海碗,都很有秩序的排队等候。餐具都是从左邻右舍借来的盘子碗筷,落忙的各有分工,管饭的给一个人的空碗中盛了一大勺高粱米饭之后,这个人捧着饭碗走到还在“咕嘟”、“咕嘟”作响的大铁锅前,管菜的会舀一大勺土豆炖白菜放到高粱米饭上。如果运气好的话,土豆炖白菜中会有一大片肥肉。盛完饭菜的人,直接蹲在院子的空地开造。高粱米饭和土豆炖白菜绝对管饱,吃完了再盛。
解耀先双手抄在袖子中,刚站在领取碗筷的队伍后面,负责发放碗筷的那老七就发现了他,大叫道:“唉呀妈呀……先生,你来了!各位老少爷们儿,这位就是教咱们读书识字儿的先生!大家伙儿说一说,咱们是不是让教咱们读书识字儿的先生先吃饭呀?”
“让先生先吃饭那是必须的!生我者父母,成我者先生!”一个人大声附和道,排队等着领取碗筷的人们也连连称“是”。
那老七这一嚷,以及左邻右舍的热情,把解耀先闹了个大红脸,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解耀先连连推辞,可是经不住热情的人们一再谦让。那老七不容解耀先分说,亲自拿了一副碗筷,盛了半碗高粱米饭,又走到管菜的老娘们儿身边,叫了一声:“二婶子,多给教咱们读书识字儿的先生来点儿肥的!”
那二婶子呲着大黄牙冲解耀先笑了笑,立刻心领神会的在大铁锅里扒拉来扒拉去的,把四五片大肥肉盖在高粱米饭上,再舀了一大勺子土豆炖白菜盛到碗里。
解耀先猛然想起他叫战智湛在哈尔滨读大学那前儿,由于结义四哥“老高丽”宋永智的面子贼大,他去食堂打饭时,只要后勤处的李处长在食堂,总会看在四哥的面子上喊一嗓子:“那谁……王师傅,给这个同学来点瘦的!”
那食堂的王师傅见李处长发话,自然不敢怠慢,于是乎,就开始在菜里面东抠西淘地给战智湛打点,直到把战智湛的菜盆装满为止。看得旁边的同学眼睛直冒绿光,不知是嫉妒还是愤怒,或是兼而有之。
那老七捧着饭碗,对解耀先说道:“先生,外边贼啦冷,屋里头吃去吧!”
左邻右舍的人们这么厚待自己,解耀先的心中既感动又惭愧。他正愁没脸在院子里当着这些热心的人们吃下这碗高粱米饭,听了那老七的话,正合他的心意。于是,解耀先接过那老七手中的高粱米饭碗,跟着那老七走进了黄二愣子爸爸妈妈住的东屋。
屋子内南北两面糊着窗户纸的窗户下盘着二铺火炕,火炕的一头放着一个很有东北农村特色的炕柜。黄二愣子的老妈盖着大被躺在炕上,几个大小老太太坐在烧得滚烫的炕上围着一个烟笸箩,正边抽着旱烟袋,边唠嗑,显然是正在履行劝慰黄家老太太的职责。
在东北农村,通常每家都会有一个烟笸箩,用来装炕好的烟叶,里面还有洋火等。客人要是来了,首先拿出来招待客人的也是这个烟笸箩,只有比较特殊一点儿的才需要倒水什么的。而普通熟悉的街坊邻居来了也就是拿烟笸箩招待,大家边抽烟边闲聊,家长里短儿的事情就都出来了。
传说东北有“三大怪”。第一怪是窗户纸糊在外,第二怪是大姑娘叼着大烟袋,第三怪是养个孩子吊起来。“窗户纸糊在外”是因为东北地区寒冷,所以冬天的时候每家都会用纸条把窗户的缝隙糊起来。“大烟袋”就是烟袋锅子。烟袋锅子是用铜或铁铸的,锅子本身直径大约有半寸左右,安在一个中间是空的木杆子上,另一头是一个同样的铜或铁铸的烟袋嘴。“大姑娘叼着大烟袋”并非只有大姑娘才抽烟。东北的冬夜寒冷又漫长,东北人就都呆在家里不出屋,什么活儿都不干,称之为“猫冬”。人们干什么呢?抽烟!男女老少都抽,大家伙儿边抽烟边唠嗑,用以消磨那漫漫的长夜、寂寞的光阴。“养个孩子吊起来”是用绳子把让孩子睡觉的摇篮吊在房梁上,这样,母亲在屋里做活计的时候只要偶尔抽空儿推上一把,摇篮就可以自己晃荡好长的时间,来哄孩子睡觉。还有一种传说,就是满族人的先人,就是“女真人”以游猎为生,把孩子睡觉的摇篮吊在房梁上,是为了避免一些小动物溜进屋伤害自己的孩子。
几个抽烟的老太太不认识解耀先,其中一个岁数最大的满脸慈爱沧桑,年轻时乌黑的头发已有如严冬初雪落地,像秋日的第一道霜,根根银发,半遮半掩,若隐若现。脸上条条皱纹,好像一波三折的往事。
这位老太太用手中的大烟袋锅敲了敲炕沿,说道:“小伙子,坐炕上吃吧,炕上热乎!”
“谢谢阿……”解耀先猛然省起这前儿可不行叫“阿姨”,要是叫了“阿姨”,那可就拆穿了西洋镜了。他急忙把后半句话吞回去,微笑着说道:“呵呵……谢谢婶子!”
解耀先边坐到炕沿上,边惊讶的暗想道:“乖乖隆嘚咚,猪油炒大葱!这个老太太的大烟袋可不小呀,烟袋杆真长。比起她身边坐着的那些老娘们儿来,长出了一大截。”
解耀先坐到炕沿上,边往嘴里扒拉高粱米饭,细嚼慢咽,边听几个老娘们儿唠家常磕儿。这高粱米饭解耀先叫战智湛,在哈尔滨读大学那前儿就吃过。所以他知道,这高粱米饭不易消化,吃起来得细嚼慢咽,不然的话胃是肯定提意见的。眼目前,可没地方整吗丁啉去。
家里人去世了,绝对是一件非常悲痛的事情,尤其黄二愣子、关老蔫儿和刘树山三位工友年纪轻轻的,还是被小日本鬼子宪兵枪杀的。按理说,几位老娘们儿应该说一些安慰的话,来慰藉黄老太太那种深刻、拉扯心肺的丧子之痛。可是,这几个老娘们儿议论的竟然是出卖三位工友的汉奸警察宋仁寿,以及杀了宋仁寿的“大妖山魈”。
“啧!啧!啧!你瞅瞅,你瞅瞅,这是啥世道!没想到宋仁寿这个王八犊子居然能干出来这么断子绝孙的缺德事儿来!”陪着黄老太太坐在炕上“吸溜”、“吸溜”的裹着大烟袋,闲聊的一个中年老娘们儿吧嗒吧嗒嘴儿,毫无顾忌的感叹道。
另一个中年老娘们儿的烟瘾似乎特别大,她把烟袋锅子在自己的鞋底上磕了磕,还冒着火星子的烟灰立刻散落到地面上。这个老娘们儿把碎烟叶装到烟袋锅子里,用手指按得实实的,然后用洋火儿点着,用力裹了几口后,眯缝着被烟熏得难以睁开的眼睛说道:“可不是咋的,宋仁寿这个瘪犊子揍儿的就是应该千刀万剐了!西屯子的魏半仙儿不是都说了嘛,那‘大妖山魈’修行了好几万年呢,谁家有啥大事小情的他都知道。”
那个大骂宋仁寿的老娘们儿又吧嗒吧嗒嘴儿,说道:“就是!就是!西屯子的魏半仙儿上知天文地理,下知鸡毛蒜皮。他说的话准没错,我就是不知道供一个‘大妖山魈’他老人家的牌位有啥说道没有?等啥前儿见着西屯子的魏半仙儿问问他!”
岁数最大的老太太的心肠似乎最好,她叹了口气说道:“唉……宋仁寿干缺德事儿,‘大妖山魈’他老人家不是处置了嘛,宋老歪又挨家磕头赔罪。老话儿讲得好,得饶人处且饶人。宋仁寿再不是个东西,他的爹娘也不该受牵连。他爹他娘的人还是不错的,谁家有个大事儿小情,宋老歪不帮忙呀?只不过他养活了个儿子忒缺德!”
解耀先有些诧异,他没想到这个目不识丁的老太太竟然能说出来这么富有禅机的话来,她的胸怀如此宽阔,真的能和宋朝姚宽《西溪丛语》记载的善棋道人相比。《西溪丛语》中说:“尝有道人善棋,凡对局,率饶人一先,后死于褒信,托后事于一村叟,数年后,叟为改葬,但空棺衣衾而已。道人有诗云‘烂柯真诀妙通神,一局曾经几度春。自出洞来无敌手,得饶人处且饶人。’”
那个烟瘾很大的老娘们儿连连点头,说道:“都说六姑的心就像是观世音菩萨,大慈大悲!我可不行,我就像斩妖除恶的‘大妖山魈’他老人家,遇到像宋仁寿这种瘪犊子缺德干坏事儿的,嘿嘿……就‘咔嚓’一口咬掉他的半啦脑瓜子!”
几个老娘们虽然肆无忌惮的议论“大妖山魈”,但是对“大妖山魈”颇为尊重,张口闭口不离“他老人家”。几个老娘们儿都活了大半辈子了,有的行将就木,可以说见多识广。但是,她们哪里想得到,他们所说的“大妖山魈”他“老人家”,竟然就是面前这个老实巴交,甚至有些窝囊不膪吃高粱米饭的小伙子。
见几个老娘们儿左一个“老人家”,右一个“老人家”的,解耀先虽然暗自得意,但心中还是嘀咕道:“老人家?乖乖隆嘚咚,猪油炒大葱!老子有那么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