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赵雯的体贴

　　不知不觉又过了十多天，《打金枝》排完后，赵淑贞只觉得体力不支，吃了药，却也不见好转。恰好即将排练的第二出戏里她只演一个配角，所以向顾团长请了两天的假，独自在宿舍吃药、休息。
　　赵淑贞是一个不幸的女人，她曾离过两次婚，至今仍独自一人过。第一个男人——据她说，他们结婚后的第二年，这个男人便在外面养了一个小蜜，从此，便将她以及出生才两个月的孩子抛弃，她忍无可忍，只有离婚。离婚后，她尝遍人间所有的艰辛，一边带孩子，一边继续跟蒲剧团唱戏——至此，她唱戏生涯已有六年了。后来，孩子长大了，她把孩子送到她的娘家，由她父母照看，之后，转团投奔到顾团长手下。由于多年跟剧团漂流，疏于饮食，再加上多年寡居，便恹恹得了一种罕见的病，医生请了无数，都对她的病无可定论。数年来，只以吃药丸为继。孩子七岁那一年，经人撮合，她跟另一个男人重组了家庭，但婚后不久，那男人死于一场交通事故。此时，她已有孕在身，而且知道自己怀了一个男孩。她觉得，她这一生太苦了，她不愿意看到儿子出生后跟她一起受苦，遂将孩子打掉了。
　　至今，赵淑贞每每回忆起自己大半生的遭遇，仍流泪不止。能给她安慰的只有蒲剧和她的女儿。这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存活的理由。在团里，从小旦唱到老旦，她样样唱得动人心魄。团里的人都知道她的“血泪史”，便都觉得她可怜，但凡年龄小的，都能尊称她“赵姨”。
　　这天晚上，赵淑贞独自在宿舍，歪在床上给女儿打电话。赵淑贞的女儿今年已有十八岁了，在某县城中学读高二。自从女儿上高中后，她就很少替女儿操心了，女儿的日常生活基本全由她自己料理。平日里，她只定期给女儿汇钱，很少有电话来往。只因女儿今年读了高二，明年就要高考，不同于往常，所以在这段时间里，她每隔三五天就与女儿通一次电话，嘱咐她专心复习功课、注意吃喝等。正要挂断，忽见翠兰抱着她娃走进来，两个女人便坐在一起闲谈。翠兰问：“给你女儿打电话了？”赵淑贞说：“是啊，她说这阵子学习越发紧了，我那女儿就是英语差一些，其他功课都还行。明年就要高考了，不知能不能考得上。”翠兰见赵淑贞忧心忡忡，说：“瞧你！自己身体不好，又要替她操心。一个女孩子家，考不上就算了，现在的社会这么好，做什么不好，非要上大学？”赵淑贞道：“她是一个女孩子，能做什么？”翠兰道：“叫她跟你，也学戏！”赵淑贞听罢，道：“罢罢罢，再别提了，我何曾没给她说过，人家死活不愿意来，说唱戏已经过时了。你不知道我那女儿，要强得很，说明年考不上，就复读一年。现在的孩子越来越不好管了，人家不像咱们，有口饭吃就行了，心大着呢！”两人说着说着，就说到了男人，翠兰道：“你瞧那柳之航，我跟了他这几年，娃也有了，可他还是那副穷酸相，真能让人上了火！”赵淑贞道：“你可别这样说之航，咱团里，哪一个人不夸之航好？又能管娃，又会体谅人，这样的好男人如今上哪里找去？”这时，春晓等人回来了，翠兰抱着娃，辞了淑贞诸人，回自己宿舍去了。
　　次日一早，翠兰起床后梳洗了，又哄孩子。柳之航蹲在窗户下面的过道里抽烟。前些日子，他的家人突然给他打来电话，说他爸得了急症，要做手术。柳之航没有兄弟姐妹，手术费用只得他一人承担。可是，盘点了这半年来积攒下来的钱，他发现只有四千块钱，离手术所需费用相差甚远。柳之航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只有先把那四千块钱寄回家，没有与翠兰商量。事后，翠兰觉得不对，问及柳之航，才知道钱已经打回去，作了公公的手术费了。女儿要喝奶粉，他们甚至连买奶粉的钱都没了，翠兰又急又气，骂柳之航不管她娘俩的死活。现在，柳之航只想向顾团长再借一点，又怕顾团长为难。这里，柳之航向顾、蒋二团长说明了自己的特殊情况，顾团长当即表示先给他拿五千块钱，柳之航不胜感激。“老人病了，孩子也要喝奶粉，这钱必须得花。”顾团长的这句话说得柳之航心里挺感动，虽嘴上没有说什么，心里却坚定了这辈子就跟顾团长了，只要百花蒲剧团在一天，他就奉陪一天，无后话。
　　这日，顾长白闷得无聊，正想找一个人来解解闷，忽见柳岩从排练厅出来，顾长白便上前几步，问：“哪里去？”柳岩道：“去宿舍，我有一样东西忘拿了。”顾长白笑道：“有了对象到底是不一样了，是不是把春晓给忘了？”柳岩笑道：“你这人专会无中生有，我与她不过是平常朋友罢了。”说着便要走。顾长白将他拦住，笑道：“别急呀，陪我说说话。”柳岩道：“你这样像什么，当心我告诉了顾团长。”顾长白笑道：“如今，我爸就是你爸了，咱爸对你好，人人皆知，你千万不要在他面前说我的坏话。”柳岩听了，道：“既这样，你就不要为难我，等我取了东西回来再与你说话。”顾长白只得答应了。过了一会儿，柳岩从宿舍出来，与顾长白一同坐在排练厅前的一处条椅上聊起来，顾长白说：“你就别不承认，别人都这么说，这是件好事，若是我，高兴还高兴不过来呢。”柳岩道：“别听他们瞎说。”顾长白道：“你还不如春晓痛快，春晓都亲口承认了，说她这辈子认定你了。”柳岩笑道：“那是她自个儿无聊，拿我开心罢了。你也想一想，她年龄小，况且性格又那么外向，我怎能配得上她？”顾长白道：“她不过比你小两三岁，正好般配。我给你说一句心里话，你还是把春晓当作一回事吧，别错过了这段缘分！”柳岩道：“我不相信缘分，我只相信命。既然你说她不错，不如把她许配给你。”顾长白使劲地捶了柳岩一捶，笑骂道：“你倒会说话，把我扯了进去！我算什么，春晓眼里只有你！”柳岩笑了，其实，对于春晓，他这些天来早已暗自定了主意，将她做自己的终身伴侣，只是羞于开口罢了。
　　第二出历史传统剧《娇红记》业已排完，现在，顾团长他们正准备排最后一出现代戏了。
　　这日，艳阳高照，校园花坛里的花正芬芳吐蕊。顾长白、柳岩、戚宝权、陆晓渊、白露、张一红等六七个人围在那里看艺校那些学生练习手风琴。顾长白、戚宝权等一边看一边议论，忽见从校门口走进来一位陌生女子，肩上挎着个包，年龄看上去也不过十七八岁，学生模样，生得窈窕秀丽。顾长白看得眼都直了。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赵淑贞的女儿赵雯。
　　原来，赵雯因惦记她母亲的身体，便趁休息日到来时，顺便又请了两三天的假，前来看看她母亲。走进艺校校园，只见面南方有一排宿舍，共约十来间。她走上台阶，挨个挨个寻找，忽然听见有人高声问她：“你找谁？”是顾长白向她走来了。
　　赵雯道：“百花蒲剧团是驻在这里吧？”顾长白笑道：“是的，你找谁？”赵雯道：“赵淑贞，我是她女儿。”顾长白指了指中间一个宿舍，向她说：“你妈住在514号。”赵雯听后心中甚是纳罕，想到怎么会住在514号……她紧了紧肩上的包，向顾长白道了一声谢，走进宿舍。顾长白见赵雯进去了，恋恋不舍地来到排练厅那边，向陆晓渊、戚宝权二人说：“瞧见没有，赵姨的女儿来了，长得好漂亮！”戚宝权笑道：“我看是不错。”
　　且说赵雯走进她母亲宿舍，见她母亲侧卧在床上睡着了，她上前推了推她。赵淑贞睁开眼，见是女儿，她一下子坐起来，道：“你怎么来了？向学校请假了？”又见她脸上有汗，便递过毛巾。赵雯坐下，道：“我向学校请了两天假，还有一个休息日，总共三天时间，就是想来看看你。”赵淑贞原本不同意女儿请假，可她偏不听，道：“我好好的，你来看看我就是了，你学习那么紧，给你说不要请假，你偏不听。”赵雯本有些内敛，在学校上学，心里却一直惦记着母亲的身体，所以请了两天的假，打算陪陪母亲，却不想她不乐意，只得委屈地说：“这些天老师叫我们适当地调整调整，功课暂时松了些，所以才请假的。”赵淑贞道：“这就对了。学习是第一位的，不要因为别的事将学习耽误了。”说着便从床底下自己的箱子里取出一些香蕉，剥了皮，递给女儿吃。赵雯又问母亲最近身体状况、是否吃药等。
　　且说顾长白来到他父母住处，见母亲在那里照镜子，便笑说：“妈，赵姨的女儿来了。”蒋画娘因一直嫌儿子与张一红谈恋爱，劝止不住，时常不愿意理会他；近又因团里一些人的工资开始拖延，正闹心，道：“来了就来了，你高兴个什么！”顾长白笑道：“常听人说赵姨有个女儿，长得极漂亮，我今天算是见到了，果然不错！”蒋画娘骂道：“你这下流不知廉耻的东西！成天净关心这个女子好、那个女子好，不务正业，你爸倒是正正派派的一个人，怎么生下你这么个不知长进的东西！”顾长白道：“我正年轻，你去问一问，哪一个男孩子不是谈女孩、处对象？你说我不知长进，随你说好了。”蒋画娘道：“你也大了，我也管不了你了，以后这些事少来说给我听，我落个耳根清净。”顾长白讨了母亲一顿数落，自出去了。
　　闷得慌，顾长白去找张一红，恰张一红在房后洗衣服。顾长白走近，向张一红道：“知道吗？赵姨的女儿来了。”张一红乜斜了他一眼，冷笑道：“你这色鬼，是不是看上人家了？”顾长白笑道：“哪里会？我有那个心也没那个胆。”张一红得意地笑了，将手上的水珠往他脸上一弹，顾长白凉凉的，忙擦去了。张一红见顾长白走了，心想，前年秋天，赵姨的女儿来过剧团一次，人家模样好、性格也好，她便与春晓一起，找她说话，给她葵花籽、橘子等东西吃。赵雯临走时，她和春晓都舍不得，在舞台下面结拜为“三姐妹”，依年龄，赵雯称大姐，张一红称二姐，春晓最小，是老三。匆匆两年，这两年来她与春晓时常想起大姐，如今却不知是否还是当初的模样？想到这里，便甩了甩手，急忙去找春晓。可巧正跑了两步，迎头看见春晓也向她跑了过来，二人都高兴地说：“大姐来了！”
　　张一红和春晓携了手，一起向赵姨的宿舍飞奔而去。
　　张、春二人跑向赵淑贞的宿舍，一进门，便看见她母女二人正说话。春晓喊了声：“大姐！”赵雯回过头，似有些陌生，忽站起走近，握着春晓的手，惊喜道：“妹妹！”又与张一红见过。姐妹三人在一处，聊不尽别后各自的生活。恰这时，白露走了进来，春晓向赵雯介绍了白露，白、赵二人见过。
　　眼见到了下午开饭时间，张一红、春晓要赵雯同他俩一起吃饭，赵雯只想多陪陪母亲，左右为难。赵淑贞说：“你们难得一见，去吧，我没事。”赵雯被张一红和春晓拉去了。张一红原想也叫白露去，偏白露这时被陆晓渊叫去了，只得作罢。三人在艺校外面一个饭店里吃过饭，又逛了一回街，天色将近傍晚。晚上歇息时，赵雯在她母亲宿舍歇息了。
　　次日一早，赵雯起床梳洗了。见时间尚早，便去找张一红和春晓。走至廊檐转弯处，忽遇见了顾长白。顾长白因昨天与赵雯匆匆见了一面，感觉自己的魂都要被她勾了去，一夜未曾合眼。今早早起来，便要找她，不想在此遇见了。顾长白笑问：“还认得我吗？”赵雯道：“怎不认得，你是顾团长的儿子吧？”顾长白笑道：“正是，你是怎么知道的？”赵雯道：“前年十月，大约是在秋分前后，我来过你们团，当时听人说起你的名字，便猜着了。你们团里有三四十个人，除了团长，姓顾的大约只有团长儿子了，所以我知道。”顾长白笑道：“姐姐果然是个聪明人，不知你叫什么名字？”赵雯如实相告。顾长白接道：“你在哪里上学？”赵雯道：“垣曲。”顾长白又道：“这么早，你上哪里去？”赵雯道：“找春晓、张一红她们。”顾长白笑道：“他俩住在一起，现在还没有起床呢。你不知道我们唱戏的，个个都懒得很。”赵雯便有了犹豫之色。顾长白道：“天尚早，咱俩到花园里锻炼锻炼，你看怎样？”赵雯见他热情诚实，便答应了。二人就来到怡心园散步，在一处山石上坐了。顾长白问赵雯：“你们学校女孩子多不多？”赵雯见他问，道：“不多。”顾长白此时只想赞她几句长得漂亮、待人温和等，只觉难以出口，便扯到另一个话题上，问：“你怎么叫赵雯呢？这个名字太好听了。”赵雯此时只觉得山石上凉凉的，便站起来，顾长白也站起来，同她并肩走在石径上。赵雯说：“我原姓谢，叫谢雯，只因我爸和我妈离婚了，我跟了我妈，我妈便将我的姓改了，随了她的赵姓。”顾长白道：“噢，原来是这样。”
　　二人在花园里聊了半个多小时，顾长白见早饭时间到了，便邀赵雯一同出园。走了几步，顾长白伸手去牵赵雯的手。赵雯看了他一眼，红了脸，迅速甩开了。这日早饭，赵雯只陪母亲在宿舍吃饭。
　　这里，赵淑贞说：“明天你就该走了，到学校后用心学习，万不可大意。”赵淑贞漂流半生，实指望女儿有朝一日考上大学出息了，享两天清福。赵雯说：“这个我明白，只是……”说了一半，赵雯止住了。赵淑贞见女儿有事瞒着她，便又将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赵雯点头答应。早饭后，赵淑贞出去了，恰这时，顾长白溜进宿舍，对赵雯动起手脚。赵雯见他如此无礼，便道：“我妈洗碗去了，一会儿就进来了，你快走！”顾长白哪里顾得上她的话？便靠近亲吻，赵雯将他使劲推开了。顾长白听见窗外赵淑贞的咳声，忙正经起来，假装与赵雯论闲话。赵淑贞拿着碗进来，顾长白叫了一声“赵姨”，搪塞了两句话，慌忙逃了。
　　次日一早，赵雯与母亲告别。母女俩少不得相互叮咛嘱咐。赵雯今天要走，张一红、春晓等人也来送她。她们一直目送赵雯走出廊檐下了台阶，各自回房去了。这里，赵雯刚转过弯，忽见顾长白跳了出来，唬了她一跳。只见顾长白手里拿着个数码相机，对赵雯说：“我知道今天你要走，特来送送你，却不知何时咱俩才能再见面。这个相机是我那年随父亲在L市买的，别嫌旧，送你作纪念吧。”赵雯见顾长白满目情义，不好意思拒绝，只得收下了。赵雯走出校门，回头张望了一下，顾长白还站在原地望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