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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名称:龙船调 作者:雷耀常 发布时间:2022-10-15 05:37:37 字数:108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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覃点点押运几千具尸体,敲锣鼓、放鞭炮、喊号子、持钢枪,浩浩荡荡开拔洞巴山,要在这里建造武陵山区最庞大、最恢宏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烈士陵园,让子孙后代景仰鼎拜,继续革命,永远革命。
本来,覃点点觉得远送百里,有些得不偿失,烈士英灵也无法得到安宁。土家人讲求的是“死者为大,入土为安”,出殡的时候,就是皇帝撞见了也要让死人先过去,没活人敢和死人抢道路、抢吃喝、抢床铺,暴风雨再猛烈,衣服裤子湿透了,洪水淹没膝盖骨,也得准时准点把棺材送到墓地下葬。一些在外地客死的人,还请赶尸匠把尸体赶回家安葬,哪有把尸体外运安葬他乡的事情呢?但是,巴道寒不同意,他说田家和覃家在腐朽没落的封建社会,都能建起规模宏大的家族墓园,何况我们今天伟大而且光芒万丈的社会主义时代呢?我们既要让英灵安息,又要彰显英灵的伟大和崇高。只能给他们建设烈士陵园,给他们树碑立传,让他们的精神与日月同辉、与青山绿水同在,这是我们这些活着的革命者的神圣职责和应尽义务。
赶尸是武陵土家一种古老传统习俗,或者叫神秘的巫文化,也是贫苦人家一种无奈丧葬选择。赶尸人叫赶尸匠,列入三百六十行,有一套专门的手艺规则;被赶尸体,叫喜神,以落叶归根、回家安葬为喜。“叶落归根,魂魄归故”,是土家人的一种生命文化、宗族文化,就是少小离家闯江湖,官做得再大、钱找得再多,死了也要回归故里和先人团聚,不能做孤魂野鬼。做官的人、有钱的人,他们魂归故里时都会车水马龙,风光无限,逢山开路、遇水搭桥,过州大祭、遇县小祭;锣鼓声响、喇叭号长,山炮齐鸣、哀哭遍地。大清年间,田氏家族一个游击将军在东南沿海抗倭战死,尸体运送回时,所过州县无不设灵大祭,所见官员无不披麻戴孝,所遇百姓无不跪地接送,耗费白银两三百万两。贫苦百姓没有巨额银两开销,只得花几个小钱,请赶尸匠赶尸回家。
据说,赶尸最早起源于蚩尤,他是赶尸文化的老祖宗。蚩尤和炎黄联盟大战中原,争夺黄河流域肥美土地的时候,部落战死的兵士无法运回南方,蚩尤就用巫术赶尸回家,和亲人团聚。按照阴阳学说划分,活人占据白天时间,死人占据夜晚时间,星月更迭、自然转换。大家都看过蒲松龄的《聊斋志异》,里面说得很清楚,也很让人羡慕。有些漂亮女鬼慕恋读书儿郎,夜深人静的时候,常常从窗口飘飞而来,或和你促膝诵读,或和你挥毫书写,或和你相拥而眠,无论怎么缱绻恩爱、情深似海,公鸡啼叫时刻,女鬼都要哀怨离开。不然天一亮,人们开始活动,阳气就重了,女鬼也就还不了魂魄,回不了阴间。所以,武陵赶尸都是夜行晓宿,两头不见天日,一路少遇活人。赶尸匠一般为两人,背尸匠身穿黑色长袍,头戴黑边斗笠,额贴黄表纸符,走在后面;领尸匠身穿白色长袍,手持阴锣走在前面,一边呼喊一边敲打,提醒人们让路,不要撞见死尸。如果三人赶尸,最后面还有一名收尸匠,也称收魂匠、邀伙匠,黑袍黑靴黑边斗笠,手持桃树长剑,与前面领尸匠配合吆喝,防止后面行人赶上来。解放前,武陵山区还有专门的“赶尸客店”,提供赶尸匠和死尸歇脚专用。60公社的樊家就曾请令狐理老大大赶过一回死尸,赶了个把月才赶回来。樊家有人因为参加天理教造反,并且当了小头目,被清军活捉押到京城,在菜市口斩首示众,家人请赶尸匠赶了回来,连夜装进棺木掩埋……
覃点点带着几千具尸体,是不能赶走的,因为赶尸匠令狐理被革命了,没有他们演绎牛鬼蛇神的封建主义舞台,所以只能靠人工硬抬。虽然每具尸体都裹了白布,但是因为天气太热,存放的时间太长,所以尸体大多发臭了,有的还流出熏人的尸水,勾引得黑色老鸦一路“呱呱”叫唤,不知道是为死去的革命军战士大唱凄楚的挽歌,还是想吃他们发臭的革命皮肉。洞巴山陡峭险要、曲里拐弯,两个人无法把一具尸体抬上去,覃点点只好指挥革命军,用绳子捆着抬尸滑竿从笔陡的石梯硬拉,后面人接人地喊着号子揰着抬尸人迎险而上。拉上一具尸体,又回转来拉第二具尸体,整整拉了两三天才拉完。
土家人最壮观的事情莫过于出殡、立牌楼和建楼房,是最讲力气、合力精神的。土家人的墓地讲求“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的堪舆理论,往往墓地后枕逶迤大山,前瞰弯曲河水,东接圆润朝阳,西送清凉明月。这样的“真龙真穴”墓地,不在半山腰,就在山顶上,有的还在百丈悬崖上凿孔打洞埋葬,三五人是不可能把厚重的棺木送上山坡、送上悬崖的。所以,土家人在丧葬的时候,常常是“锣鼓响起来,不请自然来。”立木架子房和立牌楼也一样,拉的大麻绳、顶的大木棒,敲的锣鼓响、喊的号子亮:
东边紫气照呀,起!
瓦房立得高呀,起!
福禄寿禧全呀,起!
儿孙官在朝呀,起……
诸天镇最大的一次聚力劳动,是给覃五娘立贞洁牌坊,全镇几千人立了半个多月。那时还没有塔吊滑轮,更没有长臂吊车,十几吨的条石要置放在牌坊顶,只能搭建斜坡木架子,下垫光滑杉树木棒,前面几百精壮汉子裸背牵拉,后面几百精壮汉子裸背推揰,上面捆扎一个大红喜结,里面包着亮桑桑的金元宝。指挥滑运条石的掌门石匠老师,很年轻,三十来岁;很健硕,像墩石塔;很有力,能扛三百斤,是长期在覃氏地王城做工的一名雕刻领班,人称小黄老师。小黄老师站在巨大的条石上,挥着一尺多长的铁錾子,黑着一枚张飞脸巴,用沙哑的声音毫无表情地喊着石工号子。
土家人的石工号子按劳动类型分为抬石号子、撬石号子、拖石号子、滑石号子,按句法分为半句、合声、三声、四声、五声,按曲牌分为姨妹哥、大溜郎、小溜郎、眼眼红、海棠花、耶儿耶、一枝花、兰彩合等。小黄师傅喊的前拖后撬的石工号子,曲牌叫《眼眼红》:
情妹那个倒不咋呀
约约吙眼眼红哇
一把那个好头发呀
约约吙眼眼红哇
梳子梳哇篦子刮呀
约约吙眼眼红哇
前头梳的一块瓦呀
约约吙眼眼红哇
后头梳的燕尾巴呀
约约吙眼眼红哇……
覃五娘的牌坊虽然在众人的鼎力下,在土司和大小族长的监工下,终于威风凛凛如歌如泣立了起来,但是横额上“淑德流芳”四个大字,似乎总缺少一点力度。是土司老爷没有题写周正,还是小黄老师的凿工不到家底?是牌坊字距没有摆放整齐,还是字迹的结构没有把握精准?几千人前后左右观赏了半天,研究了半天,最后结论只有一个字“好”。诸天人说得好,“只要一说好,一好百都好;纵然是千丑,一好遮住了。”这样一来,土司老爷的字也就写得好了,小黄老师的凿工也就好了,覃五娘的德行也就更好了。但是,只有小黄老师眼里看出来了,“淑德流芳”的“流”字出了问题,下面那个“川”明显笔画凹陷,有被挤压撞击的痕迹。是什么力量撞击到人家的贞洁牌坊上去了?这其中的秘密,只有他小黄老师和覃五娘晓得。
小黄老师是百里闻名的石匠老师,雕龙凿凤、极其神似,刻字印物、生动形象,画人画马、活灵活现,深受诸天甚至夷水人特别是女人们的喜爱。一些年纪大的婆婆总是对子女说,记住哈,哪天奶子死了,必须请小黄老师打石碑刻墓联,别的老师一概不要。可是,小黄老师妻命不好,前几年女人因为胆道蛔虫撒手仙逝,留下一双儿女让他孤苦拉扯。一些媒婆围着他说,小黄老师手艺高强、家底殷实,给你介绍一个黄花大姑娘都有人愿意呀。
小黄老师总是摇头说,“后娘牵进房,儿女要遭殃”,我怎么对得起他们刚刚死去的奶子呢?
有媒婆立即转风向说,黄花闺女没有经过磨难,不懂得体谅男人,给你介绍一个死了男人的年轻女人。她死了一回男人,也晓得珍惜体贴,就不得对你的孩子尖酸刻薄了,兴许比自己亲生的还要亲呢。
小黄老师还是摇头说,算了吧,还是等几年孩子大了再说。
其实,小黄老师哪里不想续弦呢,是盯着丰腴靓美的覃五娘。小黄老师到底姓什么,诸天人并不晓得,也无证据可考、无家谱可查。还是在明末年间,楠木价值陡升,成了皇宫专用木材,于是朝廷派出官员满天下收集楠木。小黄老师的老汉是皇家陵墓的石匠,也被派遣到诸天镇一带寻找楠木。他手里有朝廷文书,一路都有地方官员陪伴迎送,大家都称他皇家的人,老百姓以为他姓黄,也跟着喊黄家的人来了。在武陵山刚刚找到几根参天楠木,准备砍伐走长江水道运回京城,崇祯皇帝竟然在煤山吊死,京城被李自成率领的大军占据,有家也回不去了。皇家石匠吓得脸青面黑,立即将错就错改姓黄,躲藏诸天镇,从事传统的石匠手艺,苟活性命、娶妻生子、终老天年。虽然石匠手艺难学,“头年风箱二年饭,三年学得揭盖山;打得桖子铣得錾,手艺还未到一半”,但是老黄石匠五个儿子,人人身强力壮、个个继承衣钵,手艺远近播扬、名号叫得响亮。当然,最为聪明而且手艺精湛的要数小儿子,也就是人称的小黄老师。小黄老师雕刻的“孤儿泣母”墓碑图画,那孤儿的眼泪就像露珠一样,一串串地坠落、一阵阵地叹息;雕刻的“跨鹤登天”墓碑图画,那白鹤的翅膀就像要摇动一样,习习凉风扑面而来、声声啼唤殷殷而生,让观看的人伤心不已,悲痛欲绝、号啕惊天。
覃五娘是覃点点上数十几辈人的祖奶奶,十九岁那年,男人因为参加剿灭神兵土匪壮烈了,就带着满月的儿子开始守活寡,被大清皇帝、田氏土司和覃氏家族树为贞洁楷模、道德典范,由皇家、土司和家族出资给她建立贞洁牌坊。借助清朝势力,刚刚血腥夺得覃氏土司大位的田氏土司,之所以要给覃家的小寡妇立贞节牌坊,就是要把全司人人爱慕、个个丢魂的覃五娘闷死在屋头、憋死在屋头、熬死在屋头,给长期受压迫的田氏家族报仇雪恨。小黄老师就是这个时候奉命带着一班石匠给覃五娘建造贞节牌坊的。看到覃五娘红润的月儿脸、丰腴的水蛇腰、会说话的大眼睛,小黄老师灵魂震撼了、肝肠寸断了,这样年轻漂亮的女人怎么能活守寡呢,怎么能做一个年纪轻轻的活死人呢?但是,小黄老师不敢言说,更不敢搭救,因为这是土司和朝廷的事情,也是覃氏家族的事情,稍有闪失就会惹来杀身之祸,害了所有的石匠和覃五娘母子。牌坊石块虽然一件一件地雕琢成功,覃五娘却一天一天消瘦下去,叹息一声比一声悠长、目光一刻比一刻暗淡,就是那张丰腴厚实的屁股墩好像也悄悄地瘪下去,像两瓣风干的柚子壳……
贞洁牌坊即将雕刻完毕的一个夜晚,小黄老师怀揣一只咚咚喹,悄悄来到石场,坐在自己亲手雕刻的牌坊条石上,痛苦地吹奏起来。月亮很大很圆,也很忧戚悲伤,那银白色的月光片子,像一绺绺从天幕上铺洒下来的宽大无边的挽幛,把山峦和江水轻轻遮住;夜风很凉很冰,也很细密刚硬,那不见影子的凄泣声,像一根根从远处飘飘飞来的银针,扎得人的胸口隐隐疼痛;小鸟们也都拱在乳母温热的怀抱,“叽叽啦啦”呼唤不止,是因为夜风的冰凉,还是因为小黄老师吹奏咚咚喹的凄婉?
喔呜呜呜喔呜呜喔
呜呜喔呜呜呜喔喔……
忽然,小黄老师觉得脸庞上滴了一颗透明而圆硕的眼泪,更加牵引出他的悲悯情感。于是,他就更加卖力地吹奏,更加用情地吹奏,更加相思地吹奏,吹得圆圆的月亮用薄薄的云彩揩着眼泪,吹得青青的野草在石缝里低着脑壳悄悄地抽泣,吹得山梁上高大的树木静静地站着不敢呓语。接着,泪水像春雨一般“哗哗啦啦”流淌下来了,把他冰凉的长脸打得湿漉漉的;喑喑地抽泣声一阵紧过一阵,把他滴血的心肝都揉碎了几十遍。小黄老师丢下手中三寸咚咚喹,立即捧住自己的眼帘,准备伤心地大哭一场,来告别自己无穷无尽的相思之疼。可是,自己眼膛竟然没有一滴眼泪,脸颊上滚滚不尽的眼泪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还是从远处幽深的林子里飞泻过来的呢?小黄老师正在纳闷不解的时候,一绺女人细长而芳香的头发被微风拂在他脸上,痒梭梭的、心跳跳的、情绵绵的,一时间让他的灵魂飞过大江南北,到达天涯海角。接着,一双纤嫩的手指轻轻地压在他裸露而结实的肩膀上,让小黄老师立即燃烧起一片火焰。小黄老师反过宽大有力的双手,把背后的女人从肩膀上捞了过来,情不自禁地说一声,我晓得你要来呀,亲亲的五娘。
覃五娘闭着眼睛拱在他宽大的怀抱抽泣说,我的那个哥哥吔,覃五娘就是管不住自己的一双烂脚,听到你的咚咚喹就自愿来了。
小黄老师越发抱紧她说,我们不立这个狗屁贞洁牌坊了,结婚吧。你没有男人,我也没有女人;你心中有我,我心中也有你,正好“一个锅要补,一个要补锅”,合情合理、合规合法。
覃五娘担心说,土司老儿允许吗?族长允许吗?
小黄老师狠劲地说,我们逃吧,带着你的儿子和我的儿女,四海为家、走遍天涯,破碗讨饭、苦也心甜呢。
覃五娘忧戚地说,天地这样大,哪有我们穷人的家呢?你能逃到哪里呢,天下之地都是皇家、王家和土司的呀。
小黄老师气愤地说,土司就是土王爷、土皇帝,掌握初夜权,哪家女子结婚他要先睡头一晚上;族长们也有三妻四妾七八个丫鬟,平常还要逛窑子,强迫族下女人。他们不知道廉耻,难道还要我们守活寡讲礼仪吗?
覃五娘越想越气愤,男人壮烈不久,族长叔公来到她家安慰说,侄儿媳妇吔,一天到晚没精打采,是不是好久没有晒太阳了,身上不舒服吗?“亲不亲,一家人;要不要,喊就到”,我来帮你晒太阳嘛。她覃五娘听了这话,晓得族长叔公不怀好意,立即驱赶他说,叔公公烧侄儿媳妇的火,羞死祖先人。你要是再不走,我找土司告状,让你坐水牢。可是走的时候,七十多岁的族长叔公愤愤地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土司也不是省油的灯、吃醋的和尚。不久,田氏土司也来了,强迫她覃五娘晒太阳。覃幺娘又哭又闹、又菜刀又铁瓢才摆脱纠缠,逃到夷水边的勾魂柱下伤心巴肺地哭了两三个月。田氏土司见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叫覃家氏族长给她申报贞洁女子、道德模范,要把她活活闷死、生生守死……想到这些痛楚往事,覃五娘忽然生出一种强烈的反叛心理,一种歇斯底里地报复感念,要让万人敬仰瞩目的覃氏贞洁牌坊,沾满污渍、沾满黑点、沾满耻辱,成为名副其实的不贞不洁牌坊、偷人养汉标志。所以,她一跃而起,用薄薄的嘴皮一口衔住小黄老师宽大而且厚实的舌头,像夏天猛喝凉水一样,拼命吮吸、甜甜咂巴、呜呜欢叫。
第二天早晨,太阳起来老高了,心满意足的覃五娘才脸巴红嘟嘟地从小黄老师宽大而且温暖的怀抱拱出来,低头木讷低的说一句,贞洁牌坊,你还是继续打下去吧。
小黄老师望着“淑德流芳”四个隶书大字,气愤得一锤子捶下去骂着,流,流,流,我让你流得没有脸面,流得耻辱满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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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工人革命组织发生内讧,一分为二、各为其主,数十万工人武装卷入其中,动用了装甲车、迫击炮、高射机枪,比拍摄电视剧的场面还要壮烈惊心,书写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浓墨重彩的光辉一页。
文化大革命开始的时候,在和保皇派的激烈斗争中,在和农民兄弟的拉锯斗争中,在和学生军的无情斗争中,工人革命组织都能去异求同、去伪求真、去小求大,联手把对手打垮了,打得永世不得翻身了。但是,这就应了中国人的一句话,兄弟“可以共患难,不能同富贵”,刘邦项羽同室操戈、李世民兄弟自相相残、宋文帝父子血腥动手,这些重大的历史事件,都精准地演绎了兄弟生存理论的艰涩内涵。工人革命组织内部,先是争夺市革命委员会的政治领导权,接着争夺全市人民的经济大权,110派争赢了,120派争输了,双方在城市开枪开炮、抢街抢道、占房占庙,把一座城市几十万人民吓得四处逃窜,流离失所、哭喊惊天。这时,解放军的支左部队迈着整齐的步伐、手握锃亮冲锋枪、唱着雄壮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来了,首先表态支持弱势群体120派的革命行为,解散了全市所有造反组织和造反政权,组建了由军队代表、造反派代表、老干部代表参加的新的革命委员会,原来由110工人造反派领衔掌握的市革命委员会政治大权、经济大权,很快像露水珠子一样烟消云散了。但是,被解散的110派不甘心自己的失败,力图学习毛主席他老人家上山打游击,建立新的割据政权,让“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重新掀起大革命的蓬勃高潮,实现“祖国山河一遍红”的卓拔政治理想。于是,他们选择了绵延无边、苍茫无底的小巴山脉为立足点、根据地。
小巴山地处巫山山脉、大巴山脉、武陵山脉的延伸部分交汇处,北有神龙架山,南有洞庭湖泊,西有滚滚长江,东有三峡天堑,的确是一块打游击战争、建立根据地的风水宝地和战略要地。因为它北过神龙架可以奔袭西安,南越张家界可以抵达长沙,东跨大三峡可以直逼武汉,西穿重庆市可以威慑成都,当年贺龙、关向应带领红军就活跃在以小巴山为中心的广大地域长达七八年之久,直到一九三五年十月奉中革军委之命长征离开,蒋介石数十万大军围困进剿、数路说客轮换劝说许愿,根本奈不何红军一根毫毛。110派的头头们纠集三千多人,武装押运六七亿元钞票和两三千斤黄金,扛着鲜红的造反大旗,耀武扬威直扑小巴山。本来,大家已经被军代表遣散了,或者回家与亲人团聚了,或者回工厂准备生产了,但是造反派的汤司令死个舅子不同意。汤司令信誓旦旦地说,如果我们现在就这样灰溜溜地解散了,就会一万个对不起英勇牺牲的先烈,一万个对不起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一万个对不起伟大领袖毛主席。“要文斗不要武装斗”这句话,肯定是别有用心的人瞎传达,或者根本就是捏造假传圣旨,或者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被身边那些太监和狐狸精迷惑了、架空了、限制了人生自由,被迫说了一些违心的话,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因为毛主席他老人家早就从革命实践中总结了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枪杆子里面出政权”。没有枪杆子,哪有印把子呢?没有印巴子,哪能发号司令呢?
肥胖的汤司令站在城墙上,讲了许多、讲了很久。他身边站着四名威风凛凛而且美丽无比的武装女兵,虽然穿着草绿色军衣,戴着草绿色军帽,打着草绿色绑腿,但是修长的大腿、高耸的胸脯、白皙的脸巴、明亮的眼睛,让墙下站着的工人男兵看得心花怒放、激动万分。特别是一位高挑工人女兵的嘴角上,还长一颗葡萄红痣,微笑的时候那颗锃亮的红痣不停地跳动着、闪耀着、欢娱着,甚至还妖冶地勾引着,好像一不小心就要飞进了你的嘴里、滚进了你的喉咙一样。所以,男兵们都眼碌碌地望着古朴的城墙,望着飞瓦的墙垛,望着动人的女兵,望着唾沫四溅的汤司令。汤司令继续挥舞着铁拳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绣花鞋,不是温文雅尔,是要流血牺牲的,是要有博大的勇气和坚硬意志的。当然,革命成功了也是有报酬的,就像农民“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一样。你看现在把持各级领导权的那些保皇派们、资产阶级们,有几个不是在枪林弹雨中滚爬出来的呢,有几个不是上刀山下血河踩荆棘拖扯过来的呢?共产党的叛徒龚楚、周佛海、顾顺章就不晓得“苦尽甘来”的革命道理,要是晓得了他们还会叛变革命吗?李井泉、廖志高、杨超、天宝当年吃草根饿肚皮的时候就晓得了,只要革命熬出头了,就一定会当上省委书记,享受黏咚咚、浓嘟嘟的稀饭加白糖的大福。大家都晓得太平天国吧,知道金田起义吧,那是离我们很近的事情。据说,一个花白胡子叫花子游览到了金田村,鼓着眼睛大惊失色地说,满村的王爷、满村的将军呀。
一些牵牛下地、荷锄薅草的农民骂他说,几十岁的讨米汉子,青天白日说瞎话,在这偏远山村,除了乡长、村长算个无品官,哪来的王爷和将军呢?一群长年连课租都交不起,家家户户插草、牵绳卖儿卖女,只怕饿死了到阴曹地府做王爷、将军。
讨米老汉“嘿嘿”笑着说,不信我们打个赌,赢了你们每人给我两吊钱,输了我给你们每人两吊钱。
正下田劳动的老农们摇头说,不仅是个疯子,而起还是个骗子。
讨米老汉拄着棍子边走边说,我是武陵十三丐的徒孙,能掐会算、能看会面,上帝要你做王侯必须做王侯,上帝要你做将军必须是将军。
第二年,也就是一八五一年一月,落第秀才洪秀全在金田村率两万多农民头缠红布宣布起义,建立太平天国,封王两千七百多人,封将数以万计,招幸女人两千三百多人。一村千多人不是王爷就是将军,就连一些黄脸婆女人也成了将军,那些长得乖的水嫩女孩都进宫当了洪秀全的妃子。当年那个花白胡子叫花子竟然成了洪秀全的军师幕僚,摊着手板对大家说,嘿嘿,钱呢,我的两吊钱呢,拿来呀。
大家笑着说,都是天朝天皇的人,男人女人不分你我,哪有钱给你钱呢……
汤司令一席感人肺腑的话语,说得大家心里发痒、脚板发烫,恨不能早点打下天下,封将拜相,先把汤司令旁边四个姜妇无比的女兵变成自家夜夜不放过的女人,再料理军国大事、革命大事。
武陵土家爱把“姜妇”一词挂在嘴边,很少说漂亮、迷人、乖巧、爱死人、喜死人一类的形容词。“姜妇”本是北方用语,指姜水边的妇人。“一方水土,养一方女人”,说得的确没错。因为姜水蓝蓝、姜水清清,养出来的女人个个都像嫩菜薹,水淋淋的、色旺旺的、颤悠悠的、亮嘟嘟的,看一眼就要男人脚趴手软腿抽筋、五脏六腑不干净。有一年春天,在天朝皇帝的安排下,覃氏土司到北方出游,七走八行来到陕西的姜水边,看着那些皮肤白嫩、发髻高绾、红衫蓝衣、腿脚修长的女人,眼睛都放出了绿色光芒,和土家头包饼饼帕子、身穿夹衣大裤、脚靸土布圆口鞋的女人比较起来,要风丽得多、光耀得多、胀眼得多。覃氏土司出游回来,大家争着要他摆谈一路见闻,汉人吃什么呀、穿什么呀、耍什么呀,问到最后就是女人长得什么样呀。覃氏土司没有合适的语言来形容姜水边的女人,只说了一句“姜水边的妇人呀,就是那个姜妇得不得了呀。”这样一来,“姜妇”本来是一个名词,被土家人用作了形容词,看见长得漂亮的女人,叫姜妇;看见长得茂盛的庄稼,也叫姜妇;就是看见长得条子眉子周正的月猪羔羊奶狗,也大叫一声好姜妇呀。
汤司令继续振振有词地说,军代表打着毛主席的旗号支持120反革命派,肯定是背着毛主席、林副统帅、江青同志干的,或者说毛主席、林副统帅、江青同志已经被他们软禁了。我们现在的责任,就是抢先占领小巴山,联合夷水、横水、巫山、大别山等地革命军,以此为中心、以此为起点,创建川鄂湘黔豫陕革命根据地;联络各地造反革命队伍,建立新的人民革命军队。然后派出武装小分队潜入北京,秘密救出伟大领袖毛主席、林副主席和江青同志,来小巴山坐镇指挥全国革命,重掌党和国家的龙船舵位,带领全国人民迎风破浪、奋勇前行,解放全世界受压迫和受剥削的劳苦大众,创建一个姜妇得不能再姜妇的姜妇世界。
大家听了汤司令的城墙演讲,信心倍增、群情激奋、斗志昂扬,拼命挥着手中的钢枪高喊口号,占领小巴山,建立根据地;迎接毛主席,重建新中国。
人虽三千余,枪仅两千多,但声音仍然震撼山岳,气势仍然吞灭九州。胖胖的汤司令挥着手臂像伟人一样坚定地说,英勇的战士们,出发,小巴山。
可是,他们哪里晓得,行军路线早被人出卖。巴道烫率领的人民革命军抢先占领了小巴山仙女洞一带的主要关口,并利用乱坟地掩护形成铁桶一样的口袋阵,只等别人乖乖地往里面钻,就像捉野鸡、野猪、野兔一样,套套早就安排好了。
汤司令本是百货公司的财务科长,打得来算盘却打不来枪炮,卖得来火柴却带不来军队,在女人面前可以叉起大嘴夸夸其谈却排不来兵布不来阵,偌大一支队伍连尖兵也不放一个,高举树皮火把,呼喊革命口号,像破棉絮包脑壳一样,雾嘟嘟地闯进了巴道烫已经准备了一两天的口袋阵。只听巴道烫一声令下,打!
匍匐在乱坟堆里的政委田瓜儿心肠柔软地说,师长,古人打仗讲“先礼后兵”,我们还是先喊话,攻心为上,稳当一些呀。
巴道烫红着眼睛说,“打蛇打七寸,打虎打眼睛”,先给他们一个下马威再说,打仗不是吟诗作对写文章,不是谈情说爱找媳妇。打,给老子狠狠地打!
霎时,步枪、机枪“叭叭,嘟嘟”地响起来,打得汤司令的人马转身逃跑,连驼着金条、人民币、生活用品、枪支弹药的骡马也不要了。火把丢了一地,烧得后面的人双脚直跳岩坎逃生;旗杆丢了一地,绊得后面的人倒在地上爬不起来。即使有幸逃跑也来不及,因为口袋阵已被巴道烫像卖猪儿一样扎得梆梆紧,连一只麻雀也莫想飞出去,他汤司令就是五支脚的兔子,还能往哪里逃跑呢?
汤司令率残部龟缩在仙女洞一匹石岩下的乱坟地,稳住了阵脚。他身边四个形影不离的女兵,一个叫红红,一个叫卫卫,一个叫东东,一个叫青青,是四个漂亮美女,也是四个胆大、心细、枪准、敢于牺牲的美女。古人说得好,“烟答白,酒开路,女人出面无疤补。”也就是说,很多事情,女人比男人出面要好办,要圆满圆实、顺畅顺当。所以,汤司令叫红红用铁喇叭对着被树皮火把照耀着的山顶呼喊,喂,前面是哪路革命军,我们是四川110革命军!
巴道烫见是一个女民兵,从警卫员手中夺过铁喇叭回答,我们是伟大的战无不胜的夷水人民革命军十一师先遣部队,你们被包围了,赶快投降吧。男人就地放下武器,女人把金条、人民币送上来。
红红有些生气地说,请革命军大哥同志放我们过去呀。我们要上小巴山,重建革命根据地,保卫毛主席、保卫林副统帅、保卫江青同志。
巴道烫想戏弄一番女兵,便尖着嗓门说,可以噻,姜妇的幺妹儿革命同志。我们都是一个革命战壕里的革命战友,一个壕沟里耍枪杆子革命者,只要你们把金条、人民币和美女留下,其他人都可以过去了。
红红红着俊俏的脸儿讥笑说,眼看革命领袖在受苦受难,全世界的劳苦大众在备受煎熬,你们不但不去解救,反而在这里坐丫口抢财物,不是土匪行径强盗行为,又是什么呢?胡汉山又回来了!覃老幺又回来了!
巴道烫被激怒了,也土匪起来说,“此树是我栽,此路是我开;若要从此过,留下买路财。”姜妇的幺妹儿,赶快投降做我女人吧,不然就要遭受压迫罪吃二茬苦了。
话音刚落,卫卫、东东、青青的三支短枪同时射出,把巴道烫伸出岩石外的铁喇叭打了三个窟窿,吓得他“奶子”一声惨叫,滚到了战壕里。好半天,巴道烫才爬起来,一边摸着流血的屁股,一边歇斯底里地吼叫,打,给老子打,一个不留,全部注销户籍。
可想而知,110革命军的残兵败将,聚集在一块低洼地带,是经不住上万并且占有绝对地形、人员优势的夷水革命军打击的。战斗才进行一小时二十分钟,低洼地带就听不见枪声了,只有凄厉但是十分悲怆的《国际歌》声。田瓜儿恳请地说,人家放下武器唱《国际歌》了,算了吧,巴师长?
巴道烫挥手说,这是阶级敌人在积蓄力量准备作最后反扑的伎俩,我们一定要牢记毛主席“宜将胜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的教导,不然革命事业就会毁于一旦。同志们,为了誓死保卫伟大领袖毛主席,保卫林副统帅,保卫江青同志,保卫小巴山战斗的胜利果实,冲呀!
上万夷水人民革命军猛虎下山一般,在巴道烫的率领下,呼喊口号、手扣步枪、扫射机枪,飞跃岩石、跨越坟堆、跳跃荆棘,向山下集团冲锋,特别是支前的豆儿、桃儿、梨儿、藤藤、莲莲、圆圆跑在最前面,一心一意想立功扬眉,不受向德亨欺负。汤司令的残兵败将一边干涩地唱着《国际歌》,一边流血拼命抵抗。只见他们一个个倒下、一双双倒下、一层层倒下,像土家人的干柴捆子,像土家人的稻草个子,倒的时候连一点声音都没有。最后一个倒下的是美丽得让男人眼放绿光的红红,在她倒地的一瞬间还做了一个优美动作,用今天的话说叫特技表演。她踩石点树腾起三丈,飞起双枪连发十弹。其中三弹击中巴道烫,一弹脑壳,一弹胸口,一弹小肚子;另外七弹击中豆儿、桃儿、梨儿、藤藤、莲莲、圆圆的心脏,一弹击中田瓜儿的肩胛。被红红枪击的人,全部仆倒在乱坟堆,这是向德亨、巴道寒娘老子无数穷人的埋葬地,也就是解放前的官地官山官坡。
见前线总指挥巴道烫死了,大家眼睛傻巴了,脑壳胀大了,不知道怎么办,不知道革命的下一步往哪里去。小巴山一遍沉寂,只有林子里的夜风在呼啸,只有山野里的虫子在鸣叫,只有浑厚而泣哀的《国际歌》声似乎还在回荡,久久不散、久久不停、久久飞扬:
这是最后的斗争
团结起来到明天
英雄纳腾奈儿就一定要实现
这是最后的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