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进城（1）

　　1.车站
　　一九八二年四月，单红军的父亲单建华从部队退伍，转业到渡口市攀钢公司，一家人便从老家渝县搬到了渡口市。
　　早上8点钟，从渡口火车站出来，单红军见到了这个陌生城市的第一面。
　　火车站台上，下车的人群摩肩擦踵地往出口方向走，嘈杂的说话声，急促的脚步声，还有穿插着响起的尖锐的火车鸣笛声，营造出的拥挤、紧迫感，让单红军觉得自己是被裹挟在滔滔江流中，只能身不由己地被推着往前走。
　　这让单红军对这个城市的第一印象很不好，他不由怀念老家那辽阔的田野、清新的空气。
　　单红军刚满十岁不久，一米三的身高在人群中显得有些矮小。他头上戴着一顶旧军帽，穿着一身由父亲的旧军装改小后缝制的绿军装，上衣敞开着，露出里面的白色背心，脚上是母亲做的一双黑色布鞋。他的脸型瘦长，五官端正，有着剑眉大眼和高鼻梁。由于经常在田里干活玩耍，他的皮肤是一种健康发亮的黝黑。他斜背着一个军挎包，左手握住靠近腰部的挎包带，右手拎着一个花网兜。网兜里面是两个叠起来的有着喜字和牡丹花样的搪瓷脸盆，脸盆里放着两个带盖子的搪瓷茶缸和一些零碎杂物。搪瓷茶缸上，一个印着“军事竞赛优胜奖”，一个印着“喜字”，鲜红的颜色带着喜庆。
　　单红军紧抿着嘴唇，眼睛直盯着前面两米开外的人群中父亲的背影，生怕一个不小心跟丢了。
　　单建华今年四十岁，穿着一身绿军装、绿军鞋，只是没有戴军帽和红领章。他有一张刚毅的国字脸，和单红军相似的五官，眼睛炯炯有神。他的身板健壮，肤色是常年劳作和军事训练后形成的古铜色。单建华左肩上扛着一个大麻袋，左手紧捏着麻袋扎口处，右手拎着一个巨大的军绿色帆布手提包。他身材高大，在人群中像灯塔一样，成了一家人前行的指引。
　　单建华当兵练出的脚力十分有劲，走路又快、步子又大，单红军的母亲张淑朵必须小跑才能跟上。张淑朵个头不高，黑里透黄的圆脸盘和有些干裂脱皮的嘴唇，都带着常年田里劳作的沧桑，一双大眼睛水灵灵地透着精明，一条乌黑的麻花辫扎了根红头绳甩在身后。她穿着白底碎花的长袖衬衣和黑色长裤，脚上是一双圆头、脚背处系绊带的手工制作的黑布鞋。她的背上背着个竹编的大背篓，里面装得满满的，最顶上挤压着两个灰布兜，背篓的上边沿用麻绳缠绕着十字交叉线，将背篓里的东西紧紧绑住。她右手拎着个大花布袋，左手拖着单红军的妹妹单红艳，着急地不时回头对着单红艳低吼着“搞快点，快跟上”。
　　单红艳比单红军小两岁。她身形瘦弱、单薄，皮肤比家里人都要白些，圆圆的脸蛋上有些冻伤的红血丝印记，头上扎着两个洗锅刷一样的小辫，穿着大圆领的白色衬衣和黑色长裤，脚上是一双圆头系绊的花布鞋，绊带暗扣处缝了朵小花。小姑娘眼神无精打采的，显得很是疲惫，皱着眉头，脚步沉重，任由母亲拖拽着往前走。
　　到了出站口，单建华对单红军大叫着：“车票！车票！”单红军挤到父亲身边，从自己的军挎包里掏出了四张车票展示给检票员看。检票员拿过车票对着四人查看，单建华对检票员说：“我想问下……”话还没说完，检票员毫无表情地把票塞回单红军手上，挥手示意他们往外走，然后伸手去接后面人的车票。后面的人涌上来，一家人便被挤出了出站口。
　　出站口外面，有一条三米多宽的水泥路沿着山坡弯弯曲曲地通到山坡下的一个大广场上，从出站口出来的人群四下分散到了广场上，仿若溪流汇入大海，融入广场上密密麻麻的人群中了。
　　单建华带着大家来到广场南边，找了个空地，大家把背的东西放下来堆在一起。张淑朵一屁股坐到地上，从裤袋里掏出块手绢，边擦着汗边喊着说：“累死个人！赶紧歇会儿。现在才四月天，咋个这么热哦？”
　　坐了三天的火车，再加上天气炎热，哪怕长年干农活，长得强壮的张淑朵也觉得有些累了。单红艳趴在张淑朵大腿上打起了瞌睡。
　　单红军则好奇地四处张望着。
　　广场很大，长五十多米，宽三十多米。广场北面是一座三层的红砖楼房。一楼二楼间有个突出的平台，平台上用铁架子支撑着红色的“渡口站”三个大字。一楼正中是四扇玻璃大门，最左侧的两扇玻璃门用红漆写着“进站口”三个字，最右侧的两扇玻璃门上用红漆写着“售票处”三个字。进站口和售票处的门口都排着长队。进站大楼后面的山坡顶就是刚才单红军他们走过的站台。山坡边沿有一长排白色的水泥栏杆，隐约可以看到栏杆后一节节的绿色火车车厢。出站口在火车站大楼西侧的山坡顶上。山坡上都是枯黄的杂草，只有孤零零的几棵大树。山坡后方更高、更远处是连绵的座座山头。
　　火车站大楼前是一条马路，往东西方向延伸去不知名的地方。马路上人来人往，汽车鸣着笛在人流中艰难行进。
　　广场东面有一个很高的方形铁架子，架子上有些电线，顶端有个大灯。广场西面有一棵大树，树下有一个小铁皮房子，开着一扇窗户，窗户边挂的牌子上写着“火车站小卖部”。一堆人拥在窗户边，有的在问询，有的在买东西，有的在打电话。
　　单红军走到广场南边的边缘，向下一看，吓得赶紧收了脚。广场南边的下面是一个近二三十米高的斜坡堡坎，坡度很抖。堡坎下面有很多的楼房，这些楼房像是种在梯田里一样，沿着山坡一级一级修建。从上面看下去，看到的都是楼房的屋顶。山坡到底可以看到有一条蜿蜒的大河，河水浑黄湍急，河岸边有些杂草树木。河对岸是高高的山脉，靠近山脚处的山路像长蛇一样盘旋蜿蜒着，偶尔有汽车在山路上行进。山上枯黄的杂草中点缀着少量的绿色灌木从，才让山坡有了些微的绿色。山头上笼罩着云雾，在风中快速流动着。
　　单红军抬头环望，四周都是高山，好像围成了一个大桶，自己被关在了桶里面。
　　
　　2.新家
　　单建华说：“你们先歇着，我去问问看。”
　　单建华向小卖部走去，几分钟后问完走了回来，说：“长寿路片区房管所就在下面的木棉街上，从堡坎这里下去，可能要十多分钟。我去房管所拿钥匙。你们等在这里，不要乱跑。”
　　一家人顺着单建华手指的方向看下去，靠近堡坎的两排楼房间，有一条较宽的马路，马路上来来往往的人很多，应该就是木棉街。
　　单建华走向堡坎东面，那里有一个楼梯可以下到下面的街上。楼梯很陡峭。单红军看着父亲走下楼梯，消失在街道的人流中了。
　　张淑朵和单红艳靠着背篓打起了瞌睡。单红军也坐到了地上，一只手抓着手提包，一只手搭在麻袋上。他的神情很是严肃，两只眼睛警惕地看着周边。这里的一切都这么陌生，这里的人说话是各种奇怪的口音，他大都听不懂。父亲不在，母亲和妹妹在睡觉，他要保护好她们和家里的东西。
　　过了近一个小时，单建华终于回来了。
　　单建华挥着手上的钥匙，笑着招呼大家：“来，东西拿起，去我们的新家了。”大家各自拿起东西，跟在单建华的身后出发。
　　他们从车站广场的马路往东走。广场东边往下是一个五十多米的大斜坡。斜坡两边是两幢五层高的楼房和一些席棚子。
　　单建华一边走一边抬头找楼房上贴的门牌，念叨着：“38栋……38栋……38栋！就是这栋！”
　　38栋在斜坡的最下方，楼房前是一片水泥平地，通过四个天桥连到楼房的四个单元入口。
　　单建华看了看单元入口贴的门牌，说：“1单元。这边。我们在4楼，401。”大家跟着单建华走上1单元的天桥。在天桥上往下看，可以看到楼房的一、二楼两层的房间窗户。
　　走进单元楼，爬了两层，单建华看到401的房门号了，说：“到了，就是这里。”边掏出钥匙开门。
　　张淑朵说：“说是4楼，只需要爬两层，也安逸哈。”
　　房门打开，走过两米长的入户过道，一家人走进屋内，把东西放在地上，兴奋地走进各房间参观新家。
　　这套房是两室一厅一厨一卫的格局，总面积约六十平方。厨房和小房间朝着单元天桥，可以看到大斜坡上来往的人群和火车站长长的站台；大房间和客厅朝着木棉街，站在客厅的阳台上，可以看到下面二楼的平台和木棉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