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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区的来信(一)

作品名称:疫区的来信      作者:钉子      发布时间:2009-05-17 20:37:50      字数:13803

前言
这个故事是在2003年非典时想到的。不过说成“非典前”、“非典外”更真实。最初听到传闻——也就是想到这个故事时——我还不知道“非典”这个名字,我也不相信这个世界上真存在这样一种病,我把它当作一个谣言,直到一个月或是两个月之后媒体上宣布它叫做“非典”;最终非典也并未流传到我所在的这个省份。纯粹客观的(也就是置身事外的)来看瘟疫,几乎有趣,比如预防非典需要戴上口罩,也就是不宜说话,或者说不宜好好说话,不宜接吻,而艾滋病是不宜性交,狂犬病是不宜养狗(在狗这方面来说,是不宜做宠物、当家畜),天花是不宜漂亮……所有这些在文化意义上都能找到对应,若是真有一个决定一切生产一切的神,它们多半是出自他的幽默感——到此,冒出一个方言中骂人的词语,忍不住:这“烂肠瘟的”——文化,还有,神。
小说里流行的瘟疫是神经病,通过眼光传染,所以人人需要做的是戴上墨镜。你可以去看,或者说应该去看,但是不能让人(尤其是你正在看的)看见你在看。
我曾可惜2003年不能写出这个故事,然而造化(就是那“烂肠瘟的”)似乎注定我要赶一回时髦。引文的第二段原本仍是卡夫卡的话,现在我把它换成帕斯的诗;似乎还更合适。正是读到帕斯才让我最终放弃了古诗优于新诗(也可说是韵文优于散文,或者极端的说是中国诗优于外国诗)的看法,在小说里这样的发生要更早,比如更早丢开了《红楼梦》那种盆景式的美,还更早的是“典型人物、典型性格”——一句题外话,非典比“非非典”更可怖,是不是?——如此光滑、如此精致,因此如此粗糙,这就是典型的“典型”。我贸然说一句:典型不是文学(至少不应该是这个时代的文学),是宣传。多半有偏见,连“塑造”、“刻画”这样的词语也让我极为厌恶。“性格决定命运”,这是个“典型”的推论,在我看来,这是种不愿(或者说不能)分析问题的姿态。如果一定要宣传,我想宣传宿命,我相信命运决定性格的部分肯定多于性格决定命运的部分。小说中的“眼光传染”来源于希腊神话《奥尔弗斯与欧律狄克》,这是我喜欢的故事:失而复得未必不可能,但得而复失也是注定的。不是奥尔胡斯注定要失去欧律狄克,而是人注定“无法抗拒想多看一眼的欲望”。是这样,作为整体的人类的命运不可改变,每天都有人死去,每天都有人相互残杀,每天都有人受辱,每天都有人欺辱别人,每天都有人失窃,每天都有人偷窃……容格说:同耶稣一起被钉十字架的小偷同耶稣一样是为人类牺牲。禅宗的说法,狗子、石头、柏子也有佛性。耶稣可敬,因为耶稣献出来的,人人也会想献出(只是没有),看见珍奇好玩之物人人会动心、肚子饿的时候人人会想伸手(只是没有,或者还没有)。容格的原话找不着了,我找到的是马可福音:“他们又把两个强盗和他同钉十字架,一个在右边,一个在左边。”这样刻意的安排表明他们确实知道这一点,所以他需要被羞辱,因为“他救了别人,不能救自己。”
为预防网络病毒(烟子,还有钉子,是有免疫力的,我却没有),言语要经济。最后说句煽情的:墨西哥人是在为全世界的人感冒,若不是他们,下一个也许就是你我。“不要问丧钟为谁而鸣,丧钟为所有的人而鸣。”


引文
我像一个孩子,在成人中流浪。
——卡夫卡

一条寂静的长街。
我在黑暗中行走且跌倒
又站起,我盲目而行,双脚
踏上静默之石和枯叶。
有人在我身后也踏上石头、树叶:
如果我减速,他也减速;
如果我奔跑,他也奔跑。我转身:无人。
一切都黑暗而无门。
在这些角落中间转折又转折
它们永远通向那无人
等待,无人跟着我的街道,
我在那里追逐一个人,他跌倒
又站起,并在看见我时说:无人
——帕斯

只要看上一眼,你就接受了邀请
只要交换一个眼神,你就成为了我的人
请不要试图逃脱;火在水底燃烧
云在焰上蒸腾,而天上
一盏灯投入一条河,
把你溶解。
使你无形;谁让你已经看见了我
在这无限的
无限的真空里,你的眼睛
我的眼睛,是一双眼睛



第一封信(收信时间:2月18日)
说不清是什么时间,一场传染性神经病在我们国家广大的东部流行了起来。作为一个医生,或者城堡主,这一年父亲被征调去了疫区,我从一个少堡主变成了一个城堡主。这对我意味着懒懒散散用心不专的日子结束了,这些最美好的日子,我从小就知道总有这么一天。很长一段时间,我经常让自己感到紧张,我知道我没有必要在这件事情上锤炼作为一个城堡主自己必须具备的谦逊和谨慎,当焦虑紧附在四肢上攀爬过来,我总是坐立不安,多半还疑神疑鬼,我想我确实担心自己不能胜任父亲对我的嘱托。我生性也许优柔寡断,但也并非说特别不自信,只不过是我需要相信的那个自己不很像自己。我还担心父亲,自从那场“苹果之战”之后,他再没离开过我们的城堡,他像是觉察到了危险,否则何必一定要把城堡主的头衔传给我。临行前那天晚上,他同我单独谈了半夜的话,有好多年啦(或者是从来)他再没有一次对我说出这许多话,他的话基本可说是老生常谈:两个人并非永远大于一个人,但肯定多于一个人;一个人的所是远远多于他的所作所为,但他的所作所为重于他的所是;城堡的安危重于一切,不是说我们的城堡已经立在这里,而有太多人或别的什么想要把它摧毁,而是这个城堡必然要被摧毁……等等,事实上,我也没有很认真听他说,这个房间里有两堵墙太短,有两堵墙相互靠得太近,家具杂乱太拥挤,灯光昏黄很晦涩,这些让我压抑,而父亲斑白的头发、深的皱纹让我无比酸涩,这酸涩我从未感到有如此贴近深切,这白发、这皱纹仿佛是生在我身上。这个夜晚,我在同父亲一起衰老。
坐在父亲对面,我总觉得自己需要说点什么,但一句说不出来。父亲多次把他那顶新做的羔皮帽子戴上又拉下——仿佛刻意提醒我看他的头发,——他出了一点汗,头发有些粘在了头皮上,他的嘴唇有些干裂,说话又太多,他只要舔舔嘴唇——仿佛试试它们干裂的程度,——然后就会端起茶杯。我不太敢看父亲当他在跟我说话的时候,大部分时间我盯着他的茶杯,只要看见它浅下去一点,我就端起茶壶给它加满,若是它老不浅下去,等不得了,我就让自己那个浅一点下去,然后我也可以端起茶壶。有时候父亲也沉默了,也许一时找不着话说,也许是累了要停下来喘口气,我们两个就闷声不响地坐着,听窗外初春还冷冷的风不紧不慢吹过我们的院子,有一根松针正在坠落,我在数着它要翻几个跟头经历怎样的空洞与挫折才最终能触到结实的地面……后来,在一次久久的沉默之后,父亲站起身来,一言未发,走开了。我大大松了一口气,同时相信有什么是不一样了。
一路上父亲经常给我写信,但我不能给他写,他们一直在行程中,没有收信地址。

不过,我收到的第一封东部的信是烟子写来的。
烟子是我的第21个情人。严格的说,只是半个。并且早不是了。从三年前的秋天就不是了。第一次见到她是在那一年的春末,那天砍树回来过度兴奋之后我有些疲乏,还有些莫可名状的厌倦,春风暖到了极点,扑面而来的气流包围着,有什么柔软得令人厌恶,才走近院子我就听见了我的书记官夹讥带讽的轻薄腔调。这副腔调有时候我也不太喜欢,我知道他肯定是遇上了一位衣服穿得没他好而双眼望得比他高、帽子没他戴得高而心身状态又远比他发挥得好的人了。这副腔调曾指引我见识了好几位有意思的人物,所以在平淡的日子中我对它实在是很有些期望的。然而,我策马进去看到的这个人却是一个妙龄女郎。这着实让我惊讶,我的书记官一向自诩并且也确实是一位时髦人物,虽然生性刻薄,但对待女士他一向还是能保持风度,有限度地做到有规定的温柔斯文的——这个清瘦的姑娘,她骑在一匹灰白的马上,有一蓬黑的头发从肩膀上倾斜下来;她,会有什么让我的书记官必须如此激动,要把嗓子上的软骨磨得如同牙齿一般锋利呢,总不能是因为同他说话时,她是俯视着他吧,莫非昨夜他自命的风流受到了致命一击,恼羞成怒里竟要走上自己往日的反面,莫非他抽到了明日模仿一只癞头鼋去坟场驮石碑的签,情绪极度恶劣,而他最难看的排演偏生被她撞见……看着她,我却是一直猜度他,似乎有什么需要先停一停,不该如此连贯,不该太快。
原来这个姑娘不过是要做我的情人。而我的书记官想认为她根本不够格——据我所知,他的职务描述里并无检点我的情人这一项,可他一向自认为是个中的行家里手,当然就要横插一手,终究还把越俎代庖的事做了成当仁不让。看他这次想表露的意思,她还不是一般的不够——这格是什么,我经常不是很弄得清楚,——多半先是做个情人就不够,也就是说她是其它(他的名言:“女人有四类:亲人,情人,还未到手的情人,其它。”),所以,对她也就可以节俭一点艰涩的绅士风度了;他甚至下流地要求她在他面前、在大庭广众之下出示她的双手——如此的风流雅事!我就从来没有自己想出来过,“好的下属任何时候应比其上级更严厉。”我的书记官把这一条发挥一下,往往还要加上更放肆,而下属的浪涌经常是要教会了他的上级的;这次就是这样。我提出了同样的要求。她竟然同意了。
烟子的信是被杞实撕开来的。她辩解说她以为是父亲。那是早餐的时间,食不言,大理石的桌面清清冷冷,而我的书记官一手举着信,登堂入室,几步就把就把暗红的水磨地板踩响了。他脸上刻意展现了几分迫不及待替人分忧的神情,他提着如同紧裹着他的细脖子的小领子一样僵硬平整的小步子小跑着,来不及正式的程序,喘息之间他呼出了一个急切的“信”字——信已经到了杞实手里。他一向是个机灵人,打架的时候,出脚最快,必要时也可手毒心狠,可在杞实面前,他总是不自然或是自然地显化出几分笨拙。杞实一把从这张殷切干枯的脸前面那只把白绸手套绷得紧紧的温润圆满的手里抢过信,扯开,大声读出来:
从前年夏天到前面的春天,我又开始跟你说话,而等它说到你面前多半又要经历如此的两度春秋,足够远、足够慢了。看到这个字,我是说此刻我正在写的这个字——可它流走着,它已经不是它,此刻也不是此刻——你会想起什么?会否是夏天时你曾几次说起现在握着笔的右手?
杞实停在这里,也许停了几秒。谁都不说话,她扭头来说她搞错了,说她一不小心拆了我的信,她很抱歉,希望我不要见怪,更不要因此而报复她,她无论做错了什么,她都是我唯一的妹妹……
“先生,你不觉得你早该离开了吗?”我对书记官说。
“大人,你若是对我下命令,请你按照程序来,我是一个组织里委派的官员,你若是想羞辱我,恕我直言,你不是羞辱我,你是……”
“先生,请问你自己按照程序来了吗?”
前些日子杞实迷上了雕塑表演。我对雕塑表演并没有任何恶念,我也不懂雕塑,由真人模仿出来的雕塑是否胜过传统意义上用石块陶土垒砌的所谓的“冷雕塑”,我不敢说,但我喜欢看他们肯定超过它们,如他们所说他们至少是活的,而且不管怎么说,雕塑表演还增加了就业岗位,总是一件好事。不过是,模仿雕像站一次总得三五个钟头,我怕她身体受不了,而且在大广场上一些姿态似乎也不适宜她,于是便就此说过几句,“管好你自己,我的事还轮不到你来说三道四!”她竟是如此倨傲。后来,因为神经病流行的缘故,城堡组织决定限制群体性的活动,雕塑表演虽不是什么新鲜事物,却一直很能吸引群人围观,它当然在被禁之列。杞实当然知道这些,也知道在城堡组织里任何一个人的好恶几乎对任何事情构不成影响,可她总还是要把这件事的发生看成是我一个人针对她一个人而做成的。她已经找碴发了几次火,她说“报复”似乎又是刻意指点这件事,但更多多半是指向烟子。
固然,时代精神要求我们善妒,嫉妒的时候要心细,对待情人这件事一定不可超然,但总也不能要求我们对彼此的每一个情人挂心,事实上大家都只是专注于个别的例外。我知道,杞实一向不满意于我太自觉,因为她自己经常是不自觉的。但我不知道她是否很清楚,平日被她所强调的例外不过是她的捕风捉影,她们是她所需要,她需要时常引起争斗。
但是,烟子是真的例外。这一点,连父亲可能都有一些觉察,我记得在那年夏天他曾经隐隐约约地同我说起这件事,最后还说了这样一句:“对于一个有理性的贵人而言,情人只是一种装点,切不可太过于认真、太过于经心。”我对烟子很经心吗?是的吧,也许只有她本人不很这样看。烟子很有些强直的特别,如果把我的21个情人分成两个类别,那么肯定是烟子独占一类,而另外20个是另一类。比如说吧,有一百个姑娘从一道短阶上一起跳下来,你未必能说出烟子的这个跳下来与另外九十九个姑娘的跳下来有任何两样,但你还是能准确地从这个跳下来一下子就认出了她——她不会让你知道你是凭什么认出了她,她是故意的吗?我不能肯定;我总觉得她看到的这个世界与我看到的大不相同,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自己的所见仿佛也会与往日不一样,就连自己也像是变成了别一个人,我从未经受过这样的激打,或者是击打,有时就像是当胸挨了一锤,还有打击,我会感到沮丧,仇视自己,因为我明白自己并不真是那个人……但我并没有失去理性。也许一次也没有。否则,父亲也不会放任了我一个夏天。
那年夏天,我曾多少次同烟子骑马跑过城堡西边那片森森的柏树林。柏树林里有些旧时的陵墓,在那里她给我念过这首诗:“去者日以疏,来者日以亲。出郭门直视,但见丘与坟。古墓犁为田,松柏催为薪。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思还故里闾,欲归道无因。”当烟子离去之后,每当看到柏树或陵墓,我次次让自己想起这首诗,还念出来,让人直皱眉头来厌恶——这样的诗与我显得是格格不入,而我念这首诗多半还要装模作样,就是说一本正经地不想讨人欢心。烟子也是这样的,但在她这并非爱情中的技巧(她从未接受过这门技巧的训练,懂的很少),而在我却经常是的。
这些日子每一天都有东部的消息传来,那场流行的神经病被传得越来越可怕,也不知道真实的情况究竟是如何。据说,神经病是通过眼光传播的,一个健康的人只要被一个神经病看到了自己的眼睛就会被传染上。烟子去了东部,我不免为她担心。她在信里没有提起神经病,可身在疫区,她怎么可以不听说它,莫非她认为这样的事也是不值一说的。她于世事一向有种漫不经心的态度,这是自然的心思内倾,并非是刻意于高慢,仿佛这完全是别人的世界,与她无关。她怎么就会去了东部,那样一个遥远可怕的地方真的可以去吗,像她这样一个人?夏天的时候,她也曾对我说她想去东部,因为她听说在那里有着这个世界最大的海,她想去看看。说话时眼中是一片雾,仿佛已经看到了那大海,脚尖也踮了起来,脖子也挺直了,头发都被迎面的风拂起——一个流行的企盼姿势;我不过把它当作一个纯粹的企盼。后来她还说,之所以要做我的情人就是为了筹够去东部的盘缠。不过,这是个玩笑吧。这时她嘻嘻笑着,面上是不想掩饰的狡黠,见我盯着她就扭转过头去展示一个标准的害羞动作——这样的动作发生在她身上不很自然,但也并不造作。一时之间我只想伸手出去用点强力把她的头扳过来,如果她说“手套。”我就说“我才不管什么手套。”
“你应该后退一两步,”后来是她自己把头转了过来,说出这样的话,“你离我太近了。”
“你知道我不是故意的,”我说。
“无心不能总是理由,无心未必就总是好。”她说。


烟子的信:
钉子。从前年夏天到前面的春天,……会否是夏天时你曾几次说起过现在握着笔的右手?现在对你述说着的仿佛是它;我是想起了一个箩筐,坠着红色珠子、镶着金边、衬着绿色丝绒,一个废纸篓——没准你会怪我偏颇促狭、刻薄尖酸。夏天时我曾这样说过它一次,预想中你应该暗暗记了心。却似乎没有,于是现在我又把它说一遍:在我看来,它实在精致华丽得有点丑——一种有征兆的丑陋;若是你想起我的手,会否故意很紧张,手指会用力捏紧,或者是打颤不止,连一张纸也捏不紧,它飘落下去——就是那个精致华丽的废纸篓。你要当心,我的信落在里面,因为一种不相容的原则,它要爆炸,砰的一声,它就成了齑粉;而那箩筐也要受到致命的中伤,红色的珠子四散滚落,有一颗说不定要砸了你的额头,鼓出一个红疙瘩,金边变形成黑色,像良心一样黑,它扯下来本身也是粗俗的心形,绿色的丝绒燃烧起来升起一阵绿烟,要把你的瞳仁薰成绿色……我不能控制自己想象。和记忆。我拿不准我会跟你说些什么,拿不准你听到什么时会想什么,拿不准你想什么时会想要表现成什么、又会表现成什么,也拿不准自己想要你想什么、想什么之后又怎样……你和我一样对什么都拿不准。第一段话说成了这样。预想中,应该有轻微的揶揄,有自我解嘲。有没有?现在我从为什么要写开始说起吧,我已经习惯了做任何事情要有个理由,我尽量把它们找出来。
之所以给你写信,那是因为我想写一封信——当然啦,我又何必要写一封信呢?这样的追问让人很不耐烦,这个追问下面肯定又会有一个追问,人一旦深刻起来就会没完没了的,所以还是让我们仅仅来点浅薄的吧——你知道,我们只有站在浅薄的表面上才会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我想写一封信,但是我又没有地方可以写,没有人可以寄,因此迟迟未能动手,于是我就把它想了许多,想到了它的声音、它的形象、它的内质、它的盔甲、它的刺……但是总有些模糊,不敢肯定,比如这个“信”字吧,如果我是给你写信,我将为什么给你写信?我绝对地信任你吗,或者我想要你相信什么,或者我对你说出的将是一个真实——就是圣人所命的“信言”,因此不会美,——或者我是信意所致想要信口胡说?……我想了很久,最后终于只是想到了你。夏天的时候,我曾跟你说我要到东部去,去看看大海,现在我已经进入了东部的地界——当然,大海遥远依旧,这浩瀚的东部多半也需要一年两年来穿越;我问过一些人,但没有一个说得明白,还有人告诉我根本没有那个大海,那不过是个传说,“那么,那个边界是什么呢?”我问。“哪里会有个什么边界!”他鄙夷地答,仿佛我的问很无知很无聊似的。
这并不令人激动,我不过跨过了一条边界——“东西部不是就有个边界的吗?”我这样反问,那人答道:“这不过是个表面现象。”“那东部尽头那个表面现象的边界是什么呢?”我纠缠下去,那人无言以对了。但只是一时的,他马上又神气起来,训诫一般地宣布:“国家内部的国家当然完全可以定义,可既然是国家的边界,它至少不完全属于国家,国家就不可能加于定义……”这只是一方面,他还有许多方面,比如:“另一方面,因为没有什么能比国家更大,所以国家是不可能被什么加于限定的,所以国家不可能有个边界。”……可是,我不能这样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我必须要规矩一下。以后我要尽量只说自己。如果说得实在无趣,需要冲淡、需要调剂,那我先预定说你,或者别一个类似于你和我的人;或者我们可以这样约定一下,当我说到了任何一个人,倘若这个人是你我之外的某人,甚或某物,你就可以按照你的喜好,把他看作是你我之中的任一一个。不过,这当然只是个愿望。你知道我做不到。
这——就是一脚跨过东部的边界。我们——我又要开始发议论了,仅仅说是我吧——我总是没有办法不给自己找点标记——这没有什么可以激动的,但我却轻率(这无疑是浅薄的后果)地让自己失去了平静,就在今天晚上:我平躺在花里胡哨的床单上,尽量想象着这薄薄的床单是悬浮在空中,我需要一个平缓的意象刻意来让自己放松,让身体的温度慢慢降低;当我闭上眼睛,面前总是一个青色的坡缓缓向上延伸,但刹然间它又会直立成高山;我尽量把山想得太高、太大,如果这时你站在山顶看我,你看到的我会是蚂蚁一样的渺小——可是,你怎么能有这样的权力来藐视我。坡下面,平原上一圈墨绿色的栅栏围着青葱的草地,我背向栅栏站着;这时候,我是如此想靠去栅栏上,我觉得这个姿势会很美,一种意念,让人难于抗拒,但是我不能,因为我已经提前相信在这里没有什么是我可以依靠着的:如果我靠过去,我的双手定会脱离了身体变成墨绿化为栅栏的一部分,我会像光一样穿过了我自己,我会变成了没有……我想,如果我傲慢起来,也没有什么是我值得依靠的。太阳还没有照到我的面前,因为我前面的山太高,而我只要一回头,就会看到远处无边无际的原野上无比鲜艳的阳光,在漫过来;然后,风在天空中吹起,淡薄的雾霭就要随着风去到了远处……而你为此而发笑了吗?你哈哈大笑,嘴角流露有掩饰成功后的轻松和得意。然后是无比的懊恼,你一下子想到了什么,你的情绪如同风向、如同雾霭一样变幻无常。如果此时,如同我面前的一阵大风在西部的戈壁上吹起,漫天的灰尘就要洋洋飘起洒洒——你看,我又拆又叠。你知道,我不爱用叠词、不爱用形容词,我总是想一口气说出很长的一句话;你说,我们不能轻易给别人往我们身上加形容词的机会——灰尘洒落在你的城堡里,沾染了你脸上懊恼的颜色,沾染了你二楼盯着一株榆树的目光。
还有另外一个坡被我记起来了,而且并非是柏树林中那个黄土小坡——这样说是因为我想起了“黄口小儿”这个词语,你知道我喜欢这个词语——这个坡是在松树林的边缘上,有点陡,从上往下看去有点吓人,从下往上看就算不得什么了,坡上的泥土被雨水侵蚀得厉害,露出了好多曲曲虬虬的松根,你站在坡下面拿着一小面镜子给我们表演光线的一种反射。那是中午时分,阳光斑斑点点地停在坡上,松涛不绝于耳,松脂的香味攀着光线爬升上来充满了空间,把空气都挤走了,我不太明白你的表演是什么意思,当你表演完了,我,还有其他人就一一走去坡下做相似的表演,当镜子中的反光落在坡头一个人的脸上,我们大家都乐呵呵地笑,他就蜷起腿抱着头模仿一个瓦罐,滚去坡底下,碰到一个石子就哐咚哐咚发出破罐子破摔的声音……后来,天空一下子就黑了下来,黑夜来临了,我们两个必须要穿过这片松树林。坡下面是这个密密麻麻的松林中唯一的一条小路,把松林分成了大小相同的两半。你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离你不很远,在小路转弯的地方,你回过头来,我们就相互看见了,但仿佛互不相识——至少是假装,或者表演互不相识。天越来越黑,竟然阴沉地下起了雨,连雨都是黑色,小路两边的松林更是黑得可怕,当雨下起来,我感觉我们永远也不能走出这片松树林,我们越走只会越深入到了松林的深处。我们脚下的草越来越厚、越来越密,多半就是为了预示这一点。有一次,我或者你,无意掀开了密密的草丛,我们就看见了草丛中的小人:他们仅仅比我们的足踵高一点,看起来都是一个样,穿着深蓝色的衣服,背着一个黄蓝相间的双肩背包,面上是愉快的表情。与我们相反,对于自己的历程,对于自己将去到的地方,他们满是信心,仿佛那是他们期盼了许久的目的地。我们走上一段路,就会掀开一回草丛,这件事做得很自然,我们巴望着有一回草丛里没有人,但我们总是看见了。四下又黑又湿,但并不冷,我觉得是草丛中一直有热升腾起来,后来你心中起了恶念(也许是因为害怕,也许是因为嫉妒),你想要抢劫这些小人,而他们对自己面临的灾难毫无所知,他们意识不到我们的存在,他们照样甩着双手迈着轻快结实的步子。在松树林完全的黑色里,你这个恶念也是黑色的,它让我如此害怕,可我将用怎样的劝说怎样的请求才能让你放弃它呢?我对此更是没有一点把握。
还有什么?我曾以为我会口若悬河、声闻于天,可此时面对的却是一张有着太多空隙的纸——你看,这张纸真好笑,一眼望着它何等的洁白无瑕,定睛看去却是斑斑点点,尤其是左上角那个奇怪的黄褐斑,多像是一张咧开嘲笑的嘴,而朝它吹一口气它就抖来抖去的,揉一揉它就皱巴巴的……总的说来,就是没有常性,就是轻薄。现在,我的窗子外面,夜里的风吹得小客栈门口的那棵白杨哗哗的响——我特意跑出去看了一次。——是不是有点神经呢?夜里面,一个人披着一件白色的外套匆匆跑去黑黢黢压下来的天空底下看一棵夜里根本看不清的白杨匆匆跑回来,而身上脸上已经变得凉飕飕的。我去看一棵夜里的白杨,可白杨关我什么事呢?夜里的白杨被风吹得哗哗的响,可白杨响不响又关我什么事呢?……其实,我是有些害怕。害怕什么,害怕单独,害怕寂寞,害怕一个人,害怕夜里被风吹得哗哗响的白杨?
你又笑了——真是那么好笑吗?我们站在暖暖的黄昏里,远处的地平线上有两个人挥舞着手掌让自己的脸一点一点变红,他们呼呼冒着热气,深深地呼吸,突然,他们呆立着陷入了冥想,仿佛想要比夏日晴朗的黄昏还要沉默漫长——才刚刚想到了一句可以说出来的话,他们立即咬紧牙齿想要为自己辩解,至少把辩解的话要想出两句,才能安心;而当他们突然睁大眼睛,啊,那感觉到的一切好不空虚,还不怀好意……这次,你歪过头去,把脸藏在旁边的黑色里,生怕被人看去了你笑面上自有的阴沉;而此时你的窗外定然会有一个小孩不失时机地放声哭出来,哭得你心烦意乱;而此时这个孩子的身后定然站着一个高大的人,他的影子落在了他扭曲变形的脸上;而这个高大的人,或许他的本质就是个影子,他从天外一点一点飘来,阴沉随同形象一起聚集,色素与笨拙一同沉淀——他是个黑色的人,有着黑色的外表和内质,如果我们两个走去他面前,假装客气,礼貌地与他寒暄,趁他一时分心,放松了警惕,我们就一人挥出一个拳头狠狠打在他的两只眼睛上,他就会流出黑色的眼泪;如果我们决定砸碎你二楼的窗玻璃,首先选好一个角度,接着发一个突然的力,大锤一挥,砰的一声,让那些碎玻璃如同光线一样准确地飞散出去,水晶一样闪耀着装点街道,然后我们欢欢喜喜匆匆忙忙跑下楼梯,在门口我们还要长长地舒一口气,像是等待了许久终于将要如愿,我们郑重地推开大门,假装若无其事来到大街上,我们仔仔细细地甄别比较、认认真真地商量探讨,终于我们选定了两块外形最美好、刃口最锋利的玻璃,我们拿它们去划破他的手心和脚掌,他又会流出黑色的血——他是个纯粹黑色的人,他让我害怕。
我很害怕。如果,在这个夜里,睡不着,有一个人推门来说话,我想我就不会害怕了——是的,说这句话的这一瞬间我让自己想起了你,想起了前年夏天我们骑马跑过柏树林,想起那时我们说过的话——你相不相信,我还从来没有同一个人说过这许多话——是的,仅仅因为这一点,因为我们说过的话,我的信只好写给你。

“唗!请问你是鬼头鬼脑先生吗?”
“拜托!我只是一个法师。”
“法师?那么,你做法诅咒吗,捉鬼画符吗,禳灾祈福吗,吞丹炼汞吗?”
“不!我可不做那些事。我是一个纯粹的祈祷法师,我的祈祷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责令树木生长。我在年轻时发下了宏愿,非得让这片荒原长满了树木不可。”
“可是,哪有树木呢?”
“那!——你又没有瞎了眼,会看不见吗——那棵杨草果树?那是十年前才种下的,如今不是亭亭如盖了吗?你看它的叶子,难道不是厚实健康吗?你看它的干子,难道不是挺拔魁岸吗?”
“可仅仅才有一棵?”
“一棵怎么啦?一棵既然能长出来,那么十棵也同样可以长出来,一百棵、一万棵一样可以长出来。”
“可是只有你一个人祈祷……”
“什么!你敢小看我的祈祷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说,也许一个人的祈祷只足够一棵树的生长。”
“不会的,我的祈祷越来越深沉,肯定将越来越有力;何况,一旦我已经做出了真正的榜样,别人难道可以不同我一起来祈祷吗?你要知道,我还具有强拽的力。”
夜里面有四个人走在空旷旷的荒原上,他们发誓一定要走出这片荒原,或者至少要走到荒原的中心。这个誓言究竟源于什么难于说清楚,他们走在荒原上的时候,多少显得有点无聊:一个扛着一根破棍子、提一个瓦罐,一个长着一脸弯曲的胡子,一个有着野猪样的脸,一个相貌堂堂,却是个秃子;一个个破衣破帽,形容枯槁,走起路来,不是仰着遥远的天空,就是低垂着头。这是指甲盖般大小的白砂或石片构成的荒原,夏天的雨水淋过荒原,倒也长出了几丛瘦瘦的荆棘,它们经常阻了他们的路,他们也不对它们生气,这四个人不是僧侣就是祭士,是刳心苦行的人、纯洁的精神献祭者,他们沉浸在自我里,意志是顽石般的坚强,心思是很不容易为身外之物所分散的;除非是像这样的哭声——一丛荆棘下面有一个婴儿。既然已经遇着了就不能当他不存在,他们,这四个坚硬的苦行者,是不很会假装的人,不得不把他捡起来。他们给他喂了一些荞麦面饼,喝了一点杨树根和薄荷制作的清凉饮料,他不哭了,很快就沉沉睡去,面上还很安详。他们重新把他放下,毕竟心中含有一个意念,又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他们可不能带着这样一个婴孩去走他们的路,何况他还不会选择,而他们的信仰要求他们谁也不敢代他去选择。“既然我们能遇见他,那其他人肯定也能遇见他,别人会收养他的。”长着猪脸那个人这样说。听过之后四个人仿佛满意了,起身继续他们的行程,可走不了多久他们又折了回来,他们受不了一种良知良能的折磨,他们回来又给他喂了一些面饼、喝了一些清凉饮料,然后用衣襟上的破布抹抹手为他整理一下襁褓又把他放下了,又起身离开;但不久他们又会重新折回来……如果不是有弯胡子那个人看见了远处一幢黑憧憧的房影,也不知他们要把这样的反复进行到什么时候,是不是要倒下,死去,才能停止。他们抱着孩子向房子走去,那是一家寺院,远远的他们就看出来了。弯胡子年轻力壮,最先发现了寺院又让他有些兴奋,他殷勤地跑在众人的前面去探路,当他气喘吁吁地拍开了一扇门,这才同自称法师那个人有了上面这番对话。这是一幢黄土夯筑而成的寺院,只有围墙,没有大门,一段泥土的阶级通上法师二楼的房间,房间前面有个平台,平台的另一边又有一段同样大小的阶梯通下一楼;一楼有两个房间,住着法师的家人——他的父母亲和一个妹妹;二楼同样是两个房间,一间是祈祷室,一间是法师的卧室。站在门口同法师说话的这会,弯胡子窥见房间里面凌乱不堪,床铺上同样凌乱,他不喜欢这样,他爱整齐,而且认为人应该珍惜自己拥有的房间,因为拥有一个房间不容易,因此他就以为自己闻到了一种不洁的气味。兴许就是因为这未必存在的气味,婴儿已经交给了法师的父母(没说上几句他们就同意收养他了)、得到了妥善的照顾,他的同伴都息在了法师的祈祷室中已经安安稳稳入梦了的时候,弯胡子却久久睡不着。他走出房间,在平台上轻手轻脚地徘徊,顺便沉想着自己精进的科目,也不知徘徊了多久,他再次听见了婴孩的哭——这回如此凄厉、如此悲惨,与他们在路上听见的未必是一样。为什么来到了人气温暖的房屋里,得到了人心温馨的呵护,他反而要这样哭呢?他醒来看见了什么,想到了什么?弯胡子焦虑万分,他觉得这哭声简直能撕碎了他,很快,他连自己一贯擅长的徘徊沉思也不能够了。他抬起头来,仿佛第一次发现天空有如此的黑,铁一样的,连远方和近处都被这黑挤合压实在了一起。盯看了许久,他终于还是从黑色里分辨出了一柱黑烟,就是从这所房子中升起来的,他们在给他煮粥、热饮料,可他的哭凄厉依然,他的嗓子都已经哭哑了,他仍不放弃这哭,他也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一个黑色的意念突然升起在弯胡子的心里,他为此感到万分害怕;不久连一向我行我素无所顾忌的荒原,都害怕了。
我也害怕了。我不想说下去了:如果你在这故事里,你会愿意是哪一个呢,四个过路的苦修者、法师、法师的父母、从未露面的妹妹,还有那个婴儿,或者那棵杨草果树?
不再是你半个的烟子
3月5日于东部皋萸


那天我对烟子说:“假如你要做我的情人,现在,你必须让我看见你的手。”她想了一下,说声好吧,就走马过来,在我面前掀起斗篷挡住了别人的目光,然后就褪下了她左手的手套——这是只黑手套。烟子有一双黑手套。
烟子的手洁白修长,虽然一眼看去僵直冷硬,没有柔和的曲线,没有含蓄的光泽,但我想没有谁能否认这是一只美丽的手。——除非是像我的书记官一样完全被别人横七竖八的意见占据了自己乌七八糟的心的人。
我要求再看到右手,她却藏起了左手。她戴上了手套;“一只丑陋的手套把一只美丽的手完完全全地遮盖了起来。”我用上了客观描述的腔调,试图模仿一个有条不紊的花花公子;却并不成功。
她说:“尊敬的大人,凭你的智慧难道从我的左手还猜不出我的右手,如果凭我的左手你愿意接受我做你的情人的话,那么何必让我过多地暴露自己令自己受辱同时也辱没了你的青誉呢;如果凭我的左手你如同你的书记官先生是同样的看法,那我又何必还要暴露自己的右手让自己的右手也受辱呢?”她很平静;自己说话时不再看我,也不看别人——这时,我们的周围很自然地已经集下了好些看热闹的人——她的眼睑如同黄昏一样低垂了下来,目光先是很小心地旁顾左右,小心得像是生怕一下子碰到了什么,仿佛那什么会烫、会刺,最后当搜寻到了院子中的一块白色石头,就稳稳停驻在了上面,像是终于找到了凭托。暮色中,那块石头的样子有些暗淡;它是哪年哪月放在了这里,放在这里做什么,我完全不知道,此时只是觉得它很重要。
我说:“美丽的姑娘,我很愿意喜欢你的左手,可是,我不能断定你的右手是否也同样讨人喜欢——是的,如姑娘所言,我从你的左手可以大致推断你的右手,可是我怎么才能肯定你的右手是否没有缺陷呢?或者即便没有吧,一般说来,一个人的右手因为比左手要做更多的事、要用更多的气力——尤其是一个不肯好好走路爱骑马的人——总是会显得比左手更健康、更结实一些的,而这对于一位小姐的手当然算不上是什么好事。”
其实,当我一眼看见这个清瘦的姑娘,看见她从仿佛刀斧劈削而成的肩膀上倾斜下来的头发,似乎习惯低垂的眼睛,我就在想我一定得让她成为我的情人。我甚至不无灵异地想到,如果她不愿意做我的情人,让我需要用尽力气、弄遍手段,甚至使奸耍诈,让她无可奈何不得不做我的情人,那就好了。或者即使她已经成了我情人,但她总也不愿意让我看见她的手,我就不断地努力,我要不停地赢得她……但那时候,我想同她开个玩笑。我竟然会开一个玩笑,是什么不恰当地严肃了,需要一种补偿吗?不等她回答,我接着又说:“美丽的姑娘,如果你确实不愿意让我看见你的右手,那也行,我也可以接受你做我的情人,但是,因为我只看到了你的一只手,所以我只能让你做我的半个情人,而只有当你让我看到了你的两只手,让我看到你的右手也如同你的左手一样美丽的时候,我才能让你做我的整个情人。”我大声说话,尽力模仿,可我分明不想说。我感到害臊。
我确实只是同她开玩笑,她却当真了。事后当我把作为我的情人每月应得的100块钱给她送去的时候,她只愿意接受50,即使在后来,她的右手也让我看过了,她还是只愿意接受50。她只愿意做我的半个情人——什么叫做“半个情人”呢?这种说法我从来也没有听过,但它就是我说出来的,——她说“半个情人”暗合了她审美的情趣。是什么“暗合”了呢?她不愿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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