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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姑情仇(1----27)

作品名称:三姑      作者:碾子      发布时间:2012-09-29 16:30:21      字数:105082

  1
  “啪!”“啪!”
  春风将两声清脆的鞭响,传遍了整个村子。村里人都竖起耳朵,知道三姑赶着毛驴要出村了。
  “三姑!”
  有个婆姨听见鞭声,从茅房里伸出半个脑袋问:“今天做甚去?”
  “驮炭。”
  “家里没烧的了?”
  “不是。给五蛋家驮炭”。
  三姑鞭子一甩,又是一声脆响。
  问三姑的婆姨缩进脑袋,继续蹲下身子解手。三姑心里得意地骂了一句:没话找话,屁话真多。
  有个男人正在院子的水窖旁吊水,听见鞭响,放下手中的水桶说:“三姑,你这么好的身子,何苦天天日晒雨淋。”
  “身子再好,你也得不着。想过瘾,就来闻闻老娘脚上的气味。”三姑瞪了一眼男人。
  驴子“踏踏”走,三姑跟在驴子屁股后面,迈着轻快的脚步。驴子脖子上的一串核桃大小的黄铜串铃叮叮当当,伴着三姑的脚步,响出村头。
  村子在半山腰,要顺着下坡路走到沟底,才算出了村。
  一路下坡,两袋烟的工夫,三姑赶着驴子到了沟底。这是一条很长的山沟,两面是看不到顶的黄土山,黄土山象一把钳子,夹着山沟,沟长整整二十里。一路上,通常只能看见沟底的青石和头上的一线晴天,只能听见鸟儿飞过时留下的几声鸣叫。山沟幽静绵长,曲曲折折,前不见头,后不见尾。过往的行人很少,除了偶尔走过几个走亲串友的,进县城的,沟里总是静幽幽的。
  “啪!”“啪!”
  三姑鞭子一挥,又是两声脆响。这也是三姑每次落沟之后的习惯,一来听个脆响,不至于十分孤独,二来也为自己壮胆,毕竟是个女人。扬鞭一响传十里。山上做农活的,放羊的,听见鞭响,往往会拉开嗓子吼几声,用乡里人人熟悉的山歌回应三姑。这样,三姑也就不觉得孤独了。
  三姑走到一个岔路口,听到远处传来“叮咚”“叮咚”的铃声,清脆悠扬的铃声在山沟里有韵律地回荡,犹如美妙的天籁之音。三姑立刻高兴起来,她听惯了这熟悉的铃声。
  三姑吆喝驴子停下来,自己赶紧躲到一个土崖背后,蹲下身子小便。等她小便完了,走到路上,听到身后的铃声也近了。
  三姑拍了一掌驴屁股,鞭子一甩,“啪”的一声脆响,响彻山沟。驴子又开始走了,脖子上脆生生的串铃又响起来。
  三姑的身后也传来一声清脆的鞭响。
  三姑放慢了脚步,驴子的脚步也慢了。
  有人亮了一嗓子:
  “天上的老鹰摇一摇,地上的鸡;
  摇来摇去摇三回,撂不下你。”
  不一会儿,三姑听见了驴子“踏踏”的脚步声。三姑回头,看见驴子头上的大红缨,暗自欢喜。
  “驮炭去吗?”来人问。
  “是。”
  “你呢?”
  “一样”。
  三姑在前,来人在后,沿着沟边的土路,迤逦前行。来人叫二愣子,是邻村的一条光棍,人高马大,力大无穷,为人厚道,也喜欢侍弄牲口。他家不仅养着一头驴子,还养着一圈羊,他外出赶驴子,爹在家放羊,日子还算过得去。他三十多岁的人了,还没有娶上婆姨,仍是光棍一条。
  “赶紧娶一个婆姨吧,刮风下雨也有人心疼。你壮壮实实一条汉子,别憋出什么毛病来。”
  三姑几句调侃,二愣子心里痒痒的。
  “俗话说,饱汉不知饿汉饥。难得你有这份体贴人的心。有婆姨过日子,没有婆姨也过日子。再说,现在的日子能好过吗?兵荒马乱的。你没有听说吗?昨天李家塬村的六儿正在院子里蹲着吃饭,对面山上一阵枪响,几十个警备队跑下山来,直奔他家,六儿看到架势不对,想翻墙逃走,结果腿上挨了一枪,被警备队活生生抓走。六儿妈哭天喊地,有什么用。”二愣子说。
  “这群挨刀的!就知道祸害好人,连狗都不如!”三姑狠狠地骂。
  “自己人糟蹋自己人。可恨。”二愣子说,“我家的羊,前几天被山猫猫咬死两只,我爹气得要死,还不是日本鬼子害的吗?”
  “日本鬼子?”三姑问。
  “是。鬼子来村几次,爹怕他们抓走羊,晚上把羊关在野地的羊圈里,不想被山猫猫挖了个土窟窿钻进去,羊脖子上咬个洞,喝够了血,走了,羊也死了。狗日的!”
  “几只?”
  “三只。”
  二愣子气愤至极,飞起一脚,将路边的一块小石头踢得飞出去几丈远,落在山沟对面的枯草丛里。
  早春的天气依然冷,牲口一边走,嘴里一边“呼呼”地冒出一股股白气。两人边走边说,不知不觉就走出了二十里长的山沟。山下清澈的河水哗哗地流着,水面上浮着一层薄雾般的水汽。远望河水,犹如一条青龙,自东向西飘然飞去。这条河是一条四十里长的冒气河,即使寒冬腊月也不会结冰,人们可以下河洗衣服,挑水吃。看到这哗哗的流水,两人顿时神清气爽,感到一阵莫名的快慰。
  拐过一个小山脚,他们远远看见一个山坡上一座圆圆的碉堡,二人的脸立刻阴起来。憎恶,悲凉,畏惧,击打着二人的心。每次进城,每次去驼炭,他们都要从这座碉堡底下走过。过去走惯了,似乎只是厌恶而已,今天则不然,彼此不约而同地交换了一下眼神。
  “狗日的!”二愣子低低骂了一句。
  “小声点。”三姑说。
  “不怕。骂一声可以出一口恶气,再说他们也没有顺风耳。”
  “你的鞭子打不过他们的子弹,不要惹事。”
  “知道了。”
  二愣子恶狠狠地盯了几眼碉堡,忍无可忍,朝着碉堡甩了一鞭子,很想一鞭子削掉那坟墓一样的圆顶。
  三姑和二愣子一前一后从碉堡底下走过,倒也平安无事。碉堡的位置在半山坡,这里恰好是一个三岔路口,碉堡可以居高临下,扼守脚下那条东西方向的公路,也可以监守河对面山上山下的一切动静。碉堡距离公路西面的县城只有十里路,这里一声枪响,县城的鬼子可以听得清清楚楚。它是县城鬼子的一只眼。
  过了碉堡,公路沿着河边一字延伸,三姑和二愣子的脚步迈得也畅快了。看见脚下哗哗的流水,二愣子本想喊一嗓子,刚开口,就被三姑戳了一鞭杆。三姑说,等回家路上疲倦的时候再唱。二愣子只好作罢。二愣子看见河水清如一幅素绢,实在经不住它清爽的诱惑,便跑下一条小道,走到河边,掬起一捧一捧的河水,痛痛快快洗了一个脸。他洗完脸,觉得还不过瘾,顺便又将手伸进河里,掬起几捧水,灌进嘴里,顿时浑身清爽,好不舒坦。
  二愣子走上公路,站在驴子屁股后面,对前面的三姑说:“日他个娘,好不舒坦!你也洗把脸。”
  “看着你洗,我也眼馋。你稍等,我也下去抹一把脸。”
  三姑从河边洗脸上来,对二愣子说:“今天我们到近处的煤窑驮炭,那里安全些,不到那远处的煤窑了,免得惹麻烦。”
  “好吧.。”二愣子附和。
  三姑和二愣子刚走几步,远远看见一队警备队背着枪沿着公路走来。三姑想躲开这群狗腿子,可是赤裸裸的公路,没有躲藏的地方。她看看身边身强力壮的二愣子,好像有了一座大靠山,也就不怕什么了。二人和警备队面对面走来。二愣子经常碰见警备队,知道他们的臭德性,但是并不惧怕他们,因为他认为自己不是他们眼中的那类坏人。
  走在警备队前面的人叫四虎子,人称四痞子,是警备队的队长。他的家就在碉堡附近,凭着他的胆大无赖和几分机灵,结识了日本人,取得了日本人的信任,做了警备队长。做了警备队队长之后,四痞子狗仗人势,横行乡里,恣意妄为,谁见了都怕他几分。四痞子看见两个赶牲口的走过来,随便瞟了一眼。突然,他的眼一亮,看见驴屁股后面跟着的是个婆姨,不禁好奇地多看了几眼。四痞子走到三姑跟前,歪着头看了一会儿三姑,说:“没想到是个母的。一个婆姨跟在驴屁股后面,喜欢闻驴子的那股骚味吗?”
  三姑瞪了四痞子一眼,心里骂道:“放你娘的狗屁,你娘才喜欢闻骚味。”
  四痞子见三姑不吭声,“嗨嗨”一笑,正想再戏弄几句,看见三姑突然举起了鞭子。四痞子正想发作,身后的人说:“队长,走吧。别误了正事。”
  有人给他台阶下,四痞子不好发作,骂了一声:“骚货!小心着!”
  其实,四痞子心里也怕那杆鞭子,如果真被那婆姨抽一鞭子,在这么多人面前多丢人,尽管自己有办法对付这个女人。
  二愣子看见架势不好,在驴子屁股上悄悄戳了一下,驴子冲上前去,四痞子赶紧闪身。二愣子的驴子一冲,让三姑的驴子受惊,嗷嗷叫了两声,跑起来。二愣子顺手拉了一把三姑,三姑会意,赶紧去追赶自己的驴子。
  “哈哈!毕竟是母的,怕爹爹!”
  三姑身后传来四痞子一串得意的笑声。
  
  2
  
  三姑驮炭回到村里,已近黄昏。她扬起鞭子,一个脆响。托三姑驮炭的人叫金贵,他听到鞭响,知道三姑回来了,赶紧走出院子,喊了一声:“三姑!”
  “你的炭卸哪?”三姑问。
  “院子里。”
  三姑把驴子牵进金贵家的院子,金贵帮着三姑卸下炭,说:“我儿子娶婆姨办喜事,要二十斤油,再托你给我买来。怎么样?“
  “可以。只是这几天路上不太平安,怕有麻烦。不过,你家办喜事,再麻烦我也得给你去买。”
  “知道三姑是个仗义人,到时请你来喝喜酒。”
  “邻里邻舍,谁没有个事,你放心,忙我要帮,酒我也要喝。”
  “见过世面的人,说话也和别人不一样,人听着舒服。”
  “他大叔,你真会抬举人。听着你的话,我心里也舒服。”
  晚上睡在炕上,三姑对男人二小说起今天遇到四痞子的事。二小说,还是等几天再出去,平安是大事。再说庄稼要入种,地里需要个帮手,你不下地,还要找人帮忙,里外一样。
  “答应人家的事,不好反悔。虽说我是个女人,说话也要算数。明天我还是要去,晚上你把牲口喂好。”
  三姑嘱咐了几句,觉得身子冷,就钻进二小的被窝。
  三姑的村里有几头毛驴,平常只是拉磨拉碾子,家里没炭烧了,也去二三十里外的煤窑驮炭。只有三姑的毛驴不仅外出驮炭,还帮三姑倒贩麦子油盐等日用品。人们都说三姑胆子太大了,一个女人家,又是兵荒马乱的年代,也不怕出什么事。三姑说,睡在自家炕上都会死人,不担风险,哪有好日子过。通常村里赶牲口的都是男人,很少有女人跟在驴屁股后面转,女人一般只做家务活。三姑与一般女人的习惯不同,她不太喜欢呆在家里做家务活,而喜欢做地里的活,尤其喜欢侍弄牲口。二小娶三姑时,村里人就当着二小的面说,你别娶回一个母夜叉,让村里不得安宁。二小“嘿嘿”一笑说,不会的。男人打趣:光棍三年,母猪不嫌。二小“呵呵”一笑说,三姑不喜欢做细活,喜欢做粗活,也是为我添了一个壮劳力,有什么不好。女人打趣:日后二小的裤裆破了,也有个女人缝补了。二小“哈哈”一笑说,那时你们就来我裤裆瞧热闹好了,保证让你们看个够。女人们哄堂大笑。
  为了让牲口吃好,二小晚上喂了三次草料。三姑睡在暖暖的被窝里,睡得像死猪一般沉。
  天亮了,二小早早起来,给驴子饮水,准备鞍子、草料和油篓。一切准备停当,喊三姑早点出发。三姑梳洗好,吃罢饭,拍拍两个孩子的脑袋说;“在家好好玩,不要乱跑。”
  “妈,你早点回来。”两个孩子齐声说。
  “咱家卖二斗麦子,你去装好,省得去时空驮子。”三姑对二小说。
  二小赶紧去装麦子。等到一切收拾停当,三姑赶着驴子走出院子,扬起鞭子,“啪!”一个脆响。
  金贵的婆姨听见鞭声,跑出院子,对正在下坡的三姑说;“三姑,你买些好的油,办喜事的油不能赖,不然亲戚朋友会骂的。你费心点。”
  “知道了。让你男人等着抱儿媳妇吧。”
  “别人抱不行,他抱,我高兴。”
  两个女人哈哈大笑,震得驴子连放两个响屁。
  三姑赶着驴子走了二里路,没有看见一个人,眼看就要到沟底了。三姑想,这二十里的沟,又得一个人孤独走出去。昨天二愣子说,今天他的驴子要给人拉磨,他要下地入种,一定遇不到他了。他想起昨天路上碰到四痞子的事,多亏二愣子有心计,不然自己不知道会被他羞辱成什么样子。一个女人被羞辱,是很丢脸面的事,她心里十分感激二愣子。今天她走得早,要去七十里外的三岔口赶集,不须经过碉堡,兴许也碰不到警备队,心里轻松多了。三姑嫁给二小,过门只有两个月,就赶着驴子做生意,风风雨雨过了十年。说起来,三姑喜欢赶驴子,还是受她爹的影响,因为她爹就赶了一辈子牲口,她从小就帮着爹服侍牲口。
  到了沟底,三姑又甩了一个响鞭,她不知道这个响鞭是甩给谁的。
  “三姑——”有人在远处高声喊。
  三姑往前看,看不到人影,不知道谁喊她。她快走几步,转过一个土崖,看见喊她的人是邻村的金花,他们打小就认识。现在金花嫁在县城附近的一个村子,开着一家旅店,旅店就在河边,离鬼子的碉堡只有一里路。有时,三姑路上遇到天黑,就到金花家的旅店歇宿,彼此很熟悉。
  “听见鞭响就知道是你。这下路上有个说话的人了。”金花说。
  “狗日的四痞子,昨天戏弄老娘。”三姑余怒未消。
  “他就是个痞子。爹死了,家里只有娘,他也没有个婆姨,是个馋鼻子。他披着那身黑皮,为非作歹,早晚有人会剥他的皮。”
  “昨天,老娘真的很想抽他一鞭子,削去他的一只耳朵,给他破相,让他变成个丑八怪,到底还是忍住了。”
  “你可别惹祸,他手里有枪,敌不得。”
  “多亏二愣子帮了我,不然,在那么多男人面前,我会丢死人。”
  “二愣子,就是那个光棍吗?”
  “是的。”
  “你怎跟个光棍在一起,不怕人笑话你。”
  “路上偶然碰上的,我还会专门去找他吗?”
  “谁知道。人们说,赶牲口的,杀牲畜的,野。”
  “我三姑可不是个野女人,你去三乡五邻问问。”
  “你别认真了。我不过随口说说。”金花哈哈笑起来。
  三姑上前使劲拧了一把金花的脸蛋,也哈哈大笑起来。
  三姑和金花在河边的桥头分手,金花往西走,三姑往东走。这里离三岔口还有五十里路。三姑拉着驴子走到河边,让驴子喝了几口水,继续赶路。越往前走,距离鬼子越远,三姑心里也越平静。公路下面是那道清澈的河水,公路上可以清晰地听到潺潺的流水声。潺潺流水让三姑心里十分愉快,她情不自禁地哼着小曲。水声和着曲声,在山沟回荡。
  三姑不知不觉走了十里路,到了强盗湾。这里前后几里没有村落,只有狭窄的山沟,陡立的峭壁,荒凉冷落。这里常有土匪出没,常发生行人被抢的事情,所以行人路经此地,都不寒而栗,多结伴而行。三姑经常去三岔口赶集,经常要路过此地,但她总是独来独往,很少有人相伴。三姑的倔脾气让她吃过亏,险些丢了命,但是她不怕。三姑抬头看看路边的山上没有人影,也就没把土匪劫人的事放在心上,只是拍了一掌驴屁股,脚步走快了。
  接近黄昏,三姑来到了三岔口,她赶紧走到集市上,把驮来的麦子卖了,再去买油。三岔口的集市是方圆百里的大集市,每逢赶集,人如潮水,各种日用货物应有尽有。三姑来到卖油的地方,看到店铺和地摊上有很多油,豆油、香油、棉花籽油、蓖麻油、胡麻油。她买了一篓子上好的豆油,赶着驴子走进旅店。
  “三姑,天天给你准备客房,你总不来,今天到底来了。老房间,收拾的好好的。”
  店掌柜一边热情招呼着三姑,一边帮着三姑卸驮子。卸下驮子,他先帮着三姑把油篓子放进库房,又提着一只木桶,从水井里打了满满一桶水饮驴子。
  驴子喝足了水,三姑把驴子拉进圈里,给它添好草,回到客房。店掌柜端着一铜盆子热水进门:“洗洗脸,烫烫脚,舒服一点。有什么事,喊我一声。”
  “下辈子我也做女人,有人疼。那像我们男人,店掌柜都不愿意正眼看一下,更不必说端茶递水的。”有个男人调侃店掌柜。
  “这好说,你把你身子下面的那东西割掉,我也照样给你端茶递水。”
  “下辈子吧。我还舍不得我的宝贝,一家老小,全凭它养家糊口。”
  三姑在屋里装作没有听见,高声喊:“店掌柜,有面条吗?”
  “有。”
  “给我端一大碗来。”
  一会儿,店掌柜端来一海碗热腾腾的面条,递在三姑的手里,说:“不够吃,吱声。”
  吃完一海碗,三姑又叫来一海碗,一口气连吃两碗,少说也有一斤面。店掌柜说:“吃得饭,才干得活。一个女人家,跑几十里路,不容易。”
  夜里,三姑睡得正香,突然一声巨响,把她从梦中惊醒。三姑穿衣走出屋子,院子里已经站着不少客人,他们都出来看发生了什么事。有人想打开院子的大门出去看个究竟,被店掌柜喝住。
  “黑天半夜的,你们出去想挨枪子吗?”店掌柜高声喊。
  店掌柜的话音刚落,噼噼啪啪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有人从大门的门缝往外瞧,看不见什么。有胆子大的,踮起脚跟隔墙往外看,看见一里外的地方子弹横飞,不知道什么人在交火。客人们怕挨子弹,都进屋了。三姑担心自己的驴子,到圈里去瞧了一眼,看见自己的驴子好好的。驴子看见三姑来了,抬头看看她,又冲她摆摆头,然后继续低头吃草。三姑给驴子添了一筛子草,放心地离开。三姑又去库房看看,见库门紧锁,知道没事,就放心回到屋里,安心睡觉。
  天亮,三姑梳洗之后,吃了两海碗面条,叫店掌柜帮着收拾好驮子,准备离开旅店回家。
  “今天不平稳,你别走大路了,还是走小路。”店掌柜对三姑说。
  三姑觉得店掌柜的话有理,可是走小路要绕路,又不好走,要多花一个时辰才能回家。虽说三姑是个女流之辈,可并不惧怕杀人抢劫,但也知道自己没法和枪子较量,何必自找麻烦。大丈夫能伸能屈。小路在公路的对面,中间隔一条河,回家要经过好几个村子,万一发生什么事,村子也是个掩护,安全多了。
  “听店掌柜的话。”三姑说完,赶着驴子走出旅店。
  三姑沿着小路一路走来,每经过一个村子,总有人对她指指点点。三姑明白,他们都在为一个女人赶牲口感到稀奇。也有人看到一个女人家赶牲口,猜想她一定是出于无奈,所以热情招呼三姑喝水歇脚。三姑道谢:不喝了,家里人还等着;你们这里的人真厚道。
  下午,三姑离开小路,拐入回家的那条二十里长的山沟。此时,人困驴乏,三姑牵着驴子到河边饮水。驴子喝饱了水,三姑也乘便洗了一把脸,感到轻松多了。她牵着驴子走上一截石崖小路,石崖高几丈,崖下是青石板,人和驴子走起来都很担心。这截石崖路过去就是土路,土路比这段石头路好走多了,再走两个时辰,三姑就可以回家了。
  突然,一股龙卷风冲着三姑旋转而来。路面太窄,三姑无处躲藏,不一会就被旋风围在中间。旋风夹着黄土和沙石,无情地击打着三姑的脸。突如其来的旋风也将驴子围在垓心,驴子受到惊吓,摇头摆尾,四蹄乱蹦,背上的驮子摇摇晃晃。三姑哀叹,昨夜没有死于枪弹,此刻就要被龙卷风卷入崖底。慌乱中,她赶紧拉住驴子的绳索,稳住驴头,任凭驴子的四蹄乱蹦。她想往四下里看,而风沙迷住了她的眼睛,眼前一片漆黑,仿佛天塌地陷一般。
  “三姑没有做亏心事,老天为什么要惩罚我!”三姑在旋风中绝望地大声哭喊着。
  三姑死死拽着驴缰,等待旋风把她和驴子一起卷入石崖之下,共赴黄泉。
  
  3
  
  眼看天快黑了,二小还没有看见三姑回村,心里有点担心,就带着大儿子站在大门外往村外望着。父子二人等了很久,看不见三姑的影子。二小心想,该不会出什么事吧。
  “在等你的那杆鞭子吗,二小?”隔壁的二牛问。
  “是的。这时候还没有回来,有点不放心。”二小说。
  “谁吃了豹子胆,敢抢你的婆姨。回家躺炕上耐心等着,晚上保准你能抱着她睡觉。”二牛说。
  “当然会。”二小嘴里这么说,心里还是不踏实,干脆带着儿子出村去接三姑。
  出村不远,二小听见叮铃铃的铃声,知道是三姑回来了。二小扯开嗓子大声喊:“三姑——”
  三姑听见二小的喊声,心里没好气,低声骂着:“喊你娘个屁,老娘还能被狼吃掉?”
  三姑心里没好气,既怪那场龙卷风,也怪路上遇到二愣子村里的那个女人。那个女人说有人给二愣子提亲。三姑听了,先为二愣子高兴,后来心里酸溜溜的。三姑心里骂自己:酸个屁!下贱!
  二小赶着驴子给金贵送油去,三姑自己和儿子先回家。听见驴子的串铃声,金贵走出院子,笑呵呵地说:“油买回来了?”
  “我家三姑说,是上好的豆油,出了高价钱买的。”
  “我相信三姑的话。明天吃顿油糕,先尝尝好赖。”
  “有什么好尝的,好油还能赖吗?”
  “先尝个新鲜。”
  三姑洗去了满面尘土,手里拿着一把桃木梳子,一梳一梳地梳着黑黑的长发。锅台上,黑瓷灯树上的蓖麻油灯悠悠地燃着,二小早已做好的软米粥从锅里喷出一股股的香气,只等二小回家做点汤,就可以开饭了。两个孩子在院子外面玩耍,家里静幽幽的。梳洗完毕,三姑上了炕,盘着腿坐在炕头,等着二小回来。
  油灯一直亮到二更,两个孩子钻进了被窝,三姑乏了,也钻进被窝。二小给牲口添了一筛子草,上炕钻进三姑被窝里。二小看着三姑俊俏的脸蛋,大大的眼睛,黑黑的头发,心里说不出的甜蜜。他想三姑应该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当初人们都说三姑野,其实三姑长得很俊,美丽外皮里裹着一副野性骨头。二小也是有血性的男人,只是个子略小点。二小一把一把地抚摸着三姑柔嫩的身子,感觉手里的皮肉活脱脱的,像一幅缎子柔软鲜活。三姑被二小一把把的搓揉弄得骨头酥酥的,软软的,仿佛融化了一般。
  三姑做姑娘时,有不少媒人上门提亲,都被她一一谢绝了。论三姑的人样,方圆二十里也是数一数二的,小伙子们都喜欢三姑俊俏的摸样,所以提亲的人踏破门槛。有的一回不成,再来一回,回回失败,回回不甘心。三姑挑人,不挑他的家产多厚,也不挑他的人样多好,就挑脾性硬朗的男人,有骨气的男人。二小有福气,捞到了三姑这个俊女人。冲着二小对自己好,三姑在外面赶牲口再累,回到家也是高高兴兴的。
  “咱家的苞米都下种了吗?”三姑问。
  “家里的活不用你操心,地里的活耽误不了。现在地里的墒情不错,可以下种,不知道以后的雨水如何。如果今年收成好,多打点粮食,过两年我们修两孔新窑洞,让你舒舒服服过日子。”
  “我也在外面多挣点钱,两人合力过日子,不愁过不好日子。”
  “人们都说你野,我说你是天下最好的婆姨。休息几天再跑活,人和驴都休息一下。”二小紧紧抱着三姑。
  三姑不住扭动身子,二小知道三姑动情了,翻身将三姑压在身下。家里的动静惊动了圈里的驴子,驴子嗷嗷叫起来。
  二小早早起来,先去水窖吊了一桶水,倒入院子里的大瓷盆里,又从锅里舀了几瓢热水掺进盆里,然后去圈里牵出驴子。驴子吃了一夜的干草,十分干渴,见到热水,一头扎下去喝个饱。看见驴子从大瓷盆里抬起头,一副十分满足的样子,二小摸着驴子的脊梁,亲切地问:
  “龟孙子,你喝够了吗?”。
  驴子的鼻子突突喷了两下,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二小。
  “我知道你的心事。今天不干活了,你心里还惦着那几口黑豆料。休息还想着吃料,我养活不起你。”二小摸着驴子的耳朵。故意逗驴子。
  驴子抬着头,又突突喷了两个响鼻,依然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二小,不卑不亢,毫不理会二小的话。
  “罢罢罢,我是孙子你是爷,给你吃。话说过来,你是我们家最壮的劳力,可是你吃得最差,我不能亏待你,给你吃。”
  二小走进窑洞,从瓷盆里舀了两碗已经泡好的黑豆,出来倒入刚才驴子喝水的大瓷盆里。驴子迫不及待地低下头,大口吃着料。
  驴子很快就吃完盆里的黑豆,抬起头盯着二小,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二小骂道:“驴儿,你好贪心,两碗料还不满足吗?”
  平常驴子出去跑路干活,早晨总要给它吃三碗料,今天二小只给它吃两碗,它自然不满足。
  三姑正在家里生火,听见门外二小和驴子说话,高声说:“二小,你唠叨什么,给它再吃一碗。不给吃料,驴子哪有劲跑路。晚上我不给你小子一点甜头,白天你还不是懒得锥子都扎不动,何况是不懂事的牲口。快去舀料!”
  “驴子快成你干爹了,那么孝顺。”二小嘟囔着走进窑洞里,又给驴子舀了一碗料。
  驴子三下五除二,一碗料很快吞进肚里。驴子抬起头,看着二小,嗷嗷叫了两声。二小骂道:“驴儿,你还知道感恩,快成精了。”
  二小上地干活去了,家里二十多亩地,靠他一个人干,没有多少空闲时间。今天三姑不去跑活,在家做饭看孩子。三姑生着火,往锅里添足了做稀饭的水,就拿起炕头的鞋底和麻绳,走出门。三姑到了院子里,随手拿过一个小木凳,坐在凳子上一针一针纳鞋底。
  隔壁的二婶走进院子,看见三姑低着头纳鞋底,怪声怪气地说:“吆!三姑今天成了闲人,做起针线活了。”
  “今天不出去,在家也不能闲着。我想给自己做一双花鞋,鞋帮子已经绣好花了,就差纳鞋底。外面活多,总也闲不下来,隔三差五才纳几针。”
  二婶从三姑手里接过鞋底,翻来翻去地仔细看。看了一会儿,又捏了捏鞋底,说:“三姑的针线真好,这鞋底纳得密实整齐,邦邦硬,穿起来结实,经得起磨。”
  “我经常跟着驴屁股跑,不能三天两头就换鞋,要有结实鞋穿。”
  “我家男人地里干活都很费鞋,你天南海北到处跑,能不费鞋!”
  “我就是穿鞋的命,有挣钱的命就好了。”
  “一个女人家可以到处跑,够好的了。世界上的钱多得很,有金山,有银山,能挣得完吗?三姑,看看你的鞋帮子,绣什么花?”
  二婶看见三姑穿过绣花鞋,还没有看见三姑绣的花,心想一个成天拿鞭子的女人,还会拿绣花针,还能绣出像样的花?二婶绣得一手好花,也是一个爱挑剔的女人,看了哪个女人绣的花,她都会挑出一两处拙笨的地方。
  “不好意思给你看,你手巧,是绣花行家。”三姑知道二婶想挑毛病。
  “鞋穿在脚上,谁看不见,还怕我看一看吗?”
  看见三姑推诿,二婶更想看看。二婶心里想,天下的女人一茬接一茬,但都是门里的货,只会缝衣做饭带孩子。三姑你是门外的人,哪个女人都得让你三分,可你未必是个门里的好女人。
  三姑嘴上推诿,还是起身推开门进了窑洞,拿出两个鞋帮子,递给二婶:“看看哪里绣得不好,给我指点一下,让我多少有个个长进。”
  二婶把鞋帮子拿在手里,看见绣的是两朵莲花。红的花,绿的叶,都是用丝线绣的,小巧精致。
  “哎呦呦,我的侄媳妇,你的花绣得真好,怕你二婶都比不上。”
  “二婶,你别夸我了,侄媳妇都不知道自家的门朝哪开了。”
  “二婶都要让你三分了。不过,荷叶绣得不太舒展,挤了一点。”
  “二婶毕竟是行家里手,一眼就能看出个究竟来。下次绣,改一改。”
  “天不早了,我要煮饭去。一会儿还要给二小送饭去。”
  “吃什么?”
  “稀饭,再蒸点玉米面窝窝。”
  “你真亲你家二小,我家几年都没有吃黄黄的纯玉米窝窝了,想起来都嘴馋。”
  二婶咂巴了一下嘴。
  “那是你爱节省。我家二小一早就到地里干活,得吃结实点的东西。再说,一个男人,白天不吃好点,晚上能行吗?”
  三姑哈哈大笑,二婶也跟着哈哈大笑。
  “原来你蒸玉米面窝窝是给二小喂料。你真是只馋猫,难怪你过门那个晚上,你家的窗户底下蹲着一溜人听动静,个个听得魂不守舍。”
  二婶说完,笑得弯了腰。
  三姑笑得流眼泪。
  三姑做好饭,安顿两个孩子在家吃饭。然后把饭装在瓷罐子里,用布包了窝窝,到地里给二小送饭。村里人有个习惯,男人早上到地里干活,为了多干活,不吃早饭,半晌才由家里的婆姨或者小孩子送饭去。二小家也不例外。
  三姑出村后翻过一个小山,远远看见二小在地里干活。她加快脚步,想早点到地头,让二小早点吃饭。三姑刚到地头,旁边地里正在吃饭的二伯就提着饭罐子凑过来。二小收起镢头,顺手捡起地上的草根擦了擦镢头,走过来吃饭。
  “我家没有烧的炭了,三姑给我驮一驮子。”二伯说。
  “行。”三姑说。
  “不过,这几天风声紧,你敢去吗?”二伯有点担心。
  “没事。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三姑说。
  “早上碰见邻村的三蛋子,说警备队带着日本人进了他们村,牵走了几头牛,还抓走了两个人。”二伯说。
  “没事。在家还不是让人抓走。现在,命不是自家的,在哪都一样。歇息两天就出去。”三姑说。
  二小只顾吃饭,当着二伯的面不好阻止三姑。
  
  4
  
  二愣子赶着驴子,摇摇摆摆从沟叉出来。他扬起鞭子,在空中甩了一个响鞭。响鞭的余音刚刚停歇,二愣子就拉开了嗓子:
  羊疙瘩瘩面香来,驴疙瘩瘩屎臭,白天黑夜想你个够。
  本想掐几朵朵喇叭花,没想到雨来它就倒了头。
  二愣子这几天在家里遇着今生最得意的事,居然有人给他提亲了。二愣子弟兄三人,老大没到成婚年龄就病死了,他和老三都没有成亲。二愣子的爹十分勤快,放着一圈羊。娘脾气刚,有点得理不饶人,所以在村里人脉不大好,很少有人为她家提亲。两个儿子都知道娘影响了自己的婚事,又无可奈何。当地有个习惯,家里的父母人性不好,就没有姑娘愿意上门。人品是一个家庭的门面。
  姑娘上门相亲这天,二愣子没有像样的衣服穿,邻居的小伙子就借给二愣子一套崭新的衣服穿。二愣子家没有像样的家具,就从邻居那里借了几件像样的家具摆在屋里:一个大立柜,一把太师椅,一张八仙桌,一只大木箱。屋里不干净,二愣子的爹就用白灰刷了一遍,屋里白白净净的。在娘的催促下,二愣子新剃了头,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看起来年轻了好几岁。村里人知道二愣子相亲的消息,一大早就站在自家院子外面等着瞧热闹,多嘴的女人交头接耳,叽叽喳喳,不知道说些什么。男人们有庆幸的,也有说风凉话的。勤快的女人没有心思料理家务活,勤快的男人也不想上地干活,游手好闲的人更是奔走相告,撺掇人们看热闹。看见哥哥穿得人模人样,弟弟心里很不是滋味,不知道那天才能轮到自己穿这样的衣服。不过,他也为哥哥高兴,因为哥哥没娶媳妇,他就不能娶。村里的习惯,娶媳妇要先大后小,先小后大就是乱了伦理。
  二愣子的歌声刚落,身后就传来一声脆响。听响声,二愣子知道三姑来了,便放慢脚步等三姑。
  三姑走近了,二愣子一眼瞧见了三姑脚上的绣花鞋,眼前一亮。
  看见二愣子,三姑心里很高兴,毕竟几天没有见面了。身边有个男人作伴,三姑感到有几分安全。身边有个说话的人,既不寂寞,也不感觉到疲劳。两个人一边说话一边走,不知不觉就会走几十里路。这是三姑经常跑外的经验。
  “楞子,这几天在家做什么?”三姑快走一阵,撵上了二愣子。
  “没做什么。”二愣子淡淡地说,心里正不舒服。
  “不会吧。听说你有喜事。”三姑咯咯笑着。
  “不说也罢。有什么喜事。”
  “怎么了,说说吧。”
  “一言难尽。”
  相亲那天,媒婆陪着姑娘和姑娘的娘来相亲。媒婆是附近闻名的巧嘴马兰花,她说的亲事十有九成,人称麻花嘴。三人刚进村,消息马上就在全村传开了,人们纷纷出门看热闹。三人进了二愣子的院子,脑畔上和院子里站满了看热闹的人,比看正月里的秧歌还热闹。二愣子一家人站在大门口迎接客人,恭恭敬敬地把客人迎进家门。客人喝了一通水,开始吃饭。饭是二愣子的娘最拿手的手拉面,面拉的细细的,长长的,各色调料俱全,吃得三人满头大汗。麻花嘴对姑娘的娘说,二愣子的娘手很巧,不仅做的一手好饭,而且还有一手好针线。姑娘嫁给这户人家,什么都能学会。母女二人再看看屋里的陈设,也觉得不错,心里暗暗高兴。再看看二愣子,穿戴整整齐齐,身体壮壮实实,浑身有的是力气。这样的庄稼人不愁没有饭吃,正是庄户人家喜欢的好劳力。可是姑娘的娘觉得二愣子楞楞怔怔,不机灵。三人吃了两顿好饭,姑娘的娘要回家,说家里的活忙。二愣子的娘再三挽留,姑娘的娘还是要走;麻花嘴也一再挽留,而姑娘的娘执意要回家。楞子的娘心里着急,心想婚事没戏了。麻花嘴看见姑娘的娘去意已决,就用眼色示意楞子的娘。楞子的娘赶紧从柜子里摸出几块大洋,递在麻花嘴的手里,麻花嘴赶紧把大洋塞进姑娘的娘的手里。麻花嘴附着二愣子娘的耳朵低声说,让她先回家,慢慢来。姑娘的娘觉得盛情难却,反正姑娘迟早得嫁人,就对麻花嘴说,让女儿留下再仔细看看,我回家了。二愣子一家和麻花嘴听了姑娘的娘的话,十分高兴,知道这门亲事有戏唱。
  晚上,二愣子的娘对姑娘说,今晚你就和二愣子睡一个屋,反正迟早总有这一天。姑娘没有吱声,二愣子的娘知道姑娘默许了,就搬来两床好铺盖,安顿儿子和姑娘在另一个屋睡觉。二愣子和姑娘睡觉的消息不胫而走,村里的人欢呼雀跃,特别是年轻小伙子,比自己和姑娘睡觉都高兴。为什么这么高兴?因为人们晚上有戏看。
  二更天,二愣子就吹灭了灯。看见二愣子的屋里灯灭了,一伙年轻人就悄悄蹲在屋外的窗台下,房顶上还站着十几个人,上上下下足有二三十个听房的人。村里的习惯,晚上谁家都不忌讳别人听房事。特别是新婚夫妇,父母都盼着有人来听儿子的房事,如果没有人听房,说明他家的人缘不好。二愣子和姑娘都知道门外有人,姑娘扭扭捏捏,不肯脱裤子。二愣子是等了几十年的光棍汉,身边睡着个活生生的女人,哪能耐得住。初时,二愣子劝说了姑娘几句,姑娘不依;后来二愣子忍耐不住,就动手摩挲;最后姑娘的欲火被挑逗起来,被二愣子压在身子底下,哼哼唧唧。屋里翻云覆雨,屋外的人跃跃欲试。有的人干脆用手指蘸着唾沫,轻轻地捅破窗纸,偷偷往里瞧二愣子和姑娘的动静。
  二愣子动静了大半夜,直到天快亮才歇了手。门外的人也在天亮才拖着疲倦的身子离开院子。第二天,睡意犹存的年轻人遇见二愣子,大骂:“龟孙子楞子,你的心太黑了,不仅把人家姑娘折腾得一夜没有睡觉,把我们也几乎折腾死,困死我们了。”二愣子得意地说:“要是你们也进来红火一下,就不会这么困了。”
  “那姑娘怎样?跟别人说不得,跟我说得,不用害羞。”三姑说。
  “那姑娘初时还同意,还和我睡了一夜,后来就变卦了,不知道什么原因。”
  “哦。一定是有人暗地里说你家的坏话了,不然怎么会变卦。”
  “天上的云,女人的心,捉摸不定。”
  “的确是这样。你再请麻花嘴说说。有时候,强扭的瓜也甜。一个女人,同意做那事了,也就同意一起过日子了。”
  “再说吧。”
  “其实,二愣子你是个好男人,浑身的力气不说,对人也好,是个可靠的男人。”
  说到这里,三姑隐隐动情,四痞子那天调戏她,要不是二愣子帮忙,不知道会多丢人。她突然想起那天遭遇旋风的情景,掩饰不住内心的依恋之心,说:“如果那天你在身边,我就不会那么害怕了。”
  “哪天?”
  “去三岔口赶集那天。我赶着驴子往回走,走到石崖上遇到了旋风,——我从来都没有遇到的大旋风,旋风把我和驴子紧紧围在里面。你知道那里路很窄,牲口转不过身子,下面就是几丈高的悬崖,稍不注意,就会摔成肉泥。旋风紧紧卷着我,一直把我卷了一袋烟的功夫,上不见天,下不见地,周围不见人,只有我和驴子,喊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喊娘不见影。那时我想,恐怕没有今生了。如果当时你在身边,也能帮我一把,我也不会那么绝望。好在旋风里的鬼拖不动我,我又和你见面了。”
  说到这里,三姑觉得后怕。她怕二小担心,没敢对丈夫说起这件事。二愣子是经常在外面跑的人,大事小事见得多,不怕鬼神,又值得信赖,三姑这才说出来。二愣子想起那天天昏地暗的情景,笑着说:“原来那场旋风是找你的,你的命大,风退了。大难不死,有后福。你是恶鬼都怕的女人,今生不会有什么大难。”
  “但愿如此。”
  二愣子又瞧见了三姑的绣花鞋,说:“穿新鞋了!”
  三姑嫣然一笑,脸上立刻飘出两朵红晕:“穿着新鞋走路,稳当。”
  “不怕尘土脏了鞋?”
  “不怕。”
  三姑指着不远处那段石崖,对二愣子说:“就在那里,我被旋风围住了。”
  二愣子往那地方一看,也有几分颤栗,说:“真危险。今天你不用害怕了,有什么事,我担着。”
  “有你这句话,我算有个依靠了,心里踏实。”
  说话之间,二人走出了二十里的山沟,看见了沟外清粼粼的河水。
  看见河水清粼粼的,看见河边的鹅卵石亮亮的,看见河对面山上的树和草青青的,二愣子想唱一嗓子,可是看见了不远处鬼子的碉堡,只好作罢。走到鬼子的碉堡底下,三姑和二愣子都往上瞅了一眼,加快了脚步。
  “狗娘养的,来这里行凶。”三姑骂。
  “这碉堡迟早要垮的。碉堡也是他们的坟墓。”二愣子骂。
  过了碉堡,可以看见不远处金花家的旅店。三姑仿佛看见了金花一般高兴,脚步不由加快了。到了旅店门口,三姑往院里一瞅,看见金花正在扫院子,就高声喊:“金花——”。
  金花听见喊声,往门外一瞅,看见喊她的人是三姑,热情地问:“驮炭去吗?”
  “是的。”
  “回来乏了,进来喝口水。”
  “好的。”三姑鞭子一扬,“啪——”,算是和金花告别。
  三姑和二愣子在煤窑装好炭,赶着牲口走出一道沟,刚要踏上公路,迎面碰见一队日本人齐刷刷走过来。打头的日本人看见驴子后面跟着一个女人,嬉皮笑脸,尽管不知道日本人在说什么,但是三姑和二愣子都知道对方的用意。三姑心里不由得有点发麻,心里直骂:该死的畜生!老娘骟了你!
  二愣子一边看着对方的动静,一边在想着对策,他不能让三姑吃亏。他知道日本人是不好对付的,他们惨无人道,弄不好就会挨枪子。他也知道三姑的脾气不好,哪容得人欺负她,万一她忍不住,就会出乱子。
  正在二愣子着急之际,领头的日本人走过来,指着三姑叽里咕噜一通,看样子想把三姑带走。虽说三姑是个赶牲口的人,但是既年轻,又有几分姿色,怎不让他们垂涎。日本人拿枪指着三姑,喊:“花姑娘的,走!”
  二愣子心想,这下子遭了。他听人们讲,日本人遇到好看点的女人,就掳到军营糟蹋,有被糟蹋至死的,有能活着出来,也是三分像人七分像鬼。
  日本人身边的四痞子对三姑说:“赶牲口的,你走运了,日本人想把你带去享清福。伺候日本人,比你赶牲口舒服多了。”
  四痞子哈哈大笑。
  “你娘的屄!让你老娘去伺候。”三姑怒目而视。
  二愣子瞅了一眼三姑,看见三姑紧紧握着手里的鞭子,随时都会扬起鞭子抽人。一旦三姑扬起鞭子,后果可想而知,这样的结局,他不敢想象。
  两个日本人走上来,用枪逼着三姑跟他们走。四痞子说:“你乖乖地走,不然,有你好果子吃。”
  眼看三姑就要被带走,二愣子不敢贸然出面阻拦。如果他上前阻拦,先遭殃的必定是他自己,可是不能眼睁睁看着三姑被带走。如果他不出面相救,以后还有什么脸面见三姑。情急之中,二愣子突然冲着日本人喊道:“她有梅毒!她有梅毒!大大的梅毒!”
  日本人不知道二愣子喊什么,转头看着四痞子。四痞子冲着日本人叽里咕噜几句,日本人放下了手中的枪。二愣子是个粗人,但也有一点点心计。他想,男人都喜欢女人,而男人又都怕有梅毒的女人,难道日本人就不怕吗?果然,二愣子的这一招显了灵。
  眼看到手的女人被二愣子一句话搅散,日本人气急败坏。一个恼羞成怒的日本人走到二愣子跟前,抡起枪托,冲着二愣子的大腿狠狠砸去,将二愣子打倒在地。日本人还嫌不解气,又举起抢来,冲着二愣子的大腿狠狠刺去。顿时,二愣子的大腿鲜血直流。二愣子没有喊叫,只狠狠盯了一眼日本人,用手捂住了伤口。
  领头的日本人手一挥,一队日本人扬长而去。
  
  5
  
  二愣子受伤,不能走路,三姑掏钱雇了两个人,把二愣子抬到附近的金花旅店,对金花嘱咐了几句,赶着驴子匆匆回家去。
  黄昏,三姑回了村,匆匆卸下驴背上的炭,又匆匆赶回家。男人二小正端着大碗吃稀饭,手里捏着一条长长的玉米面窝窝,一边吃稀饭,一边啃窝窝头。三姑对二小说:“赶紧吃,吃完饭,到东村跑一趟。”
  “什么事?天快黑了。”
  “二愣子被日本人的刺刀捅伤了大腿,快去跟他家说一声。我把二愣子安顿在金花旅店,让他家里人快去看一看。”
  “要紧吗?”
  “流了不少血,没有伤着骨头,估计养几天就好了。”
  “好。”
  二小赶紧吃完饭,用手抹了一把嘴,手里拿了一把放羊铲子,说声我走了,就匆匆上路了。
  三姑给驴子卸下鞍子,饮了水,又把驴子拉到院子外的场地上休息。三姑心里一直惦记着二愣子,无奈奔跑了一天,既劳累,又饥渴,所以端起大海碗,吃了两碗小米稀饭,啃了长长的两条玉米面窝窝,才觉得肚子不空了。然后照料孩子睡觉,洗涮碗筷。
  二更天,二小扛着放羊铲回来了。开门就对坐在炕头纳鞋底的三姑说:“二愣子家听到消息,二愣子爹和弟弟连夜去看二愣子,和我一齐出家门,这会走了少半路了,三更天就到了。”
  听了二小的话,三姑心里踏实了。她本想自己好好伺候几天二愣子,又怕人们说闲话,所以只好给二愣子家报告消息。三姑心里一直责备自己,心想二愣子为自己受伤,自己却不能照顾他,实在过意不去,只有以后报答他的情意了。
  “日本人为什么要捅二愣子?”二小问三姑。
  “日本人想带走我,二愣子替我说话,被打了。好人哪!”
  “你没有挨打吗?”
  “没有。我要挨打,我手里的鞭子不会饶人。”
  “明天,你带二十斤白面去看二愣子,我们不能对不起人。”二小说。
  “我也这么想。这年月,好人没有好报。该死的日本人!”
  第二天,三姑赶着驴子到了金花的旅店,给二愣子放下二十斤白面,两斤羊肉。二愣子再三推辞,三姑执意放下,二愣子推辞不过,只好收下。二愣子对三姑说,我们赶牲口的人,出门在外,遇到麻烦,应该互相帮衬。这点伤没什么,歇几天就好了。
  三姑给金花放下两斤羊肉,表示感谢。金花给了三姑二尺黑布,让她做鞋穿。
  眨眼过去了半个月。三姑依旧赶着驴子跑活,二小劝她歇几天,三姑总是说,我一个女人家怕什么,大不了连人带驴子一起掳去。你一个男人家,别胆小怕事。二小笑着说,你是暖被窝的人,万一少了你,这家怎么过。三姑说,天底下女人多得是,如果有一天我真的没了,你就再找一个,不要死心眼。人生在世,要痛痛快快过日子,不要窝窝囊囊,委屈自己。
  半个月后,正如三姑所言,二愣子可以像平时一样走路了。二愣子要出去跑活,娘说不着急,再养一段日子。二愣子对娘说,受苦人耐折腾,没有那么娇气,一个男人不能成天坐在家里吃闲饭。村里好几个人对二愣子说,家里没有吃的盐了,托二愣子去驮一驮盐回来,大家分着吃,二愣子爽快答应了。
  二愣子赶着驴子出了村,走到沟岔上,扬手甩了一个响鞭。脆脆的鞭声传出去很远,在长长的山沟里经久不息。听着这久违的鞭声,二愣子心里十分兴奋。赶牲口的人,听不见鞭声,人就没有精神,像掉了魂一样。鞭声让二愣子兴奋不已,不由得拉开了嗓子:
  三十里清河县,百十里李家庄;
  有一个女人家,生的好人样。
  三姑在半坡上听到二愣子的鞭声和大嗓子,知道二愣子身体好了,又出来跑活了。三姑在半坡上也甩了一个响鞭,鞭声落到沟底,落到二愣子的耳朵里。听见三姑的鞭声,二愣子的嗓门更高了。
  三姑吆喝了一声驴子,驴子明白了三姑的意思。这头驴子,就像三姑熟悉二愣子的嗓子一样,很熟悉二愣子的声音,一听见二愣子的嗓子,知道二愣子的那头驴子也来了,立刻加快了脚步。三姑看见驴子跑快了,心里暗想,这牲口也和人一样,日久生情。牲口通人性,赶牲口的人都知道。三姑知道驴子喜欢二愣子和他的那头驴子,兴许也知道自己的心思。
  三姑想起那天二愣子受伤后的情景。当二愣子被日本人刺伤后,躺在地上,鲜血直流。他的那头驴子低头看着二愣子,一会儿嘴贴着二愣子的腿,一会儿鼻子里不住地喷气,头一摇一摇的,好像在抚慰它的主人。看到二愣子一直躺在地上不能站起来,驴子不顾背上沉重的炭驮子,扑通一声卧在地上,似乎想让自己受伤的主人骑在背上。二愣子看了驴子一眼,摸摸驴子的脸说,你想救我?二愣子明白,驴子想让自己爬在它的背上,把自己驮回家去。驴子对二愣子的忠心感动了三姑,黑心肠的日本领头人看到这番情景,咕嘟了两句,没有继续加害二愣子。二愣子曾对三姑说过,有一次走山路,路断了,驴子走不过去,二愣子就自己跳进被水冲断的路坑里,让驴子踩着自己的肩膀过去。聪明的驴子的蹄子居然在二愣子的背上轻轻点了一下,跳过了断路。跳过去之后,驴子冲着二愣子喷了两个响鼻,表示感激。
  二愣子吆喝了一声驴子,驴子放慢脚步,等着后面的三姑赶上来。
  二愣子听见三姑驴子清脆的串铃声,停下脚步等着三姑。
  “好利索了吗?”三姑问。
  “利索了。”
  三姑走到二愣子跟前,看见二愣子上身穿着一件崭新的黑布褂子,新剃了头,脸刮得干干净净,喜气盈盈。三姑问:“这身打扮不平常,有姑娘上门相亲了吗?”
  “没有。图个高兴。”
  上次那个姑娘上门相亲回去之后,如石沉大海,杳无音讯。二愣子娘想托麻花嘴再去说说,二愣子说,不用了,强扭的瓜不甜。这桩婚事搁浅了。
  二愣子看一眼三姑,看见三姑黑黑的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一丝不乱,后脑勺上挽着个发髻;三姑的脸蛋干干净净,还是那么俊俏;三姑的上身也穿着一件崭新的蓝布褂子,下身穿着干净的黑裤子,脚上还穿着那双绣花鞋。三姑全身的打扮,就像一位新娘子。
  三姑被二愣子看得有点不好意思,说;“老婆姨,再打扮也不会年轻了。”
  “很年轻。”二愣子傻傻地看着三姑,脚像胶水粘在地上。
  看见二愣子傻傻地看着自己,三姑说;“别傻看了。我给你做了一双鞋,你试试,合适不合适。”
  三姑从驴子背上的褡裢里取出一双崭新的布鞋子,递给二愣子,说:“这是金花送我的一块布,给你做双鞋子。”
  “为什么不给你自己做?”
  “谁穿不一样。”
  二愣子接过鞋一看,是一双黑帮白底鞋。摸摸布,很厚实;翻过来看鞋底,白布鞋底上细针密线,捏一捏,硬硬的,很结实。
  “你做的鞋真结实,一定耐穿。”
  “别夸了,赶紧试试,还要赶路。”
  二愣子找了一个土堎坐下,脱掉脚上的鞋子,换上三姑给的新鞋子,然后站起来走了几步,说:“不大不小,很合适,穿着舒服。你怎做得这么合适?”
  “经常跟你一起走路,还能不知道你的脚大小吗?”
  “女人的心真细。”
  “赶紧娶个婆姨,也好有个人照顾。”
  “娶婆姨不是买驴子,掏钱就能到手,不急。”
  三姑瞅了一眼二愣子的驴子,发现驴子背上没有装炭的黑口袋,而是搭着两条白口袋,就问:“今天你做甚?”
  “买盐。有人嚷嚷,说没盐吃了,叫我去买。”
  “正好。今天我也去买盐。三岔口集市的盐比县城里的便宜,我们去那里买。”
  “好。今天可以避开那伙鬼子。”
  两头牲口脖子上的铃声叮叮当当,像美妙的音乐,伴着三姑和二愣子的脚步和话音。说话间,二人走出了沟,过了河,到了河对面的公路上,沿着公路往东走去。
  眼看到了强盗湾,二愣子问:“最近这里怎么样?”
  “没有听到抢人的事。”
  “只要不是日本人就不怕,再说我们两个人,强盗不敢轻易动手。”
  有二愣子在身边,三姑的心里踏实多了。每次路过这里,尽管三姑心里并不害怕,但是还是十分小心,脚下的步子比别处要快许多。现在她的脚步不紧不慢,一边走,一边和二愣子拉着闲话。
  到了三岔口,已近黄昏,集市上依然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尾市的叫卖声此起彼伏。三姑和二愣子顾不得看热闹,赶紧走到盐市,买好两驮子盐,拉着牲口住进旅店。
  第二天清早,三姑和二愣子赶着牲口出了旅店往回走。二愣子很少来三岔口赶集,想起昨天下午看到集市上的热闹场面,余兴未消。他想不到世道混乱,这里的集市却这么热闹。原来,三岔口处在两条河的交叉口,距离周围的城镇比较远,日本人的骚扰比较小,因而比较平静。三姑则想起上次来赶集的事,对二愣子说:“上次来赶集,晚上住在旅店,半夜听到外面枪声乱成一片,听说日本人的军车被劫。回来时我只好走河对面的小路,绕了不少路,还遇到了那场该死的旋风。天晓得世道是怎么回事。”
  “别想那么多,过一天算一天。”二愣子说。
  中午,二人临近强盗湾。他们本想下河饮牲口,可是想到前面不远处就是强盗湾,还是过了这一截是非之地再饮不迟。两头牲口的铃声叮叮当当,沿着公路飘向远处。因为身边有二愣子,三姑的心很平静;因为身边有三姑,二愣子的心也很平静。三姑的驴子在前面引路,三姑跟在驴子后面;二愣子和他的驴子在后面压阵,稳稳当当往回走。
  二人走到强盗湾的中间地段,突然听到山上传出几声“吱吱”的口哨声。一会儿,从山上下来五个人,手里拿着刀棍,站在三姑和二愣子面前,挡住去路。二人不由一惊。
  “东西留下,走人。”一个头目样的人说。
  “没钱。只有这几袋子盐。要吗?”三姑说。
  “要。留下。”
  “这点东西,值得你们抢吗?”三姑说。
  “不想留,是吗?”
  “不值得你抢,背起来很沉的。”三姑说。
  “给他们。值几个钱。”二愣子不想惹事。
  “还是男人懂道理。女人就是不明白道理。”
  经头目这一说,三姑怒从心起,紧紧握住手中的鞭子,说:“真要抢,看它答应不答应。”
  几个土匪都握紧了刀棍,逼上前来。只见三姑扬起鞭子,“啪”的一声甩出去,头目的帽子不翼而飞,耳朵上血淋淋的。头目一摸自己的耳朵,哭着喊:“我的耳朵裂了!”
  几个土匪上前一看,上半截果真裂了个大口子,鲜血直流。头目看到架势不好,一边捂着耳朵,一边哭喊着:“狗日的婆姨,你等着。”
  土匪跑了。
  看到眼前的阵势,二愣子呆了。他直愣愣地看着怒气未消的三姑,似乎不认识一样。他想:三姑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本事!
  
  6
  
  三姑和二愣子过了强盗湾,才赶着牲口下河饮水。牲口喝足了水,不一会儿就到了自家的那条山沟里。这时候,二人的心情都轻松了,二愣子才想起问三姑:“你的鞭子怎这么厉害?”
  三姑拿起自己的鞭子给二愣子看,二愣子看见三姑的鞭子果然与自己的鞭子不同。自己的鞭子,鞭杆二尺长,鞭身三尺长。这样一杆鞭子,也就足够了。再看三姑的鞭子,鞭杆二尺长,鞭身可长可短,最长可达六尺,分明比他的鞭子长了一大截。再看三姑的鞭身,虽然和他的鞭子一样,都是牛皮做的,可是鞭身的上半截比他的鞭身粗了一倍。这样的鞭子,甩出去十分有力。二愣子看后,点头称是。
  三姑看见二愣子疑惑,感叹一声,说;“你想知道吗?”
  “想。”
  这是一个自三姑嫁给二小以后从未向别人提起过的内心秘密,她只在被窝里悄悄和二小说过。本来三姑不愿意向任何外人提这件事,因为爹曾经多次向她叮嘱,不得向外人说,免得让人知道你是习武之人,滋生事端。这是习武之人的谨慎之处。二愣子和她的年纪一般大,又是一起患难与共的人,今天又显露了一手,所以三姑也就不想对二愣子隐藏了。
  “说起来话长。小时候,从我会跑那天起,爹就教我练武功。爹是村里出名的武功好手,力大无穷。有次爹进城,半路上想起家里没炭烧了,想顺便挑一担炭回去,可是没有扁担,也没有框子,怎么办?爹灵机一动,在路边的摊子上买了一条扁担,两个四尺高的瓮,挑着瓮去煤窑买炭。炭场卖炭的人看见有人挑着瓮买炭,很奇怪。卖炭人豪爽地说,看你力气大,如果你能挑走这两瓮装满炭的担子,不用花钱。爹问,当真?卖炭人说,当真。就这样,爹挑着足有两百多斤重的炭,一口气走了四十里山路,挑回了家。这让村里最有力气的人都惊叹不已。每天夜深人静时,爹关好大门,教我练功,直到出嫁那一天。鞭子功只是其中之一。”
  二愣子听得入痴了,问:“鞭子功怎么练?”
  “夜里,在院子里点起一柱香,用鞭子打香头。只许打灭香头,不许打断香柱。”
  “太神了!”二愣子一脸惊奇。
  “你绝不许向外人说起。做到吗?”
  “做到。”
  “上次,你为了我被日本人刺伤。今天,我不想让你再为我担风险,所以才使出了这一手。其实,我有两杆鞭子,你只看见一杆。”
  “那一杆呢?”
  “你看不见。”
  二愣子看看三姑的身上,没有;再看看驴子的身上,也没有。二愣子觉得奇怪,他不曾想到身边的女人如此不凡。
  二愣子回家后在家呆了几天,天天和自己生闷气。娘问二愣子,你怎么了?二愣子不啃声。一腔闷气无处发泄,二愣子只好扛着锄头天天下地除草。上次上门相亲的那个姑娘回家后,看到二愣子身强力壮,倒是有几分愿意,可是她的父母死活不愿意,原因是嫌二愣子娘的人性不好。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对于娘的秉性,二愣子无可奈何。二愣子再次请麻花嘴去说合,人家还是一口拒绝。实在没有办法,二愣子只有在夜深人静之时,躺在自己的被窝里回味那个美妙的夜晚和姑娘的亲昵。有时候,晚上实在无聊,就去别人家串门,直到夜深才回家。
  有一天晚上,二愣子躺在自己的被窝里,突然想起三姑。好几天没有看到三姑了,二愣子真有点想她。他想起三姑一个女人家,在身临危险的时候,毫不畏惧,敢于担风险,实在了不起。上次自己受伤,三姑送来白面和肉问候,够义气。这次三姑挺身而出,一鞭子打走了土匪,化解了危险,自己应该给三姑买点东西,算是与三姑的一份交情。想到这里,二愣子决定明天去驮炭,顺便进城给三姑买点东西。
  二愣子赶着驴子进了县城。二愣子把驴子拴在街道边的一根柱子上,自己走进一家店铺买东西。他买了五尺花布,装进肩上的褡裢里,满心欢喜走出店铺。突然,看见前面街道上出现一队日本人,押着一个五花大绑的人走来。二愣子没敢走下店铺的台阶,返身走回店铺往外瞧。等日本人走近了,二愣子仔细一看,被绑着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上次被日本人抓走的李家塬的六儿。日本人的后面跟着四痞子的警备队,耀武扬威地驱赶着街道两边的人。二愣子心里想,六儿这下子没命了。
  街上的人窃窃私语,胆子大的人跟在警备队后面,想去看个究竟。二愣子不愿意跟着人去看热闹,赶紧从柱子上解下缰绳,赶着驴子去煤窑驮炭。
  二愣子不愿意看到熟悉的六儿被杀的悲惨场面。他听说六儿被抓以后,六儿的家里人四处借钱,托人带着钱去疏通,可是日本人不吃这一套,一直关着六儿不放,最终有了今天的结局。至于六儿为什么被抓,二愣子并不知道原因。
  二愣子装好炭,赶着驴子往回走。走了一程,突然天空飘来一片黑云,紧紧压在头顶,天色骤然暗下来。二愣子抬头一看,天马上就要下雨了。他抬手拍了一下驴子的屁股,对驴子说:“快点走,天要下雨了,别淋着我们。”
  驴子听懂了二愣子的话,果然加快了脚步。
  一会儿,风尘骤起,雨点滴落下来。这时,距离金花的旅店不到半里路,二愣子嘀咕了一句:老天爷,慢点下雨,再等一会儿。
  二愣子的脚步更快了,雨渐渐下大了。二愣子赶紧赶着驴子走进金花的旅店,雨下得瓢泼一般。二愣子卸下驴子背上的驮子,把驴子牵进圈里,自己赶紧走进窑洞躲雨。
  一会儿,有人吆喝着牲口进了旅店。二愣子往窗户外一瞧,看见三姑进来了。二愣子连忙跑出去帮着三姑给驴子卸驮子。卸了驮子,赶紧拉着三姑跑进屋躲雨。从后半晌到黄昏,雨下个不停,二愣子有点发愁,怕今天回不了家。金花安慰说:“老天难得下一场透雨,就让它好好下。下了透雨,庄稼长得快。这里有吃有住,你们愁什么。”
  三姑说:“平时难得住你的旅店,今天就照顾你了,你给我们准备几碗面,还有铺盖。”
  “哟,还要我准备铺盖,难道我的旅店会没有铺盖?是不是想要我准备两床好铺盖,和别的男人睡个好觉。”金花调侃三姑。
  “也就顺口说说,你就当真了。当真和别的男人睡觉,只要你金花不说,我家二小就不会知道。赶紧准备几碗面,我们肚子饿了。”
  “我不会多嘴多舌,我的嘴紧。只要你三姑敢睡,保准不会从我嘴里透风,有个男人正饥渴着呢。”
  金花斜眼瞅着二愣子,哈哈大笑,随后出门准备饭去了。
  吃罢饭,三人又坐在一起拉闲话。二愣子问三姑:“今天你听说六儿的事了吗?我亲眼看见日本人押着他游街,怕是没命了。”
  “没有。我只顾赶路。”
  金花说:“后晌有个人进店喝水,说他看见六儿被日本人的大刀砍了,血把衣服都淋透了。真残忍,狗日的!”
  “早就听说他被抓了,不知道为什么被杀?”三姑问。
  “听说与三岔口炸军车有牵连,说六儿也参与了。听人说,地下土八路一直在活动。有人说,看见六儿有手枪,报告了警备队,这才遭了。”金花说。
  “该死的,谁做的缺德事?”三姑问。
  “土八路知道了,会剥他的皮。”二愣子说。
  “这种缺德事做不得,炸的是日本人,不是他的爹妈,何苦?听说土八路在晚上秘密活动,专和日本人作对。我住在日本人的附近,成天提心吊胆的。日本人,该炸,该死!”金花说。
  三人一直说到三更天,二愣子和三姑出门给牲口添了草,回各自的屋子睡觉。二愣子想起上午买的花布,就从褡裢里取出那块花布,推开三姑的门。三姑正在弯腰洗脸,听见有人进门,抬起头来。二愣子看见三姑上身穿着一件短袖,赤裸着两只胳膊,两个饱满的奶子活脱脱的,一颠一颠的。二愣子正想退出去,三姑开口:“没事。别走。我马上就洗完了。”
  三姑洗完脸,出门倒了洗脸水,又走进门,看见二愣子手里拿块花布。问:“给谁买的?”
  “给你。”
  “为什么?我不是你的婆姨。”
  “上次日本人刺伤我,你来看我时带着肉和面,我应该回报你。不然,你会骂我。”
  三姑笑了。
  “你的心还挺细的,想那么多。我们一起跑活,相互照应是应该的,何况你是为我才受的伤。你有情有义,布我收下了。”
  二愣子把花布递给三姑,问:“这块布好不好?”
  “很好看的。”
  三姑把花布放在身上,比划着。问:“我穿着好看吗?”
  “好看得很。”
  三姑站在二愣子对面,眼里一片柔情蜜意。三姑把花布放在炕上,坐在炕沿边,一边眼巴巴地看着二愣子,一边拿着大木梳,一梳一梳地梳理着长长的黑发,两个奶子一颤一颤的。二愣子看着三姑颤悠悠的奶子,早已魂飞魄散。
  “时分不早了,我回去睡觉。”二愣子嘴上如此说,却不移动身子。
  “你要睡得着,你就回去;你要睡不着,你就别回去。”三姑嬉笑着。
  二愣子走到窗前,往外看了一看,旅店里黑魆魆的,金花早已睡觉了。二愣子走到三姑身边,挨着三姑坐在炕沿,一把将三姑搂过来。三姑顺势倒在二愣子怀里,摸着二愣子的胸脯,说;“你小子不傻啊,很会把握火候。念你对我这么好,今晚我的身子给你了。”
  “自从和那个姑娘睡觉后,就没沾女人的边。”
  “三姑是一个女人,没有别的可以报答你,只有用我的身子回报你。你要是不嫌弃,今晚我让你开荤,就看你的功夫如何。”
  “我哪会嫌弃你,求都怕求不来。你把身子给我,是我的福气。”
  “哦,那个姑娘浪吗?”
  “前两次她有点紧张,后面几次放开了,呻吟不断,门外面听房的人都激动不已,嘻嘻地笑。”
  “你玩了人家一整夜?”
  “嗯。”
  “今晚你尝尝我三姑的味道。”
  三姑突然一个鲤鱼打挺,将二愣子压在身下,二人滚成一团。
  
  7
  
  夏日黎明的山村,一派宁静,万籁俱寂。翠绿的树梢丝纹不动,仿佛也在沉睡中。鸡叫几遍之后也沉寂了,静静地等着天亮。天色白了,才有一两个早起的人咳嗽着走出门,拿起扫帚扫院子。扫了院子,又牵出牲口饮水,然后拉到院子外面的场地上休息。随后,他们拿起昨天用过的锄头,扛在肩上去锄地。渐渐,人们纷纷从炕上爬起,做自己该做的事。
  “叭——”。
  突然,一声清脆的枪声划破山村的宁静,把三姑从梦中惊醒。村里糊涂的人不知道怎么回事,明白的人一听就知道不好了,——日本人来了。有人立刻喊:“日本人来了!”这时,糊涂的人才明白是怎么回事。顿时,人们手足无措,不知道如何是好。突然,有人明白过来了,连忙赶着牲口,扛着锄头,急匆匆往村外跑。
  三姑的村子坐落在半山腰,村子对面有一座高点的山,俯视着村子。日本人趁着天黑,占据了村子对面的高山,村子里人们的一举一动,都尽收眼底。
  村里一片混乱。
  二伯是全村起得最早的人,天天如此,今天也不例外。他赶着牛刚跑到村口,眼看就要拐过一个土坡,逃出日本人的视野。突然,“嗖”的一声,一颗子弹穿过他的耳边,钻入身边的土壁。二伯扬起鞭子,使劲抽了一鞭老牛,快速转过土壁。二伯跑到一条沟底,失魂落魄,悄悄地躲起来。
  “哒哒哒”。日本人的机枪响了,想封住出逃的村民。果然,好多人不敢跑了,怕中了枪子,只好返回院子。胆子大的男人,还是想法子往村外跑。他们知道,一旦被日本人抓住,轻则挨打,重则丧命,所以能跑则跑。村里的路,人们很熟悉,自然能找到跑出去的路。日本人的枪死死地封住各个路口,有人还是跑出村外。日本人看见堵不住往外跑的人,便有一部分人跑下山,进村子封堵,甚至去追赶跑出村的人。
  三姑今天不去跑活,当她和村里的人一样,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已经来不及逃跑。三姑知道,男人想逃走是怕打怕杀,女人想逃走是怕奸淫。一旦被抓,自己也很难逃脱被奸淫的命运。既然无可奈何,不如平静处之。二小怕三姑在家出事,不想往村外跑,三姑说,我一个女人家怕什么,男人要紧,硬把二小赶出村。三姑像往常一样,从圈里拉出驴子,给它饮水,喂料,随后把驴子拉到院子外面的场地上休息。
  不久,二伯被日本人赶回村子。二伯垂头丧气,手里紧紧握着老牛的缰绳,生怕日本人抢走。日本人把二伯赶到离三姑家不远的一个打谷场上,没容二伯站稳脚,就拿起枪托子打他。二伯五十多岁了,哪经得起重打。二伯被打得嗷嗷叫,嘴里不停地喊;“你们要打死我了!”
  二伯的喊声惊动了整个村子,人们都能听到二伯撕肝裂胆的喊声。二伯的那头老牛站在打谷场边,眼睁睁看着日本人打二伯,百思不得其解。三姑从关得紧紧的大门缝往外瞧,看见二伯被打倒在地,两个日本人轮番打,二伯一声接一声干嚎。眼看时候不早了,三姑抱了一把柴禾,生火做饭。她嘱咐两个孩子老老实实呆在家里,不要出门。村子里家家户户的烟囱上,渐渐冒起了炊烟。
  少数日本人依然留在村子对面的山顶上,多数进了村,有的守着村口,不许村人出去,有的挨家挨户抢东西。
  三姑往锅里下了一小碗小米,正在和玉米面,准备一会儿蒸窝窝头。突然又听到二伯一声声的干嚎,她知道日本人又开始打二伯了。三姑心里想,二伯这把老骨头会断在日本人手里,不由地骂一声,该死的!两个孩子听见二伯的哭喊声,吓得蹲在炕头一动不动。
  三姑正在和玉米面,大门外响起了“咚咚”的敲门声,还听到叽哩哇啦的喊叫声。三姑知道,日本人上门了,自己躲不过去了。三姑举着一双和面的手,出来开大门。
  三姑打开大门,看见两个日本人端着枪站在门外。看见开门的三姑是个年轻女人,两个怒气冲冲的日本人马上转怒为喜,露出一脸笑容。他们上上下下端详着三姑,然后竖起大拇指夸奖三姑长得俊。他们让三姑回到院子,关上了大门。本来,这两个日本人是来搜粮食的,看见三姑如此年轻,就把粮食的事撇到脑后,嘴里喊着:“你的,花姑娘的!”
  三姑知道日本人是来搜粮食的,因为她从隔壁院子里的动静知道了。看见两个日本人色迷迷的样子,三姑知道他们的心思,立刻举起粘着玉米面粉的双手,指一指一孔窑洞,说:“粮食,房子里有。”
  三姑打开窑洞的门,里面露出一排整整齐齐的黑瓷大瓮。大瓮是家家户户装粮食的器具,防潮防霉。三姑打开一个大瓮,指指瓮里的粮食,问:“要吗?”
  日本人点头,同时又竖起大拇指,夸奖三姑:“良心的,大大的。”
  三姑立刻拿来一条布袋子,顺手从炕上拿起一只大碗,把瓮里的豌豆舀出来,倒入布袋子。日本人一看是豌豆,十分高兴,因为他们最喜欢战马的饲料,豌豆是上好的马饲料。两个日本人眼巴巴地看着三姑一碗一碗把豌豆倒入布袋子,一会儿就装满了一袋子。
  “还要吗?”三姑问。
  “嗯。”两个日本人再次竖起大拇指。
  一会儿,三姑又装满了一袋子豌豆。然后,三姑拿来两根绳子,系上口袋,抄起一根扁担,挑起两袋子豌豆往出走。眼看嘴里的一块肥肉要从嘴边溜走,其中一个日本人不甘心,用手示意三姑放下担子。三姑明白他的意思,摆摆手说:“先去送粮食。”
  明白了三姑的意思,一个日本人笑嘻嘻地去开大门,另一个想阻拦。只听见两个日本人叽里咕噜一番,同意三姑挑着粮食出门。两个日本人端着枪,在院子里等着三姑回来下手。三姑把粮食挑到打谷场,那里已经有人挑来一袋一袋的粮食。三姑放下担子,抹着出汗的脸。旁边的几个日本人看见三姑这么年轻,垂涎欲滴。他们看看长官的脸,长官一脸铁青,他们只能垂涎。长官指着三姑说:“粮食,挑。”
  三姑想趁机逃走,可是村子里到处是日本人,实在跑不出去。她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就一边走,一边看,可是找不到躲藏的地方。她知道,只要她在村子里,哪个地方都不安全,都会遭到日本人的践踏。无奈,她只好往家走,家里还有两个孩子,她要保护两个孩子。
  三姑硬着头皮走进自家的院子,两个日本人还在院子里等她。看见三姑回来了,两个日本人高兴得哈哈大笑,一齐向三姑竖起大拇指,说:“良民,大大的。”
  三姑担心自己的两个孩子,推开窑洞的门,看见两个孩子蹲在炕头,一声不吭。三姑安慰两个孩子:“不怕,娘在。”
  两个日本人也跟着三姑走进窑洞,看见炕上蹲着两个孩子,马上举起枪,逼着两个孩子下炕。三姑看见两个日本人气势汹汹的样子,只好让孩子下炕,然后把两个孩子送出门外。三姑嘱咐两个孩子:“你们别进来,娘没事。”
  两个日本人放下手中的枪,迫不及待地脱衣服。三姑站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脱去一件件衣服。难道自己就这样被这两个畜生糟蹋吗?如果拒绝糟蹋,自己和两个孩子的命都难保,因为日本人手里有枪;如果听凭他们糟蹋,她于心不甘。其实,三姑心里并不怕眼前的两个日本人,怕的是村子里其他的日本人。凭三姑的功夫和心计,这两个日本人很容易对付。可是如果她处置了这两个日本人,让村子里其他的日本人知道了,全村人都要跟着遭殃。三姑对自己说,为了孩子和村里人,老娘忍了!
  日本人脱去了衣服,一个用枪逼着三姑上炕,三姑只好上炕。他们逼着三姑脱衣服,三姑只好慢腾腾地脱。他们逼三姑躺在炕上,三姑只好顺从。一人扑向三姑,一人用枪逼着三姑。三姑随手抓起一块衣服,蒙在自己的脸上。当扑向三姑的日本人忘情时,三姑悄悄摸到炕上的一把剪子,想向鬼子刺去,或者剪去他下身的罪恶之物。猛然,三姑想到了院子里的两个孩子,也想到了逃往村外的丈夫和村子里的人。她想,自己可以泄愤,泄愤之后就是死,自己死了之后孩子和丈夫怎么活?三姑犹豫了,牙齿咬得咯咯响。
  三姑被两个日本人轮番践踏。鬼子走了,三姑出门看自己的孩子,看见两个孩子蹲在院子的墙角里,吓得一动不动。三姑安慰了一通孩子,回到窑洞里给孩子蒸窝窝头。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一个男人的哭喊声,三姑到院子里往外一看,看见二虎被日本人吊在门框上毒打。
  二虎边哭边喊:“你们打死老子,老子也没有一颗粮食。老子吃饭都是向人借,哪有粮食给你们,你们打死老子算了。”
  三姑吃完早饭,又被日本人赶出家门。三姑出去时安慰了一番两个孩子。三姑和村里其他的人一起被赶到打谷场上。三姑看见好几个女人都咬牙切齿,低声骂日本人是牲畜。三姑看得出来,他们和自己一样遭到了蹂躏。日本人把村里的牛和驴子都牵来,三姑的驴子也在其内。日本人对村民讲话,要他们把粮食运到县城的据点,牲口驮不了,要人挑。哪个不听话,立刻挨刺刀。人们一声不吭,只好照着办。
  日本人押着几十头驮着粮食的牲口,几十个挑着背着粮食的男女,出了村口,向县城走去。村子距离县城三十里路,个个男女垂头丧气。三姑赶着自己的驴子,背上背着几十斤粮食,一边走,一边在心里盘算。
  
  8
  
  近几天,二愣子没有出去跑活,在家里替爹放羊。日本人包围三姑村子的那天,二愣子在一个山头上放羊,他手里拿着放羊铲,把羊赶在一个山坡上吃草,他放开嗓子唱歌。近处的山一片宁静,远处的山一片静默,二愣子悠扬的歌声传得很远很远。除了没有媳妇,晚上有几分孤独外,二愣子的日子过得还算舒心。他唱了一会儿歌,突然想起三姑。已经几天没有看见三姑了,他感觉自己很想三姑,似乎可以闻到三姑身上浓浓的女人味。他想起为了三姑被日本人刺伤腿的事,想起那个雨夜在金华旅店的甜蜜,脸上不禁绽开甜蜜的微笑,以致发出呵呵的傻笑声。他感觉自己是个幸福的男人,因为他享受到了一个真诚女人的温柔,也享受到了一个刚性女人的激情。明天,他想出去驮炭,见见三姑,他实在太想三姑了。
  二愣子看见远处的山头上有一个人在锄地。一会儿,他看见这个人停下手中的活小便,一泡尿还没有撒完,就有更远处的人向他喊话传递消息。这个人撒完尿,冲着二愣子喊;“你是谁?”
  “我是二愣子。”
  “不好了,日本人包围了墕头村,日本人正在打人,搜刮粮食。”
  “死人没有?”
  “不知道。”
  二愣子听到这个消息,心里十分焦急,不知道三姑会不会有事。二愣子和三姑只隔十里远,也就隔着几个山头。二愣子立刻赶着羊爬上一个比较高的山头,往远处瞭望三姑的村子。十里外的墕头村,他只能看见村头的几个院子和树木,其他的什么也看不见。这让二愣子心里更加焦急。他想见到三姑,又不能立刻去,他知道此时去是自投罗网,不仅救不了三姑,还会搭上自己。他站在山头上,一边照看着羊群,一边瞭望着远处的墕头村,直到太阳落山。
  二愣子回到村里,墕头被包围的消息早已传到村里,人们议论纷纷。有的人说日本人打死了几个人;有的人说几个男人被打得嗷嗷叫,比杀猪时猪的叫声还惨;有的人说十几个女人被糟蹋;有的人说村里的粮食都被收刮走,没带走的粮食都放火烧掉了;有的人说村里的大人都被抓走了,只剩下老人和小孩子,村里一片凄惨。
  二愣子放心不下三姑,吃完晚饭,手里拿着放羊铲,乘着夜色前往墕头村。十里山路,一会儿就到了。二愣子赶到三姑家,看见二小也从村外跑回来了。二小正在做饭,嘴里不停地骂着日本人。
  “怎样了?”二愣子问。
  “三姑和村里好多人被日本人赶走了,给他们送粮食。是死是活,现在不知道。这伙狗娘养的!杂种!”
  “人多,不会有大事的。”二愣子安慰二小。
  “但愿没事。谢天谢地。”
  二愣子和二小说了一会儿话,半夜时分赶回村里。二愣子睡在炕上,半宿没有睡着,他在担心三姑的安危。
  第二天黎明,墕头村鸡不叫,狗不咬,恐怖气氛依然笼罩着整个山村。二小躺在炕上,半宿睡不着,直到快黎明,才朦朦胧胧睡去。不一会儿,二小突然被外面的动静惊醒,以为日本人又进村了。二小一骨碌爬起身,胡乱穿上衣服,赶紧往外跑。二小跑到院子外面,看到村子里已经有几个人跑出来了。二小往村头望去,只见黑压压的一群人向村里走来。二小拔腿就跑,跑到一个山头,停下脚步,隐约听到叮当的铃声,分明是自家那头驴子的铃声。二小知道是村里的人回来了,可不知道有没有日本人跟着。
  天色渐渐亮了。二小看清楚了回村的人。他看见了回村的队伍中没有日本人,看见了疲惫不堪的人慢慢腾腾走着,像丢了魂。仔细看,二小看见了跟在自家驴屁股后面的三姑,高兴地掉下几滴眼泪。二小向回村的队伍飞奔而去。
  三姑扬起鞭子,“啪”“啪”两声,队伍一片欢腾。
  村里的人知道被赶走的人回来了,都一起跑到村头迎接。一夜工夫,犹如久别重逢。劫后余生,有人喜极而泣,有人哈哈大笑。二小跑到三姑跟前,看着一脸倦容的三姑,说:“你们终于回来了。”
  “死不了。命大。”三姑说。
  其他人也附和着三姑说;“我们命大,死不了。”
  村人一齐哈哈大笑,仿佛出征的队伍凯旋而归,苦难也会带来苦涩的快乐。
  三姑回家,看见两个孩子还在被窝里睡觉,心里踏实了。她摸摸两个孩子的脑袋说,你们没事就好。她打了一盆洗脸水,痛痛快快洗了脸,用大木梳痛痛快快地梳理着那头长发。二小给驴子饮水,喂草料,摸着驴子的头,心疼地说;“狗日的日本人,把你折腾瘦了,多吃点草。”
  “给驴多添一碗料。”三姑对二小说。
  看到三姑疲惫的样子,二小忙着生火,扫地,做饭。二小问三姑:“昨天,你们出去吃饭了吗?”
  “吃枪子还差不多。狗日的日本人哪有这么好的心肠。从昨天中午到现在,我们没有吃一口饭,只在回来的路上,到河里喝了几口水。饿的时间长了,现在也不觉得饿了。”
  二小几次去捅火,想让火烧得旺点,快点烧开水,早点做饭吃。三姑说,急什么,人回来了,没有什么可急的。说完,拿着鞋底坐在院子里纳鞋底。
  “你没有挨打吧?”二小问。
  “没有。”三姑淡淡地说,她不想提日本人的事。
  “昨天,我和二狗一起逃到远处的山头上,一直看着村里的动静。幸好我们只损失几斗粮食,我担心人出事,人没事就好。”
  “过去的事,不说了。”
  三姑一边纳鞋底,一边看着驴子大口大口地吃料。她心里在说,可怜的驴子,一天没有吃东西了。她突然想起了二愣子,也许他不知道一天来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她又一想,两个村子这么近,一定有人传递消息。不过,他知道又能怎么样。对于自己遭践踏的事,三姑觉得很羞耻,她不想告诉二小,免得他心里不舒服。三姑心里有点难受,可她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女人,她会卸掉压在心头的那块沉重的石头。
  隔壁的二婶听见三姑回家了,手里拿着鞋底,边走边纳,走进三姑的院子。看见三姑在悠闲地纳鞋,二婶心里很惊奇,心想三姑你的定力真好。三姑抬头看见二婶进来,拿给二婶一个凳子。
  “你也纳鞋?”二婶问。
  “是的。闲着也是闲着。”
  “你听说没有,日本人进村,好多年轻婆姨被糟蹋,真可怜。他们以后怎么面对自己的男人,男人还会和他们那个吗?”
  二婶用眼瞟了一眼三姑,似乎想从三姑的脸上看出一点什么。三姑一脸镇静。
  “谁知道。你去问他们。”
  “说起来,日本人真缺德,什么事不能干,偏要糟蹋婆姨,这叫我们村里的年轻婆姨以后怎么见人。我这样的婆姨老了,是一根老黄瓜,没人啃了,倒躲过了一劫。”
  三姑听出了二婶的弦外之音,也不计较什么,只顾纳鞋。二婶没趣,说一声回家做饭,走出院子。
  二小一边做饭,一边对三姑说:“我们村被日本人骚扰的事,惊动了临近的村子,搅得人心惶惶。昨晚半夜,二愣子还来我们家打问情况,还有几家的亲戚也来打问。”
  听了二小的话,三姑想,二愣子真够个男人,懂得心疼人,可惜到现在都没有一个婆姨。想到二愣子的难处,三姑对二小说;“你帮二愣子找个婆姨,光棍一条,总不是个事。”
  “是的。一个浑身都是力气的人,找不到一个婆姨,全怪他娘那张嘴,可惜这后生了。有合适的,我告诉他。”
  三姑村子里的人回村的事,附近村子里的人很快就知道了。听到这个消息,二愣子放心了。二愣子了解三姑的脾性,他担心三姑忍耐不住,脾性发作,伤害了自己,因为她面对的是荷枪实弹的日本人,不是只有刀棍的土匪。二愣子想,等三姑休息几天,再和她一起去跑活。
  部队征兵打日本人,二愣子的弟弟去当兵了。二愣子一家人闷闷不乐,尤其是二愣子的娘,一天到晚总在念叨,担心儿子回不来。二愣子的爹说,担心有什么用,打仗总会死人。二愣子安慰娘,不会有事的,老三一定能回来。二愣子的娘又提起二愣子的亲事,让二愣子的爹去找麻花嘴,再说一门亲事。凑巧,麻花嘴自己上门来了。麻花嘴说,上次上门相亲的那个姑娘,有人给她介绍了几个对象,她都不满意,心里还是惦着二愣子。听了麻花嘴的话,二愣子一家沸腾了。
  姑娘再次上门相亲,又和二愣子住了一夜。二愣子彻夜大战,又美美地享受了一夜。一波一波的浪潮,让窗户下听房的人忍耐不住,一趟一趟地往茅房跑。
  二愣子想出去跑几趟生意,把三岔口的粮食驮到县城倒卖,挣几个钱。几天后,二愣子赶着驴子出了村。
  二愣子一路走,一路唱,直到听到一串叮铃铃的铃铛声,才停下来。他扬起鞭子,“啪”“啪”两声脆响。远处也传来“啪”“啪”的两声脆响。二愣子对驴子说:“走快点。”
  驴子的脚步加快了,二愣子的步子也快了。
  听见二愣子的鞭声,三姑放慢了脚步,驴子也跟着放慢了脚步。等到二愣子赶上来,三姑让两头驴子相跟着,自己和二愣子走在后面。二愣子瞅着三姑,看见三姑经历了前几天那场劫难,依旧一脸好气色。三姑看见二愣子盯着自己看,面有愧色,嘴上却说:“不认识了吗?我有什么变化?”
  “你还像过去一样俊,没有什么变化。”
  三姑不语。自从被日本人践踏之后,虽说她心里没当做一回事,可是在人前总有几分羞愧。她心里想,二愣子恐怕也知道她被日本人践踏的事,因为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她没有对丈夫提起自己被践踏的事,在二愣子面前却不想隐瞒。
  “那天,我遭罪了。”三姑叹口气。
  “听说了。过去的事情不必耿耿于怀,把心放平,谁都知道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只要人没事就行。大丈夫能伸能屈。日本人总有倒霉的那一天。”
  “我不会等到那一天,我已经报仇了。”
  二愣子有点惊讶,两眼盯着三姑,不明白三姑的意思。二愣子听说那天死了两个日本人,不知道怎么回事。
  “那两个日本人是你打死的吗?”
  “嗯。”
  那天,三姑被践踏后,日本人强迫她赶着自己的驴子,背着几十斤重的粮食,随着村里的人,在午后的烈日里艰难地走着。她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一路上,她狠着心,咬着牙,盘算着如何报仇。日本人荷枪实弹,押着村里几十号送粮食的人,如果自己下手,一旦被日本人发现,不仅自己遭殃,其他人也会遭殃。三姑想着安全的报仇办法。她一边走,一边察看着沟里的地形。
  这条长达二十里的山沟,前十里沟很浅,路沿着山的一侧,缓缓向前延伸。后十里沟很深,深达三四十丈,窄窄的路悬挂在高高的石崖上,像一条弯弯曲曲的丝线,只能容一头牲口走过。上次三姑正是在这段路上遇到让她后怕的旋风。看到这段地形,三姑心里有了主意,她要在这里下手。
  路沿着山势弯弯曲曲,有时队伍后面的人看不见前面的人,前面的人也看不见后面的人。一路上,那两个践踏三姑的日本人一直紧随着她,一边走,一边调戏她。三姑走在队伍的前面,转过一个弯,趁着两个日本人不注意的瞬间,她悄悄从驴的鞍子里抽出那杆从不示人的铁鞭子,猛然扬起鞭子,向身后的一个日本人的脖子甩去,日本人被鞭子卷着骨碌碌滚到沟里。另一个日本人惊魂未定,也被三姑的鞭子卷着,骨碌碌滚下沟去。三姑顺脚踢下一块石头。后面的人看见两个日本人和一块石头骨碌骨碌滚下沟去,都惊呆了。
  几个日本人不顾山路狭窄,走到前面来看究竟。三姑若无其事地对日本人说:“他们踩到石头,滑倒了,掉下去。”
  日本人看看三姑,满腹狐疑。看见三姑是一个女人,犹豫一阵之后,他们没有再说什么。他们看见掉在深沟底的两个日本人,已经粉身碎骨,又无法拉上来,叽里咕噜一通,吆喝着人们继续赶路。
  
  9
  
  三姑和二愣子边说边走,不知不觉之间走到了三姑将日本人抽下山崖的地方。三姑指着山崖说:“就在这里。”
  二愣子低头往山崖底下看,看见沟底散着几件支离破碎的黄军装,日本人的尸体已经被狼吃掉,只剩下两副骨架,头和身子已经分开;两杆枪被折成几节,散落在几处。三姑看到日本人的这副惨象,高兴地说:“日本人以为我们是好欺负的,老娘先让他们尝点苦头。”
  “你一个女人家,能做到男人做不到的事情,真厉害!”
  “兔子惹急了都咬人,何况是一个大活人。当初他们践踏我的时候,我就想报仇,想剪掉那孽根,我强忍了。后来越想越不是滋味,实在忍不下去,我就把他们俩做了。”
  “你哪来那么大的本事?”
  “全靠那杆铁鞭子。”
  “铁鞭子?我看看。”
  三姑从驴鞍子里抽出那杆铁鞭子,递给二愣子。这杆鞭子,鞭杆是铁的,鞭身是一串铁链,沉甸甸的。二愣子握在手里,惊叹不已。
  “我的本事不大,跟我爹比差一大截。我的娘家离这里比较远,你们不知道我爹的名气,他的鞭子功夫无人能比。我娘家村子里的人都喜欢习武,人人都有两下子。我是家里的老三,爹从小就教我习武,除了练习爹最拿手的鞭子功,也练习拳脚。嫁给二小后,功夫练得少了,可是功夫的底子还在。如果他们不拿枪,对付两三个也没有问题,别以为我是花拳绣腿。”
  二愣子打心眼里佩服三姑的本事和胆量,说:“你真是女中英雄,你家二小都不敢惹你。”
  “是的。二小凡事总让着我,我也没有发脾气的时候,所以人们也不知道我的这两下子。你要小心,别惹我。”
  “我也不会惹你,不过,我真想见识一下你的本事。”
  “论力气,我没有你大,可是打人不能靠蛮力,要靠巧劲。巧劲不是谁都有的。想见识我的功夫,有的是机会。”
  今天,恰好三姑也要去三岔口,二人出了沟,过了河,踏上去三岔口的那条公路。路平了,牲口的脚步快了。他们想在午前到达三岔口,免得遭日烤。
  “近几天你在家做甚?”三姑问。
  “前半天锄地,后半天放羊。”二小脸上露出了笑容,“告诉你一件喜事,爱听吗?”
  “什么喜事?”
  “前次相亲的那个姑娘又上门了。”
  “呵呵,你小子又美美地享受了一个晚上,是不是?”三姑咯咯地笑着。
  “三十多岁的人了,难得享受一次,有机会当然不会放过。你呀,饱汉不知饿汉饥。”
  “你真没良心,我不也给你解过馋吗?”三姑轻轻踢了二愣子一脚。
  “你是慷慨的女人,我心里时刻记着你,以后也不会忘记你。”
  “你还是赶快成亲,有个婆姨在身边,洗洗涮涮不用自己操心,晚上还有热乎乎的东西抱,别人的东西用起来毕竟不方便。你不忘记我就好,也算没白和你交往一场。”
  “我想多跑几次三岔口,多挣点钱,把她早点娶过来。”
  “快点娶,夜长梦多。好在那姑娘还想着你,还是早点搂在怀里放心。”
  快到强盗湾了,二人都想起上次路过这里时被土匪打劫的事。上次三姑打伤了土匪头子,今天他们会不会等在这里报仇?二愣子看看三姑,三姑不动声色,似乎根本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二愣子对三姑说;“我们要不要绕道河滩,免得再惹麻烦。”
  “不用绕道走。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仇已经结下了,躲不过去。总不能每次都绕道走,绕道要多走不少路。他们不怕死,我们也不怕死。”
  这半年经历的一件件事,让三姑的胆子更大了。她不怕日本人,自然也不怕土匪。人生在世,命不由己,没有必要怕这怕那。有三姑在身边,二愣子也不怕,毕竟是个男人。再说他要成亲,等钱用,应该壮着胆子多挣点钱。
  眼看临近强盗湾,二人边走边瞭望着山上的动静,脚下的脚步加快了。二人凝神屏气,谁都不说话。仔细听,一头驴子有节奏的叮咚叮咚的铃声应和着另一头驴子唰啦啦的铃声,仿佛在演奏一支美妙动听的协奏曲。两头牲口的蹄子踏着地面,平静而有韵律。公路下面的河水哗啦啦地流着,自由欢快。晌午的阳光普照大地,周围一片宁静。强盗湾的危险区只有一里路,过了强盗湾就可以看见远处路旁的村子。二人走了一阵子,没有发现异常情况,紧张的心情渐渐放松了,步子也放慢了。
  二人轻松地走了一阵,又拉起闲话,眼看就要走过强盗湾。突然,山上传出一阵扑棱棱的响声。二人举头往山上看,只见一群土色山鸡向河对岸飞去。他们意识到可能有人惊动了山鸡,才让山鸡受惊而飞。
  “小心!”二愣子说。
  二愣子快步走到驴子跟前,从驴子的鞍子上抽出一根三尺长的木棍,紧紧握在手里。这是二愣子在家走的时候准备的一根木棍,是专门为了应对强盗湾出现的意外情况。三姑也紧紧握着手里的鞭子,时刻准备应付山上跑下来的土匪。三姑想,上次交手土匪吃了亏,这次相遇一定是一场恶斗,谁死谁活谁也不知道。二愣子自然也预料到了这场恶斗,他知道冤仇易结难解,既然逃避不了,那就面对现实。两人都做好了恶斗的准备,一边走,一边注视着山上,不知不觉过了强盗湾。
  虚惊一场,二人相视而笑。飞到河对面的山鸡落到半山腰,在草丛里咯咯咯地叫着,一派悠闲。
  赤日炎炎似火烧。过了强盗湾,二人牵着牲口下河饮水。河里的水清清的,平静处如一面镜子。三姑在水里照着自己的影子,看见自己的影子长长的,妖娆多姿,心里美美的。看见三姑对着自己的影子笑眯眯的,痴痴的,二愣子说,你们婆姨们的身子好,我们男人的身子何尝不好。说着,二愣子脱去身上的衣服,赤裸裸一条,扑通一声,跳进水里,双臂挥舞,激起一朵朵美丽的水花。
  看见二愣子在水里痛痛快快地游,三姑咯咯笑着。
  “三姑,你也脱了衣服下水,水里真凉快。”
  “女人家,怎好意思。”
  “没事,这里过往行人很少。”
  看见三姑犹犹豫豫,二愣子游到水边,一把将三姑拉下水。三姑浸在清凉的水里,水轻轻地摩挲着她的肌肤,浑身说不出的舒坦。二愣子在水里帮着三姑脱去湿淋淋的衣服,三姑露出了白花花的身子。二愣子看着三姑如笋似玉的乳峰,哈哈笑着,说真美。
  看见二愣子嬉笑,三姑撩起一捧水花,洒向二愣子。二愣子用手击打水面,激起的水花扑向三姑的身子。二人哈哈大笑。
  水里嬉戏一通之后,二人继续赶路。中午,他们到了三岔口。
  炎日下的三岔口集市,地摊上摆着各色各样的货物,货主懒洋洋地坐在阴凉处等着客人上手。往来的赶集人并不多,他们都不愿意在烈日下暴晒,等到午后日斜,赶集人就会蜂拥而至,挤满集市。午后常常是集市的高峰。
  三姑和二愣子赶了一上午的路,又饥又渴,又看见集市清淡,就赶着牲口进了旅店。店掌柜看见三姑又来了,赶紧帮着三姑和二愣子打水饮牲口,又给每人倒了一大碗开水,热情招呼二人休息。等到二人喝完水,店掌柜又给每人倒了一盆洗脸水,说:“热火燎天,洗一把脸凉快,我再去给你们准备午饭。”
  三姑和二愣子每人吃了两大碗面条,各自回房间休息。
  后晌,三姑和二愣子赶着牲口赶到集市,集市的人渐渐多了。二愣子买了几斗麦子,三姑买了几斗小米。他们把粮食装入口袋,放在牲口背上,回到旅店。这时,红日西斜,暑气消退。
  三姑和二愣子坐在旅店的院子里喝水乘凉,一直到二更。三姑对二愣子说:“你给我们的牲口添点草,我们该睡觉了。”
  “好的。”二愣子起身去喂牲口。
  二愣子喂了牲口,回到三姑身边,眼巴巴地看着三姑。三姑看见二愣子这副样子,故意说:“你不认识我了吗?看得人怪难受的。”
  “今夜——”二愣子吱唔。
  “你又想美事,不是前几天才享受过吗?”
  “已经过去几天了,今天还想。半夜,我去你的屋。”
  “没脸没皮,这由不得你,我把门关了。”
  三姑故作生气,走进自己的屋,把门关上,将二愣子冷丁丁一人丢在院子里。二愣子一愣,莫名其妙,随后讪讪回到自己的屋里睡觉。
  二愣子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不明白三姑为什么突然对他冷冷的,白天还好好的,说变脸就变脸,不知道她是真拒绝还是假推诿。凭他们患难与共的交情,理应对他热情有加才对。二愣子也考虑到出门在外,作为一个女人,三姑不愿意做这种让人笑话的风流事。女人家,脸面十分要紧。想来想去,二愣子还是要去试一试。
  三姑躺在炕上,一时不能入睡。自从日本人践踏她之后,一想起男女之事,她就反感,后悔当初没有剪掉日本人的孽根。不过,渐渐地也就淡忘了。二愣子是她患难与共的朋友,她需要二愣子的陪伴,也喜欢他那份诚实的感情,所以他没有拒绝的理由。刚才,她故作姿态,是要二愣子对她产生依恋之情,让他知道三姑是他离不开的女人。
  三更天,二愣子爬起身悄悄出门,走到三姑的门前,轻轻敲了一下门,里面没有动静。二愣子轻轻推了一下门,门开了。原来三姑的门虚掩着,并没有关上。二愣子悄悄溜进去,也不惊动三姑,直接上了炕。虽说正逢集市,而住旅店的女人很少,二愣子知道三姑一人住一个屋,所以毫无顾忌地爬上炕。三姑佯装睡着,不理会爬上炕的二愣子。二愣子也不询问,一下子把三姑紧紧搂在怀里。三姑被二愣子搂得生疼,轻轻哼了一声。二愣子把三姑搂得更紧了。三姑知道二愣子有蛮力,悄悄说:“轻一点,有劲一会儿使。”二愣子呵呵笑了。
  二愣子搂了一会儿三姑,把她放开了。他轻轻抚摸着三姑柔软的胸脯,仿佛抚摸着一面柔软的绸缎,手里十分舒服。三姑让他一揉一揉的揉弄,揉得心里痒痒的,揉得热血沸腾。猛然,三姑扑到二愣子的身上,恣意捏着他的肩膀,下身不停地扭动着,寻找二愣子身上兴奋的东西。
  第二天大清早,三姑和二愣子就起来了。他们给牲口喂料饮水,将粮食放在驴驮子上,一切准备停当,就告别店掌柜上路回家。他们要在日中之前赶到县城,免得遭受热辣辣的日头毒晒。
  两个时辰后,二人接近强盗湾。他们牵着牲口下河饮水,顺便也在河里洗了一把脸,顿觉凉快多了。他们牵着牲口走上公路,继续赶路。这回经过强盗湾,驴背上驮着粮食,二人心里却比较平静,因为来时让他们虚惊一场,实际并没有发生什么,所以他们不再担心。二愣子拍了一下驴子的屁股,说:“只有二十里路了,走快点。”
  突然,听到强盗湾附近传来一连串的炸弹声,接着又是劈劈啪啪的枪声。两头牲口立刻竖起耳朵,二愣子的驴子竟然扬起前蹄要跑。二愣子赶紧拽住驴子的缰绳,三姑也赶紧拽住驴子的缰绳。枪弹声接连不断,牲口拼命挣扎着要跑,二人死死拽着缰绳,往路边的人家走去。
  “快点进院子!”二愣子对走在前面的三姑说。
  牲口进了院子,渐渐安静下来。二愣子对三姑说:“我们在这里躲避一会儿,把牲口的驮子卸下来,让牲口休息一下。”
  牲口安静下来了,枪弹声还在响。主人帮着二愣子把两头牲口拴在一根木柱上,招呼他们喝水。
  “发生什么事了?”二愣子问主人。
  “不知道。”主人说。
  “估计是日本人挨打。”三姑说。
  大家一边听远处的动静,一边闲聊,等待事态平息。
  
  10
  
  三姑猜得很对,的确是日本人挨打了。
  有一百多日本人扫荡了一个村子,沿着公路往县城走。这个消息被土八路知道了,就在强盗湾设了埋伏。土八路在强盗湾的公路上撒了一层土,然后用铁锹把土拍紧,看上去像埋了好多地雷。日本人怕踏响地雷,附近又没有小道,只好走下公路,沿着河滩走。当日本人下到河滩,山上的土八路悄悄下到公路上,居高临下,向日本人投掷手榴弹。突如其来的袭击,让日本人手足无措,只好举枪还击。河滩距公路有百十米的悬崖,日本人的枪无法有效打击土八路,死伤大半。
  三姑和二愣子一直等到午后,才离开路边的那家院子,继续赶路。当他们路过强盗湾的时候,土八路已经把埋下去的几颗地雷挖走了,路上的土也清理了,二人放心地走过强盗湾。他们往下看,已经看不见河滩上日本人的尸体,想必是被他们自己清理了,不过依然可以看见河滩上的斑斑血迹。
  “打得好。真痛快!”二愣子说。
  “该死的,他们早该流血了。中国这么多的人,还让人家欺负,真窝囊。日本人欺负老百姓不说,还有四痞子那帮狗腿子也在欺负老百姓,狼心狗肺。昨天虚惊一场,今天实惊一场,虚虚实实,把人的魂都惊没了。”
  “兔子的尾巴长不了,他们总有走得那一天。我们的部队一直在征兵打日本人,他们不可能永远呆下去。”
  “如果世道总这样,人们的日子怎么过,你二愣子娶婆姨的钱也难挣回来。”
  “有你三姑顶缺,也满足。”
  “想得美,我不是你明媒正娶的婆姨,不会想用就让你用。我是我家二小的人,他才能想怎么用就怎么用。”
  “那是。我不会枪二小的女人,我只是借用。”
  三姑在二愣子背上捶了一拳,咯咯笑了。二愣子也跟着笑了。
  二人路过敌人的那座碉堡,看见它站在半山腰,土俑一般,毫无生气。看不见日本人,也看不见枪炮,只看见几个空空的枪炮眼。碉堡附近的一片枣树,绿叶青翠,紧紧包围着碉堡。
  眼看要到金花的旅店,天空出现了乌云,刮起凉风。二愣子抬头看看天空,怕要下雨。牲口背上驮着粮食,经不起雨淋,如果被雨淋湿,就卖不出好价钱。二愣子对三姑说,我们去金花旅店躲一躲。三姑抬头看看天,说赶紧走。二愣子吆喝一声牲口,牲口仿佛也知道要下雨,扬踢疾走。
  二人进了金花旅店,金花看见两个熟人进店,笑着说:“你们成双作对来,这那是住店,倒像是来找快乐。天还没有黑,也不会下雨,你们住店图什么?”
  “你看天上云彩黑黑的,马上就要下雨,不住店还让雨水浇吗?我们运的东西是粮食,不是黑炭,经不起雨淋。”三姑说。
  “看把你急的,我只是说着玩,那肯让你的粮食遭雨淋。你们来,我高兴。如果不是要下雨,请都请不来。”
  金花帮着二愣子和三姑卸了驮子,把粮食搬到屋里,接着给牲口饮水添草料。刚收拾停当,就噼噼啪啪落起了雨,三人赶紧抱着头跑进屋里。
  “这雨下得好,庄稼正渴着呢。”二愣子说。
  “我家的粮食被日本人收刮走了,就指望有个好天年,不然明年吃饭都成问题。”三姑说。
  “不够吃,我借给你。我家有粮食。”二愣子说。
  “你娶了婆姨,家里多了一张嘴,怕没有多少剩余。”三姑说。
  “二愣子要娶婆姨?这下子不用你成天缠着我们三姑了。”金花说。
  “三姑是二小的,不是我的。我哪能抢人家嘴里的东西。”二愣子说。
  “你说得乖巧,怕你抢了都不愿意承认。”金花看着三姑,咯咯地笑着。
  “人家二愣子娶得是黄花闺女,我是老婆姨,老的哪有嫩的香。”三姑看着二愣子咯咯地笑着。
  “什么老的嫩的,晚上灭了灯,都一个样。”二愣子也呵呵笑起来。
  雨下得很急,一会儿工夫,院子里积了很多水。夏天的雨,来得急,去得也快。一顿饭工夫,雨停了。二愣子说,河里的水一定很大,出去看看有多大。三姑和金花跟着二愣子出去看河水,果然河水涨了很多。浑黄的河水浩浩汤汤,肆无忌惮地奔腾着,河面上飘着树木杂物,一派摧枯拉朽之势,十分壮阔。
  由于下雨,店里没有几个人。晚饭后,三姑二愣子和金花坐在院子里,一边喝水,一边拉闲话。一场大雨过后,院子里十分凉快。夏虫低低地唱着,枣树静静地站着,三人絮絮叨叨,天南海北。
  “今天上午,我俩险些遭了枪弹,多亏我俩的运气好。”三姑说。
  “听说强盗湾交火了,日本人遭殃了,死了几十个人。”金花说。
  “不知道死了多少,反正河滩上到处都是血,活该!”三姑说。
  “不知道什么人打得埋伏?”二愣子问金花。
  “听说是牺盟会的人。他们的人不多,也没有多少武器,就是小打小闹。这也让日本人够受了。”金花说。
  “是得有人出来收拾他们,狗日的,横行霸道。”二愣子骂。
  三人说了很久话,看看时辰不早了。二愣子打个哈欠,去茅房解手。解手后,给牲口添草。三姑和金花也站起身,伸伸腰,准备去睡觉。金花说:“三姑,今天我男人不在家,你和我一起睡。”
  “不。你的屋子是金窝,你是金身子,我的睡相不好,怕踢掉你的金皮,你还是独自睡。”
  “知道你的心思。恐怕到时候不是你一个人睡,而是两个人一起睡。”金花笑着说。
  “你别瞎说,传到我家二小耳朵里不好。”
  “我的嘴牢,你不用担心,说说而已。”
  三人都到各自屋里去睡觉,院子更加安静了,可以清楚地听到院子外河水的咆哮。
  金花回屋后,轻轻闭上门,并没有像往常关着门。
  三姑回屋后,轻轻闭上门,并没有像往常住店关着门。
  二愣子回屋后,轻轻闭上门,并没有像往常住店关着门。
  金花想,今晚三姑和二愣子一定有故事,上次她就隐隐约约有感觉。一个过来人,什么不明白。今晚她想看个究竟,也是乐事一桩。不关门,出入方便,免得他们二人听见动静。
  三姑想,二愣子这后生劲头很足,每次和他睡觉,总让她销魂。这让三姑十分留恋二愣子温暖的怀抱和蛮力。今晚她还想享受一番,留着门,二愣子进来方便,免得金花听见。
  二愣子想,昨晚和三姑睡了一觉不过瘾,今晚还想过过瘾,不关门,出去方便,免得金花听见动静。他不怕金花知道什么,但是最好不惊动她。
  二愣子看见金花屋里的灯灭了,过了一会儿,他轻轻拉开门出去,到了三姑门前。他试着轻轻推门,门虚掩着。他轻轻推门进去,爬上炕,一把搂过三姑。三姑轻轻推了一下二愣子,低低地说:“你又来了,没有个够,真馋。金花会听见动静,让她知道不好。”
  “她灭灯睡着了,没事的。她要来,也进来。”
  “死不要脸。”三姑掐了二愣子一下,咯咯笑了。
  金花吹灭灯后,并没有上炕睡觉,她在窗户前看着外面的动静。当她看见二愣子钻进三姑的屋子,也轻轻推开门,蹑手蹑脚,走到三姑的门外,在窗户下静静地听着里面的动静。
  “今晚天气凉快,两人睡在一起很舒服。你的皮肤滑滑的,像绸子。”二愣子抚摸着三姑的后背。
  “你娶了婆姨,天天晚上可以摸绸子,说不定比我的绸子还光滑。”
  “还是你的好。”二愣子抱紧了三姑。
  “那你就好好享用。”
  二愣子翻身压在三姑身上,运动起来。三姑说:“动作小点,声音小点,小心惊动金花。”
  三姑在二愣子的冲击下,渐渐忘却了自己,轻轻地呻吟着。一阵暴风骤雨,一阵和风细雨,一阵风雨停歇。
  三姑和二愣子的动静,门外窗户下的金花听得一清二楚。当二人云雨过后,窗户下的金花实在憋不住,“噗嗤”一声笑了。金花知道他们听见了笑声,干脆笑着说:“你们继续,我回屋睡觉去了。”
  二愣子听了金花的话,说:“金花,你也进来吧。”
  “怕打搅了你们的好事。我睡觉去了。”
  三姑捶了二愣子一下,说:“你贪心不足,我还不够你用吗?”
  二愣子和三姑折腾了大半夜才兴尽睡去,金花却彻夜难眠,心里痒痒的。
  天亮了,三姑和二愣子早早起来。金花睡眼惺忪,哈欠连连。金花对二愣子说:“你的好功夫啊!你们享福我受罪,折腾得我一宿睡不着。”
  “谁让你男人不在家,在的话,你也不会消停”二愣子说。
  三姑和二愣子吃了饭,饮了牲口,随后收拾好驮子,赶往县城卖粮食。金花旅店离县城不远,二人赶着牲口,不到一个时辰就到了县城的粮食市场。他们卸下驮子,把牲口拴在柱子上,打开粮食袋子,等待人来买。
  县城的粮食市场,日日兴隆,一袋袋的粮食摆满了市场。县城虽小,但位于晋陕交界,商贾云集,集市繁荣,自清代起,这里就是阜盛之地。没有多久,三姑的粮食就卖出去了。三姑嘱咐二愣子看好牲口,口袋里装着钱,离开粮食市场,出去买点零用东西。二愣子蹲在地上,嘴里叼着旱烟,继续等待。
  突然,市场里出现了小小的骚动,二愣子站起身,抬头四处看,看见远处出现几个警备队的人。他们手里提着枪,一边走,一边四处看。二愣子知道这些人不好惹,一心想着早点卖了粮食回家。恰好有人打问他的粮食价钱,二愣子就和买主讲价钱。生意很顺利,没有几句话,价钱就讲定了。二愣子卖了粮食,装好钱,等着三姑回来。
  不久,三姑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块布。看见二愣子面前没有粮食,三姑问:“卖出去了?”
  “卖出去了。我们赶紧走,来了几个警备队,小心惹麻烦。”
  “好。我们马上走。”
  三姑和二愣子从木柱子上解下牲口的缰绳,正转身要走,几个警备队走上前来。二愣子一眼认出了警备队队长四痞子,四痞子也认出了二愣子。二愣子拉着牲口要走,却被四痞子拽住了缰绳。
  “你要干什么?”二愣子问。
  “不干什么。你不是被日本人刺刀捅了的那个家伙吗?没想到你又站起来了。今天卖什么了?”四痞子问。
  “什么也没有卖,只是来看看。”
  “不相信。掏出你的钱看看。”
  看见四痞子这么霸道,三姑怒火中烧,她一步跨到二愣子跟前,对四痞子说:“他没有钱。你不要欺负人,积点阴德。”
  四痞子认出了三姑,没想到她敢出面掩护二愣子,马上竖起眉毛,瞪着眼睛说:“你找死吗?”
  “我不想死,想多活几年。”
  “老子要你死。”
  四痞子说着冲向三姑,想揪住三姑,三姑立刻闪到一边。四痞子抡起胳膊,一记重拳向三姑砸来,三姑又闪到一边。
  市场的人看到四痞子打一个女人,好多人围上来,看发生了什么事。人们把三姑和四痞子围在一个圈子里,看他们打斗。
  四痞子两次扑空,被围观的人哄笑。四痞子丢了面子,顿时恼羞成怒,挽起两只袖子,再次向三姑扑来。三姑两次退让,是不想与这样的人渣争斗,要四痞子自己识趣,没想到他如此不晓事。这次三姑没有退让,等他上来。眼看四痞子的拳头要砸到三姑,三姑飞起一脚,踢中四痞子的下身要害。四痞子马上两手捂着下身,倒在地上,滚来滚去。
  围观的人一阵大笑。
  有两个警备队看到四痞子遭打,一齐围上来,想制服三姑。三姑毫不畏惧,她对两个警备队说:“这事与你们无关,你们不要自找麻烦。”
  两个警备队哪里听三姑的话,端着枪冲上前来。三姑看到架势不好,还是先下手为强。三姑扬起鞭子,“啪”!“啪”!两声鞭响,两个警备队的帽子猛然飞向空中。帽子在空中划了一个圆,哧溜溜飞到三姑脚下。三姑两只脚踩在两只帽子上,怒目横视,说:“是你爹日的,上来拿帽子,看老娘怎么收拾你们。”
  两个警备队没想到三姑有这么大的功夫,吓得战战兢兢,站在原地不敢动。
  围观人又是一阵哄笑。
  三姑看见四痞子两手捂着下身的宝贝,脸皱得像核桃,还在地上打滚,便对二愣子说;“我们走。”
  围观的人看着三姑和二愣子牵着牲口离开市场,都称赞三姑的本事。一会儿功夫,一个消息传遍县城:四痞子下身的两个蛋子被一个婆姨踢飞了。
  
  
  11
  
  二愣子贩了几个月粮食,挣了几个钱。二愣子的父母对二愣子说,乘手头有几个钱,赶紧把婚事办了,免得日久生变。其实,二愣子心里比他父母还急,他何尝不想早点搂着如花似玉的姑娘睡觉,何苦晚上一个人孤零零的。二愣子对父母说,早点办了好,早点给你们添个孙子,再说钱也凑得差不多了。爹说,钱不够,卖几只羊,再不够,向人借一点。二愣子的父母请来麻花嘴,吃了一顿好饭,请她跟姑娘父母讲,今年冬天要把姑娘娶过来。麻花嘴摸了一把油乎乎的嘴巴,呼噜呼噜抽着二愣子特意借来的水烟,眯缝着双眼说:不成问题,包在我身上,你们赶紧准备。
  为了筹划婚事,二愣子一家三口人坐在煤油灯下,整整谋划了三个晚上,整整熬干了一灯盏蓖麻油。油灯下,二愣子的娘不时用针头压着灯捻,嫌灯头大费油。二愣子爹总喜欢坐在炕沿上,嘴里叼着旱烟袋,吧嗒吧嗒抽个不停。他对二愣子娘说,世道混乱,我们家境也不好,简简单单办个婚事就行了。二愣子的娘说,可以。将来还有三楞子的婚事要办,花费大了家里受不了,要二愣子体谅。
  提起三楞子,二愣子的娘就眼泪汪汪的,她不知道三楞子现在是死是活,也打探不到他的消息。每天晚上躺在炕上,她总要跟二愣子爹念叨几次。念叨三楞子时,她又不禁想起大楞子,唏嘘不已。大楞子因伤寒去世已经几年了,没有娶过媳妇,她一想起大楞子就吧嗒吧嗒掉眼泪。现在,三楞子又让她经常掉眼泪,泪水伴着她过日子。
  二愣子通情达理,觉得二老说的对,答应简单一点办婚事。不过,二愣子说,婚事也不能办得太潦草,他想雇一顶轿子,再雇一班响器,略微热闹点。人家一个黄花闺女上门,不能太寒酸了,免得娘家瞧不起自己。他的父母同意了。婚期就定在腊月,那时家里人比较清闲。
  闺女要出嫁,按规矩娘家要向婆家要彩礼。姑娘的娘家为闺女要了几身新衣服,一对银手镯,一副银簪子。二愣子娘答应了。二愣子的娘嘱咐二愣子进城去买,顺便再多买点布料,准备结婚的被褥和结婚时二愣子穿的衣服。二愣子赶着驴子,背着褡裢,进城采办结婚用的东西。
  驴子叮叮当当的铃声伴着二愣子的小曲,一路飘荡。快到沟底,二愣子照例甩了一个响鞭,探听有没有回应的鞭声。果然,沟底传来了回应的响鞭。二愣子照例拍了一下驴子的屁股,加快了脚步。
  天凉了,三姑穿着一件花夹袄,看起来更年轻了。二愣子盯着三姑看,看得三姑心里熨熨帖帖的。
  “喜欢这件衣服吗?”三姑问。
  “喜欢。这衣服穿在你身上很美,像个姑娘家。”
  “没有你那个要过门的婆姨年轻。”
  “差不多。”
  “你娶了婆姨会忘了我。”
  “不会的。永远不会忘记你。我们经常一起跑生意,我需要你。再说,有你,我多一个蜜罐子,有什么不好。”
  三姑捶了一下二愣子,咯咯笑了:“那我就经常给你喂蜜吃。”
  “我要结婚了,年底。”
  “早点结好,免得你心里空落落的,夜夜干熬着。我已经给你买好了礼物。”
  “花钱做什么。你的钱来之不易,你有份心意就够了。”
  “不。我一定要送你礼物,毕竟我们经常在一起,关系又这么好。我三姑不是无情无义的女人。”
  三姑说着,从驴背上的褡裢里取出一块布,递给二愣子,说:“这是上次我在城里买的,专为你买的,做一件衣服穿。”
  二愣子再三推辞,最后还是收下了。
  三姑和二愣子一起进城,帮着二愣子买好了娘嘱托的东西。三姑心里高兴,也有点酸,他不知道二愣子娶了婆姨,是否还会对自己好。想到二愣子身边睡着另外一个女人,二愣子和另外一个女人亲热,她心里更酸了。
  二愣子回到家,把褡裢里的布掏出来给娘看,娘连连夸奖,说二愣子像个女人,自己都会挑布料。二愣子说,那是人家三姑帮着挑的。娘“哦”了一声,说三姑的眼光好。
  过了一段时间,娘就为二愣子缝好了结婚的衣服被褥,只等着年底结婚。娘嘱咐二愣子结婚前少在外面跑,图个安全,所以二愣子除了偶尔出去驮炭跑生意,就在家帮着爹放羊。二愣子家养三四十只山羊,每天必须有一个人去放羊。二愣子扛着羊铲,赶着羊,翻山越岭,倒也悠闲。他经常一边看羊吃草,一边哼小曲。看着儿子成天乐呵呵的,二愣子娘也很少哭哭啼啼了。二愣子的爹也乐呵呵的,成天有说有笑。
  三姑在外面跑,他的男人二小很担心。二小对三姑说,你看人家二愣子怕出事,很少在外面跑了,你也别跑了。三姑说,我在外面跑惯了,在家呆不住,你还是让我在外面跑。二小说,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我们的家就残缺不全了,还怎么过日子。三姑心里也觉得二小的话不是没有道理,于是想安下心来在家里呆一段时间,好好享受一下在家的滋味。
  入冬以来,日日丽日,天气不冷,人们甚感舒服。二愣子家的羊,秋天在地里捡了滴落在地的粮食吃,个个长满了膘。二愣子上午出去放羊,直到天黑才回家,每只羊的肚子吃得鼓鼓的。一天,二愣子在邻村的一个山头上放羊,遇到一个人,说与三楞子同去当兵的一个人阵亡了,不知道三楞子怎么样。二愣子一听,心里非常着急,晚上回家马上把这个消息告诉父母。娘听到这个消息,嘤嘤哭泣,惦念起三楞子来。看到娘这个样子,二愣子心里着急,连夜去那家打听消息,可是一无所知。二愣子的父母担心三楞子的安危,日日受着煎熬,二愣子也跟着难受。
  过了一阵子,村里来了个生人,找到二愣子的家。一看到生人来家,二愣子的爹感到不妙。果然,来人告诉二愣子的父母,部队打了败仗,三楞子阵亡了。听到这个不幸的消息,二愣子一家如雷轰顶,三口人顿时大哭起来。二愣子的娘哭得死去活来,好多邻居来安慰,也无济于事。二愣子的娘整整哭了三天,才渐渐平静下来。眼看二愣子的婚期已至,二愣子的娘只好收起眼泪,一边伤心,一边为二愣子准备婚事。
  二愣子的婚事办得很顺利。那天,二愣子穿着簇新的衣服去迎亲,风光无比。一顶新轿迎来新娘子,等到拜完天地,二愣子一把将新娘子抱起来,抱入洞房。晚上整整一夜,,二愣子家的大门洞开,欢迎人们来听房。有了前两次的经历,新娘子一点都不忸怩,和二愣子彻夜缠绵。二愣子憋了几十年,这夜全都释放出来。他犹如一只下山猛虎,横冲直撞,掀起一波又一波狂澜,让窗户下听房的人兴奋得不能自已。
  二愣子有了婆姨,日日享受着甜美的日子,半个月没有出门。
  三姑在家老老实实呆了半个月,再也呆不下去了,天天叫喊着要出去。二小死活不答应。三姑已经一个月没有见到二愣子,心里一直惦记着。她听说二愣子结婚了,心里为他高兴。有一天,看见天气很好,三姑要去走亲戚。二小不解地看着三姑,说你也有人情味了。三姑平时忙于跑生意,很少和亲戚往来,即使娘家也很少去。三姑说要去看望姑姑,她的姑姑在二愣子的村里,只有十里路,可以快去快回。三姑蒸了几十个白生生的馒头,放在一个竹篮子里,作为给姑姑的礼物。她带着两个孩子,手里提着竹篮子去走亲戚。
  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三姑就到了姑姑家。姑姑看见侄女来看她,心里说不出的高心,嘴上却埋怨三姑忘记了姑姑。三姑到了姑姑村里,免不了到处走走,一走走到了二愣子家。
  三姑打小就常来姑姑的村里,对姑姑村里的人很熟悉。自然,三姑打小就认识二愣子。二愣子的家是个老宅子,典型的四合院,是祖先传下来的。这些窑洞距今有多少年,连二愣子的爹也说不清。三姑踏进院子的时间是晌午,恰好二愣子在家,还没有出去放羊。二愣子看见三姑带着孩子来串门,又惊又喜,他没想到很久不来姑姑家的三姑突然来了,不知道她的真实意图是来看姑姑,还是来看他的婆姨。二愣子赶紧把三姑迎进屋里,他的婆姨正坐在炕沿上纳鞋底。看见有人来家,婆姨赶紧溜下炕沿,给客人让座。
  “这是我婆姨。”
  “这是二婶家的侄女,来看姑姑的。”
  三姑仔细端量着二愣子的婆姨,看见她高挑身材,瓜子脸,两只眼睛又黑又亮,脸蛋俊俏,看起来很精明。只是皮肤微黑,倒像一粒黑珍珠,。她没想到二愣子三十多岁的人,能娶到这么好看的婆姨,真是他的福气。三姑原以为二愣子的婆姨没有自己好看,现在倒觉得自己不如她好看。三姑上前拉着二愣子婆姨的手,亲热地说:“你家二愣子真有福气,把你这么好看的婆姨娶到家,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你长得真俊,像一朵花似的。”
  “姐姐你真会夸人,我不过是一个平平常常的女人。经你这么一说,我家二愣子成天就得呆在家里守着我,哪敢出门。”
  二愣子的婆姨也仔细端量着三姑,看见三姑身材匀称,脸蛋白里透红,两道柳叶眉,一双杏仁眼,两眼水汪汪的,闪闪发亮,仿佛会说话。三姑下身穿着一条黑裤子,上身穿一件蓝底白花掩襟袄,不妖不艳,淡雅宜人。
  看见三姑的模样和穿戴,二愣子的婆姨十分喜欢,说:“你花一样的模样,哪像个赶牲口的人,倒像是台子上的戏子,爱死人!”
  “给三姑和孩子拿点吃的东西。”二愣子对婆姨说。
  二愣子的婆姨拿来两只碗,揭开一个大瓮的石盖,先舀了一碗干枣放在炕上,又挑了一碗酒枣,也放在炕上,请三姑和孩子吃。
  “这是我婆婆做的酒枣,很好吃。”
  “你们也吃。”三姑说。
  “你家二愣子是个厚道人,浑身有的是力气,又很勤快,你跟着他有的是好日子过。”
  “我也是看到他的这些好处才嫁给他,要不图个甚。”
  “二愣子,你好好待你婆姨,你婆姨长得俊,又精明,听她的话没错。明年生个胖小子,让你娘高兴。”
  二愣子瞅一眼婆姨,傻呵呵地笑着说:“她把家里照顾好就行,门外有我,不用她操心。”
  三姑从二愣子家出来,满心欢喜,她担心二愣子娶一个中看不中用的花瓶,原来这婆姨不单好看,还很精明,她打心眼里满意。
  
  12
  
  数九寒天,乘着在家闲着的这段时间,三姑看了近处的姑姑之后,又想回娘家看看父母。因为娘家路远,要翻几座山,所以出嫁后三姑很少回娘家。父母很体谅三姑,知道三姑经常跑外,难得有时间回娘家。由于很少回娘家看父母,三姑心里有愧,在二小面前唠叨,说家里拖累自己。二小说,那就回去看看父母,了却心愿。三姑给父母蒸了几锅白面馒头,装在一个布袋里,领着大儿子回娘家去了。
  自从四狗被日本人杀了之后,附近村子里又接连有几个人被抓走,村子里的人都不敢出外走动,愿意呆在家里守一份安宁。
  日本人出动少了,成天窝在城里和据点里,人们猜不出他们打得什么鬼主意。四痞子被三姑打了之后,心里憋着一股气。四痞子心里想,过去我四痞子不像个人样,在人前总抬不起头,自从投靠了日本人,当了警备队队长,有谁敢小看我。现在走到哪里,都没有人敢惹我,人们都得抬着头看我。没想到被一个女人打了,浑身骚气不说,还弄得满城风雨,实在丢面子。四痞子喜欢喝酒,每到拿起酒盅,就对手下的人说,这口气实在咽不下去,真想活剥了她。
  数九后,日本人出动了。日本人上次在强盗湾吃亏之后,极力打探牺盟会的成员,在县城附近已经秘密抓了几个牺盟会的人。在被抓的人当中,有人供出了几个人,其中就有二愣子村子里的一个人。此人对自己的危险处境一无所知,依然在秘密活动。
  半夜时分,警备队领着一队日本人从县城秘密出发。他们行进在三姑和二愣子常走的那条二十里长的山沟里。夜幕笼罩下,他们像一群黑夜里的幽灵。他们走了半夜路,爬上二愣子村子对面的一个山头,偷偷埋伏在那里,神不知鬼不觉。
  公鸡扯着嗓子叫了三遍,渐渐安静下来。
  寒冬的黎明,寒气逼人。土地被严寒死死封锁着,硬邦邦的,如石头般坚硬。山头上的警备队和日本人被冻得瑟瑟发抖,他们的胡须、眉毛和头发,结了一层厚厚的白霜。冰冷的枪像一支冰棍,一点点吞噬着他们身体里的热量。他们魔鬼般的眼睛死死盯着山下的村子,想一口吞进肚子里。宁静的山村,像一只熟睡的羔羊,在夜的襁褓里酣眠。夜食的牲口为填饱自己的肚子,不停地咀嚼着干草,毫不理会周围死一般的沉寂。
  天色白了,日本人居高临下,虎视着村子。有几个早起的女人,点亮了屋里的灯,拿起铁锤,咚咚地砸着做稀饭的黑豆钱钱。咚咚的声音传出窗外,隐隐约约,消失在寒冷的空气里。山头上警备队的人,知道这是勤快的女人在干活;日本人听见隐隐约约的咚咚声,莫名其妙,直楞楞地竖起猎犬般的耳朵。日本队长低声问四痞子怎么回事,四痞子说没事,是女人睡不着觉,起来做家务。
  天色大白了,有女人打开大门,提着黑瓷尿盆到茅房倒尿。日本队长以为女人手里提着地雷,马上掏出手枪,警觉起来。四痞子说,您别怕,那是夜壶。日本队长这才把手枪插入枪套。
  有的女人到院子里抱柴禾,准备生火。有的男人走出屋子,咳嗽着,先到牲口圈里给牲口添草料,然后拿起扫帚,呼哧呼哧扫着院子。日本队长马上命令下山,封锁村子的各条出口。两百号人像一群豺狼,立刻冲下山去。有的堵住了村子的几条出口,有的冲进村子里。有人看到日本人进村,立刻惊叫起来,结果被日本人一枪撂倒。听到日本人的枪声,整个村子骚乱了。
  四痞子带着几个警备队和几个日本人,向村里的牺盟会员家里冲去。
  昨夜,二愣子和婆姨亲亲热热,折腾到半夜才睡觉。熟睡中的二愣子听到枪声,一骨碌爬起身,赶紧穿衣服。婆姨吓得发抖,抖抖擞擞穿不上衣服。二愣子说别怕,赶紧穿好衣服逃。婆姨左穿右穿穿不上衣服,二愣子急了,像帮小孩子穿衣一样,帮着婆姨穿好衣服。
  二愣子跑到娘的屋里,对娘说:“快点跑!”
  娘说:“这么大年纪了,还能跑得动吗?我和你爹留着,你们跑。”
  二愣子顾不得多想了,拉着婆姨跑到院子的墙角,打算从墙角的低矮处跳出去。如果能跳出墙角,拐过另一个墙角,就可以沿着一个土坡,跑到沟里,然后沿着沟顺利逃出去。
  村里的牺盟会员叫三儿子,人聪明精干,住在村头。当他听到第一声枪响,赶紧穿衣跑出门。他知道情况不妙,边跑边扣衣服扣子。三儿子的院子里有个夹门,他赶紧跑出夹门,顺着土坡往沟里跑。日本人看见三儿子没命地跑,立刻举枪射击。
  四痞子大声喊:“站住!站住!”
  三儿子那管那么多,拼着命跑,日本人的子弹在他的头顶嗖嗖地飞。三儿子急中生智,突然倒在地上顺着土坡滚起来。三儿子想,站着跑太危险,地上滚,越滚地势越低,日本人的子弹就打不着。果然,三儿子滚到了沟底,然后沿着沟边跑。日本人追到沟里,三儿子早已跑得无影无踪,只好悻悻而归。
  二愣子拽着婆姨跳出墙角,然后飞跑起来。起初日本人没有发现这两个逃跑的人,后来两个人身边就飞来嗖嗖的子弹。很幸运,翻过一个小土坡,日本人看不见他们了。他们跑到沟里,然后拐入另一条沟,躲在安全的地方。二愣子的婆姨吓得脸色煞白,没有血色,要不是二愣子拉着她跑,她早已落到日本人的手里。二愣子拉着婆姨的手,说:“不用怕了,这里离村子远,很安全。”
  二愣子看见婆姨瑟瑟发抖,问:“怎么了,你?”
  婆姨摸摸下身,不好意思说。二愣子低头一看,婆姨的裤裆湿了一片。原来婆姨吓得尿了裤子。
  “爹和娘不知道怎么样?”婆姨说。
  “哪能知道。一会儿我回去打听消息。”
  被日本人打死的四伯,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四婶趴在四伯僵硬的尸体上,哭得死去活来。几个警备队站在旁边看热闹,其中一个说:“再哭,他也活不了了,鬼哭狼嚎的,丧气!”
  追赶三儿子的日本人垂头丧气地回到村里。村子里的人被日本人赶到村顶的打谷场上,个个冻得瑟瑟发抖。一大群日本人荷枪实弹,围着村里的人,要人们说出谁是三儿子。有胆子大的人说,三儿子早跑出村了。日本队长得知要抓的三儿子跑掉了,怒气冲冲,现出一副穷凶极恶的样子。
  “烧!烧房子!”日本队长声嘶力竭地喊。
  日本人和警备队驱赶着村里的人抱来一捆捆干草,然后又逼着人们把干草放在几十孔窑洞的门窗下。日本人往干草上浇了汽油,熊熊烈火在一孔孔窑洞焚烧。
  二愣子家的一孔窑洞也被点着了。点燃门窗的是一捆玉米杆。眼看着门窗被烧,二愣子的爹不停地掉眼泪,二愣子的娘哭倒在地,不省人事。有一个懂一点医道的人马上按住她的人中穴。一会儿,二愣子的娘醒过来了。她抬头一看,门窗已经烧垮了,垮下来的木头烧着了炕上的被褥。看到这副情景,二愣子的娘又昏过去,有人又按住她的人中穴。看到婆姨再次昏过去,二愣子的爹大喊:“你们这群没有良心的东西,还要人活吗?”
  旁边站着的人拉了一把二愣子的爹,低声说:“别喊,小心挨打。”
  二愣子的爹要扑上去救火,日本人哈哈大笑,将刺刀对准了他的胸膛。旁边的人赶紧把他拽住,他一下子蹲在地上呜呜哭起来。
  二愣子的娘好久没有醒过来,脸像一张白纸,人们担心她醒不过来。
  二愣子家窑洞里的火势还在蔓延。门窗蔓延到炕上的铺盖,铺盖蔓延到地上的家具,家具蔓延到放粮食的大瓮。大瓮在烈火的炙烤下,一个个爆裂。爆裂后的大瓮裂成几块,大瓮里面的粮食哗啦啦撒在地上,马上被烈火燃着,哔哔叭叭响。火焰冲到屋顶,又从屋顶冒出屋外。冒出屋外的火焰一舔一舔的,仿佛毒蛇的舌头,令人胆颤。
  二愣子的爹蹲在地上,抱着头哭泣不止。他不忍心抬头看一眼自家被烧的窑洞。周围的人个个面无人色,呆若木鸡。
  好久,二愣子的娘长长出了一口气,醒过来了。看到她醒过来了,人们赶紧把她抬进别人家的窑洞躺着,烧了开水让她喝。
  二愣子的爹哭了一通,渐渐收住了眼泪。他站起来,看着窑洞里渐渐减弱的火势,面色铁青。
  日本人烧着了十几户人家的窑洞,村子里烟雾弥漫,一片阴霾。男人铁青着脸,女人把泪水都哭干了。大火一直烧到日中,才慢慢停歇下来。日本人发泄够了,扛着枪离开村子。四痞子临走的时候撂下一句话:“你们村里的人,还有人敢跟皇军作对,下次来烧得更惨,还要搭上你们一村人的脑袋。”
  躲在沟里的二愣子,看见日本人走远了,拉着婆姨回到村里。二愣子回到自家院子里一看,傻了眼,像一根木棍呆呆地站立不动。
  二愣子的婆姨看到窑洞烧了,失声痛哭:“一家人多少年的辛苦,被一把火烧了,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婆姨的一句话提醒了二愣子,这时他才想起爹娘。他赶紧问婆姨:“咱爹和娘呢?”
  婆姨四下里看,看不见二位老人。有人说,在隔壁二大伯家。二愣子和婆姨赶紧跑到隔壁去找爹娘。
  后晌,三姑从娘家回来,路过二愣子的村子。她的孩子说;“妈,这村里的味道不正,一股烟熏火燎的气味。”
  听孩子一说,三姑仔细一闻,气味的确不正。三姑遇见村里的几个人,都耷拉着脑袋,没有一点精神。三姑正想问个究竟,看见几孔窑洞冒着烟,她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她带着孩子看了几家被烧的窑洞,个个都被烧成黑窟窿。看着一副副惨象,三姑不停地抹眼泪。
  
  13
  
  三姑回到家里,二小已经做好了晚饭。二小捞了一碗面条,端在炕上,让三姑吃。
  “哪能吃得下饭。你看到那一个个被烧的黑窟窿,也吃不下饭。你说,二愣子村里的这十几户人家以后怎么活?”
  “听人说了,烧得很惨,可是再难也得活下去。”
  “是的。他们够苦的了。”三姑又抹起了眼泪。
  三姑端起饭碗,吃了一碗就吃不下去了。一会儿,隔壁的二审端着一碗豆面来家串门吃饭。二婶边吃边问三姑;“你路过二愣子的村子,到底怎么样?”
  “听说日本人去抓三儿子,没有抓住,就把火气发在其他人身上。日本人打死了一个人,那家人大嚎小哭,村里人帮着办后事。还有几十孔窑洞烧成黑窟窿,屋里的东西都烧成灰,太惨了!”
  “我们的村子算幸运,上次只被日本人抢走一些粮食,少吃几口罢了。他们什么都烧没了,这日子是没办法过。”二婶叹一口气,“能怎么样,还得过下去,不是吗?”
  “是的。”
  二小捡起一根小柴禾,放到火里点着,然后拿出来,点燃了煤油灯。三姑让二小拿过一只鞋帮子,一针一针纳起来。
  三姑边纳鞋帮子,边说:“我走到二愣子的院子里,看见二愣子的爹坐在院子的台阶上,低着头,一声不吭。二愣子的娘不停地哭着,嗓子都哭哑了,说我刚才还不如死了的好。二愣子的婆姨一边安慰婆婆,一边掉眼泪,眼圈哭得红红的,像个红李子。看见我进了院子,二愣子的婆姨大声哭起来。二愣子算是硬气一点,站在烧黑的窑洞口,往里看着已经烧成灰的家具和粮食。看见我来了,二愣子骂了一句狗日的,就什么话也不说了。一会儿,邻居招呼二愣子一家到他们家吃饭,这一家人才离开自己的院子。你说惨不惨!”
  “你说这么多的中国人,怎么就被小日本欺负呢?这日子甚时是个头?”二婶说。
  “天知道。慢慢熬着。”三姑说。
  被日本人火烧的第二天,二愣子的爹和娘爹回到家里。二愣子和爹拿着铁锹,清理屋里的烧灰,清理了烧灰,又找来两筐石灰,粉刷烧黑的窑洞。整整忙乎了一天,屋里才算收拾得像个样子。二愣子又到外村请来一个木匠,乒乒乓乓打造门窗和家具。好在二愣子住的那孔窑洞没有烧,一家人有个做饭的地方。此后,二愣子的爹每天依旧赶着羊到山上放羊。二愣子呆在家里难受,就跟婆姨说,我还是赶着驴子出去挣点钱,支付木匠的工钱。婆姨说,能挣到钱当然好,可是担心你的安全。二愣子说,在家里一样不安全。一年受苦受累打得粮食烧没了,过年又要用钱,怎么办?婆姨拦不住二愣子,只好让他出去。
  二愣子打听到另外一个集市的粮食价钱比较低,他打算买一些驮到县城去卖。他赶着驴子出了村,快到沟底的时候,二愣子又禁不住甩了一个响鞭,扯开了嗓子。恰好,这天三姑也出去跑生意。三姑在沟底听到二愣子的嗓子,也回了一个响鞭。听到三姑的鞭声,二愣子的嗓子扯得更大了。
  一会儿,两只牲口见面了,相互叫了几声,像久别重逢的朋友。二愣子的驴子跟在三姑的驴子后面,用嘴蹭着三姑驴子的屁股,好不亲热。
  看见两只牲口亲热的样子,二愣子说:“人们说牲口不懂事,你看,不和人一样懂吗?”
  三姑也看着两只亲热的牲口,说:“牲口也是有灵性的,怎能不懂。世界上的飞禽走兽,都和人一样懂。”
  三姑抬头看着二愣子的脸,只有几天功夫,他的脸明显消瘦了。特别是他那双眼睛,比以前大了,显得空落落的。看到二愣子这副样子,三姑顿时心里酸酸的,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好。她想起刚才二愣子还在敞开嗓子喊,又有了些许安慰,她感到二愣子是个硬气男人。
  “你连吃饭的粮食都没有了,还有心思唱?”
  “富唱高兴穷唱忧。心里有什么,唱出来好,窝在心里多难受。粮食没有了,向邻居借,没有过不去的坎。”
  “你有这样的心情,我就放心了,只是惦着你的婆姨。她过门不久,家里就遭难,难为她了。”
  “没事的,你不用操心,我婆姨也是想得开的女人。今天你想做甚?”
  “想去三岔口集市倒贩粮食。”
  “别去那里了,强盗湾很危险。每到冬天,那里的土匪就多了,何必找麻烦?跟我到河岔口去,那里的粮价低。”
  三姑想想,觉得也可以。天寒地冻,不必惹麻烦,还是平平安安过冬。河岔口安全,没有土匪,日本人去得也少,免得二小在家里操心。三姑临时改变了主意:“好。听你的话,去河岔口。”
  河岔口位于黄河岸边,有一条小河在此流入黄河,也是一个三岔口,故名河岔口。在此过了黄河,就是陕北。山西和陕西的人经常汇聚在这里做买卖,集市也很热闹。虽是数九寒天,这里的黄河已经破冰,河面上飘着一块块冰凌。远处看,一块块冰凌犹如一朵朵散落的花瓣,十分美丽。春的讯息,早早写在河面上。二愣子很少来河岔口,三姑更是头一次来,看到滚滚滔滔的黄河,二人都很兴奋。出于新奇,二人站在河边看了好一阵子黄河,才来到集市,买好了粮食,住进了一家小旅店。
  黄河岸边冷风飕飕,小旅店里却温暖如春。三姑和二愣子安顿好牲口,住进一个二人房间。夜幕里,滔滔水声传入窑洞里,悠远而清晰。二愣子拥着三姑,躺在温暖的被窝里,拉着闲话。二人好久没有在一起睡觉了,此刻睡在一起倍感亲热。三姑抚摸着二愣子宽大厚实的胸脯,犹如小时候躺在爹温暖的怀抱里。她想起二愣子为了她被日本人刺伤,想起二愣子的窑洞被日本人烧成黑窟窿,觉得二愣子命运多舛,不由得亲了二愣子一口。二愣子把三姑搂得更紧了。三姑安静地躺在二愣子怀里,吮吸着二愣子浓浓的体香。过了很久,她突然搂住二愣子的脖子,问:“你搂着你婆姨的时候,想我吗?”
  “想。”
  “她最近在被窝里的反应怎么样?”
  “窑洞被烧,她的心情不好,她在被窝里蔫蔫的,像一只病猫。难为她了。”
  “遇到这样的事情,哪个女人的心情会好。忘记那场灾难,振作起来。”
  三姑一个鹞子翻身,扑在二愣子身上。
  二愣子卖了粮食,在县城买了一点日用品回家。听见叮叮当当的铃铛声,二愣子的婆姨就走出院子,远远望着归来的二愣子。二愣子回到院子里,婆姨帮着牵牲口,饮水。回到屋里,二愣子从褡裢里拿出一块花布,递给婆姨,说:“给你买的。”
  婆姨接过花布,仔细看,喜不自禁,问:“花钱多吗?”
  “不多。喜欢吗?”
  “喜欢。你的眼光真不错。明天我就缝,穿在身上一定好看。”
  二愣子脸上露出憨厚的笑容。
  吃过晚饭,已到点灯时分。婆姨点亮灯,洗涮碗筷,二愣子盘着腿坐在炕上抽烟。门“吱”地一声响,三儿子推门进来。
  “吃饭了?”二愣子问。
  “吃了。”三儿子一抬腿,坐在炕沿上。
  “最近出去了吗?”二愣子问。
  三儿子笑而不答,从裤兜里掏出旱烟袋,装上一锅烟,对着二愣子的烟锅点燃烟,吧嗒吧嗒抽起来。
  “日本人把咱害苦了。全村烧了十几孔窑洞,这些人住没住的地方,吃没吃的东西,怎么过冬。你家有粮食吗?”三儿子问。
  “我家的粮食放在爹的屋里,都烧光了,只好东家借一升,西家借一斗,跟要饭的差不多。”
  “我们的人手不够,想找几个人,你愿意吗?”三儿子问。
  二愣子叼着烟袋,沉吟了许久,没有开口。婆姨不停地看着二愣子,担心二愣子入了伙,引来更大的麻烦。
  看见二愣子不吭声,三儿子说:“这些狗日的日本人,我们不打他,他就不会走,我们就没有好日子过。你想一想,愿意的话,来找我。我们的行动都在晚上,除了我们一伙的人,外人不知道。”
  对于三儿子一伙人,二愣子有所耳闻,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事。他和村里的其他人一样,嘴很严,从来不向村外的人说起三儿子的事。这让三儿子心里十分欣慰,觉得村里的人真好。
  三儿子走后,二愣子和婆姨商量,到底要不要入伙。婆姨盘腿坐在炕上,做着针线活。婆姨说:“入伙打日本人是好事,没人打,老百姓永远遭祸害,可是这事让外人知道了,日本人又得找上门来祸害,我家又得遭殃。”
  “是的。日本人把咱家害苦了。你看,快过年了,过年的东西没有,吃的粮食没有,这年怎么过。新打得门窗,还欠人家钱。日本人欺负咱的这口气实在难咽。要不,我跟着做几次看看,解解气。”
  “跟咱爹娘说一声,要不老人家又要埋怨我,说我让你去。”
  “好吧。”
  二愣子叼着烟袋出门,走进爹娘的屋。进屋后,二愣子坐在炕沿上,对二老说:“我有件事想跟你们商量一下。”
  “什么事?”二愣子的爹问。
  “我想入三儿子的伙,为咱家出口气。”
  “这是很危险的事,弄不好要搭上自己的命。再说,让日本人知道了,咱一家人都得遭殃。不过,这狗日的日本人,真该千刀万剐。”二愣子的爹说。
  “冰天雪地的,不要再惹出什么事来。你弟弟阵亡了,家里全靠你,如果你入伙,出什么事,这日子怎么过,这门户谁来撑。”二愣子的娘说完,叹了一声气。
  “要不我做一次试试。村里还有人入伙,不止我一个人。三儿子说,年前就做一次,不怎么危险。他不会不考虑大家的性命。”
  二愣子的爹看着二愣子的娘,想让她说句话。二愣子的娘说:“入伙的事,得找来三儿子问问。”
  “好。明天晚上我找他来。”
  二愣子看到他的娘松口了,叼着旱烟袋回到自己屋里,露出一脸笑容。婆姨看到二愣子喜洋洋的样子,说:“看把你美的,你能干出个甚。”
  二愣子爬上炕,掀开被褥,吹灭了灯,一把将婆姨按倒在被窝里。
  
  14
  
  眼看到了腊月二十三,家家户户清扫屋子,晾晒衣服被褥,忙得一塌糊涂,准备过年。清早,二小头上包着一块毛巾,手里拿着一把长长的扫帚,清扫屋子墙壁上的灰尘。三姑头上也包着一块毛巾,帮着把被褥抱到院子里晾晒,两个孩子在院子里玩耍。那头驴子在院子外面的场地上悠闲地嚼着干草。隔壁二婶把头伸过墙头,对正在院子里忙乎的三姑说:“看我家侄媳妇,一大早就这么忙,是要早过年吗?”
  三姑一边忙乎手里的活,一边应答二婶:“二婶子,今年鬼子糟蹋咱村的老百姓,抢走了粮食,好在年成还不错,过年不用发愁。”
  “老天有眼,照顾咱穷苦老百姓。”二婶将头缩回去,“我也该忙乎了。”
  三姑突然想起二愣子,他家的房子被日本人烧了,粮食也全烧没了,这年怎么过?她想,自己应该给他家点粮食,让他们过年。想到这里,她问二小:“孩子他爹,我们家有多少麦子?”
  “你问这干甚?”
  “如果有多余的,给二愣子家一点,让他家过个年。”
  “有一担多。自家够吃了,给他家几斗也行,他家够可怜的。”
  二小这么一说,三姑决定给二愣子家送粮食。早饭后,三姑嘱咐二小舀二斗麦子,装在袋子里,自己给二愣子送到家里去。二小给三姑备好鞍子,麦子放到驮子上,三姑赶着驴子出了村。十里的路程,一个时辰就到了二愣子的家。二愣子也在清扫屋子,此刻正在院子里和婆姨收拾晾晒好的被褥,看见三姑来了,二愣子赶紧放下手里的活。
  “你怎来了?你家里收拾好了吗?”
  “收拾好了。我家的麦子有多余的,我给你几斗麦子过年。”
  “我正愁没有粮食过年,那我就收下了。你想得真周到。”
  “看你说的,我们经常一起赶牲口,相互帮衬是应该的。你遇到灾难,我能不管吗?”
  二愣子赶紧卸下麦子,给驴子饮水、喂料,嘱咐婆姨给三姑倒水。二愣子的婆姨赶紧把三姑引进婆婆的屋里,给她倒了一碗水。婆姨又打开一个小瓷坛,从里面挑出出一碗酒枣给三姑吃。
  “三姑,我家二愣子遇上你,真是有福气。你看,我们村里好多人家的粮食被日本人烧了,我向谁借粮食?我实在开不了口。你想着我家的难处,真是个好心人。以后你有什么需要帮衬的,就找我家二愣子出力,他有的是力气。”
  “你见外了。谁家没有三灾五难。我们出外赶牲口,驮子上,驮子下,还不是二愣子帮我吗?”
  三姑坐了一会儿,顺便又去村里看了一趟姑姑,傍晚赶着驴子回家了。
  晚上,三儿子又踏进二愣子家的门。三儿子满屋子看了一遍,看到屋里干干净净的,想开口说话又咽了回去。他想到要过年了,再提入伙的事,二愣子一定不答应。三儿子掏出旱烟袋抽烟。二愣子知道三儿子的来意,就主动跟三儿子说,入伙的事跟爹说了,他想跟你了解情况。听二愣子如此说,三儿子出门进了二愣子爹的屋子。看到三儿子进屋,二愣子的爹知道他的来意。三儿子坐在炕沿上,满屋子看了一遍,烧黑的屋子经过粉刷,白生生的,他不由得骂了一声狗日的日本人。
  “最近没有看到你们的人有什么动静,年前不会有什么动静吧?”二愣子的爹问。
  “不一定。趁日本人不注意的时候动静一下,让他们措手不及。”
  “你想让二愣子入伙,你们的人可靠吗?”
  “人都很可靠。不可靠的人,我们不吸收。我们打击日本人,时间一般在晚上,只是趁他们不防备的时候袭击一下。我们没有像样的武器,不敢和日本人硬碰硬,大多使用地雷和手榴弹。我们一般预先设埋伏,来无踪,去无影,没有多大的危险。”
  二愣子的娘说:“只是担心有的人嘴不牢,向外人透漏消息。这样,二愣子就有危险。”
  “谁向外人透漏了消息,我们要惩罚谁,让他付出生命代价。上次向日本人透漏消息的人,已经被我们处决了。”
  “哦。这对团伙里的人倒是个约束。既然这样,如果二愣子愿意参加,能保证他的安全,我们也不反对。狗日的日本人,没有人打他,他会一直祸害下去。”二愣子的爹说。
  “叔叔,你放心,我不会把自家人的性命不当回事。只是平时你们要提高警惕性,怕日本人像上次那样来村里搞突然袭击。不过,警备队里有我们的人,会给我们传递消息。另外,你的院子里要设有方便逃跑的地方,一旦出现特殊情况,二愣子能跑出村。”
  “这不难。你去听听二愣子的想法。”
  二愣子听说父母同意他入伙,十分高兴。三儿子问二愣子的婆姨:“你的意见呢?”
  “你一定要保证我家二愣子的安全,不能出事。能做到这一点,我就答应。”
  “保证不会出事。万一有危险,我护着他,你一百个放心。不过,二愣子也不能向外人说我们团伙里的事。”
  二愣子依旧赶着驴子驮炭贩粮食,路上遇到三姑,他没有向她提起入伙的事,他怕三姑为他操心。三姑看见二愣子喜气洋洋的样子,对二愣子说你一定有什么好事。二愣子笑而不答,三姑也就没去追问。三姑问二愣子,过年有没有新衣服。二愣子说没有,只给婆姨做一身新衣服,自己今年就将就了。听二愣子这么说,三姑心里又酸酸的。庄稼人,一年到头不穿新衣服,只在过年的时候才穿一身新衣服。二愣子过年都穿不上新衣服,过得什么日子。这都怨那群可恨的日本人。
  三姑说:“我给你买一身布料,带回去让婆姨给你做。”
  “不用。明年过年再做。再说你也不宽裕。”
  “没事。”
  眼看到了日本人的碉堡底下,二愣子抬头看了一眼,自家窑洞被烧的情景立刻浮现在眼前,他真想扬起鞭子,一鞭子把它抽垮。他心里暗下决心,一定要报仇。
  路过县城,三姑在布店买了两块布料,一块是给男人二小的,一块是给二愣子的。三姑把布料递给二愣子,二愣子死活不要,以致三姑动了气。三姑说,如果你不要这块布,今后我不再和你相伴跑生意,你也不要再碰我的身子。二愣子一脸苦相,只好怯生生接过布料。二愣子说,以后日子好过了,我也给你买一块布。三姑呵呵笑了,说这才是我喜欢的男人。
  二愣子回到家里,天已经黑了。晚饭后,火红红的,炕热呼呼的,二愣子坐在炕沿上一边抽烟,一边看着婆姨做针线,心里甜滋滋的。身边有个婆姨朝夕相伴,过了多年光棍生活的二愣子十分惬意。二愣子正陶醉在温馨的氛围里,享受着温馨,三儿子进门了。三儿子把二愣子叫到门外,悄悄地对他说:“明天晚上我们有行动,你做好准备,和我们一起去。任务是炸掉县城附近日本人的那座碉堡。你头一次执行任务,不要害怕,你只在远处帮助我们就可以了。明晚的任务,不要跟你婆姨细说。”
  第二天天黑,二愣子跟着三儿子出发了。二愣子临走的时候,婆姨嘱咐了一句,你多长个心眼。二愣子嗯了一声。三儿子和二愣子顺着那条通往县城的长长的山沟走,沟里黑黢黢的,遇不到一个人,只有喜欢夜游的黄鼠狼偶尔从眼前跑过。他们走了一个时辰,又爬上一个山坡,来到一块高地,那里有十几个人在等着他们。夜光下,二愣子看不清这些人的面目,听话音,没有一个是他认识的人。二愣子跟着他们,默默摸着夜路。没多久,他们就到了日本人碉堡所在的山顶上。一行人停下脚步,三儿子给他们逐个分配任务。
  三儿子把人分成四组,一组到半山腰的碉堡附近安放炸药,一组在后面拿着手榴弹掩护,一组在山上做警戒,一组到山下吸引日本人。二愣子和其他三个人安排在山上做警戒,防备突然情况出现,负责通风报信。
  夜幕中,碉堡上的探照灯像魔鬼的眼睛,四处搜索,在夜空中划出一道道亮光。碉堡顶上荷枪实弹的日本哨兵,不时转动着身子,监视着周围的情况。碉堡周围的几棵枣树,静静地伫立着,仿佛等待着什么。寒冷的空气紧紧包裹着死尸一般的碉堡。负责安放炸弹的几个人,悄悄猫着腰来到半山腰探照灯照不着的阴暗处,把系着绳子的黑色球形炸药包一点一点往下放。一会儿工夫,炸药包悄悄落在碉堡一侧。这时,山下有人在铁桶里放起了鞭炮。啪啪的鞭炮声惊动了日本人,日本人马上向山下开枪。趁着日本人向山下开枪之机,山上的人点燃了导火线。导火线闪着微弱的亮光,不断向下延伸,眼看就到碉堡了,山上的人心里暗暗高兴。不巧,碉堡上的一个日本人发现了导火索的亮光,吃惊地大声喊叫。这让山上的人骤然紧张起来。碉堡里的日本人听见喊叫,有人出来看究竟,也发现了导火索,马上向导火索冲去。三儿子看见大势不妙,急忙向鬼子扔了一颗手榴弹。只听见一声巨响,日本人被炸飞了。幸亏导火索没有被炸灭,还在闪着亮光。碉堡里又有人冲出来,想灭掉导火索。这时,导火索距离炸药包已经很近了。有个日本人楞了一下,冲向导火索。三儿子又扔了一颗手榴弹。随着手榴弹的爆炸,炸药包爆炸了,碉堡也跟着开了花。
  三儿子跟大伙说:“快跑!”
  二愣子跟着大家一口气跑到山顶,山下又响起了机枪声,估计是县城里的日本人发现了情况,配兵来支援。三儿子一伙兴奋地议论了一会儿,各自回村去了。
  
  15
  
  春节过后不到十天,三姑就喊着要去跑生意,二小说你急什么,才休息了几天,天下的钱是挣不完的。再说,日本人的碉堡被炸没多久,担心不安全。三姑心里想的是多挣点钱,修建两孔新窑洞,因为他们现在住的窑洞是爹留下的旧窑洞,少说也有一百年了。二小也理解三姑的苦心,知道三姑是个特别爱家的女人,所以很爱惜三姑。二小不答应,三姑只好再等几天,她明白二小在疼她。过了正月十五,三姑看见二小成天在地里忙乎,说我不能再闲着了,每天闲得心慌眼跳,好像丢了什么一样,不知道如何是好。二小看见三姑闲得慌,就说你出去动弹,地里的活我做。听二小这么说,三姑顿时来了精神,马上料理家里该做的事,免得开始跑外后没时间顾家里的事。
  刚过年,生意清淡,不好做。三姑想,还是先驮炭,有些人家年前准备的炭快烧完了。她脱下过年的新衣服,换上年前在旧衣服。二小拿出一串鞭炮,噼噼啪啪放起来。鞭炮声停,三姑“啪”“啪”连甩两个响鞭,赶着驴子出村了。
  正月里的天气,虽说立春已经半个多月了,但是晌午也没有一丝春意,依旧寒气逼人,清晨更是寒冷刺骨,人们还得穿着厚厚的棉衣。三姑穿着年前的旧衣服,有一种说不出的舒适感,仿佛老友重逢一般惬意。三姑想起了年前送给二愣子的那块布,不知道他的婆姨给他做了没有。她估计二愣子早几天就开始跑活了,因为他的粮食烧没了,今年他的日子不好过,他得更加勤快些。也许今天就可以见到他。三姑一路走,一路想心思,不知不觉到了沟底。三姑想听到二愣子的歌声或者鞭响,可是沟里静悄悄的,什么动静都没有。三姑有点失望,木愣愣地走着,心想今天看不到他了。三姑拐过一个弯,突然看见一头驴子站在路边。走近一看,是二愣子的驴子。三姑四处寻找二愣子,那也看不见他的影子。三姑心里忐忑不安,心想不会出什么事吧?三姑大声喊着:“二愣子——”
  没有人应声,只有三姑自己的回音。
  “二愣子——”三姑又喊了一声。
  依然只有三姑自己的回音。三姑的心平静了。她猜想二愣子一定在附近,说不定在哪个僻静处拉屎。
  三姑站在驴子跟前,耐心地等着。她看见两头牲口站在一起,亲昵地相互蹭着身子,像久别重逢的情侣。
  一会儿,二愣子从雨水冲刷出的一个土缝里钻出来,两只手提着裤子。看见二愣子这副样子,三姑骂道:“该死的,以为你钻到土里去了。”
  “你叫魂吗?叫得人心里慌慌的。”
  “我怕我儿子的魂丢了,人也丢了。”
  二人哈哈大笑。
  二愣子看着一个月没见的三姑,看见她的脸色比年前滋润一点,心想女人还是呆在家里好。二愣子摸了一下三姑的手,有点凉。他想到自己的婆姨坐在家里的热炕上做针线,而三姑已经在寒冷中跑外了,真难为她了。
  三姑看见二愣子盯着自己看,有点不好意思,说:“我没有你婆姨嫩吧?”
  “不是。是看你赶牲口辛苦。”
  “习惯了,不觉得辛苦。”
  三姑看见二愣子也换上了旧衣服,就问:“你婆姨给你做新衣服了吗?”
  “做了。你给的那块布,很合身。”
  “哪天穿着我看看。”
  “好的。我婆姨说你的心真好。”
  “好心换好心。图你也对我好。”
  “人心都是肉长的。你有什么难处,尽管说,二愣子不会辜负人。”
  二人到了日本人的碉堡底下,看见原先令人恐怖的土墩子,现在变成一堆黄土,里面还夹杂着一些破砖。二愣子高心地说;“日本人像鸡巴一样竖起的东西,终于蔫了。它要再竖起来,还得蔫下去。”
  三姑想起日本人糟蹋她的事,牙根咬得咯咯响,真想拿一把刀子把所有日本人的鸡巴都割下,然后喂狗吃。
  二愣子看见三姑满脸怒气,知道她十分痛恨日本人。他也想起日本人火烧他家窑洞的情景,想对三姑说,这碉堡是他们炸掉的,但是话到嘴边忍住了。她曾经保证要保密,任何情况下不能泄密,同时也怕三姑为自己担心。他想,一个男人,应该有点主意。
  三姑和二愣子驮了几回炭,又想去三岔口倒贩粮食。这段时间,日本人也没有什么动静,似乎比较安全。二愣子对三姑说,日本人在,没有安全的时候,我们跑来跑去,是用命来换钱。三姑说,在家里呆着还不是遭殃吗?索性到处跑。
  二月的天气,渐渐暖和了。阳光和煦,偶尔刮点小风,人们依然穿着棉衣。几天前三姑和二愣子约定,一起多跑几趟生意,可是好几天看不见二愣子的影子。三姑又想又急,不知道他家里有事,还是舍不得离开婆姨。孤零零一个人跑了几趟生意,三姑心里有点郁闷。又等了几天,三姑终于听到了二愣子的鞭声,不由一阵惊喜。
  二愣子远远看见了三姑,喊:“三姑——”
  三姑不回头,也不应声,顾自己走路。
  二愣子快步赶上来,又喊:“三姑——”
  三姑好像没听见喊声,依旧顾自己走路。二愣子问:“怎么了?”
  三姑还是不言语。二愣子上前堵住了三姑,看见三姑一脸不高兴,二愣子莫名其妙,不知如何是好。三姑赌气,继续往前走。二愣子又问:“怎么了?”
  “有了贴身肚兜,忘了隔身棉袄。”
  “原来是这样。肚兜暖心,棉袄暖身,我那样都离不开。”
  “还不是肚兜亲?你早忘记了棉袄。”
  “那你今天就做肚兜,暖暖我的心。”
  “不。”
  二愣子解释:“家里的水窖没水了,我和爹花了几天功夫掏水窖里的泥。”
  三姑一听,脸上露出了笑意。三姑抬头看二愣子,看见二愣子穿着一身新衣服,整整齐齐,很精神。三姑问:“你穿着这么新的衣服,不像是去跑活,倒像是去娶亲。”
  “你不是要看我的婆姨给我做得新衣服吗?今天特意穿来给你看。”
  三姑想起来了。她先看二愣子衣服的样子,对襟衫,直筒裤,穿着很合身。再撩起衣服看针线,看到针线细密而匀称,啧啧称赞二愣子婆姨的针线活。她对二愣子说:“你真是找到个好婆姨,把你出落得精精神神。”
  二愣子乐得嘿嘿笑。
  三姑和二愣子带着本钱去三岔口买粮食。他们出了那条山沟,在河里饮了牲口,踏上去三岔口的公路。他们边走边说,很快就到了强盗湾附近。前几次路过此地没有发生什么大事,现在路经此地,二人还是提心吊胆,不敢掉以轻心。
  “今天不会有事吧?”三姑问。
  “没事也要当有事。虽说已经过了年关,但是世道乱哄哄的,天知道什么时候会出事。”二愣子说。
  “也是。留心点。”三姑说。
  二愣子吆喝了一声牲口,牲口的脚步加快了。二人边走边抬头看着山上,生怕有什么动静。周围非常寂静,除了牲口的铃声,再听不到什么。三姑捏紧了手里的鞭子。二愣子嘴里小声哼着小曲,故作镇静。他们已经到了强盗湾的地段,还没有出现什么动静,三姑放心了,心想今天不会有什么事了。
  忽然,山上传来了歌声。随着歌声,走下三个人来。三姑想,可能是过路人。二愣子却警惕起来,因为三个人的身后藏着棍子。二愣子低声说:“不好,注意!”
  这时,三姑也发现了来人身后的棍子。牲口继续往前走,三姑和二愣子也跟着走。来人下了坡,站在公路上,对三姑和二愣子说:“不认识我们吗?留钱走人。”
  二愣子站住了,紧握着手里的棍子。来人看见五大三粗的二愣子手里握着棍子,也警惕起来。
  二愣子壮着胆子说:“是你们爹娘养的,就上来。”
  三人互相使个眼色,一齐向二愣子走来。二愣子稳稳地站在原地不动,手里紧握着棍子。眼看三人走近了,二愣子抡起棍子,向一个家伙的腿部扫去。这个家伙躲闪不及,腿上挨了一棍,立刻坐在地上哭爹喊娘。另外两个看到自己的兄弟吃亏,都抡起棍子,一齐向二愣子打来。三姑怕二愣子吃亏,扬起鞭子,向一个家伙的头上扫去。只听“啪”的一声,那家伙的耳朵立刻血淋淋的,只见他转着圈子,捂着耳朵嚎啕大哭。第三个看到架势不好,拔腿就跑。
  “狗日的婆姨,老子绕不了你!”被打伤耳朵的家伙声嘶力竭地喊。
  二愣子招呼一声三姑:“走!”
  三姑招呼一声牲口:“达——”
  两头看热闹的牲口得到主人的命令,扬起蹄子,摇荡着串铃,叮叮当当继续赶路。
  “狗日的,三个小子就想打劫我们,看错了人。狗眼不识金镶玉。”二愣子对三姑说。
  “他们上次吃了亏,还敢打劫我们,这次吃大亏,怨不得我们。”三姑说。
  后晌,三姑和二愣子赶到了三岔口。他们没有急于去旅店,先去集市上买了两百多斤小米,然后赶着牲口进了旅店。
  店掌柜看见三姑来住店,十分殷勤地帮着三姑卸驮子。卸下三姑驴子的驮子,又帮着二愣子卸驮子。店掌柜一边帮着卸驮子,一边说:“你们两个真是勤快人,刚开春就出来做生意,这还愁日子过不好吗?年后,我的店里没有几个人,空荡荡的。今天只有你们两个来住店。”
  “快点做两大碗面条,我们饿了。”二愣子说。
  “好的。我先给三姑打盆洗脸水。”
  店掌柜给三姑打来一盆热水,说声洗把脸,就去捅火做饭。二愣子从水窖里吊了一桶水,先给两头牲口饮水,然后把牲口拉入牲口圈,添上干草。看见三姑洗完了脸,二愣子也打了一盆水,洗起脸来。
  一会儿工夫,店掌柜喊一声“吃饭”,就端出两大碗面条,一盆菜。
  “三姑,过个年,你好像更年轻了。”店掌柜讨好端着饭碗的三姑。
  “越年轻越受罪。像你这么大年纪,就不用东奔西跑受罪了,只须坐在店里收钱。我是苦命人。”
  “你这么如花似玉的女人不坐在家里,偏要出来跑,自己找罪受。你看这世道,不安生。”
  “是的。我们在强盗湾几乎被抢。”
  “唉!刚过年就抢人,什么世道!”
  二愣子眨眼工夫吃完一大碗面,说:“再来一大碗。”
  店掌柜又端来一大碗面,二愣子一会儿就吞进肚子里。二愣子用手摸一把嘴唇,说:“再来一碗面汤。”
  店掌柜又端来一碗面汤,说后生家多吃点好,吃完早点睡觉。二愣子抬头看看天,已经日落西山。晚饭后,几个人在院子里说了一会儿闲话,店掌柜就关了大门。店掌柜说,这年月不平安,早睡早安生。
  等到店掌柜睡觉了,二愣子就溜进三姑的屋里,钻到三姑的被窝里。二人一直亲热到半夜,二愣子意犹未尽。三姑说,时分不早了,明天还要赶路。三姑突然想到被她打伤的土匪,不禁为明天回家担忧。
  “我们两次打伤那几个家伙,明天会怎么样?”三姑说。
  “不好说。他们不会善罢甘休,我们应该时刻做好对付他们的准备。”
  “他们会不会追到这里来报复?”
  “难说。我们做好准备就是了。我把鞭子和棍子放在炕边。你安心睡吧。”
  半夜刚过,二愣子搂着三姑进入甜蜜的梦乡。隔壁房里店掌柜鼾声如雷,圈里里传出牲口沙沙的咀嚼声。二愣子搂着三姑的胳膊酸了,从三姑身底下抽出胳膊,想自己仰着身子睡。朦胧中,听到院子里有脚步声。二愣子一个激灵,顿时清醒了。他没有惊动三姑,立刻伸手去抓炕边的棍子。二愣子的动静惊醒了三姑,三姑转身搂住了二愣子。
  “有动静。”二愣子低低地说。
  三姑猛然坐起来,说:“你去窗户边看看。”
  二愣子穿好衣服,蹑手蹑脚走到窗户边,撩起窗帘往外看。不看则已,看后让二愣子吃了一惊,他看见院子里竖着十几个黑糊糊的影子。二愣子仔细看,辨不清到底是什么人。二愣子回到炕边,对三姑说:“快点穿好衣服,拿好你的鞭子。院子里有十几个人影,情况不妙。”
  三姑很快穿好衣服,和二愣子一起站在窗户边观察院子里的动静。院子里的人鬼鬼祟祟,逐个屋子往里瞧,看里面有没有人。店掌柜的门外已经守着两个人。有两个人到了三姑的窗户外,三姑和二愣子在屋里静静地看着两个人的动静。二愣子想,他们人多势众,难以对付,不如瞅准机会再动手。三姑心里很镇静,事已至此,无非大打一场。
  
  16
  
  “出来!屋里的人。”院子里有人喊。
  睡梦中,店掌柜听到一声大喊,猛地从被窝里爬起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赶紧穿上衣服,到窗户边往外瞅,看见院子里站着一群人。
  “出来!”
  店掌柜想,什么人敢在我的店里这么妄为,这里是我的地盘,除非是日本人,或者是警备队。院子的周围还有自己的本家和邻居,只要他吆喝一声,他们都会起来帮忙。店掌柜打开门,提着马灯走到院子里,仔细一看,站着的不是日本人,也不是警备队,而是一群拿着棍棒的陌生人。店掌柜心里有底了。
  “你们要怎么样?”店掌柜有意提高了嗓音。
  “我们要找两个人,一男一女。”
  “找他们干什么?”
  “报仇。”
  “我店里没有一男一女,你们到别处去找。”
  “老不死,别护着他们,我们知道他们就住在你这里。这事与你无关,别拦着我们,我们只找他们算账。”
  二愣子和三姑知道来人是谁。
  店掌柜的邻居听见院子里有动静,有人起来看究竟。他们发现有人在闹事,赶紧叫醒人们,拿着棍棒,堵住了院子的大门。
  二愣子和三姑低声商量:“怎么办?”
  “出去。别连累店掌柜。”三姑说。
  “好。”
  二愣子打开门,走到院子里,三姑跟在他身后。院子里的人看不清他们的面目,问;“你们是谁?”
  “我们是你们要找的人。”
  三姑话音刚落,就从二愣子身后闪出来,扬起鞭子噼噼啪啪向那伙人抽去。突如其来的鞭打,让那群人来不及举棍棒,就挨了鞭子。有人哭喊起来,想往大门外逃。店掌柜的邻居早已等在大门外,堵住了大门,举起棍子痛打。里外夹击,那群人乱作一团。店掌柜看到打得过瘾了,就喊:“放他们一条生路,让他们滚。”
  听店掌柜一喊,众人停了手。
  来袭击的人抱头鼠窜。
  第二天,为了避免冲突,三姑和二愣子只好绕道河对岸回家。
  三姑到县城卖了粮食回到村,已是黄昏。二小下地回来,正在忙着做饭。听到驴子的铃声,二小知道三姑回村了,便对儿子说,赶紧帮你娘卸驮子,牵驴饮水。儿子一蹦一跳跑出门,去接娘。
  三姑进了院子,把驴子交给儿子,自己进了屋。
  “这回还顺利吧?”二小一边和面一边问三姑。
  三姑一屁股坐在炕沿上,说:“几乎丢了命。”
  二小一楞,瞅着三姑问:“遇到什么?”
  “半夜土匪带着一帮人到旅店报仇,幸好有人帮忙,这才打跑了这些家伙。不然,我俩就糟了。”
  “我说你不听,还是不用赶着毛驴到处跑了,挣钱事小,人命事大。别人不赶毛驴不也一样过日子吗?”
  三姑不吭声,自己打了一盆热水洗脸。
  二愣子卖了粮食回家,已到点灯时分。他的爹帮着卸驮子,饮驴子。婆姨早已做好饭,只等二愣子回家。二愣子进屋坐在炕沿上,婆姨给他端来一碗小米稀饭。婆姨看见二愣子疲倦的样子,说我给你扫一下身上的灰尘。二愣子走出门,婆姨手里拿着一把笤帚,从上到下从前到后呼哧呼哧给二愣子扫衣服。笤帚刷着衣服,二愣子身子酥酥的,麻麻的,有一种难以言传的舒服感。扫完衣服,婆姨又嘱咐二愣子,快去洗个脸。
  二愣子刚洗完脸,三儿子进门了。三儿子坐在炕沿上,从口袋里掏出烟袋,装上一锅烟,慢腾腾地吸着。二愣子知道三儿子来有事,也拿起烟袋抽烟。婆姨也知道三儿子来一定有事,可是三儿子只和他们两口子拉闲话,不谈要说的事。其实,三儿子心里的事还没有考虑成熟,现在不能说出口。他来二愣子家,主要是来串门,另外也想和二愣子商量他想做的事。在县城附近,还有一座碉堡,三儿子在琢磨能否把它炸掉。这座碉堡坐落在半山腰,周围地势比较平缓,上次投放炸药炸碉堡的方法这里无法采用,这让三儿子头疼。他想和二愣子一起去侦察一下,然后确定具体办法。
  “近两天你还出去吗?”三儿子问。
  “出去。”
  “我也想去县城逛逛,我们一起走。”
  “好的。”
  三儿子撂下一句话出了门,婆姨知道他去县城一定有事,不免为二愣子担心。她对二愣子说:“三儿子来找你,一定有事。你的事我不想管,但是一定要注意安全。你人老实,不机灵,遇事多想想,不要楞往前面走。”
  “我心里有数。你放心。”
  二愣子想跟婆姨讲昨天晚上旅店被围的事,话到嘴边停住了。他想,男人家心里还是要藏得住事,免得婆姨提心吊胆。跟着三儿子出去做事,肯定有风险,自己的风险自己承担。
  啪!啪!
  第二天,二愣子赶着驴子,和三儿子一起出了村。路上,三儿子对二愣子说:“县城日本鬼子的那座碉堡,我们想把它炸掉,可是难度很大。今天,我俩去好好侦察一下,看看有没有下手的好办法。这段时间,日本人特别嚣张,你也知道,它们火烧了牛庄不说,还活埋了李家塔几十个人,恨死人了。”
  “我知道。既然入了伙,我什么都不怕。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也知道我的脾气。”
  “我当然知道你,不然就不会带你来。你有驴子作掩护,今天的侦察任务主要靠你来完成,人多了怕坏事。你敢去吗?”
  “敢。驴子怎么给我作掩护?”
  “我会告诉你的。只是你要胆大心细,见机行事,不能让日本人看出破绽。否则,侦察计划失败,你也完蛋了。不过,你不要太担心,我会在暗处帮助你的。”
  说话之间,三儿子和二愣子到了县城,直奔日本人的碉堡。这座碉堡位于半山坡,它可以俯视整个县城,是日本人在县城的最重要的碉堡,那里不仅有重兵把守,里面还有日本人的大量弹药。碉堡设置复杂,上面是明堡,下面是暗堡,暗堡后面是弹药库。平时,日本人看守很严,碉堡附近杜绝任何中国人通过。距离碉堡五十米处,拉着一道两米高的严密的铁丝网,把碉堡紧紧包裹在里面,铜墙铁壁一般。
  二人赶着驴子,爬上一个小山坡。这里与日本人的碉堡隔着一道沟,可以清楚地看到碉堡的样子和站岗的哨兵,但是看不清楚碉堡周围的小设施和障碍物,因为高而密的铁丝网里面还有一堵墙,墙挡住了他们的视线。二愣子对三儿子说:“我们往近走一点,可以看清楚。”
  “不行。很危险。听说有一个人赶着牛到附近耕地,牛和人都被打死了。我们不能冒这个风险。”
  “看不清楚地形,无法下手。”
  “那也不能乱来。”
  “怎么办?”
  三儿子对着碉堡望了一阵子,说:“主要弄清楚碉堡旁边的那颗枣树与碉堡的距离。”
  “可是站在这里看不清楚。”二愣子有点着急。
  对面碉堡上的日本人走来走去,没有在意远处的三儿子和二愣子。三儿子说;“你赶着牲口往上走一点,兴许就看清楚了。我先下山,不然,两个人站在这里很危险。”
  “好。”
  三儿子下了山坡。二愣子赶着驴子沿着路往山上走,日本人也不在意,依然走来走去。
  二愣子边走边看着周围的地形,不一会儿,看到前面出现了一条小岔路,小路延伸过去,就在碉堡附近。二愣子想赶着驴子过去,马上又停住了脚步。他想,一旦敌人发现了,一定会举枪,那时不是驴死,就是人亡。他犹豫了。二愣子想起婆姨的话,遇事多想一想。突然,二愣子举起鞭子,对着驴子的屁股,使劲抽了一鞭子。驴子突然遭到鞭打,扬起蹄子,飞一样沿着小路跑去。二愣子举着鞭子,追赶上去。二愣子一边追驴子,一边注意着碉堡旁边的那棵枣树。眼看追上驴子,二愣子扬起鞭子,又抽了一鞭子,驴子跑得更快了。过了日本人的碉堡,就要下坡了,却被敌人发现了。哨兵举起枪,向二愣子开枪。
  一直躲在山坡下暗暗观察的三儿子,看到架势不好,立即跑上山坡,大声向二愣子喊:“快跑!二愣子。”
  哨兵听到三儿子的喊声,转身向三儿子射击。三儿子急忙躲起来,手举在头顶上,不停地挥舞着衫子。敌人的子弹“嗖嗖”地飞过来。
  二愣子趁此机会,赶着驴子飞快地跑。眼看要逃出日本人的视眼,不巧驴子的后腿挨了一枪,趔趄一下,摔倒了,沿着一个斜坡滚下去。二愣子也就地一滚,滚下坡去,躲过了日本人的子弹。
  三儿子看见二愣子跑出了危险区,赶紧下山去找二愣子。
  二愣子看见驴子滚下坡,翻了几个滚,稳住了,卧在斜坡上。它赶紧跑下去,牵着缰绳,往起拽。驴子挣扎了几下站起来,后腿上不停地滴着血。二愣子顾不上看驴子的伤口,拉着驴子赶紧跑。
  不一会儿,三儿子跑来了,上气不接下气。
  “没事吧?”三儿子问。
  “没事。只是驴子腿上挨了一枪。”
  “赶紧走!别让他们追上。”
  二人匆匆赶到街道上,挑了个僻静街巷,匆匆离开县城。
  
  17
  
  傍晚,二愣子回到家。看见丈夫回家了,婆姨赶紧接过驴子的缰绳,牵着驴子去饮水。婆姨对二愣子说:“你到底回来了,今天我的眼皮一直在跳,担心你出什么事。回来就好,不然我的眼皮不知道跳到什么时候。”
  婆姨给驴子饮完水,又拿起笤帚扫驴子的身子。驴子耷拉着耳朵,乖乖地站着。她从头部扫起,一帚一帚,驴子不时摇摇脑袋,晃晃耳朵,似乎舒服极了。当她梳到驴子屁股的时候,突然停住了扫帚,“哎呀”尖叫一声。听见叫声,坐在台阶上抽烟的二愣子说:“没事,是被日本人子弹打的,子弹已经抠出来了。”
  婆姨看着伤口,心疼地说:“哑巴牲口,不会说话,其实多疼啊!要是人,早哭天喊地了。看见伤口刚结痂,她觉得再做其他事也无用,叹口气,避开伤口,继续扫下去。
  听见二愣子两口子的对话,在屋里抽烟的爹也开门出来,走到驴子跟前,看驴子的伤口,问二愣子:“怎么回事?。”
  “日本人的枪打的。”二愣子闷闷地说。
  二愣子的娘也跟着出门,看见驴子的伤口,又听说是日本人的枪打的,禁不住骂起来:“挨千刀的,祸害人,祸害牲口,什么时候把他们斩尽杀绝?他们一个个都不得好死!”
  二愣子的娘用手摸着眼泪,二愣子的爹叹了口气。二愣子的婆姨安慰婆婆说:“他们丧尽天良,总有一天会死的,等着吧。”
  二愣子吧嗒吧嗒抽着旱烟,想说出实情,又没有吱声,他怕父母和婆姨为自己担心。
  二愣子在家休息了几天,每天精心喂养驴子,每天给驴子洗伤口,想让驴子的伤口早点痊愈。其间,三儿子也来看过驴子的伤口,还给驴子拿来几升黑豆料,嘱咐二愣子好好喂养。
  没过几天,驴子的伤口好了。二愣子问了一声三儿子,这几天有没有事情,三儿子说暂时没有。其实,三儿子一直考虑如何炸掉日本人的那座碉堡。那天,据二愣子观察的结果,碉堡跟前的那棵枣树,距离碉堡足有一丈远,如果炸药距离碉堡远,就不会炸掉碉堡。三儿子正为此事发愁。二愣子想,既然最近没什么事,那就出去跑几趟生意,挣点钱。他把想法告诉婆姨,婆姨说,你总不能老在家呆着,还是出去。二愣子找出放了好几天的鞍子和口袋,拍去上面的灰尘,准备再去三岔口倒贩粮食。
  二愣子赶着驴子刚出村,马上想起了三姑,不知道她近来怎么样。二愣子又一想,她还能做什么,不就是赶牲口吗?兴许今天还能碰到她。一想到三姑,二愣子精神百倍,用鞭杆捅了一下驴子的屁股。不一会儿,二愣子便到了三姑会出现的岔口上。二愣子扬起鞭子,“啪!”“啪!甩了两声,拉开嗓子唱起来:
  “前半晌想你吃不下饭,后半夜想你睡不着觉;
  有心把你看几回,哎呦呦,不凑巧。”
  说也巧,三姑正走在离岔口不远的地方,听到二愣子的鞭声和嗓音,顿时高兴不已,毕竟好多天没有看见二愣子了。三姑举起鞭子,也“啪!啪!”甩了两声。
  听到三姑的鞭声,二愣子呵呵一笑。又拉开嗓子:
  昨日里开门桃花开,今日里出门你就来。
  山疙瘩瘩瞭见你的影,忍饥挨饿也开怀。
  三姑听见二愣子的歌声,笑了笑,骂道:“你娘的,你不用吃饭,成天去瞭吧。”
  三姑嘴上骂,心里很舒坦。多日不见二愣子,自己一人出去驮东西,孤孤单单,危险且不说,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心里有什么话,只能跟驴子说,驴子只能用“嘟嘟”的响鼻回应。现在又听见二愣子的声音,她喜出望外,也情不自禁地拉开嗓子:
  “疙蛋①上等来瘩疙疙上瞭,日出日落看不见你;
  捶你的胸来拧你的脸,哎呦呦,不解气。”
  二愣子听见三姑的回音,在驴子屁股上拍了一掌,说:“快点走!”
  驴子会意,四只蹄子“哒哒哒”小跑起来,二愣子也跑起来。
  听见身后的跑步声,三姑停下脚步,回头看见二愣子呼呼喘气。三姑笑呵呵地说:“你们两个一个德性,驴子跑得比人还快,到底图个什么?”
  二愣子赶上来,笑着说:“驴子图个骚气,我图个伴。”
  “哼!你想得美,三姑可不是下贱女人。”三姑变了脸。
  “三姑的人性好,十里八村的人都知道,二愣子更清楚。”二愣子嗨嗨笑着。
  “这还差不多。”三姑痴情地瞅着二愣子,轻轻抽了二愣子一鞭子,“死鬼!”
  “今天去哪?”二愣子问。
  “三岔口。”
  “正好。我也去。再往县城贩一趟粮食,听说最近县城麦子的价钱涨了。”
  “是的。所以我去三岔口。”
  说话之间,已经到了强盗湾。二人头皮有点紧,毕竟他们在这里经历过几次麻烦,
  ①院子外的场地
  好在这次没有发生什么事,他们平安通过了。
  第二天,二人赶着牲口返县城,两个驮子沉甸甸的,都是麦子。二愣子心里算计,如果卖得好,每人可以赚一成的钱。他跟三姑讲了。三姑说,别想得美,说不定连本钱都丢了,这年月,做什么事都没有保证。三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盘算,如果能赚几个钱,就给丈夫和孩子买几双洋袜子,让他们也时髦一下。
  “给你婆姨买一块洋布。”三姑说。
  “嗯。如果赚了钱。”
  二愣子想想婆姨在家也挺操劳,而自己平时对她的衣着却不大在意,心里有点歉意。
  “还是你们女人家细心。听你的。”
  “你家有贤妻,外有贤妹,满足吧!”
  “满足。”
  走了一会儿,到了一处浅滩。每次路过这里,他们都要给牲口饮水。二愣子对三姑说:“让牲口歇一会儿。”
  “好。”
  他们给牲口卸了驮子,牵着各自的牲口到河边饮水。
  “你的牲口长膘了。”三姑说。
  “能不长膘吗?它受过伤,休息了好多天,又精心喂养着。”二愣子说。
  “怎么受伤?”
  “日本人的子弹。”
  “多危险!”
  “是的。”
  “人没事?。”
  “没事。”
  饮水后,他们赶着牲口继续赶路。不久,到了强盗湾,两人头皮又紧起来。
  “今天不会有事吧?”三姑问。
  “天知道。有事没事都得过去。你握紧鞭子。”
  他们边走边抬头看着山上,心里七上八下,毕竟这里经常出现一出又一出令人胆战心寒的事。如果是来的时候遇到事,他们不太担心,无非被抢去几个钱。回来就不同了,如果被抢,他们的货没了,工夫也白费了。
  突然,三姑发现前面有一个人在晃动,立刻警惕起来。仔细一看,不像是强盗,而是一个老太太,她吊起的一颗心放下来了。
  “前面有个老太太。”三姑说。
  ”那也救不了我们,还是注意点。“二愣子说。
  三姑瞥了一眼河对岸,阳光下的山野静悄悄的,河水在山脚下静静地流着。唯有驴子“踏踏”的脚步声有节奏地敲打着,仿佛山野里的鼓点。
  二愣子像一只机警的猎犬,一会儿竖着耳朵谛听,一会儿翘首山上,手里的鞭子握得紧紧的,时刻准备迎击山上跑下来的强盗。
  眼看强盗湾要过去了,二人都松了一口气。二人正在暗暗高兴的时候,三姑发现前面的老太太坐在地上。三姑以为她走路累了,坐下来休息一会儿,也没在意。等他们走到老太太跟前时,看见她半躺在地上,脸色煞白。三姑停下脚步,俯下身子,问:“怎么了,老人家?”
  老太太好半天才慢慢地说:“病了。”
  “要紧吗?”三姑问。
  “走不动路了。”老太太说着躺在了地上。
  三姑看看二愣子,说:“怎么办?”
  二愣子看看天,很热。又看看山上,知道这里还在强盗湾边缘,并不安全。二愣子左右为难,最后只好问;“你说呢?”
  “救一救她,很可怜的,谁都有个三灾五难。”
  “好吧。把驮子卸下来,你看着,我把她送回家去。”
  “不。我送她。”
  “这一带不安全,你一个女人家,我不放心。”
  “不怕。我去好,一旦她的病严重了,女人好照应。”
  “也好。”
  “你的家在哪里?”三姑问。
  “不远,这边山上,二三里地。”老太太艰难地说。
  二愣子抬头看看山上,这里与强盗经常下山的地方很近,他为三姑担心。
  “这一带的村子不安全,万一遇到他们,怎么办?你知道,我们得罪过他们。”
  “我知道。可是——”
  听见二愣子和三姑的对话,老太太吱声了:“我自己爬回去,不用你们送了。”
  “你路都不能走,怎么回去?”三姑说,“还是我送你回去。”
  二愣子帮着三姑卸下驮子,又扶着老太太骑上三姑的驴子。二愣子嘱咐三姑:“早去早回,我在这里等着你。万一遇到什么,甩个响鞭,或捎个口信。”
  “没事的,别想那么多。我是去做善事,不是去抢人。”
  二愣子看着三姑赶着驴子,沿着山坡爬上去。他听见三姑不停地嘱咐老太太:“抓紧鞍子。”
  直到看不见三姑,二愣子也卸下自己那头驴子的驮子,让驴子休息一会儿。驴子啃着路边的野草,二愣子坐在地上,从怀里掏出烟袋,吧嗒吧嗒地抽烟。
  本来驴子走了半天的路,很累了,现在又要驮着一个人走上坡路,因而走起来很吃力。老太太坐在驴背上,摇摇晃晃,三姑紧贴着驴的身子,手贴在老太太的腿上,小心呵护着,生怕她从驴背上掉下来。老太太半合着眼,看起来很难受的样子。好在距离老太太的村子不远,爬上一个大坡,过了一个墕子,就到了村口。
  这时候,三姑蓦然想起二愣子的话,真要遇到那些强盗怎么办?如果二愣子在身边还有个伴,现在自己孤身一人,遇到一两个可以对付,遇到人多了,那就应付不了了。她心里想,这个村子千万别是强盗窝。
  驴子入了村,老太太指指一个土墙围着的院子,有气无力对三姑说:“这就是我的家。”
  驴子好像听懂了老太太的话,顺着老太太指引的路,走进老太太家的院子。村里有人看见老太太骑着毛驴回家,说;“好神气的老太太!谁这么抬举她,让她像神仙一样。”
  驴子进了院子,三姑把老太太从驴背上抱下来,老太太软得像一团稀面,顺势跌坐在地上。
  “她怎么了?”村子里的人问。
  ”病了。”三姑说,“我看见她可怜,让驴子把她送回来。”
  三姑向村人解释,生怕自己说不清楚,招来什么麻烦。
  “赶紧叫她的儿子回来。看样子病得不轻。”旁边有人说。
  立刻,有腿快的人跑出院子,一边跑,一边喊:“癞子!癞子!你妈病了!你妈病了!”
  
  18
  
  二愣子在山下的路边等着三姑,等了很久不见三姑下山。二愣子有点着急,心想该不会出什么事吧。他想上山去看看,可是驮子没有人看管,只好继续等待。他早就听人们说,这一带的人人性不好,有些人不务正业,只靠偷人抢人过日子。三姑上山,如果真的落在以前被她打过的人手里,就不可能全身而返,即便回来,也会缺胳膊少腿。想到这里,二愣子十分担心,后悔没有拦住三姑上山。
  眼看太阳快落山了,二愣子一锅接一锅抽着旱烟,坐不是,站不是,走不得,留不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正在二愣子百般无奈之时,听见山头上传来“啪啪”两声清脆的鞭声。二愣子的驴子听见鞭声,“嗷嗷”叫了两声。山上的驴子也“嗷嗷”叫了两声。二愣子高兴得哈哈笑起来,自言自语道:“龟孙子,你终于回来了。”
  一袋烟功夫,三姑下山了。二愣子看见三姑跟在驴屁股后面,大声说:“我以为你回不来了。”
  “我的命大,不会轻易死去。”三姑一脸愠色。
  看到三姑的脸色,二愣子问:“遇到麻烦了吗?”
  三姑摇摇头,不愿意说。二愣子着急了,催着三姑:“有什么,你说出来。”
  三姑沉吟了一会儿,才说:“好。我说。”
  “我赶着驴子爬上山顶,看见了一个村子,老太太说这就是她的村子。进村到了她家的院子,我将老太太抱下来,她瘫坐在地上,像一团稀面。村里人立刻去喊她的儿子。过了很久,儿子回来了。儿子看看躺在炕上病歪歪的娘,再看看我,立刻瞪起了眼睛。你知道这人是谁?”
  “是被你打了的强盗?”
  “正是。我用鞭子打伤了他的耳朵,他岂能不认识我?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何况又在他的家里。我大吃一惊,赶紧跑出门,从院子里的驴鞍里抽出鞭子,准备应战。我知道,跑是跑不掉的,只有应战这一招。那男人也跑到院子里,顺手抄起一把明晃晃的铁锨,向我砍来。旁边有几个男人也拿着家伙为他助战。我不愿意伤害他们,所以我只能躲躲闪闪。院子不大,他们那么多人,如果躲闪不及,我就会被打着。无奈之下,我扬鞭打倒了一个家伙,那家伙躺在地上哭爹喊娘。没想到更激怒了那个男人,他招呼更多的人来对付我。我想,我有天大的本事,也会死在这里。”
  三姑止住话,用袖子擦着泪水汪汪的眼睛。
  二愣子看到三姑如此伤心,劝道:“别说了。人回来就好。”
  “我要说。正在危急的时候,老太太听见院子里有动静,问怎么回事,有人说你儿子和几个人在打那个女人。老太太强坐起来,嘴里喃喃说,造孽!是这个女人救了我,不然我会死在路上。听到老太太的话,有人出门对那个男人说,她是你妈的救命恩人,你怎么能好赖不分!听到这话,那个男人叫大家住手。他回到屋里问娘,她真是你的救命恩人吗?娘说是。那个男人不停地摸着自己的耳朵,看样子既恨又悔。我看到他犹豫了好一阵子,才向我道歉,让我吃饭后再走。我好不容易得到了他的宽容,哪有心思吃饭,保一条命回来就不错了。我赶紧赶着驴子回来了。临走,我给他撂下了一句话:你不是一个男人,欺负一个女人;你是个男子汉,去打日本人。”
  三姑啜泣不止。看到一向很坚强的三姑伤心不已,二愣子上前抚摸着三姑的背。三姑没有止泣,反而像受了委屈的小姑娘,嘤嘤哭起来。哭了一会儿,三姑破涕为笑,说;“没什么,不就是一场误会吗?”
  “是的。你还是好好的。刚才我一直为你担忧。”
  这趟让三姑伤心的生意,到县城却后卖了比较好的价钱。三姑回到家里,两个孩子立刻围过来,大儿子牵驴饮水,小儿子抱着三姑的腿。丈夫从屋里拿出一把笤帚,“呼哧呼哧”为三姑扫身上的灰尘。三姑服服帖帖享受着家人的温暖,心里像灌了蜜。
  “这趟生意还顺利吧?”二小问。
  “顺利。跑了多少次了,熟门熟路,会出什么岔子。你就在家里好好照顾孩子和那十几亩地,我的事你不用多操心。”
  “一家人,不操心也得操心,嘴上不操心,心里操心。操心不操心,由不得你,也由不得我。”
  “你也学会链子嘴了!蛮好听的。爱操心,你就操心。饭熟了吗?”
  “面和好了,就等杆。你洗一把脸,面很快就下锅。”
  大儿子给驴饮了水,又把驴牵到院外的场子上休息,顺便拿了一筐草给驴吃。三姑疼爱地说;“我的大儿子已经是一个大人了,什么事都会做,过几年就是一条高高大大的大汉子。”
  “过几年,我跟着你赶驴跑生意。”大儿子说。
  “好。这样我就有一个帮手了。人们说,儿子不吃十年闲饭,的确是这样。”
  一会儿,二小端来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面条,三姑狼吞虎咽,几口吞下肚子。
  晚上,三姑躺在二小的怀里,心里有说不出的舒服。她想起白天在匪首院子里的那场恶斗,心有余悸。想到这里,她紧紧地搂着二小。
  “怎么了?”二小问。
  “我恨那个狗日的!”
  “谁?”
  “土匪头子。”
  “出去多加小心,那伙人惹不得。”
  三姑把二小搂得更紧了。
  二愣子回到家,爹早守候在门外,接过驴子的缰绳,卸驮子,给驴饮水,喂草。婆姨走出门,手里握着一把笤帚,给二愣子扫身上的灰尘。二愣子的娘嘱咐婆姨;“早点给他做饭,饿了一整天了。”
  “饭马上就好。”婆姨给丈夫扫了身子,马上转身回屋做饭。
  二愣子坐在院子门前的台阶上休息,掏出旱烟吧嗒吧嗒地抽着。爹照应完牲口,也坐在台阶上抽烟。爹问儿子:“今天贩麦子,价钱怎么样?”
  “不错。”
  爹看见儿子闷闷地抽烟,有点心不在焉,又问:“路上不顺利吗?听说最近警备队到处抓人,人心惶惶。你们遇到他们了吗?”
  “没有。可是总有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也怪她多管闲事。”
  “什么事?”爹问。
  “我和三姑走到强盗湾,遇到一个生病的老太太,三姑出于好心,送她回家。没想到老太太是被三姑打伤耳朵的土匪的母亲,结果三姑被围在院子里遭打,辛亏老太太发话搭救了三姑,不然今天她会死在强盗手里。”
  “哦。这年头,做善事也不得好报。”爹摇摇头,使劲在台阶上磕着烟灰,“你出门在外,不要多管闲事,管好自己就行了。”
  “嗯”
  二愣子想起三姑哭泣的样子,心里不是滋味。又想到三姑一个女人家,她的胆量超过男人,吃苦胜过男人,心里暗暗佩服。
  听见婆姨开门的声音,二愣子赶紧磕掉烟锅里的烟灰,准备吃饭。只见婆姨手里端着一海碗热腾腾的面条,递了过来:“尝尝咸淡。”
  “不管咸淡,一样下肚子。”
  “在家和外面不同,要吃个香甜。”婆姨说。
  晚上睡在炕上,二愣子憋不住心里的话,对婆姨说:“三姑今天险些回不到家。”
  “为什么?”婆姨惊了一下。
  “他救了土匪生病的娘,把她送回家,没想到遭到土匪的打,要不是土匪娘阻止,三姑别想活着回家。”
  “好危险!你怎不懂得帮助她?”
  “当时我在山下看守货,她独自去的,我拦不住她。”
  “吃一堑长一智,以后你要护着她。一个女人家出外跑生意,不容易。”
  二愣子“嗯”了一声,从后面紧紧抱住婆姨,婆姨伸手紧紧抱着二愣子的腿,亲热起来。
  上次侦察日本人的碉堡回来,三儿子苦思冥想,找不到炸碉堡的良策。他找二愣子商量。二人来到村外地里,坐在地塄上,悄悄地说话。让三儿子头疼的问题是如何安放炸药。从山上安放炸药最好,可是日本人防护很严,根本无法接近枣树。如果从山下接近那颗枣树,而枣树下是高高的悬崖,很难把炸药弄上去。三儿子左思右想,最后觉得只有从山下把炸药弄到枣树上一种办法,然而此法难度很大。听了三儿子的话,二愣子陷入沉思。良久,二愣子在鞋帮上磕掉烟灰,说道:“我有一个办法,你看可行不可行。”
  “什么办法?”
  “上下结合的办法。”
  “仔细讲。”
  “你记得小时候你的那个绝技吗?”
  “当然。”三儿子想起来了。
  “你射箭射得很准,不妨趁着夜色来行事——”
  三儿子得到提示,渐渐沉思起来。一会儿,他点头:“你的话有道理,兴许此计可行。”
  “到时候就看你的了。”二愣子看到三儿子采纳了自己的建议,很兴奋。
  过了几天,二愣子和三姑又去三岔口买粮食往县城贩卖。这次很顺利,沿途没有遇到任何麻烦。他们到县城卖了粮食,买了点零碎东西,怀里揣着钱,高高兴兴地往回走。他们沿着河畔,边走边说着闲话。
  “牲口渴了,我们下河给牲口饮点水,然后到金花店里歇会儿脚。”二愣子说。
  “好。好久没有去她那里了,我想跟她说会儿话。”
  二人赶着驴子下了河滩,两头驴子低着头,贪婪地喝着水。三姑说:“这两头牲口渴死了,要是人,早喊叫起来了。”
  “这就是哑巴牲口的苦楚,有话没法说。”二愣子说。
  “现在,我们人活得又怎么样?你看我们过得什么日子。日本人,警备队,土匪,谁不欺负咱们。这日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总有个头。慢慢熬着吧。”
  二人正有一句没一句聊着天,突然听到头上传来叽里咕噜的日本腔。两人抬头一看,公路上正走过一队日本人。日本人走在前面,警备队跟在日本人的屁股后面。听见警备队里有人向日本人嘀咕了几句,一队警备队向河滩走来。二愣子心里一急,心想不好,赶紧低低地对三姑说:“我们沿着河边往上游走,别让他们认出我们。”
  二人使劲拽起正在低头喝水的驴头,牵着驴缰,赶紧往河上游走。警备队看到二人突然扭头走了,心生疑惑,立刻有人大喊:“你们是谁?站住!别走!”
  二人没管警备队的喊叫,继续往上游走。这时,有两个警备队追上来,截住了他们的去路,喝令他们停下来。看到两个警备队用枪逼着,二人只好停下脚步。后面的警备队都追上来,把二人围在中间。二愣子向这伙人扫了一眼,一眼就看到了四痞子,心想麻烦大了。
  四痞子走上前来,拨开众人,阴阳怪气地说:“这是哪里的两个宝贝,见了我们警备队,不打个招呼就想走,能那么容易吗?”
  二人谁也不吱声,因为他们都认出了四痞子,怕惹麻烦
  四痞子仔细一看,“嘿嘿”冷笑了一声:“真是冤家路窄!今天你俩落在我的手里,还想顺顺利利地走吗?”
  三姑和二愣子都捏紧了手里的鞭子,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拼命一搏。他们知道,上次三姑鞭打四痞子,让四痞子在县城丢尽了脸,他一定会报复。现在他们人多势众,只有一搏。四痞子一会儿看看二愣子,一会儿看看三姑,一脸淫笑,心里在琢磨着什么。
  “既然今天我们有缘相见,就应该有个了断。按理说,你们不仁,我也不义。现在我四痞子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不想让人说三道四,让人们觉得我四痞子没个人样,所以我不难为你们,这个女人打了我,让我丢尽了面子,今天我偏偏要放过你,我要让人们知道我四痞子的人道。这个男人得跟我走一趟,过几天我会放你出来。不过——”四痞子一脸阴笑。
  “你说话算数?”二愣子瞪着四痞子。
  “当然。我四痞子的话是有分量的,你问问弟兄们。”
  警备队里有人附和着。
  “那好。我跟你走,你放三姑走。”二愣子转向三姑,“你赶着我的牲口走,回去跟我家里说一声。我不信他四痞子能吃了我。”
  “不。我留下,你走。祸是我惹得,我承担,不连累你。我不信他四痞子能活吞了我。”
  “不行。你回家,我跟他走。我要让乡亲们看看四痞子是如何对待一个与他无冤无仇的人。我不怕!”
  看到二愣子这样说,四痞子说:“你倒像个男人。那就跟我走。”又对三姑说,“你的仇,我会记着。咱们一个一个地算。”
  三姑扬起鞭子要抽四痞子,被警备队的人拦住了。警备队里有人说;“女人家,你应该知道好歹,我们这么多人,你打得过我们吗?”
  三姑想想,这人的话也对,我这样做不仅救不了二愣子,还得搭上我。如果两个人都被他们抓走,连个通风报信的人也没有,更不必说搭救了。
  “我走!”三姑牵着两头牲口,头也不回,恨恨地走了。
  
  19
  
  三姑走进金花家的客店,一进大门就嘤嘤哭泣起来。听见哭声,金花赶紧走出门,看见院子里站着两头驴,三姑哭泣不止。
  “出什么事了,三姑?”金花一脸惊讶。
  “二愣子被四痞子抓走了。”
  “什么时候?”
  “刚才。我们在河滩给牲口饮水,他们不问青红皂白,就把二愣子抓走了。”
  “这该死的四痞子!天打五雷轰!来,你先进屋,我们慢慢想办法。”
  三姑把两头牲口牵进圈里,添了点草,进了金花的屋。
  “四痞子抓人总有个原因,到底为什么?”金花问。
  “上次在县城卖粮食,四痞子想抢钱,被我打了,今天他来报复。”
  “这东西狗仗人势,为非作歹,不得好死。现在急也没用,天快黑了,你今天回不去了,就在我这里住一夜,明天回去给二愣子家报个信,然后再想办法。”
  三姑点头。
  第二天,天未亮,三姑就从炕上爬起来,和金花打个招呼,赶着两头牲口回家了。二小看见三姑赶着两头驴走进院子,觉得蹊跷,问:“二愣子呢?”
  “被四痞子抓走了。”
  “为什么?”二小一脸吃惊。
  “报复。”
  “哦。上次他挨打,今天就来报复,真是一条恶狗,乱咬人。赶紧给二愣子家报信。我去。”
  “走快点。”
  “好。”
  二小拿了一把羊铲,匆匆出门。
  二小走得急,几袋烟的功夫,就赶到了二愣子家。二小把二愣子被抓的事一说,二愣子娘和婆姨就哭起来。哭声惊动了左邻右舍,不少人聚集到二愣子家,有人安慰二楞子的娘,有人出主意,最后还是决定拿钱去说情。三儿子说,我有认识的人,我去找人,你们先准备钱。三儿子说完,转身去找说情的人。
  有人说,四痞子这家伙心很黑,钱少了,他根本不会搭理,所以钱要凑足。二楞子的娘哭着说,我们家能有几个钱,二楞子的命怕是救不了了。二楞子的爹说,我们家还有一群羊,先卖几只凑点钱。二楞子的娘这才止住哭声,叫他赶紧去卖羊。二愣子的堂弟说,我手头还有点钱,先救急。二愣子的婆姨看到有钱救二楞子了,也不哭了。人们聊着闲话,等三儿子的回话。
  三儿子去找邻村的狗蛋,他听说狗蛋的一个亲戚在警备队里做事。三儿子把救二愣子的事说了,狗蛋满口应承。中午,三儿子顶着烈日赶回村子,跟二愣子的爹要了钱,急匆匆出了村,和狗蛋一起去县城找人。
  三儿子和狗蛋找到狗蛋的亲戚,把钱递上去,恳求在四痞子面前说情,狗蛋的亲戚说问题不大,因为谁都知道四痞子是个爱钱如命的人。听他这么一说,三儿子长舒一口气。三儿子和那人约定,天黑等他的回话。
  三儿子和狗蛋在街上胡乱逛了几个时辰,天黑后到警备队门外等回话。不久,狗蛋的亲戚走出警备队的大门,把二人拉到一个墙角,说:“这事不好办,四痞子死活不收钱。他说过去我四痞子见钱眼开,这次我不收一分钱,递上的钱再多也不管用。我不要钱,只要命。”
  听了狗蛋亲戚的话,三儿子的心凉了半截。四痞子是个心狠手辣的人,他要真狠下心来,二愣子的命就没了。三儿子问;“他是不是嫌钱少?”
  “看样子不是。你们知道,一个堂堂警备队长被打得屁滚尿流,丢尽了脸,脸面不是钱能买回来的。你们还是回去吧。”
  二愣子满怀希望而来,现在浇了一头冷水,不知如何是好。如果空手回去,实在无法向二楞子的爹交代。
  过了两天,二小向人打听二愣子家搭救楞子的事,知道没办成。他问三姑,这事怎么办?三姑说,这事与我有关,当时我若不打四痞子,也许不会发生今天的事,自己不能坐视不管。二小问怎么帮二愣子,三姑说只有送钱这一着。二小说,二楞子家送钱不管用,我们送钱能管用吗?三姑说,先试试,不行再说。二小拿着钱,找人一起去送钱说情。
  二小和说情人一起走进警备队,找到四痞子,说明来意,递上钱。四痞子看一眼钱,问:“你是谁?”
  “我是三姑的男人。”
  “哼!你也敢来说情!你的婆姨让我丢人现眼,为什么她不来说情?钱我一文不收。我只要人。”
  ”要人?”二小不解。
  “是。要人。要三姑。”四痞子狠狠地说。
  “你也要把她关起来?”
  “不。我要她的身子,要她陪我睡一夜。”
  “不。不……”二小看见话不投机,赶紧扭身走出警备队。
  二愣子被四痞子抓到警备队后,关在水牢里。水牢是日本人用来折磨中国人的牢房。每个牢房里灌了三尺深的水,被关押的人坐不得,躺不得,只能站着。腿泡在水里,冰凉冰凉,几天下来,小则生病,大则死在牢里。到了晚上,只给关押的人两根木棍,搁在距离水面半尺高的地方,供人睡觉。二愣子被关了两天,就有些吃不消,嘴里不停地骂四痞子:狗杂种!
  一天晚上,四痞子来牢房看二愣子。四痞子嘴里叼着旱烟袋,对二愣子说:“二楞子,这里的滋味好受吧。要不是我照顾你,你还想不到这福,你真有福气!”
  “呸!”二愣子冲四痞子吐了一口吐沫,唾沫刚好落在四痞子的鼻子上。
  四痞子用手抹去唾沫,也不生气,“嘿嘿”一笑,说:“你的爹托人送钱给我,想赎你出去,老子没要,就要你的小命。三姑的男人拿着钱来找我,也想赎你出去,老子也没要,老子就要你的小命。你就等着死吧。让你的那个相好三姑来给你收尸。”
  “老子不怕死。进来了就没想出去。只怕你狗日的也不得好死。我死了,有人来收尸;你死了,谁来给你收尸?你那连路都走不动的老娘能来给你收尸吗?”
  “我也不怕死,我早就该死了,这点我知道。至于死后会怎么样,我不在乎,我只在乎活着。”
  四痞子在牢门上磕去烟灰,收起烟袋,别在腰间。临走的时候,他回过头来,对二愣子说:“我告诉三姑的男人,要赎你出去也可以,那得让三姑跟我睡一夜,等老子享受够了三姑,再放你出去。你看这主意怎么样?”
  “呸!”
  “你这没有人性的狗杂种!你还想糟蹋三姑,做梦!你告诉三姑,要死我一人死,不连累她。她不会让你糟蹋。”
  “呵呵!等着瞧吧。”四痞子哼着小曲出去了。
  二小回到家,一屁股坐在炕沿上,一句话不说。正在做饭的三姑问:“怎么样?”
  “不怎么样。钱不管用。”
  “什么管用?”
  “人。”
  “人?”
  “谁?”
  “你。”
  “我?”
  “是。”
  “我?!”
  “是。”
  “那我就去。”
  “你去?!”
  “是。”
  “为什么?”
  “为了救人。”
  二小不吱声,从腰里掏出旱烟袋,闷闷地抽烟。他考虑到三姑出外赶牲口,很不容易,多亏二愣子的帮助,所以自己愿意掏钱搭救他,可是搭上钱不行,还得搭上自己的女人,这让他心里憋闷。这事让村里人知道,羞辱死他,他今后怎么做人?二小也是堂堂五尺汉子,平常只有他说别人闲话的份,哪有别人说他的闲话。他知道三姑和二愣子互帮互助的情分,二愣子在危难之时,不去搭救也不近人情。思量再三,二小说:“你自己看着办。”
  “我知道怎么办,大不过去死。说该死,我已经死过几回了。你不用怕,也不用你管。我自有办法。”
  第二天,三姑穿上过年才穿的新衣服,梳洗打扮,像要出嫁的新娘。二小嬉皮笑脸地说:“你就差涂脂抹粉了,要嫁给谁?”
  “嫁给四痞子!”
  二小的脸马上阴沉下来,像霜打了的茄子,蔫蔫的。他心里想,你跟谁不行,非要跟那个杂种。他从警备队回来,没敢把四痞子要她陪睡的事说出来,他怕三姑兴起,杀了四痞子,惹来大麻烦。
  三姑精心打扮一番,在镜子前照了一遍又一遍,看到自己打扮起来很有几分姿色,不觉一阵高兴。看着镜子里的三姑如此妖艳,三姑恨自己平时不好好打扮自己,让自己枉做一回女人。三姑打扮得心满意足,出门骑上驴子,“啪啪”两声,哼着小曲出村。
  隔壁二婶看见三姑打扮得花枝招展,对二小努努嘴,笑着说:“二小你小心,三姑今天出去要嫁人,明天就不是你的婆姨了。”
  听到二婶的话,二小的脸蓦地热起来。一会儿,他才意识到,二婶是开玩笑,她并不知道实情。
  三姑骑着驴子,心里却心疼驴子。她可以看着驴子驮着一百多斤重的驮子走几十里路,却不忍心自己骑着驴子。刚出村,三姑就跳下驴背,跟在驴屁股后面走。快到县城,三姑看到路边有几朵好看的花,顺手摘下来插在头上。有人看见三姑头上戴着花,嘻嘻窃笑。三姑不理路人的窃笑,一抬腿,骑在驴背上,直奔警备队。
  到了警备队门口,三姑也不下驴,直楞楞往里走。把守大门的哨兵横着枪拦住了三姑:“你是谁?”
  “你娘!”
  三姑扬起鞭子,“啪”地一声,哨兵的枪“啪”地掉在地上。哨兵捂着受伤的手,又跳又喊,哭叫起来:“日你娘,疼死我了!”
  听见门口吵闹,院子里有人跑出来,看到三姑骑在驴背上,旁若无人。有人想去阻拦,看看三姑手里的鞭子,站着不敢动。有人认出三姑正是鞭打四痞子的女人,直往旁边闪,生怕自己挨鞭子。
  听见院子里的吵闹声,四痞子走出窑洞,看见院子里站着不少弟兄,问:“什么事?吵吵闹闹的。”
  有人指指驴背上的三姑:“她。”
  四痞子看到骑在驴背上的三姑,爱恨交加。恨的是她那条厉害的鞭子,不仅让他吃了皮肉之苦,还让他丢人现眼。爱的是她头戴鲜花,打扮得花枝招展,迷煞人。今天,她终于自己送上门来,那就好好消受一番,既解恨,又解渴。
  “下来吧。你像出嫁的女人一样,还要人搀扶你下来吗?”四痞子阴阳怪气地说。
  “你不搀扶,老娘就不下来,马上掉头走。”三姑恶狠狠地说。
  四痞子看看众人,看看三姑,狠不下心。但是想到晚上要受用她,只好硬着头皮走上前去,用手扶着三姑的腿。三姑一个鹞子翻身,跳下驴背,顺手击了四痞子一掌。
  四痞子一个趔趄,喊:“你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想杀人。”
  “你疯了!这是哪里?是警备队!”
  三姑把驴缰扔给四痞子,说:“给老娘去喂牲口。”
  四痞子醒悟过来,嘿嘿笑起来。
  四痞子招呼手下人,给驴子喂草,给三姑准备好吃的,好好招待。立刻有人替三姑牵驴饮水,有人把三姑引到屋里,端茶递水。
  三姑美美地吃了一顿警备队的哨子面,抹抹嘴,抬头一看,日落西山。她本想请求四痞子去看看二愣子,又怕看到二愣子被折磨的样子后心酸,心想明天再说。
  已到点灯时分,一个小喽啰走进三姑的屋里,笑着对三姑说:“队长吩咐,叫你到他屋里去。”
  “好。老娘正等得急。”
  听到三姑这么说,小喽啰呵呵笑着。
  “你笑什么?”
  “三姑,你老人家真敢说话,不害臊。”
  “老娘是过来人,什么事情不懂得。”
  三姑手里提着鞭子走出门,院子里的警备队个个眼睁睁地看着三姑。三姑没有理会人们的眼神,直挺挺走进四痞子的窑洞。
  四痞子看见三姑走进屋,连忙给三姑倒了一碗水。下午,四痞子叫人上街买了些杏子、干果和点心,摆满了一桌子。三姑看到这么多好吃的东西,心想老娘从没吃过这么多好吃的东西,一会儿一定要好好吃。四痞子给三姑让座,三姑也不客气,一屁股坐在炕上,盘起两条腿。四痞子递上杏子,三姑一手推开,说:“四痞子,咱们先说正事,然后再吃,好不好?”
  “当然好。”四痞子满脸堆笑。
  “你跟我家二小说了,说你要我三姑的人,然后放二愣子出去。说话算数吗?”
  “我四痞子说话,就像秤砣落地,是有分量的。今天晚上你陪我,明天一早就放人。如果不放人,我做你的孙子,你再用鞭子抽我一顿。”
  三姑瞪了四痞子一眼,说:“如果你说话不算数,小心老娘的鞭子!”
  四痞子把杏子递给三姑,三姑也不客气,一个接一个吃起来。看见三姑开心地吃着杏子,四痞子喜滋滋的。他掏出旱烟袋,点上烟,一边抽烟,一边看着三姑开心地吃着。
  “上次在粮食市场上的事,是我的不对,我挨你的鞭子,应该。你原谅我吧。四痞子我虽然聪明,但是有时候也很糊涂,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行吗?”
  “你做得恶事太多,哪一件能让人原谅?你好好想一想。”
  “是。我会想的。”
  院子里的警备队看见三姑进了四痞子的屋,什么事都不想去做了,个个像着了魔似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四痞子的窗户。有人想凑近窗户听二人在聊什么,又怕四痞子臭骂,只好站在四痞子屋子旁边的窑洞下偷听。三更时分,四痞子有些急不可耐。四痞子看看窗户,说:“天不早了。”
  “三姑是个女人,但说话算数。如果你不兑现自己的话,三姑饶不了你。”
  “好。好。”四痞子连连点头,“我不明白,二愣子是你什么人,值得你这样做?”
  “那是我的事,不用你管。”
  四痞子知道三姑的厉害,害怕三姑在灭灯后暗害他,出门安排他的弟兄们在不远处守候,只要听到屋里有异常的声音,就立刻进门解救他。弟兄们巴不得这个既苦又美的差事,个个乐呵呵的。四痞子进屋跟三姑说:“今晚对我俩来说是良辰美景,你情我愿,你不能加害于我。”
  “你仁我义,你不仁,我不义。”
  “好。一言为定。灭灯。”
  四痞子脱掉鞋子上了炕,看见三姑坐在炕沿上不动,就催促三姑快点脱衣服。三姑说:“我只脱下身,不脱上身,只让你快活,不让你动我的身子。看你的本事。”
  “好。我答应。”
  三姑摘下自己头上的毛巾,蒙住了自己的脸。
  看到四痞子的屋里灭了灯,院子里的那帮弟兄们个个急不可耐,一个个悄悄溜到四痞子的窗户下,屏气凝神,静听屋里的动静。听到兴奋处,个个直流口水,裤子都湿了。从三更到五更,四痞子整整折腾了一夜,他的弟兄们也在窗户下整整辛苦了一夜。
  日上三竿,四痞子才爬起身来。三姑早已梳洗得干干净净,看见四痞子起来了,说:“放人。”
  四痞子揉揉眼睛,说:“好。放人。昨晚你让我的魂都丢了。”
  “放你娘的屁!赶紧放人!”
  四痞子吆喝一声,有人进屋,四痞子说:“放人。”
  “好。队长,昨晚你太厉害了,搅乱了乾坤!”
  “老子光棍几十年,好不容易高兴一次,不痛快能行吗?”
  
  20
  
  三姑离开警备队,上街找人给二愣子家捎话,让二愣子家来人接人。二愣子是由三儿子和村里的几个年轻人用担架抬回家的。
  三姑回到家,已经天黑了。二小问:“二愣子怎么样?”
  “人没死,可是脱了一层皮,脸白得像一张纸,受罪了。”
  “人没事就好。出来了吗?”
  “出来了。”
  二小叹一口气,说:“这世道,不成世道。”
  三姑想起在水牢里看到二愣子的情景,心里隐隐作痛。今天早上,三姑给二愣子家捎话后,又回到警备队,找到四痞子,说:“我要见二愣子。”
  “叫她到水牢里看个够。”四痞子吩咐手下的人。
  三姑跟着四痞子手下人来到水牢,只见阴森森的一间房子里,挖了一个地窖,地窖里灌满了水。虽是热天,水牢里却阴气逼人。她看见二愣子靠着墙站在水里,连二愣子的脸都看不清楚,只看见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三姑一阵心酸,低低哭泣。
  “二愣子,有人看你来了。”
  二愣子抬头,看见来人是三姑,心里酸溜溜的,说:“你来做甚?”
  “我来救你。一会儿你可以出去了,我已经给你家捎话了。”
  听了三姑的话,二愣子似信非信,十分惊奇,三姑靠什么本事把他救出去呢?他想,三姑一定是花钱买通了四痞子,不然黑心的四痞子怎么会放他出去。也罢,只要自己能出去就好,出去再跟四痞子算账。
  “上来,我拉你。”三姑向二愣子伸出一只手。
  二愣子拽住三姑的手,想爬上来,可是他在牢里坐了半个月,浑身没有一点力气,三姑哪能拽得动他。看到三姑拽不动二愣子,带三姑来的人搭了一把手,才把二愣子拉出水面。看着下身水淋淋的二愣子,三姑嚎啕大哭。
  二愣子还没有回村,他的娘就站在院子外等着。当她看到村子对面的山坡上走下几个抬着担架的人,顿时嚎起来。听见娘的嚎声,二愣子的婆姨也跑出院外。婆姨看着对面的山坡,不停地抹着眼泪。二愣子的爹随后也跑到院外看着,一声不吱,嘴里不停地吸着烟。看见抬担架的人走近了,二愣子娘和婆姨赶紧跑过去。二人跑到二愣子的担架前,担架停住了。
  “娘,别哭!我没事。”二愣子挣扎着说。
  听见二愣子能说话,二人止住了哭声。看见二愣子的脸白纸一般,二人又嘤嘤哭起来。
  “楞子,让你受罪了。”娘哭着说。
  二愣子被抬回屋里,马上来了很多邻居看望,院子里的人进进出出,川流不息。有的人来时拿着家里好吃的东西,二愣子的身边放了一大堆东西,二愣子道谢不绝。二愣子的娘招呼三儿子和其他几个抬担架的人吃饭。吃完饭,三儿子说明天再来看二楞子,就告辞了。
  二愣子的左邻右舍走了,二愣子的娘赶紧端来做好的饭,婆姨扶着楞子坐起来吃饭。半个月来,二愣子总算吃了一顿饱饭。在水牢里,每天只给他吃小米稀饭,一点干东西也不给他吃,肠子被清洗得空空的,五尺高的汉子没有一点力气。若是再坐半个月,二愣子必死无疑。
  “在里面给你吃什么东西?”婆姨问。
  “还可以。”二愣子为了不让婆姨难过,含糊其辞。
  三姑在家调养了几天心情。五月端午,村里有人杀了猪,三姑买了二斤猪肉,先打发二小提着猪肉,驮着一斗麦子,给二愣子送去。随后又蒸了几锅馒头做礼物,穿上一身新衣服,亲自上门看望二愣子。看到三姑来看二愣子,婆姨拉着三姑的手,千道万谢,说:“还是你有本事,救了我家二愣子,你的恩德,我们全家人牢记在心,以后你有什么要帮忙的事,跟二愣子说。”
  “二愣子帮了我不少忙,我不救他谁救他,这是以恩报恩。让他在家好好养几天。”
  “我们家拿着钱赎人,四痞子都不放,你是怎么让四痞子放人的?”
  “不用问了,人回来就行了。”
  三姑赎人的事,除了男人二小和警备队里的人,没有任何人知道。自此以后,周围的人都知道三姑是个很有能耐的女人,谁都敬他几分。
  三姑回到家,二婶来串门。二婶看见三姑穿着一身新衣服,很惊奇:“在家里穿这么新的衣服,有什么喜事?”
  “没什么喜事。去看了一下二愣子,刚回来,还没来得及换衣服。”
  “听说二愣子是你救出来的。他家用钱都赎不出来,你用了什么招数救他?”
  “我有我的招数,没有招数怎能救出人。”
  “听说四痞子是个光棍,见了女人就走不动路,你准是让他着迷了。”
  二婶神神秘秘地笑着,想从三姑的脸上看出究竟来。
  “我和他不是一路人,没有必要迷他。再说,我是迷人的狐狸精吗?”
  “别生气,二婶只是随便问问,莫往心里去。”
  二婶说声家里有事,匆匆离开三姑家。
  二愣子在家休息了十几天,身体恢复了。一天晚上,三儿子来到二愣子家,叫二愣子出去说话。上次三儿子和二愣子去县城侦察碉堡后,三儿子一直在琢磨如何炸掉它。他和别人商量过几次,办法初步成熟,只因一时找不到炸药,只好搁着。现在炸药找到了,炸药包也做好了,二愣子的身体也好了,他想再听听二愣子的想法。三儿子和二愣子在村子外的地塄上一直坐到夜深,才各自回家。
  几天之后,三儿子带着二愣子一帮人,悄悄来到县城。白天,他们把带来的东西藏在一个熟人家里,告诉主人晚上就拿走。几个人找到一处阴凉处,随便捡了几个石子做棋子玩下方②,一直玩到天黑。
  夜幕笼罩着县城,家家都点上了灯。街道上的店铺只有少数开着门,偶尔有人从街道上走过。城外的河水在山脚下静静地流淌着,源源不断地把清清的河水送入三十里外的黄河,仿佛这是它每天应尽的职责。夜静之时,河水本想静静地流淌着,半山碉堡上那鬼火一样的探照灯,闪来闪去,把它搅得心烦意乱,不能安眠,令它厌烦极了。
  三儿子几个人来到河边,各自洗了一把脸,然后分成两拨,悄悄来到碉堡底下。三儿子低声嘱咐了几句,几个人各就各位,开始行动。
  三儿子和二愣子趁着夜色悄悄爬上一个小坡,其余的人留在山下。这个小坡距离碉堡最近,可以清晰地看到碉堡的影子,也可以模模糊糊看到碉堡旁那棵枣树的影子。碉堡附近一百米的范围,杂草丛生,日本人不让种庄稼。三儿子看到遍地荒草,心里高兴,因为荒草可以为他作掩护。他悄悄跟二愣子说,你留在这里,掩护好自己,我的个子小,几尺高的荒草正好掩护。
  ②下方:类似围棋的一种游戏
  碉堡上的探照灯像魔鬼的眼睛,来来回回,扫视着坡上的山地。在灯光的扫射之下,任何活物都可能原形毕露。三儿子穿着一身黑衣服,隐没在荒草中,时动时静,慢慢往前爬着。探照灯在他的头上闪来闪去,就连二愣子都看不出他的身影。几袋烟的功夫过去了,三儿子终于爬到距离那棵枣树三四丈远的地方。他从腰间摸出一张弓,一支箭,箭上系着一根细绳子。他半躺着身子,张弓搭箭,使劲射出去。很不凑巧,“嘣”地一声,他听到了小小的沉闷的响声,知道箭射到了树干上。
  碉堡上的哨兵听到微微的声响,向树这边走来。哨兵低头看看树,没有发现什么,就来回走起来。三儿子躺在草丛里,密切注意着哨兵的举动。等哨兵走到碉堡的另一头,他赶紧张弓搭箭,又射出一箭。这支箭很争气,穿过枣树的枝叶缝隙,飞下枣树边的悬崖。三儿子在草丛里静静地躺着,等待对面二愣子的信号。隔了一袋烟的功夫,三儿子听到二愣子那边“咕”“咕”两声轻轻的鸟叫声。他知道,箭射到了悬崖下,悬崖下的人已经捡到了箭和箭尾系着的绳子。三儿子将绳子的一头紧紧握在手里,然后小心翼翼地往回爬,敌人毫无察觉。过了很久,三儿子才爬到二愣子身边,两人一前一后,慢慢溜下山去。
  碉堡悬崖底下的几个人,紧贴着崖壁,把炸药包系在绳子上,准备往上拉。三儿子低低问了一声:“系牢靠了吗?”
  “牢靠了。”有人回答。
  趁着浓黑的夜色,利用那棵枣树做支点,他们把炸药包一寸一寸拉上去。枣树恰好在碉堡外壕沟的边上,炸药包吊上去之后,慢慢落下来,恰好落在碉堡外的壕沟里。然后,他们点着引线,引线“咝咝”冒着火星。碉堡上的哨兵看不见悬崖上的引线,直到引线燃烧到枣树枝,哨兵才发现引线的火花,急忙大声喊起来。
  引线点燃后,三儿子一伙撤走了。他们躲到附近的土壁后面看动静。他们看见碉堡上的敌人乱作一团,情急之下,竟然有个日本人对着引线开枪,不曾想引线燃烧的更快了。看见燃烧的引线快烧完了,三儿子一伙按照预定的方向撒开腿跑了。他们只跑出两百多米远,就听到“轰”的一声巨响。他们回头一看,看见天空出现一团火花。
  一会儿,他们又听到一声巨响,估计是碉堡里的弹药爆炸了。几个人拼命跑着,头也不回。
  鸡叫三遍,三儿子和二愣子才回到家里,蒙头睡到日上三竿。
  三姑独自驮了几回炭,又要独自去三岔口。二小劝她,趁着天热,在家好好休息几天。三姑一想,自己独自去三岔口,真有点心虚,一旦遇到危险,自己一个人难对付。最近没有见到二愣子,不知道他恢复得怎么样,三姑想找个机会去看看他。
  黄昏,二小从地里回来,对三姑说:“你听说了吗?县城日本人的碉堡被炸飞了,不知道是什么人炸的。”
  “呵呵!他们也有挨炸的时候?是该教训一下他们。”三姑心里十分高兴,“你估计是谁炸的?”
  “说不准。这一带没有大部队,听说只有土八路,可能是他们炸的。”
  “不管是谁炸的,总算为人们出了一口气。”三姑给二小端上一碗稀饭,递上一条玉米面窝窝,“趁现在闲着,明天我想去看看我姑姑,跟她说说话。”
  “去吧。亲戚不走不亲,越走越亲。古人留下的话是有道理的。”
  “我去就呆一天,早上去,晚上就回来。”
  三姑说着端出和面盆,舀了两碗白面,到进水发面。
  “顺便去看看二愣子,不知道这阵子他怎么样。”二小说。
  “会去的。”
  一大早,三姑提着蒸好的一篮子馒头去看姑姑。三姑的姑姑住在山顶,二愣子住在山腰,三姑要去姑姑家,必须经过二愣子家门口。三姑从对面山上下来,正在院子外面端着碗吃饭的二愣子看见了。二愣子等着三姑走上坡来,招呼她到家里吃便饭。三姑说是来看姑姑的,就在这里小坐一会儿。三姑挑了一块干净的大石头坐下来,二愣子和其他几个在这里吃饭的人跟三姑闲聊起来。
  “我们村里传说日本人的碉堡炸飞了,你们知道是谁炸的吗?”
  “不知道。”二愣子说。
  别人也说不知道。
  有人说:“三姑你真厉害,能把二愣子从黑心肝四痞子手里救出来,真不简单。”
  “那是二愣子的命好。”三姑说。
  “四痞子的这口气,老子咽不下去。有机会,我要剥他的皮。”二愣子脸色铁青,狠狠地说。
  三姑看一眼二愣子,没有吱声。他知道二愣子心里的仇恨。她劝道:“你不要太莽撞,小心再吃亏。你一个人,他们那么多人,手里又有枪,你敌不过他们。”
  三姑一席话,不仅没有消减二愣子的恨,反而点燃了二愣子心中的怒火,他决心要报仇。三姑走后,二愣子想了一整天,想不出报仇的好办法。婆姨看到他老是低着头抽闷烟,知道他有心事。她劝二楞子,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单枪匹马,怎敌得人家的枪弹。恶人必有恶报,他不会死在你手里,说不定会死在别人手里。
  婆姨的一番话点亮了二愣子的心,他想,自己一人没有报仇的力量,何不借助团伙的力量?他立刻去找三儿子。
  
  21
  
  自三姑走出警备队的院子之后,四痞子就有点郁闷。一夜销魂,让他眼前总闪现着三姑的影子,挥之不去,不招自来。尤其是夜深人静之时,他躺在炕上辗转反侧,不能入眠。他骂自己没出息,竟被一个野女人弄得神魂颠倒。最近日本人的碉堡被炸,四痞子被日本人骂得狗血喷头,心里很冤屈。他心里想,狗日的鬼子,人家炸你的碉堡,这与我有什么关系,又不是我叫他们来炸的,我四痞子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气?他转念一想,拿人家的手软,吃人家的嘴软,谁让自己吃这碗饭,忍着点吧。日本人让他抓炸碉堡的人,四痞子心中没数,也不能随便乱抓人。他带着警备队出去过几次,可是次次空手而归,因此成天在警备队里酗酒解闷。
  二愣子去找三儿子商量报仇的事,三儿子心里一惊,说现在不行,日本人因为碉堡被炸,正在到处抓人。现在去找四痞子算账,说不定正好撞在枪口上,还得从长计议。二愣子心里有点不高兴,说我为了你们舍生忘死,帮着炸了日本人的碉堡,现在替我报仇,也是为大家报仇,心里想不通。三儿子说,四痞子这家伙迟早要收拾他,现在不是时机。二愣子独掌难鸣,只好怏怏而归。
  三儿子拒绝了二愣子的报仇要求,可是也提醒了他,何不趁着四痞子忙着四处抓人的机会,教训一下他?三儿子找了一个同伙,让他向警备队里的熟人打听消息。几天之后,同伙终于打听到了消息。三儿子找到二愣子,把他拉到村外的地里,拍了拍二愣子的肩膀,高兴地说:“有办法了。”
  “什么办法?”
  三儿子悄悄跟二愣子讲了自己的想法,二愣子说:“能行。”
  清早,二愣子从圈里拉出驴子,饮水,喂料,备鞍子,嘴里吹着口哨。婆姨说,出去驮炭,又不是去娶婆姨,值得那么高兴吗?二愣子说,会有高兴事的,高兴事到来之前,我先高兴一下,有什么不行。婆姨说,看把你美的,比你生了儿子还高兴。二愣子上前摸摸婆姨鼓鼓的肚皮说,一样的高兴。
  “啪”!“啪!”
  二愣子甩了两个响鞭,哼着小曲出村了。
  到了沟岔,二愣子猛然想起三姑,想起三姑那甜甜的笑,那滑腻的皮肤,那肉肉的身子,呵呵一笑:不知道今天她去不去驮炭。
  “啪!”“啪!”
  二愣子不管三姑听见听不见,使劲甩了两鞭,接着扯开嗓子:
  “山疙瘩瘩的太阳红艳艳,白天黑夜看不见你的脸;
  有心到你窗前瞅一下你,哎呦呦,窗纸会挡住我的眼。”
  “啪!”“啪!”
  二愣子听到了沟里的鞭声,也听到了沟里的歌声:
  “狗尾巴摇来摇去摇三回,不用张口也知道你的心;
  有心掐断你的毛尾巴,哎呦呦,你不摇尾巴我怎高兴。”
  “啪!”二愣子拍了一掌驴屁股,说:“走快点,撵上前面的那个婆姨。”
  驴子“哒哒哒”地小跑起来。
  二愣子快步追赶驴子,三姑早已站在路边等待二愣子。她远远看见经历了一场劫难的二愣子,恢复得不错,走起路来依然孔武有力。二愣子还没有走到身边,三姑早已露出了灿烂的笑脸。二愣子走到三姑身边,看见三姑上身的花格子布衫很好看,就伸手摸了一摸,十分羡慕地说:“你打扮一下,像一朵花一样,俊俏得很。”
  “能比得上你的婆姨吗?”三姑笑着说。
  “比得上。牡丹与荷花,都很美。只是我的婆姨嫩一点。”
  “家花没有野花香吧?”
  “是的。她没有你的野性。你是一匹母狼。”
  三姑捶了二愣子一拳:“看我如何把你吞进肚子里。”
  二人一阵哈哈大笑。
  二人去县城附近的煤窑上驮炭,返回途中,有一个人上前拦住了二愣子。二愣子把来人拉到路边,问:“你知道我是谁?”
  “看你的长相就知道你是谁。我是来传话的人,我的亲戚在警备队里,下午传消息给我,明天——”来人压低了声音。
  来人走了,三姑问二愣子:“你和谁说话,那么神秘?”
  “以后告诉你,你等着听好消息。”
  三姑意识到二愣子隐藏着什么秘密,嘱咐他不要胡乱行事,小心再吃亏。她也知道,二愣子被四痞子关了半个月,吃了不少苦头,他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必定会想办法报仇雪恨。三姑说:“你一个人敌不过四痞子,报仇要找准机会,乱来只能伤害自己。”
  “知道。我有办法。”
  不知不觉,二人走到金花旅店门外,三姑说,我们进去喝点水。二愣子说好。二人赶着牲口走进金花的旅店。金花正在忙着洗被褥,看见二人进来,忙停下手中的活,招呼他们。
  “什么风把你们刮来的?好久没有看见你俩了。”
  “我们进来喝口水,大热的天,渴死了。”三姑说。
  金花进屋,端出两大碗水来,说:“水有的是,尽管喝。”
  三人说了一会儿话,三姑起身告辞,抬头一看,“哎呦”一声。
  “怎么了?”金花问。
  三姑指指天,担心地说:“要下雨!”
  金花抬头一看,说:“你们走不了了,马上就会下雨。”
  天要下雨,二愣子有点担心,不过明天早上回去也不晚。
  说话之间,风骤起,接着“哗哗”下起雨来。雨停后,天已黑了。二愣子看见雨停了,想走。金花劝道:“路还是泥乎乎的,不能走,会闪了牲口的腿,就在这里住一夜。今晚店里人少,你俩就好好亲热一夜。”
  金花呵呵笑起来。三姑看看二愣子,二愣子没有反对的意思。三姑说:“那就住一夜。”
  雨后的店里,十分凉快,也十分安静。三人说了一会儿闲话,看看天色不早了,金花就劝他俩痛痛快快洗个澡,说我这里水多,不像你们山上缺水。三姑和二愣子洗了痛快澡,亲亲热热睡在一个炕上。金花关了大门,对着三姑的屋大声说:“你们痛快玩,没有外人。只是过一会儿,我要听你们怎么亲热。”
  “想听你就来,我们一定让你满意。”三姑说。
  屋里屋外笑成一片。
  天刚亮,二愣子就叫醒三姑,要趁凉快早点走。三姑哼哼唧唧,说我的身子还没有歇好,再睡一会儿。二愣子只好答应,因为昨夜他把三姑折腾得死去活来,弄得金花在门外哈哈大笑。
  二愣子回到家,还不到中午。婆姨说,三儿子已经找你好几回了,有要紧事情。二愣子说,知道了。说完,二愣子去找三儿子。二人又坐在村外的地里说了好久的话。
  下午,二愣子跟婆姨说,我有事,要出去,半夜回来。婆姨说,小心点。二愣子点头。
  黄昏时刻,三儿子和二愣子来到离村二十里的一个小山上。那里已经有三四个人等着他们。那几个人说,地形我们已经看过了,你们再看看。
  “东西呢?”三儿子问。
  “在那棵树下。”有人指指附近的一棵大柳树。
  三儿子和那几个人一起看了看地形,就隐藏在庄稼地里,等待天黑。
  三儿子一伙在地里一直等到三更天,才听见山下的沟里有了动静。三儿子带着两个人溜到地头看动静。只见黑乎乎的沟里,晃动着一串黑影子,脚步声听得很清晰。三儿子知道等待的人来了。这段时间,因为县城里的碉堡被炸,日本人不敢在夜里出动,只敢在白天出来。他猜想,这伙人一定是警备队。他想狠狠教训一下四痞子,无奈天黑洞洞的,只看见人影子,看不清人的面目,不知道四痞子在前头,还是在后头,或者中间。三儿子略一思索,对身边的两个人小声吩咐几句,三人就拉开距离,把手中的手榴弹扔向沟里。
  听见一阵轰响,三儿子一伙飞也似地跑向山顶。一会儿,他们翻过山顶,转过一个弯,跑得无影无踪。
  两天以后,三儿子派人到警备队里打听消息。他把消息告诉二愣子,说炸死三个警备队,四痞子的腿炸伤了,整天躺在炕上嗷嗷叫。二愣子回家悄悄跟婆姨说,四痞子遭报应了,炸伤了腿,天天哭爹喊娘。婆姨说,我说恶人恶报,你看应验了。二愣子把四痞子炸伤腿的事告诉三姑,三姑说活该。三姑问:“你参加了?”二愣子呵呵一笑说:“是的。我也入伙了。”
  
  22
  
  三姑和二愣子又打算跑一趟三岔口,贩一次粮食。天气炎热,为了避暑,他们早早就从家起身,打算在午前到达三岔口。二小总在三姑面前唠叨,说这段时间很乱,出去很危险,不如在家呆着做饭,他上地回来也可以吃一口现成饭。三姑说,你知道我喜欢在外跑,在家呆得时间长了憋气。三姑只怕日本人找麻烦,因与四痞子有一夜之交,估计四痞子也不会为难她。至于土匪,三姑也不担心,上次救了他娘的命,他感恩还来不及。三姑对二小说,是祸躲不过,听天由命。三姑如此说,二小只好随三姑的意。
  快到强盗湾,二愣子又握紧了手里的鞭子,准备应付不测。他提醒三姑注意。三姑说,不用紧张,你说土匪还会抢我吗?二愣子记起上次三姑救母的事情,松了一口气。二愣子说,按照常理推测,土匪不会再为难你三姑了,因为土匪多讲义气。不过,如果遇到另外的土匪就难说了。三姑说,他是匪首,别人不敢做对不起他的事,我们迈开大步放心走。
  眼看就要走出强盗湾,突然山上跑下几个人来,挡住了去路。三姑和楞子一惊,立刻握紧了手里的鞭子。
  来人把手中的棍子一横,说:“留下买路钱,我们不伤人。”
  三姑一看,几人里面没有匪首,心想这次又遇到麻烦了,只好以硬碰硬。
  “想要钱,可以。你们问问我的鞭子答应不答应。”三姑说。
  “给不给钱,问问我们手中的棍子。”土匪说。
  一个土匪使了个眼色,几个土匪哗啦一声,围住了三姑。三姑赶紧举起鞭子。二愣子看到架势不好,一下子冲到三姑身后,准备一起对付土匪。
  “别打,住手!”山上突然有人喊。
  人们都向山上望去,只见一个大汉站在坡上,手里也提着一根棍子。三姑一眼认出,他就是匪首。
  听见大汉的喊声,几个土匪都收起了架势,对大汉喊着:“这是个肥缺,为什么不吃?”
  “你娘的屄!老子说不吃就不吃。放人!”
  大汉跑下坡来,对三姑作揖道歉。大汉说:“上次你救了我娘,我知道你是个有良心的婆姨。我不知道内情,误打了你,实在对不起。你走后,我娘把我狠狠骂了一顿,教我不要做伤天害理的事。我手下的这伙人,他们不认识你,冒犯了你,我向你道歉。”
  “向三姑赔不是!”大汉对他的同伙喊着。
  几个同伙一起前来向三姑道歉。三姑说免了,你们做点什么事不好,为什么要打劫?大汉无言以对。大汉看见二愣子威风凛凛,也和二愣子打了个招呼。
  “你们有本事,就去对付日本人和警备队,不要为难我们这些过路人。”三姑又说。
  “是的。我娘临走的时候也这么跟我说。”
  “你娘走了?”三姑问。
  “是的,上个月。她还交代我好好感谢你。”
  “你应该听老人家的话。”三姑叹了口气。
  “前几天,日本人从我们村里抓走几个人,我要是跑得慢,也被他们抓走了。狗日的,我要好好整治一下他们。他们经常有军车路过这里,有装弹药的,有装大米的,我们要劫几次,让他们知道我们的厉害。”
  “这才是正事。不过,一定要小心。”二愣子说。
  “我们自有办法。大哥放心。”大汉说。
  离开强盗湾,三姑和二愣子十分高兴,虚惊之后的愉悦让二人哈哈大笑起来。
  到了一处浅滩,二愣子说,天热得很,让牲口喝点水,我们也凉快一下。三姑说好。
  二人把驴子拉到河边,卸下鞍子,让驴子浸在河水里。驴子喝足了水,站在河水里一动不动,享受清凉。二愣子和三姑脱掉身上的衣服,也泡在水里。河水凉凉的,浸润着三姑白白的肌肤,二愣子看得头昏脑胀。
  “你的身子像一面镜子,晃得人睁不开眼。”
  “那是你心里有鬼,净往邪里想,不能不看吗?”
  “不能。”
  “那你就仔细看。”
  “只看不过瘾。”
  “还想做什么?”
  二愣子用手指指河边的一片小树林,说:“我们到那里乘凉。”
  在河里凉快了一阵子,二愣子拉着三姑进了小树林。一会儿,小树林里传出愉快的呻吟。河水里的驴子听出是自己主人的声音,也不理会,依旧在水里享受清凉。
  中午,他们赶到了三岔口。下午,他们在市场上买好了粮食,回到旅店住宿。
  三岔口的夜晚比较凉快,因为三条沟在这里交汇,两条沟里的河水带着清凉轻轻地从这里流过。三姑和二愣子吃完晚饭,坐在旅店的院子里和客人闲聊,天南海北,十分爽快。二更天,三姑和二愣子要进屋睡觉,因为明天要早起赶路。
  “三姑,今晚你还要跟楞子睡觉吗?”一个络腮胡子说。
  “你眼红吗?”三姑说。
  “怎能不眼红,你的脸蛋那么嫩,谁不想用手摸摸。”
  “你也想摸?”
  “当然想。”
  “只怕你下面的东西不争气,别说手摸,就是骑在身上,你也竖不起来。”
  院子里的人哄堂大笑,络腮胡子脸红得像一块烧红的铁。
  “要不你试试?”有人撺掇络腮胡子。
  “试试就试试。”络腮胡子一把将三姑抱起来,扛在肩上,往屋里走。
  三姑看见他来真的,使劲在络腮胡子的背上咬了一口。络腮胡子哎呦一声,将三姑放在地上,嘴里嘟囔一声:“二愣子,还是你有福气,看来我得拜你为师。”
  院子里又是一阵哄笑。
  三更天,三姑和二愣子回屋睡觉。其他人看见三姑走了,没了兴趣,也一个个伸着懒腰回屋睡觉。络腮胡子不甘心,还在院子里坐着,他要等三姑的屋里灭灯之后听房。
  三姑的屋里刚灭灯,络腮胡子就蹑手蹑脚走到三姑屋子的窗台下,侧耳倾听。店老板出门倒水,看见络腮胡子听房,大声说:“你不是没有婆姨,想了,回家找你婆姨。”
  “老不死的,你不能小声点吗?”络腮胡子骂。
  店老板呵呵笑了。
  三姑听见门外有人听房,对二愣子说:“你轻点好吗?”
  “我要羡慕死那家伙,让他馋得流口水。”二愣子说。
  “你真英雄,随你的便。”
  二愣子和三姑在屋里热火朝天,络腮胡子在门外心潮起伏。实在憋不住,络腮胡子用手指蘸了唾沫,轻轻点破窗户纸,使劲往炕上瞅着。三姑对二愣子说,窗纸破了。二愣子说,天塌下来也不管,我们高兴,让他流口水。三姑使劲掐了一把二愣子的背,呵呵笑起来。
  门外的络腮胡子实在受不了,一路小跑,溜进茅房。
  四更天,店老板睡得正香,听见大门上有敲门声,他急忙起身提着马灯去开门。门外站着几个人,声称要住店。店老板打开大门,给他们安排了一个屋子,几个人和衣躺下,呼噜入睡。
  不到半个时辰,又有人敲大门,敲得震山响。店老板又提着马灯去开门。店老板打开门一看,吃了一惊,赶紧后退半步,说“半夜三更,你们要干什么?”
  “你不认识我们的这身皮吗?”来人说。
  “当然认识。警备队。”
  “你不认识老子是谁吗?”
  “不认识。”店老板摇摇头。
  “你这么大年纪,有眼不识泰山,白活!老子是四痞子!”
  “知道了。警备队长。我这里都是做生意的客人,没有什么好查的。”
  “那也要查。”
  四痞子带几个人走进院子,大声喊:“屋里的人都出来,让我看看。”
  屋里的人睡眼惺忪,揉着眼睛,相继走出屋子。四痞子拿着手电筒,一边照着客人的脸,一边盘问,要每个人都说出自己的身份。突然,四痞子在人群里发现了二愣子,他赶紧后退一步,说:“赶牲口的小子,又在这里看见你了。真是冤家路窄。站一边去!”
  二愣子站着不动,两眼冒火,手里紧握着鞭子,狠上次没有炸死这只恶狼。
  “想报仇吗?”四痞子端起枪来。
  二愣子不说话。三姑站在四痞子面前,用身子挡住了二愣子,说;“你不要伤害人,否则,我饶不了你。”
  毕竟有一夜之欢,四痞子说:“我也是在执行公务,没办法。他没事,别人你就不用管了。”
  当问到四更天进来的几个客人时,四痞子瞪大了眼睛,要带着他们走。几个人再三辩护,四痞子毫不理睬,一定要带走。这时,房顶上有人大喊:“四痞子,你放人,我们井水不犯河水。如果你一定要带走人,你就别想出这个院子,这里就是的死地。”
  听见屋顶上的话音,二愣子吃了一惊。
  天已蒙蒙亮,四痞子举目屋顶,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屋顶上的人手里拿着东西,高举在头顶上。四痞子思忖,屋顶上的人只要手一松,院子里的人就会完蛋。自己三十多岁了,还没有娶婆姨,不能断子绝孙。很明显,刚才盘问的这几个人有问题,一旦放过他们,说不定又惹出什么乱子来。想到自己的命比什么都要紧,还是先放他们一码。
  “我们各走各的路,你们要是不讲信用,老子的枪也不是好惹的。”四痞子带着人走出院子。
  原来,房顶上的那几个人,是趁四痞子敲门之际,从屋里跑出来,溜上屋顶的,其余几个来不及跑,只好留在院子里。屋顶上的几个人,其中对四痞子喊话的人就是三儿子,二愣子听出了他的口音。
  四痞子走后,三儿子没有招呼二愣子,和一起来的几个人一起走了。
  天亮了,三姑和二愣子赶着驴子赶紧离开三岔口这个是非之地,他们怕白天这里发生更大的事情。他们赶到县城,已到午后,在集市上卖了粮食,又急着往家走。
  近几天,二愣子没有急着出去跑生意,而是在家里帮着爹做地里的活。已经几天没有看到三儿子了,二愣子知道他们这次出去一定要做活,不知道到底做什么。由于在三岔口四痞子认出了他,他怕四痞子又找自己的麻烦。婆姨也一个劲地劝他暂时不要出去,小心为是。
  过了几天,三儿子回家了。二愣子急忙找到三儿子,问他们去做什么。三儿子悄悄告诉二愣子,他们那天去那个旅店休息,是看到天要下雨,临时找个休息的地方,不曾想恰好撞见四痞子搜查。他们据此推测,日本人一定有什么大的动静,这才让警备队出来搜查,排除危险。本来,他们是要炸日本人的另外一个据点,却临时改变了主意。那天早晨离开那个旅店后,他们埋伏在离三岔口十里远的公路边的山上,看有没有日本人的军车通过。很巧,天刚黑,日本人的军车就开到了,他们扔了手榴弹,但是没炸着,让这辆军车溜走了。过了半个时辰,又来了一辆军车,这次他们炸掉了,军车上装的是弹药。
  “真过瘾!”二愣子说,“怎不叫我呢?”
  “因为你在跑生意。这次我找的是三岔口附近的几个人,没有带我们这面的人去。”
  “那天晚上,我在院子里听到你在房顶上的话了。”二愣子说。
  “我也知道你在院子里,因为三姑出来为你说话。她真是个有胆量的女人,我们男人都比不上。”
  “她是个难得的女人。”
  “还有一件事没告诉你,也是我后来听说的,我们那天没有炸掉的那辆军车,到了强盗湾,被炸掉了。不知道是什么人干的。”
  “会是谁?”
  “不知道。”
  日本人派四痞子出去排除危险,没有起到丝毫作用。两辆军车被炸后,四痞子被日本人叫去,骂了一通不说,还被吊在门框上毒打了一顿。四痞子被打得皮开肉绽,整天躺在炕上哎呦呦。
  
  23
  
  三姑也在家呆了一段时间。二小知道日本人军车被炸的事,加之那天晚上四痞子看见了三姑,他怕三姑受牵连,劝三姑呆在家里。三姑说,我一个女人家,他们能把我怎么样,我只是一个赶牲口的女人,又不是土八路,我怕什么。二小劝了一遍又一遍,又想着天气很热,三姑就留在家里。
  六月,二愣子的婆姨生了个儿子,二愣子喜得贵子,心里十分高兴。二愣子的娘更是高兴得不得了,她跟楞子爹商量,孙子过满月时,多请点人,热闹些。二楞子的爹也这样想,自己的头一个孙子,又是一个续香火的小子,应该隆重些。三十多岁的二楞子,晚来得子,十分感激他的婆姨。晚上,他喜欢躺在婆姨的身边,看着婆姨掏出硕大的奶子,安详地喂奶。也喜欢看着胎毛未退的儿子闭着眼睛,贪婪地吮吸着奶头。他心里在谋划,要种好庄稼,多挣点钱,将来给儿子修两孔窑洞。儿子满月这天,二愣子请了村里全家族的人和亲戚朋友来祝贺,酒席办得热热闹闹,村里人好不羡慕。有人对二愣子说,你办得满月喜事比你娶婆姨还要热闹,晚上你要好好亲你的婆姨。二愣子笑着说,如果我晚上不亲我婆姨,那会生个儿子。还有人说,你应该每天晚上吃你婆姨的奶,让你的婆姨抱着两个儿子睡觉。二愣子笑着说,你这人不哓事理,你说反了,应该让婆姨吃我的奶。
  二愣子的儿子满月时,三姑也来了。三姑送了一斗米,两块布,一块是二楞子的儿子的礼物,一块送给二楞子的婆姨做件衣裳。三姑对二楞子的婆姨说,二楞子真有福气,第一胎就是个小子,以后他做事更有心劲了。婆姨说,我家二楞子什么都好,就是不爱听我的话,总往外面跑。你说今天杀人,明天放火,多危险。万一他有个三长两短,不就苦了我们娘俩。婆姨说着唏嘘起来。三姑摸摸孩子的脑袋说,他这样做还不是为了你的秃小子吗?男人总得出外面走动,地里能种出庄稼来,刨不出金子来,里里外外都得顾及。婆姨破涕为笑,说你说的有道理,随他去吧。
  六月六,发大水,人们都希望这一天能下大雨,让庄稼有个好收成。二小看到今年地里的庄稼苗长得不错,就对三姑说,我们杀只羊祭祀一下,一来祈求好收成,二来给你祈福,保佑你出入平安。三姑说,你看管用就祭祀。二小向村里的人买了一只山羊,请人杀了。午时,二小把羊肉和其他祭品摆上香案,拜天地,祭鬼神,暗中给三姑许愿,保她出入平安。三姑也在祭台前拈了香,口里念念有词。两个儿子在一旁看着,眼巴巴地盯着桌子上的祭品。
  祭祀之后,剩下不少肉,三姑让二小给姑姑和同村的二愣子每家送去一块肉。二愣子接下二小送来的羊肉,包了一顿羊肉饺子吃。婆姨顺便把儿子满月时别人送的布,给了三姑一块,二小推辞再三,最后还是收下了。
  四痞子被日本人暴打之后,怨气冲天。每天三件事,一是喊身子疼,二是喝酒,三是骂娘。四痞子不敢在日本人面前骂人,但是在警备队的院子里,谁也敢骂。他骂日本人狼心狗肺,他一心效劳,却落得如此结果。他骂日本人是狗熊,自己没本事,却把责任都推在他身上,恨不得宰了日本人。警备队副队长劝他忍着点,日本人总有倒霉的那一天。四痞子说你娘的屄,日本人倒霉了我们会有好日子过吗?副队长嘿嘿一笑说,这是说不准的事。
  副队长看见四痞子心情不好,晚上从街上找了两个野女人,关在警备队院子里,每晚供四痞子快活。过了几天,四痞子玩腻了,对副队长说,老子怎不能娶个婆姨呢?四痞子心里想过,自己作恶多端,将来恐怕不得好死,一旦自己赤条条死了,断了香火,他爹会在地底下骂他。他也想到了年迈的娘,他的娘经常在他面前念叨,让他不要做恶事,一来她老眉老眼,在人面前抬不起头,经常遭人骂;二来四痞子应该娶个婆姨,到她烟气的时候,家里能有个一男半女。
  四痞子在警备队调养了十来天,又被日本人赶出去杀人放火,四痞子背地里狠狠地骂:老子将来不得好死,到了阴曹地府也要拉你们几个日本人垫背。副队长劝道,已经上了贼船,就一竿子插到底,如果放下屠刀,日本人会先割了你的脑袋。四痞子想,在警备队他可以吃香的喝辣的,如果洗手不干,回家就得喝西北风。虽说在警备队有时他会受气,可是毕竟潇洒的时候多,再说现在他觉得自己是一个威风八面的人物,走在大街上谁都不敢小看。
  一天,四痞子带着自己的警备队和一小队日本人出发,要去北山的一个村子扫荡。快到煤窑的时候,远远看见三姑和二愣子赶着牲口走来。两头驴子背上都驮着炭,驴子走起来摇摇摆摆,步子迈得十分沉重。看见日本人和警备队,三姑心里有点担心,心想不要出什么事。三姑赶着驴子路过警备队身边,一眼看见队伍中间的四痞子,她装作没有看见,想赶紧走过去。没想到四痞子走出队伍,用枪拦住了三姑。
  “你想干什么?我们两清了,我不欠你的了。”三姑横眉冷对。
  四痞子看看三姑,看看二愣子,顿时醋劲大发,说:“你有相好的,就不愿意理我。太绝情了!”
  “我和你有什么情?你是你,我是我,我愿意跟谁好就跟谁好,你管得着吗?”
  “呵呵!臭婊子,你当自己是个人物,我四痞子要你怎么你就得怎么,信吗?”
  “你娘的狗屁!小心老娘的鞭子。”
  三姑向四痞子扬起了鞭子,眼看就要抽出去,二愣子上前压住了三姑的胳膊,吓得四痞子倒退几步,躲到一个警备队的身后。
  路边出现围观的人,人们都屏住气,谁也不敢说话,都为三姑捏着一把冷汗。
  警备队的队员一下子围住了三姑,二愣子不知如何是好。三姑面无惧色,声色俱厉地对警备队说:“你们欺负一个女人家算什么本事,有本事和祸害老百姓的日本人拼去。你们要和一个女人过不去,今天老娘豁出去了,看看谁是软蛋。”
  三姑说着,又扬起了鞭子。围观的人都退得远远的,站在远处看着这场龙虎斗。
  二愣子看到警备队人多势众,吃亏的一定是三姑,就再次压住了三姑的鞭子。
  走在前面的日本人看到警备队在对付一个女人,很不高兴,对着四痞子咕噜几声。四痞子耷拉下脑袋,招呼警备队继续往前走。临走的时候,四痞子给三姑甩下几句话:“臭婊子,你等着!老子总有一天要收拾你,你等着!”
  看着警备队走远了,二愣子招呼三姑赶紧走,免得再生枝节。二愣子抽了一鞭子三姑的驴子,驴子哒哒往前走,三姑也跟上来。
  远处路边观看的人窃窃私语,他们不知道三姑是哪里的神仙,敢跟黑心黑肺的四痞子斗。
  回家的路上,三姑又骂了一通四痞子,二愣子劝她不要惹他,四痞子是条疯狗,随时都会咬人。三姑回家,把四痞子招惹的事情和二小说了一遍,二小也劝三姑别惹他,说四痞子是条恶狼,招惹不得。三姑也责怪自己,怎么会遇到这样的恶鬼呢?
  夜晚,山村一片宁静,鸡不叫,狗不咬,人们沉浸在甜蜜的梦乡中。三姑和二小在被窝里说话,一直到三更天才入睡。四更天,三姑突然在梦中大喊起来,惊醒了正在熟睡的二小。二小赶紧摇醒了三姑,说:“安心睡觉,莫怕。”
  二小继续睡觉,三姑却怎么也睡不着。刚才梦中的情景令她十分惊心。她梦见四痞子带着一班人马到她家来迎亲,四痞子披红挂绿,从轿子里下来。自己穿着一身新衣服,由二小扶着她走出门,送她上轿。突然自己扭身往回跑,大喊着“我不去!我不去!”回想起刚才的梦,三姑默默流着泪,很久才入睡。
  四痞子领着日本人跑了一整天,跑了几个村子,非打即杀。一更天,他回到警备队,疲惫不堪,吃了点饭就倒头睡着了。天快亮,四痞子梦见自己把三姑娶回家里,他披红挂绿和三姑拜天地,村子里好多人来看热闹。他牵着三姑的手,把三姑领入洞房,没等三姑脱去身上的衣服,他就把三姑抱到炕上,解开三姑的衣服与三姑痛快。他从梦中醒来,原来是南柯一梦,不禁叹息几声。
  原来,在扫荡归来的路上,警备队副队长跟四痞子聊起了三姑,他问四痞子是不是喜欢三姑。四痞子说光棍一条,哪有不喜欢女人的,何况是三姑这样有几分野性的俊女人。四痞子反问,你能帮我把她搞到手吗?副队长嗨嗨一笑说,天无绝人之路,容我好好想一想。
  副队长也是无赖一个,没有什么本事,却有一颗狮子般凶残的心。他脑袋长得很大,所以人们给他的绰号是“大头狮子”,警备队的一帮兄弟不甚怕四痞子,却很怕大头狮子。过去,他很厌恶人们给他起了这样一个绰号,自从进了警备队后,他对自己的这个绰号却很欣赏。他会出坏主意,因此警备队的兄弟们又给他起了一个绰号,叫“穿地蛇”。当然,平时兄弟们只敢叫他“大头狮子”,却不敢叫他“穿地蛇”,“穿地蛇”是人们背地里叫的。大头狮子喜欢看《三国演义》,自称小诸葛。
  四痞子找来大头狮子,让他为自己解梦。大头狮子听了,高兴地说:“队长将喜事临门,我来为你谋划。”
  四痞子满心欢喜。
  二愣子和三姑照常驮炭贩粮食,出入平安。眼看到了秋天,地里的庄稼开始成熟,有的已经现出淡黄色。今年风调雨顺,两家的庄稼都长得很好,二愣子说起地里的庄稼,眉飞色舞,说今年多种了二亩糜子,准备明年好好给儿子过头一个生日。三姑也说,今年粮食多了,准备明年春天盖三孔新窑洞,早点给儿子准备娶婆姨的房子。世道哄哄乱,二愣子和三姑却踌躇满志,都在憧憬未来的好日子。
  前一段时间,四痞子成天带着日本人祸害老百姓,无暇他顾。这一段时间消闲了,晚上他经常和弟兄们上街喝酒逛窑子取乐,可是回到警备队的窑洞里,还是觉得空荡荡的。特别是回到家里看老娘,娘一面骂他不是个好人,祸害老百姓,一面骂他不成器,娶不到一个婆姨,光棍一条,将来会断子绝孙。这时候,四痞子羞愧难当,只好耷拉着脑袋离开家。
  一天,三姑贩粮食回到村里,刚到村口,就有人跟三姑说,你家出事了,快回家看看。三姑问什么事,村里人说你家二小被警备队抓走了。三姑一听,吃了一惊,心想二小一心种庄稼,也不惹是生非,凭什么要抓他。三姑大怒,甩了一鞭子,骂道:“狗日的!”
  三姑赶着驴子急匆匆回到家里,看见公公和婆婆在给两个孩子做饭。婆婆一边和面,一边掉眼泪。看见三姑回来了,婆婆泣不成声。三姑看见公公坐在炕沿上抽闷烟,两个孩子静静地坐在板凳上,一声不吭。
  “你们别难过,明天我去找狗日的四痞子。如果他不放人,我跟他拼命,鱼死网破。”
  晚上,公公和婆婆回去了,三姑伴着两个孩子躺在炕上,辗转反侧,不能安寝。她先琢磨四痞子为什么要抓二小。四痞子跟二小无冤无仇,二小也没有跟着土八路做什么事,只不过为了救她拿钱求过他,难道就此就要被抓吗?不可能。三姑思来想去,认为还是自己得罪了四痞子,他才抓二小雪恨。二小的爹年纪大了,上地干不得重活,只能干点轻活。二小不在家,家里的二十多亩地就没人照料,这是断她家的生计。
  三姑琢磨搭救二小的办法。让她还像上次搭救二愣子一样,三姑绝对不会再这样做,因为他对四痞子的仇太深了。拿钱去赎二小,也许四痞子会见钱眼开,因为他对二小没有仇恨。万一四痞子不收钱,怎么办?三姑想不出好办法,只有临时处置了。
  第二天一大早,三姑把钱裹在一块布里,揣在怀中。把两个孩子托给爷爷和奶奶照顾,自己赶着驴子往县城走。
  晌午,三姑到了警备队门口,连招呼都不打,就赶着驴子进门,结果被守门的警备队用枪拦住了。三姑也不理睬,扬起鞭子打在警备队握枪的手上,“叮当”一声,枪掉在了地上。三姑趁机进了警备队的院子。
  听见门口有人哭喊,屋子里的人都跑到院子看究竟,四痞子也跟着跑出来。四痞子一眼瞧见站在院子中央的三姑,就知道怎么回事了,他对三姑的脾性太熟悉了。
  “你打算怎么来救你的男人?”四痞子单刀直入。
  “我男人跟你前世无怨,今世无仇,你为什么要抓他?”
  “嘿嘿!”四痞子冷笑一声,“他跟着土八路,跟日本人作对。这罪是轻是重,我想你能掂量出来。”
  “放你娘的屁!我的男人是什么人,我知道。他连地里的庄稼都照顾不过来,哪有闲工夫做别的事。”
  “我有证据在手。”
  “你拿出证据我看看!”
  “到时候自然会拿出来的,恐怕到那时一切都来不及了。你还是识相一点,早点回家去。”
  “你要钱?我给。”三姑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扔给四痞子。
  四痞子一闪身,布包落在地上。三姑心里没了地,心想钱不管用,只有拼命了。
  “我四痞子是喜欢钱,可是今日四痞子非往日四痞子,我是有点身份的人。俗话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不能收取你的不义之财。”
  大头狮子也附和着:“我们队长不是平常人,他喜欢什么,你清楚。何不投其所好?”
  四痞子嘿嘿笑着。
  听了大头狮子的话,三姑嚼出了其中的味道,不由怒火中烧。三姑强咽了一口唾沫,忍住了,心想能文最好不武,免得坏事。
  “你们嫌钱少吗?不够我回家再拿。”三姑问。
  “你给的钱不少。”四痞子说。
  “你的钱再多也不管用。”大头狮子阴阳怪气地说。
  三姑看看四痞子,再看看大头狮子,说:“你们想要什么?直说。”
  “要你这团活脱脱的肉。”大头狮子说。
  三姑一听,怒火万丈,忍无可忍,扬起鞭子,先抽四痞子,再抽大头狮子。两鞭子下去,两个男人躺在地上打滚。看到两个队长挨打,其他警备队员手里拿着枪,把三姑紧紧围在垓心。
  
  24
  
  两天之后,二愣子也听到了二小被警备队抓走的消息。二愣子跟婆姨说起此事,婆姨说我们得想办法救二小,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不然对不起三姑。二愣子觉得自己的婆姨明白事理,心里很舒畅,说我会想办法。对于四痞子这样的黑心人,二愣子也难想办法,思来想去,觉得只有托人拿钱赎二小。因为自己以前跟四痞子有积怨,不便出面,便找了个熟人去说情。
  四痞子看到又有人拿钱来说情,架子拉得更大了。说情人把钱放在四痞子的炕上,四痞子只看了一眼就说,我四痞子不是见钱眼开的人,二小的事要公事公办。况且日本人也知道抓二小的原因,我不能私自放了二小。
  二小被抓,三姑和二愣子都无计可施,看来二小凶多吉少。
  二小被抓,其实是大头狮子给四痞子出的鬼点子,目的是以二小跟日本人做对为理由,置二小于死地,然后夺取三姑。这一点,三姑从四痞子屡次调戏她的恶行中隐隐约约感觉到了他的意图。
  二愣子无奈,去找三儿子。三儿子左思右想,也无计可施。搭救二小的事陷入绝境。二愣子把找三儿子搭救无果的情况告诉三姑,三姑一筹莫展。上次鞭打四痞子被赶出警备队后,三姑含怒回到家里。她可以泄一时之愤,到底寡不敌众,一条鞭子敌不过许多杆枪。三姑回到家与公公婆婆商量办法,结果是没有办法。
  二小被关水牢,遭了几次毒打,兼之成天咒骂四痞子,怒火烧身,几天下来,元气大伤。四痞子也不把二小提交日本人,毕竟他没有真凭实据,只是想让二小经受不住折磨,死在牢里。至于三姑,虽然鞭打了四痞子,四痞子也不愿意伤害她,毕竟他想得到三姑。三姑无奈,再次到警备队要人,结果被拒之门外。一气之下,三姑抱来一捆玉米杆,放一把大火,火烧警备队大门。日本人听说此事,把三姑抓起来,先毒打一顿,然后要枪毙。四痞子听说,赶紧从中斡旋,总算让三姑逃过一劫。三姑被打得遍体鳞伤,公公婆婆托人用驴子把三姑驮回家。三姑回家,一家人抱头痛哭,认定二小必死无疑。
  二愣子气不过,再次找三儿子商量搭救二小之事,三儿子说只有往警备队扔几颗手榴弹,趁乱营救二小。二愣子同意冒一次险,一起和三儿子商量了营救办法。
  一天,三儿子打听到警备队要外出,就找了几个人,想趁警备队院子里人少之时,营救二小。半夜,他们在警备队墙外往院子里扔了炸弹。听到爆炸声,他们正准备翻墙进去营救,结果日本人赶来了,他们只好逃之夭夭。
  四痞子回到警备队,听说挨炸的事,心想一定与二小有关。二小关在水牢里,四痞子从来没有瞅过一眼,他要二小慢慢折磨而死。这次,四痞子进水牢里看二小,看见二小面无血色,奄奄一息,认为二小很快就会死去。他把二小的情况跟大头狮子说了,让他给自己拿主意。大头狮子去看了一眼二小,回来要求四痞子马上放人,四痞子不解,问为什么?大头狮子对四痞子说,你听我慢慢道来。
  “二小现在气息奄奄,活不了几天。如果你让二小死在牢里,三姑必定怨恨你,你不仅得不到三姑,反而会被三姑暗害。现在放二小出去,说不定三姑还会感激你,日后二小死了,三姑就是你的了。只是你要这样跟三姑说——”大头狮子打住了话。
  “怎么说?”四痞子问。
  大头狮子去茅房撒尿,好久不回来。四痞子心里焦急。过了很久,大头狮子才进屋。四痞子说:“你痛快点说,事成之后,有你的好处。”
  大头狮子讲了笼络三姑的策略,四痞子点头称是。
  第二天,四痞子带着一队人马来到二小的村里。看到警备队进村,人们都吓得躲起来,唯有三姑一家不躲,三姑一家已经豁出来了,横竖是一死。四痞子亲自登门,告诉三姑好消息,说她可以去警备队接二小回家。
  “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三姑说。
  三姑一家不相信四痞子的话,认为他在欺骗,四痞子就编造了一通话:
  “二小被抓,是有人告发了他,说他跟土八路有瓜葛,是日本人叫我们抓的。对于二小的事,我们一直瞒着日本人,说没有抓到二小。我们乡里乡亲的,低头不见抬头见,不让日本人知道也是为了保护二小。更何况二小是你三姑的男人,我们又有一面之交,我会有意害他吗?我们毕竟喝着一条河的水,日本人是外人,打折胳膊往里拐,谁愿意得罪人?现在我们查明,二小是被人诬告,就让他回家。日本人那面,我去应付。”
  四痞子的一通话,三姑一家将信将疑。既然四痞子让去接人,三姑当然要去接。四痞子走的时候,给三姑扔下一些钱,说:“给二小补补身子。”
  “不要你的臭钱,你的钱不干净,老娘有钱。”三姑把钱扔给四痞子。
  四痞子嘿嘿一笑,也没去捡钱,临转身时留下一句话:“记得明天去接人。”
  三姑在警备队看到二小的样子,泣不成声。她叫村里的人用担架把气息奄奄的二小抬回家。公公婆婆看见二小的样子,抱着二小痛哭一场。
  二愣子听说二小回家了,提着二斤羊肉来看二小,看到二小被折磨成这个样子,二愣子想起自己蹲水牢的滋味,不禁撒了几滴眼泪,三姑摸着二小蜡黄的脸,也陪着二愣子落泪。二愣子说:“此人不除,老百姓没有宁日。”
  二愣子回村后找三儿子,说要除掉恶魔四痞子。三儿子说,我何尝不想除掉他,只是我们没有枪,无法接近他。二愣子想起上次报仇,只炸伤了四痞子的腿,没过几天,他依然活蹦乱跳,到处害人。二愣子哀叹一声,恨无上天之路。三儿子看见二愣子恨彻骨髓的样子,就对他说,我们从长计议,争取弄到一杆枪,这样就可以远距离射击他。
  秋末的天气晴空万里,虽有几分凉意,而人的身子感觉非常舒坦。二愣子帮助爹收割完地里的庄稼,依旧赶牲口。他好久没有看见三姑的驴子,知道三姑还在家里伺候二小。一个人赶着驴子进进出出,有点孤单,他很希望能听到三姑驴子的悦耳铃铛声。二小最近如何,他没有功夫去看,也没有从别人口里得到二小的消息。
  放二小回家之后,四痞子经常暗中派人打探二小的消息,打探消息回来的人总是说,人还没有死。这让四痞子很纳闷,难道三姑有回天之术?他对大头狮子说,你说二小半月之内必死无疑,他娘的,到现在二十天了,他还活得好好的,你的什么屁主意,还不如让他死在牢里,老子现在就可以拿着彩礼去提亲了。大头狮子也很奇怪,二小怎么如此经折腾。老道失算,面对四痞子的责骂,他羞愧难当,只推说再等几天,必有结果。
  四痞子对三姑和二愣子附近几个村子的人很讨厌,他知道三儿子是地下土八路,但是总拿他没办法,而且还遭到他的袭击。上次被炸伤腿,他怀疑是三儿子干的,因此怀恨在心。最近二小不死的消息让他很恼火,他决心找三儿子解恨。
  月黑天高,四痞子带着他的警备队悄悄埋伏在三儿子村子对面的山上,等待天亮,抓获三儿子。这次,他们吸取上次的教训,没有先打枪威吓,而是一部分人守在山上监视,一部分人悄悄进村抓捕。三儿子的爹有个习惯,每天总是天不亮就从炕上爬起来,不是清扫院子,就是挎着筐子出去拾粪。今天早晨,他扫完院子,正提着粪筐准备出去,无意间往对面山上瞅了一眼,发现有人头晃动。他立刻叫醒正在酣睡的三儿子,说有情况。三儿子一咕噜滚下炕来,鞋子都没有穿,撒腿就跑。没曾想警备队已经堵住了他家的大门,三儿子只好从二门跑了。
  三儿子的院子是四合院,不仅有大门,还有二门和三门。二门在院子的另一头,是个小夹门。三门是从院子通到屋顶的一个小楼道。先人设置的三道门,帮了三儿子的大忙。
  四痞子气急不过,把三儿子家的门窗砸得稀巴烂,恨恨而归。
  不久,四痞子得到消息,二小没有死,活过来了。四痞子火冒三丈,当着警备队百十号人的面,臭骂大头狮子。大头狮子忍气吞声,不敢言语。
  说到二小起死回生,一是他的命大,二是他的运气好。本来,他在水牢里泡得全身浮肿,面如土色,毫无生的希望。三姑的爹看到女婿被折磨成这样子,死马当作活马医,抱着试试的侥幸心找到当地的一位村医,十几副中药灌下去,救了二小一命。
  二小康复了,三姑又赶着牲口跑生意了。
  二愣子和三姑进进出出跑了一段时间生意,顺顺当当。一日,二愣子和三姑又去三岔口贩粮食,二人在市场上买好了粮食,赶着驴子进了旅店。店老板看见二人进店,先帮着卸粮食,接着给牲口饮水,然后把牲口拉进圈里吃草,随后又给二人倒了两海碗开水。二愣子说:“店老儿,你这么热情,是看我的面子,还是看三姑的面子?”
  “当然是看三姑的面子。两条腿的男人满院子都是,女人就三姑一个,我能不优待吗?”
  “你老儿见色眼开,难怪你的店里男多女少。”
  “要不是三姑经常来,我的店里还不会有这么多客人,这是借三姑的光。”
  店老板几句话,说得三姑心里甜滋滋的,绽开的笑脸花一般灿烂。三姑喝了一口水,说:“店老板不愧是开店的,能说会道,说得我心里好舒服。”
  听见三姑如此夸他,店老板乐呵呵的,嘴都合不拢,马上给三姑端来一盆洗脸水。
  “二楞子,你小子自己倒水洗脸。”
  吃晚饭的时候,店老板悄悄给三姑的面碗里多放了几块羊肉,多撒了一些芝麻,三姑吃着香喷喷的。睡觉前店老板给三姑换了新被褥,说:“一个女人家,跑了几十里路,一定很累,休息好。”
  二愣子从褡裢里拿出一块花布,递给三姑,说:“给你的。”
  “为什么?”
  “我困难时你送我布,我送你不是应该的吗?”
  三姑笑纳了。
  夜里,二愣子照例睡在三姑的屋里。三姑躺在二愣子的怀里,暖暖的,软软的,甜甜的。她抚摸着二愣子宽阔的胸脯,说:“你总这么粘着我,不腻吗?”
  “腻什么,甜得很。我们风里来,雨里去,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亲如一家人,但愿我们永远这样。”
  “如果没有你二楞子,我三姑早没了,我心里感激你。我一个女人家赶牲口,麻烦很多。每当遇到难事,你总是替我挡着,我这辈子报答不尽你的恩情,下辈子再报答你。”
  “你躺在我怀里就是最好的报答,下辈子的事谁都说不清楚,我们珍惜这辈子就行了。”
  “你的话也对。这年头,风风雨雨,说不定哪一天就会出事,有一日就享一日福。”
  二愣子紧紧抱着三姑,说了半夜话。沉沉暗夜里,几番衷肠,几番云雨,几番爽彻骨髓的呻吟。
  第二天一大早,三姑和二愣子赶着牲口往县城走。刚走了一半路程,远远地看见一对人马迎面走来。
  “不好了,又遇到日本人了。”三姑说。
  “能躲就躲吧。”二愣子环顾四周,寻找可以躲避的地方。
  他们看见附近有几户人家,赶紧把驴子赶进去,卸下驮子,钻进家里。主人听说日本人来了,很担心,不时到院子里往远处瞅着。看到日本人走近了,主人赶紧跑回屋里。直到日本人路过门口,向远处走去,三姑和二愣子才出来,赶着牲口赶紧往县城走。
  “又躲过一场麻烦,真遇到了,不知道出什么事。”二愣子感叹。
  “是的。他们不走,我们就不得安宁,但愿五雷轰顶,击毙这伙狗日的。”
  二人边说边走,不知不觉走了五里地。正在两人以为平安无事的时候,拐弯处又出现一对人马。二愣子看到他们穿的黑皮,就知道是警备队。二愣子四下里看看,想找个躲避的地方,而附近根本没有藏身之处。无奈,二人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走。没走几步,就和警备队相遇了。
  “嘿嘿!冤家路窄!”
  三姑一听话音,不禁火从心起,恶狠狠地盯着警备队里的一个人。二愣子心里咯噔一下,心想又遇到麻烦了。
  说话的人走出队伍,走到他们跟前,看看两头驴子,看看两个人,说:“你们的胆子倒不小,不见棺材不掉泪!”
  “你娘的屄,老娘什么时候怕过死!今天你还想难为老娘?”
  “今天不难为你,给你留个面子。来日方长,还怕我们没有再见面的时候吗?”
  “畜生,快走!”三姑对着驴屁股抽了一鞭子,头也不回往前走。二愣子也跟上来。
  说话的黑皮人就是四痞子。他看着二人向县城走去,瞪着眼,朝他们吐了一口唾沫。
  三姑和二愣子走了一阵,庆幸遇到麻烦而没有麻烦。二愣子说,今天不知道刮什么风,怎会这么顺?三姑说,这两群狗日的,还会有善心吗?你看黑皮恶狠狠的样子,我真想一鞭子抽死他。
  警备队走后,有人在山上喊:“二愣子!”
  听见有人喊,二愣子往山上望去,只见一个人跑下山来,这人是三儿子。三儿子跑到二愣子跟前,问:“你们看见日本人和警备队了吗?”
  “看见了。日本人在前,警备队在后,过去不久。”二愣子说。
  “我们来晚了,没有看见。他们出去就会回来,我给他们山药蛋吃,让他们吃个够。”
  三儿子又跑上山去。二愣子对三姑说:“今天日本人和警备队不会空着肚子回家了,三儿子要用山药蛋招待他们。”
  
  
  25
  
  二愣子回到家,十分兴奋,因为他期盼三儿子给他带来振奋人心的好消息。婆姨听到院子里的铃铛声,知道男人回来了,赶紧抱着儿子走出门。婆姨看到二愣子高兴的样子,问遇到什么好事了。二愣子说,没有好事怎会高兴,等三儿子回来再告诉你。婆姨说,对自己的老婆都神神秘秘的,今晚离我远点。二愣子笑着说,晚上告诉你消息。
  儿子向二愣子伸出小手打招呼,二愣子对儿子说,等一会儿,爹把驴的驮子卸了,让你骑着驴玩。卸了驮子,二愣子从婆姨怀里接过儿子,亲了一下儿子的脸蛋,对婆姨说,让咱儿子骑驴玩。婆姨点头。二愣子把儿子放在驴背上,儿子高兴得嘎嘎笑,二愣子呵呵笑,婆姨在一边哈哈笑。二愣子对婆姨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爱打洞,他是我二愣子的儿子。婆姨笑着说,跟你赶牲口有什么好,风吹雨打,我要让我的儿子念书识字,当个教书先生。一家人说笑了好一会儿,儿子骑在驴背上不愿意下来。二愣子说,驴子累了,让它休息。你是我的儿子,驴子也是我的儿子,我都亲。二愣子把儿子抱下驴背,儿子哭着还要骑驴,婆姨哄了好一阵子,儿子才不哭了。
  吃完晚饭,二愣子坐在炕沿上抽烟,婆姨站在锅台前洗涮碗筷。婆姨边洗涮边说:“自日本人烧房子后,你忙乎了快一年,挣了多少钱?”
  “你拿出来数一数就知道了。”
  婆姨洗完碗筷,把手擦干净,蹲在锅台下。二愣子看了一眼婆姨,问:“你在找吗?”
  “嗯。”
  一阵子,婆姨还没有抬起头来。二愣子又看了婆姨一眼,问:“难找吗?”
  “不难。也得一阵子。”
  过了一会儿,婆姨抬起了头,接着站起来,手里端着一个瓷罐子。
  二愣子家放钱的罐子,原先放在屋里装粮食的大瓮里,婆姨说世道不宁,挣几个钱不容易,还是把钱放在隐蔽的地方好。二愣子说,你就找个安全的地方。婆姨整整想了两天,找不到到一个比较理想的地方。藏在野地里,怕找不到;藏在院子里,怕被人发现;藏在屋子里,怕被日本人搜出来。最后心一横,还是藏在屋里。婆姨在屋里转了半天,终于找到一个地方:锅台旁边靠着炕的柴禾洞里。婆姨在洞里向下挖了一个小洞,上面盖着一块石板,石板上面放了一层土,一层草渣,遮住了石板。因此刚才她费了点功夫才拿出瓷罐子。
  婆姨把钱倒在炕上,哗啦啦一阵响,一片银光耀眼。二愣子转过头,看着婆姨半截身子趴在炕上,一个个细数着,心里十分满足。婆姨数完钱,把钱放进罐子里。她直起身子,看着二愣子,说钱不少,不够修房子,但能买几亩好地。二愣子嘿嘿一笑,在炕沿上磕掉烟灰,舒坦地躺在炕上,四脚朝天。
  三姑一回到家,就高兴地对二小说,今天晚上那些狗日的可要遭殃了。
  “为什么?”
  “有人给他们准备好了山药蛋。”
  “嗯?”
  “手榴弹。”
  二人一起笑了。
  二小给三姑端来一盆洗脸水,三姑痛痛快快洗了一下头发,拿起桃木梳子梳理着头发。看着梳洗后的三姑,脸蛋嫩嫩的,头发黑黑的,二小心生怜爱之意。二小平时不觉得三姑有什么特别,今天看见三姑特别俊,原来自己身边一直开着一朵艳丽的鲜花。
  “你比那些年轻女人还好看。”
  “看把你美的,你有那么好看的女人吗?”
  “怎没有?我的女人是百里挑一的女人。”
  三姑摸摸自己的长辫子,心里美滋滋的。
  二小给三姑端来一大碗面,三姑才停下手中的梳子,大口吃着面条。赶牲口不比在家,总是早上出门时吃了饭,晚上回家才吃第二顿饭,肚子空了,全靠心劲支撑身体。看着三姑狼吞虎咽的样子,二小心里隐隐作痛。
  油灯下,三姑做针线活。二小说:“累了就歇着,不用家里家外赶着做活,等闲下来再做也不迟。”
  “两头都得顾,不然,你们父子几人穿什么。”
  “那也不要太累。人是肉做的,不是铁打的。”
  “去给驴添草,不要亏着它。”
  二小出去给驴添草回来,三姑已经收拾好针线,摊开被褥,准备睡觉。二小说我们先睡着,一会儿再起来给驴添草,说完上炕钻进被窝里。三姑躺在二小身边,温暖而舒坦。三姑突然想起了钱,问:“我家的钱还藏在驴圈里吗?”
  “没有。转移了。你怎突然想起钱?”
  “我想,如果我们攒够了钱,明年就修窑洞,早点给孩子们准备。不然,等到我们老了,就力不从心了。再说世道乱,万一我们有个三长两短,孩子们就得受罪。”
  “你说的是。你挣的钱,我心里有数,差不多了。如果明年风调雨顺,我们就修,家里的粮食也够修建时吃喝用。”
  “那就准备修。”三姑又问,“钱藏牢了吗?”
  “藏在锅台底下。安全吗?”
  “行。不过,你分几处藏,不然一旦被日本人发现就全没了。”
  “你说得对,还是我的婆姨聪明。”
  二小搂住了三姑,三姑在二小温暖的怀里不停地蠕动着。
  一天,三姑和二愣子又结伴去驮炭,走到县城附近,一个人上前拦住二愣子。二愣子一看,此人是上次给他传递过消息的在警备队混日子的那个人。二愣子知道,此人找他必有好事。二愣子赶紧喝住驴子,停下脚步。来人把二愣子拉到路边的僻静处,向二愣子耳语几句,二愣子点头。来人走后,三姑问二愣子,他跟你说了什么,二愣子说是好事,你听了一定高兴。三姑追问,二愣子佯装神秘,说明天你来了,一定跟你说。三姑佯装生气,上前使劲捶了二愣子一拳。
  二愣子回到村里,卸下驮子,饭没有吃,就去找三儿子。三儿子正蹲在门口端着碗吃饭,看见二愣子来了,抬头问:“今天怎回来的这么早?”
  “刚回来,还没有吃饭就来找你。”
  三儿子站起来,把碗放在窗台上,拉着二愣子走到夹门外,悄悄地问:“有什么事?”
  二愣子低低地跟三儿子耳语几句,三儿子一脸兴奋,说:“你先回去吃饭,一会儿我去找你。”
  二愣子刚吃完饭,装好一袋烟,准备吸几口,三儿子走进门来。二人抽了几袋烟,说了几句闲话,就一起出了门。二人照例走到村外的地里说了很久的话,才各自回家。
  第二天,二愣子赶着驴子,和三儿子一起出了村。二人走到沟底,二愣子“啪”“啪”两个响鞭,引来沟里长长的回音。随后,二人听到不远处也穿来“啪”“啪”两声脆响,回音飘荡,飞上山顶。
  “是谁?”三儿子问。
  “三姑。”
  “呵呵,原来是你俩的暗号。妙!”
  一会儿,二人赶上了三姑。三姑向三儿子打了声招呼,说:“你来,必定有好事。”
  三儿子笑笑,不置可否。
  “看不上我三姑?”
  “不是。有我俩就够了,不想连累你。”
  “你以为我三姑是累赘吗?”
  “不是。一个女人家,不想拖累你。”
  听了三儿子的话,三姑负气抽了一鞭子驴子,独自先走了。
  见此情景,二愣子赶紧追上去,拉住了三姑的衣袖,说:“别生气,三儿子是好意。你想参与,就一起去。”
  三姑白了一眼二愣子,说:“你也瞧不起我。”
  “哪里话。你去很好,多一个人,多一分力。”
  三姑化怒为喜,说:“别小瞧人就好。”
  黄昏,二愣子和三姑把驴子赶进金花的店里,说声照顾好牲口,我们一会儿就回来,就一起走出旅店。天黑后,二人在枣树林和三儿子相聚。
  “怎么样?”二愣子问。
  “我躲到暗处,看见他经过这里。不过,不是两个人,而是三个人,有点难对付。”
  三人低低密议了一阵子,各自蹲在树影后面悄悄等待。
  二更天,一阵低沉的歌声断断续续传入枣树林:
  “山洞洞里的狐狸蜷缩着身,千山万岭数你精;
  妹妹你今天现了身,哥哥领你去仙境。哎呦呦,哥哥领你去仙境。”
  “狗日的!”二愣子低低地骂。
  来人一路唱来,高高低低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传来,脚步声和歌声填满了枣树林,辨不清人影和树影。一声闷响,二愣子的棍子扫向走在前面的影子。“哎呦”一声,影子应声而倒。“咔”“咔”两声,后面的两个影子拉响了枪栓。没等到两个影子举起抢来,三姑和三儿子的两根棍子横扫过去,枪杆掉地,二人栽倒在斜坡,咕噜噜顺着斜坡滚将起来。三人围着头一个黑影,乱棍横飞,打得黑影杀猪般嘶叫。一通毒打,黑影渐渐没了声气。二愣子和三姑收起棍子要走,三儿子低低地说,摸一杆枪再走。三人搜索另外的两个人影,发现他们躺在地上,哭爹喊娘,哀嚎不止,想必是伤了筋骨,不能动弹。三人在地上摸来摸去,摸到一杆枪。听见枣树林里的嚎叫,远处传来了脚步声。三儿子低低说了一声走,三人悄悄溜出枣树林。
  二愣子和三姑悄悄回到金花的旅店,三儿子独自背着枪回家去了。
  第二天,县城里的人奔走相告,说四痞子相亲归来,被枣树林里的恶鬼打得半死不活,性命难保。日本人的军医说,四痞子的性命只有上帝才能决定。
  半个月后,警备队里传出消息,说四痞子活过来了,但是这辈子别想再碰女人,因为他下身的那件宝贝被废了。四痞子躺在炕上,成天起来骂娘,说他们不如几棍子把我打死,让我阴不阴,阳不阳,不如一个没有蛋子的太监。
  
  26
  
  村子里总是那么宁静,除非谁家有婚丧喜事,或谁家的婆媳吵架。到了夜晚,更是宁静,尤其是初冬的夜晚。天冷了,夜里狗不咬,猫不叫,除非谁家的鸡被黄鼠狼叼走了,狗听见鸡惨烈的叫声,才会乱咬一通。
  四更天,黄鼠狼跑进三儿子家的院子里,“咕咕咕”,学着鸡叫了几声,接着就是扒开鸡窝的声音,随后就是鸡的惨叫声。三儿子从门后拿了一根棍子,出门打黄鼠狼,黄鼠狼叼着鸡,轻松翻过院墙跑了。三儿子骂了一声狗日的,畜生也欺负人,让人连个觉都睡不好,便回到屋里,想继续好梦,无奈怎么也睡不着。他摸摸身边的婆姨,睡得像死猪一样沉。两个孩子睡在一个被窝里,一会儿咂巴嘴,一会儿说梦话。
  三儿子睡不着,不停地咂巴着眼睛,胡思乱想。让他百思不解的是强盗湾那次袭击。那天,他从二愣子口里得知日本人和警备队同时出发的消息后,赶紧做好伏击的准备。黄昏时候,警备队扫荡之后,扛着枪往回走。在三岔口和强盗湾之间,遭到了三儿子一伙的袭击。他们把一颗颗山药蛋般大小的手榴弹扔向公路上的警备队,炸得警备队鸡飞狗跳。三儿子一伙扔了手榴弹后,从小路跑上山,溜之大吉。
  警备队被炸不久,随后日本人也从后面赶来。看见警备队被炸的狼狈样子,日本人不屑一顾,骂警备队是废物,只看了一眼就扬长而去,丢下七零八落的警备队不管。四痞子看见日本小队长那副得意的样子,对着撒手不管的日本人的后影,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骂了一声狗日的。
  日本人走到强盗湾,天色已暗,他们庆幸自己没有走在前面,不然挨炸的就是他们,而不是警备队。正在他们得意之时,从公路上面的山上扔下一串手榴弹,轰轰的响声传了十几里远。日本人抬头往山上看,什么也看不清楚,只好往山上胡乱打枪,然后收拾残兵败将匆匆逃往县城。
  日本人被炸的事,不是三儿子一伙干的,事后三儿子向人打听,不得而知。三儿子为这场袭击高兴。三儿子睡不着觉,心里琢磨这场袭击究竟是谁干的。
  四更天,三儿子困了,迷迷糊糊正要入睡,听见大门上有响声。他仔细听,不像黄鼠狼的声音,再说黄鼠狼不会走大门,喜欢翻墙。他赶紧穿好衣服,从门后拿了一根棍子,悄悄开门出来。他悄悄走到大门边,从门缝往外看,看见几个黑影。三儿子心想:糟了!
  三儿子赶紧从大门溜到二门,从门缝往外看,也看见几个黑影。无奈,他只好溜到三门。他从门缝往外瞧,没有人影。他轻轻拉开门闩,溜出门,飞也似地跑向村外。
  天蒙蒙亮,三儿子家的大门被撞开了,一伙人涌进院子里抓人,三儿子早已跑得无影无踪。这伙人是警备队,四痞子发现三儿子又跑了,气急败坏,砸烂了几口装粮食的大瓮,愤愤地走了。四痞子觉得回去不好交账,知道二愣子也住在这个村,就围住了二愣子家的院子,要抓二愣子去顶罪。二愣子知道自己逃不过这一劫,也不畏惧。他破口大骂,把四痞子的祖宗三代骂得体无完肤。看见儿子要被抓走,二愣子的娘哭得死去活来。她说:“楞子,上次你被这个魔鬼折磨得死去活来,今天再去,你还会活着出来吗?你走了,我们一家怎么活?”
  二愣子说:“你们不要怕,横竖是一死,你们好好照顾我的儿子,让他长大成人。”
  听二愣子这么一说,他的娘哭得更厉害了。
  二愣子对婆姨说:“你照顾好咱的儿子,儿子长大了,你去找个好人家,不要苦自己。”
  婆姨呜呜哭着,以至哭到没有声气。
  全村的人看着警备队带着二愣子爬上对面的山坡,翻过山口,不见了人影,个个敛声屏气,死一般沉寂。
  四痞子回到警备队,把二愣子打入牢里。这次,他一定要让二愣子竖着进来,横着出去。看到眼前的二愣子,四痞子想到经常跟二愣子结伴而行的三姑,不禁妒火中烧。三姑的男人没有被他害死,他已痛恨不已,他绝不会让二愣子再活着出去。他知道,即便上次害死了二小,三姑没了男人,也不会嫁给他这样的人。既然三姑不会是自己的女人,就让她和二愣子一起去见阎王。四痞子心一横,带着人马,去抓三姑。三姑也被抓进警备队,打入牢里。
  二愣子被抓走之后,他的爹卖了几只羊,换成银洋,带着去警备队找四痞子说情。二愣子的爹把钱递给四痞子,求他放人。四痞子骂道,我抓了你的人,还会放人吗?你老不死的,早点拿着钱滚。四痞子把装银洋的袋子狠狠扔在地上,二愣子的爹被赶出警备队。二愣子的爹来到街上,思想再三,没有好办法,真想一头撞死在墙上。二愣子的爹回到家,二愣子的娘和婆姨问情况,二愣子的爹一声不吭,呜呜哭起来。
  三儿子知道二愣子被抓,也来安慰二愣子一家,说他会想办法营救二愣子。
  二小在家里急得团团转,自己上次被抓进去,九死一生,如今三姑也被抓进去,死生难测。他情愿自己去代替三姑坐牢,而四痞子会答应吗?二小把两个孩子安顿给父母,带着钱进了县城。二小走到警备队门口,浑身就起鸡皮疙瘩,他想起了自己在水牢里所受的苦。他想到三姑此刻也在受苦,不禁潸然泪下,蹲在警备队门口呜呜哭起来。二小哭了半天,用袖子抹干泪水,进去找四痞子。二小跟四痞子讲,用自己代替三姑。四痞子骂道:你娘的屄!你十个二小也抵不上一个三姑,别做梦了。二小再三求情,并且从怀里掏出一包银洋,递给四痞子。四痞子伸出一只手,将银洋打落在地。
  大头狮子见状,把四痞子拉到门外,贴耳小语。贼心不死的四痞子听了,喜上眉梢,点头称是。
  四痞子和大头狮子进屋,大头狮子对二小说:“你是个聪明人,现在三姑已无生路。不过,也不是没有一线希望。如果你愿意让妻,兴许可以饶三姑一命。能保住三姑的性命,对你来说不是一件好事吗?”
  二小怎能做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他捡起四痞子打落在地上的银洋,灰心丧气地走出警备队。二小回到家里,把四痞子的话跟父母讲了,父母骂了一通四痞子不是人的话,也不好做出决断。二小在家闷了两天,又来到警备队找四痞子。四痞子问:你想好了吗?二小说:为了救三姑一命,我愿意答应你的要求。四痞子听了二小的话,顿时高兴得哈哈大笑。四痞子吩咐手下的人拿酒,他要和二小喝几盅。二小说:我不喝酒,你把话转给三姑,然后耷拉着脑袋离开警备队。
  “三姑,你要走好运了。”四痞子走进牢里,对三姑说。
  “你娘的屄!你会有什么好心。老娘进来就没想活着出去,要杀要剐由你,老娘不怕!”
  “其实,你要活着出去很容易,你只要说一句话就可以出去。”四痞子一脸淫笑。
  三姑不理四痞子。四痞子以为三姑默认了,就俯下身子对三姑说:“你家二小同意把你让给我,多好的主意!你看怎么样?”
  三姑一听,吃了一惊。接着,他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三姑说:“我就是嫁给瞎子哑子聋子,就是守寡,也不会嫁给你。你死了贼心。”
  四痞子一听,知道三姑王八吃秤砣——铁了心,多说也无用,就对三姑说:“那我就成全你,你和二愣子到阴曹地府相见吧。”
  “老娘不怕!”三姑朝四痞子吐了一口唾沫。
  四痞子叫来大头狮子,说:“虽说你的主意好,但是又失算了,你枉有小诸葛的虚名。”
  大头狮子一脸难堪。
  二小回到家,痛哭一场,实在没有救三姑的好办法。他期望三姑能够同意让妻,嫁给四痞子,为自己捡回一条命。他又责备自己怎么能做出让妻的荒唐决定,万一三姑为了保全他和孩子,答应了四痞子,怎么办?他越想越悔恨,悔恨至极,拿起一把菜刀。大孩子看见爹这副可怕的样子,问:“你要做什么?”
  “不用你管!”
  二小说着,把手放在炕楞上,举起菜刀,啪的一声,剁掉了左手小指的一节指头。顿时小指鲜血直流,二小看着血一滴一滴滴落在地上。
  两个孩子看见爹剁掉了指头,立刻跑出门去找爷爷奶奶。一会儿,两个孩子带着爷爷奶奶进了屋。看见二小血淋淋的指头,娘哭着问:“你这是为什么?”
  二小含泪不语。在爹一再追问下,二小才说出了实情。爹听了,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过了两天,二小又来到警备队,问四痞子:“三姑答应了吗?”
  “没有。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我替三姑蹲牢。”
  “不行。你等着收尸。”
  “三姑有什么罪?”
  “跟日本人做对的罪。死罪!”
  “你们祸害无辜老百姓,不得好死!”
  二小说着,一头向四痞子撞去,四痞子没有提防,被二小撞了个脸朝天。四痞子慌忙从地上爬起来,拔出手枪向二小开枪,结果被旁边的一个警备队拦住了。二小被四痞子踢了几脚,赶出警备队。
  三儿子找了几个人,一起商量营救二愣子的办法。他们仔细察看了警备队周围的地形和防卫,一致认为不好下手。特别是二愣子和三姑被抓后,警备队院子里里外外防备更严了,根本无法接近。三儿子也曾托人说情,但是四痞子不领情。三儿子苦苦思索,无计可施。
  强盗湾的人听说三姑被抓,想营救三姑。他们准备了一些银洋,托人送给四痞子。四痞子把钱收下了,但是告诉来人,人我不放。这惹怒了强盗湾的人,他们扬言,四痞子敬酒不吃吃罚酒,要和四痞子见高低。四痞子也知道这伙人的厉害,心里有几分胆怯,可是仗着日本人做后台,也扬言要和强盗湾的人见高低。
  强盗湾的人,现在改邪归正,不再打劫了。匪首记住了娘临终的话,含泪向娘做了保证,要做个正正经经的人。上次日本人在强盗湾被炸,就是强盗湾的人干的。他们知道自己的棍棒敌不过日本人的枪弹,就向附近的土八路要了十几颗手榴弹,袭击了日本人。
  四痞子把二愣子和三姑跟日本人做对的事报告日本人,日本队长手一扬:“杀!”
  二愣子和三姑以莫须有的罪名要被斩首,公告一出,轰动县城。
  有人从县城回村,把二愣子要被砍头的消息告诉了二愣子的家人,一家人痛苦不已。二愣子的娘哭到昏厥,有人掐了她的人中,才回过气来。知道无力回天,清醒后的娘对二愣子的爹说,你给他准备一口棺材。二愣子的爹说,让他用我的那口棺材,这口棺材好,已经做好二十年了。二愣子的婆姨哭哭啼啼,向人借了几丈布,给二愣子缝老衣。
  二小也知道了三姑要被处死的消息,痛哭一通之后,赶紧去找岳父商量。岳父是个练武的人,性格刚强,他没有掉眼泪,而是对二小说,我要救我的女儿,哪怕搭上我这条老命。岳父要二小在家看管好自己的两个孩子,二小说我也要去救三姑。岳父说,万一你我都死了,谁来养活两个孩子?二小说,有我的父母养活。二小把两个孩子托付给父母,跟着岳父去救三姑。
  三儿子知道二愣子要被杀头的消息,找到自己的同伙,商量如何营救二愣子。三儿子从同伙的人口中了解到,强盗湾的人想营救三姑,三姑的爹也想营救三姑。三儿子想,有这么多的人想营救这两个人,何不联合起来营救,这样成功的可能性大一点。于是,三儿子找来强盗湾的人和三姑的爹一起商量营救的事。
  一天早晨,四痞子来到牢里。看到二愣子蹲在牢房的墙角里,冷得瑟瑟发抖。四痞子嬉皮笑脸,问:“二愣子,这里比家里舒服吧?”
  “你娘的,如果舒服,你怎不在这里蹲着。”
  “你想蹲也蹲不了几天了。今天来想让你高兴一下,也算是我四痞子的慈悲,带你和三姑见一面,彼此说说知心话。”
  二愣子盯了一眼四痞子,说:“你也有发慈悲的时候?除非日头从西边出来。”
  听了四痞子的话,二愣子心里真想与三姑见一面。他和三姑被抓进来之后,关在两个牢房里,彼此没有见过面。他和三姑的命运如何,从刚才四痞子的话里他已听得清清楚楚。和三姑交往一场,二愣子有一肚子话想说。
  四痞子离开二愣子的牢房,又走进三姑的牢房。看见四痞子进来,三姑把头扭向墙角。四痞子涎着脸,大声说:“三姑,向你报喜,你可以和二愣子见一面。这是我四痞子向日本人求的情。我是一个讲情分的人,毕竟我们有一夜之情。一夜情,百日恩,希望你能体谅我的这份恩。”
  听见四痞子话里有音,三姑已经明白了几分。三姑转过头来,狠狠地盯着四痞子。
  “你给老娘准备好好酒好菜,老娘自会去见。”
  “好的。四痞子这点良心还是有的。”
  四痞子吹着口哨离开牢房。
  黄昏,四痞子打开二愣子的牢房,有人端进几碟菜来,还有一壶酒,都摆在地上。一会儿,又有人押着三姑走进来。
  二愣子看看三姑,三姑看看二愣子。
  “你瘦了。你更精神了。”三姑说。
  “你瘦了,你更俊了。”
  二人一阵笑。
  “既然他们送来好吃的,我们就放开肚子吃,吃它个一干二净。”二愣子说。
  二人拿起筷子,你一口,我一口,大口吃起来。
  “这菜真好吃!”二愣子说。
  “好吃。”
  二愣子端起酒壶,递给三姑,说:“你先喝。”
  “我不喝酒,你知道。”
  “喝吧。”
  “好。”
  三姑喝了一口,皱了一下眉头,说:“三岔口的集市真热闹,还想去几回。”
  “我也想去。”
  “三岔口的店老板人性好。”
  “金花的人性也好。”
  “我喜欢那条河,春天水清清的,夏天水凉凉的,秋天水静静的,冬天水温温的,真想再把手伸进河里,摸摸它。”
  “我也喜欢。我还想和你一起在河里痛痛快快戏耍。”
  三姑笑了,笑得甜甜的。
  三姑说:“我舍不得我的那头驴子,它的眼睛,它的耳朵,它的叫声,总在在我眼前晃动,在我耳边回响。当然,我也舍不得你的那头驴子。它们是多好的伙伴!”
  “我也喜欢它们。它们跟着我俩东奔西跑,风里来雨里去,吃了不少苦,从来不吭一声,难为它们了。可怜的哑巴牲口,以后不知道它们会怎么样。”
  “这一年你挣了多少钱?”
  “婆姨说不够修窑洞,够买几亩好地。”
  “你呢?”
  “我够修窑洞了,准备明年修。”
  “二小是个好男人。”
  “你婆姨也是个好人。”
  “希望他们再找个好人。”
  “嗯。”
  “狗日的四痞子!”
  “狗日的日本人!”
  “四痞子不死,我不甘心。”
  “老天有眼,这条恶棍活不长。”
  ……
  “遇到你,我很欢喜。”
  “遇到你,我也很欢喜。”
  “这辈子欢喜,下辈子重结好缘。”
  “嗯。”
  几口酒下肚,三姑面若桃花,妩媚可爱。二愣子不由得伸出一只手,紧紧拉住了三姑温暖的手。三姑柔软的身子倒在二愣子的怀里,二愣子轻轻抚摸着三姑柔嫩的脸蛋。
  二愣子情不自禁地唱起来:
  “天上的老鹰摇一摇,地上的鸡;
  摇来摇去摇三回,撂不下你。”
  三姑和二愣子在牢里吃喝,四痞子和大头狮子也在牢房外摆了一小桌,边吃喝,边看着牢里的二人。四痞子想看到这对情人在生离死别时的悲哀,以解心头之恨。当大头狮子告诉四痞子,三姑倒在二愣子怀里,四痞子立刻站起来,摔掉了桌子上的酒壶,忿忿而去。
  天下着大雪,鹅毛般的雪花纷纷扬扬,地上积了厚厚一层雪。这是三姑和二愣子要被处决的日子。三姑早早起来,洗了脸,一梳一梳将头发梳理得顺顺溜溜,把衣服穿得整整齐齐。三姑五花大绑,由一小队日本人押着走出警备队。二愣子也是五花大绑,由警备队押着跟在日本人后面。行刑的人马从警备队出发,经过街道,去河滩执行处决。街道上站着很多人,他们在观看这悲壮的场面。行刑队伍走到街道的拐角处,这里很狭窄,日本人和警备队被墙角隔开,互不相见。这时,听到“轰”地一声巨响,空中白粉飞扬,与纷飞的雪花混作一团,顿时模糊了一切。接着又是几声巨响。围观的人听到响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立刻乱作一团,四处逃散,哭喊声,枪声,响作一团。待烟尘散去,有人看见街上躺着一些警备队和日本人的尸体,有几个如梦初醒的日本人还在乱开枪。
  骤现变故,人们莫名其妙。只有少数人猜想,一定是有人劫法场。人们没有看到劫法场的人,没有看到五花大绑的二愣子,只看到躺在血泊中的三姑。活着的日本人和警备队走到三姑身边,看到三姑已经死了,不再理会她,一部分人把被炸死的自己人抬回去,另一部分人满大街寻找二愣子,最后空手而归。
  县城劫法场的事被好事的人们传得沸沸扬扬,神乎其神。有人说,他看见一队神仙从天而降,先劫走了二愣子,后劫三姑时三姑被日本人乱枪射死,三姑死后冒出一股青烟,青烟腾空西去。
  其实,劫法场的人不是神仙,而是三儿子、三姑的爹和强盗湾的人组合而成的一帮人。
  三儿子一帮人知道自己势单力薄,无法对抗荷枪实弹的日本人和警备队,他们手中只有炸弹。当初,他们商量由三姑爹的人和强盗湾的人营救三姑,三儿子的人营救二愣子,并且选好了在街道直角一样的拐角处下手,以便让警备队和日本人互相看不见,一时失去联系。劫法场的人混在围观的人里面,第一声轰响是讯号,他们掏出早已装在口袋里的石灰,猛然向日本人和警备队的眼睛撒去,一把又一把,模糊了他们的眼睛,有人趁此机会劫人。后面几声巨响是炸弹声,是为了掩护劫法场的人撤退。
  日本人和警备队走后,三姑的爹和二小伏在三姑的尸体上痛哭一场,然后把尸体抬回家去。
  二愣子不知去向,人们猜测不一。
  
  27
  
  三姑被打死之后,三姑的故事被传得家喻户晓,茶前饭后,人们议论纷纷。三姑的死,让男人叹息,女人唏嘘,无不为之惋惜。
  三姑的爹跟二小商量,要厚葬女儿,二小同意。二小说,三姑为了这个家,吃尽了苦头,他愿意拿出全部家当厚葬三姑。三姑的爹说,你还有两个儿子要养活,省着点,安葬女儿的钱由我来出。二小拗不过,只好答应了。
  二小厚葬三姑的消息一出,四邻八村的人兴奋不已。消息传到县城,街头巷尾,议论纷纷。这消息也传到警备队耳里,四痞子大骂:“他妈的,欺人太甚!”
  按当地的习惯,凡是隆重的婚丧喜事,必须有几班吹鼓手,吹吹打打几昼夜,直到事情完毕。大摆酒席,自是必不可少。二小从附近找了三班最好的吹鼓手,从三姑抬回家的第二天开始就吹打起来。震天动地的锣鼓声,传到周围十几里远的地方,人们在锣鼓声中干着活,说着闲话。到了晚上,十里八村喜欢跑腿的人,跑到二小村里看热闹,听弹唱。弹唱的故事,自然是杨家将一类的忠义之事。唱的人扯开嗓子,唱得人们时而兴奋,时而悲伤,一直到深夜。
  二小找阴阳先生择定了送葬日期,日期定在五天之后。四痞子知道后,派几十个警备队日夜守候在二小村里,等着抓捕营救三姑和二愣子的那伙人。这让三姑的丧事更引人注目。人们跑到二小村里,看丧仪,听弹唱,也看警备队端着枪,在冷天里冻得瑟瑟发抖的样子。
  二小的院子里,人熙来攘往,热闹非凡。有来送礼的,有来帮忙的,有来乞讨的,有来凑热闹的。天刚亮,吹鼓手就吹打起来,一天锣鼓声不绝。哭丧的人从早到晚接连不断,他们大都是女人,有的是二小村里的,有的是来看热闹的外村人;有的认识三姑,有的连三姑的面都没有见过。有的女人家看到伤心处,触动了自家的心思,就跪下来哭一通。
  三姑的发丧时辰定在辰时。吹鼓手从天不亮就吹打起来。听到锣鼓声,四邻八村的人早早起来,跑到二小村里看热闹。
  劫法场之后,三儿子不敢在家里住,害怕警备队找上门来,偷偷住在较远的亲戚家。他知道警备队日夜守候在二小村里,也不敢露面,而在三姑发丧的清晨,他带着十几个人悄悄来到二小村里,混在看热闹的人群里。
  强盗湾的人因为没有救出三姑,悔恨不已。三姑发丧头一天晚上,他们来了十几个人,参加三姑的葬礼。他们知道警备队的人不认识他们,他们在二小的院子里进进出出,若无其事。
  警备队的一帮人也早早起来,站在二小的院子外面警戒。四痞子也来了,他带着几个人,提着枪,在二小的院子里窜来窜去找人。
  二小早早起来,在三姑的棺材前哭了一场,哭得在场的人都热泪滚滚。两个未成年的儿子哭得撕肝裂肺,哭声干入云霄。三姑的爹和娘也哭了一通,娘哭得瘫在地上,没了声气。
  二小的院子里,屋顶上,看热闹的人站得满满的,村里人山人海。
  有几个女人手里拈着香,从三姑的棺材前哭到院子外,连哭三通后,有人高喊:
  “时辰到!”
  三姑的棺材被几个男人从屋里抬到院子里,有人抱来几根椽子,有人拿来几根粗绳子,“哧哧”地将棺材捆绑起来。
  立刻,有人抱来一只在三姑坟墓里扑腾过的公鸡,一刀砍了脑袋,公鸡扑腾着,热血四溅。
  接着,又有人拿来一只大海碗,使劲摔在一块石头上,“啪”地一声,砸得粉碎。
  接着,有人高喊:“起棺!”
  有人高喊:
  “送行!”
  接着,“砰—啪”两声爆竹响。
  众人抬起三姑的棺材,三姑的两个儿子穿着白衣戴着白冠,在前面为娘拉棂。随着三姑棺材的移动,人们纷纷跟在后面,为三姑送行。
  警备队的目光被送行的场面所吸引。
  “啪!”
  一声枪响。接着,“啪啪啪!”接连一阵枪响。
  人们并没有留意枪响,以为是为三姑送行的爆竹响,继续跟在三姑的棺材后面走。
  等到三姑的棺材出了村,人们才注意到,二小院子外面的场地上躺着一个人。人们前去看是谁,结果被警备队的人拦住。有人看出躺着的人是四痞子,人们一下子高兴起来,都围过来看热闹。
  原来,四痞子是被隐藏在人群里的三儿子用抢打死的。
  警备队抬着四痞子的尸体往回走,走到沟底,又挨了一阵轰炸,被炸死了几个人。
  有人说,二愣子被救后藏在山里,家人喜极而泣。
  有人说,劫法场的那天,看见二愣子化作一股青烟,跟随三姑的青烟向西飘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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