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回 大旗飘飘(3)
作品名称:心怀月泊 作者:文字侠 发布时间:2022-09-18 09:03:04 字数:13913
大旗飘飘,途径榆州,傍晚时分抵达泽州。但是大军并没有进城,而是继续夜行。朱月心骑马颠簸了半天,屁股都疼了,听说不让休息,抱怨不止。比至深夜,伏在鞍上睡去。醒来时,已抵兴化城下。
她望着漆黑的夜色,看着兵丁忙碌往来,自言自语道:“这里就是北安州州府吗?”一摸领子,摸到一件披风正披在自己肩上。朱子泊就在她傍边,道:“这里就是北安州兴化城。”朱月心问道:“这披风是你给我披上的吗?”朱子泊道:“是。我们进城吧。”朱月心环顾四周,问道:“怎么就你一个人,干娘他们呢?”朱子泊道:“大概已经进城了。”
两人并辔入城,遇到七名崆峒弟子在搬运物资。朱月心上前询问:“看见我干娘、大哥还有陈师叔他们了吗?”朱子泊阻问不及,暗暗叫苦。只听一名崆峒弟子道:“他们没进城,都随挞懒、娄室去儒州了。”朱月心听了很不高兴,跺脚道:“怎么偏偏把我们丢在这里!”那崆峒弟子道:“大部分兵马去儒州是要和辽作战,而少数留在这里的仅仅是为了虚张声势。”朱月心道:“凭什么把我们留下,他们去儒州!”那弟子道:“皇上因我们是贵宾,去儒州还是留在兴化由我们自己决定。你干娘因为我们本事不够,又是唯一的崆峒后脉,不让我们去儒州。你是她女儿,当然也就把你也留下了。”
朱月心努了努嘴:“哼,我也要去!”掉转马头。朱子泊忙跟着掉转过来,道:“月心,留在这里不好么。”朱月心道:“有什么好的,乡巴佬城市。”朱子泊问:“那你想去哪里?”朱月心道:“追!”策马疾奔。朱子泊只得随驰,劝道:“他们已经去远了。”朱月心道:“我的马快,追得上的。”朱子泊道:“你不知道他们走哪条路。”朱月心道:“那我们就自己去儒州,说不定还比他们先到哩。”话及此处,勒马回向,问道,“你陪不陪我去?”朱子泊道:“你不是要睡觉吗,怎么现在精神那么好?”朱月心道:“我问你去不去?!”朱子泊道:“打仗很危险的。”朱月心哼了一声,掉头就走。朱子泊连忙起蹄跟随。
比至城下,城门已闭。朱月心高喊开门,上面士兵回下话来:“皇上有令,没有他的手谕任何人不能出城。”朱子泊暗自欢喜,朱月心无奈,忽然心中一亮:“这么说陛下还在城里!好,我去找他。”叫住一个士兵问明所在,急驰而去。朱子泊马不及她快,奔过拐角处,已不见她踪影。
朱月心来到府衙,守卫不让进,欲偷偷潜入,却见阿骨打和辞不失并肩而出,后随粘罕、斡离不和兀术,忙躲至暗处窥望。只见阿骨打拍了拍辞不失的肩膀,说道:“这里全仗你主持了。”辞不失道:“陛下放心,我不仅打出陛下的旗号,而且以步骑兵散于燕山,步兵焚木造烟,骑兵拖枝起尘,让燕云的辽人以为我们大兵压境了。”阿骨打听完,满意地点了点头,率二子一侄骑去。
朱月心盘算,倘若向阿骨打求手谕,万一不允就遭了,不如悄悄跟在他们后面,于是远远相随。至城下,城门打开,四骑飞驰而出。朱月心稍待片刻,见门将闭,才纵马驰闯。因她马快,守城士兵拦阻不及,见是平西公主,也就未加追赶。这时四骑已然远去,不曾发觉。
朱子泊找不到朱月心,来到城下,见有人出城,询问是谁。守城士兵照实说了,他也要出城,士兵不让,便自去推门。兴化算不上重镇,门非由城上铁链或缆绳控带,他内力已经不浅,一推即开。众兵纷纷上来围堵,他以金笔相示无用,只得拔出龙泉剑将近身刀枪尽数削断,冲出城去。
朱月心见他追来,异常欢喜,嘴上却道:“你回去好了。”朱子泊道:“你赶我回去,我只能被他们砍死了。”朱月心心中一软,道:“我困了,有你陪着,正好可以睡觉。”说完伏在鞍上,却不住地望着他笑。行有半里,朱子泊道:“你到底睡不睡?”朱月心直起身子,道:“现在又不困啦。”催马疾驰。朱子泊勉强跟了一程,喊道:“喂,慢一点!”朱月心住马等道:“我们要第一个赶到儒州,教他们大吃一惊。”朱子泊道:“你是第一个,我不知是第几个。”朱月心待他驰近,道:“你是第二个。”倏然出手,提了置在身后。
小红马驮着二人,仍将朱子泊原先那坐骑远远甩在后面,只好不要它了。于是两人风驰电掣一般地迎风飞发,陶醉于速度之间,时间也仿佛快了,不知不觉已奔行了近六十里地。从兴化到儒州首府缙山有二百多里的路程,还要翻越燕山和长城。他们这次奔驰几乎完成了全程的四分之一,早将阿骨打四人和女真全军抛在了后头。
出于爱护,朱月心放马缓行,自己也觉得倦了,便要伏鞍小寐,才发现没了地方,再欲寻那匹被抛弃,其实也算不错的良驹,后悔不已。朱子泊道:“我下马牵行。”朱月心道:“不要。你到现在还没睡过觉,还是我下马吧。”朱子泊笑道:“我昨晚睡过了。”朱月心道:“你昨天吃过饭了,今天就不吃了吗?”双方争执不下,最后她同意伏在他肩上。
安静下来的两人夜幕悠行,彼此可以探到对方的鼻息,闻到对方的体味,感觉到对方的体温和心跳。朱月心在这种感觉下熏熏欲醉,很快就睡着了。朱子泊的心一直跳得很快,现在终于可以跳下马来,轻轻地将她平置于马背上,然后整了整衣裳,长出一口气,浑身始得放松,牵马而行。
路程及半,东方破晓,一抹霞光掠过她的脸蛋,顺着披散的长发洒进泥土。满地的绿茵因此得到柔光的沐浴,愈发显得凝翠欲滴,就像她的脸蛋因此更加显得红润一样。万物处在晨曦的暖色调下,朱子泊感到两件披风下的温香软玉比走了近三个时辰的自己还要热一些,于是禁不住在她娇艳欲滴的樱唇上轻轻一吻,证实确实如此。
他冲动过之后即有一种负罪感,赶紧望向代表纯洁的蓝天,但是天尚未全亮,还不够蓝,再看她时,发觉嘴角挂着笑意,睫毛却还垂着,美目依旧幽闭。难道她早已醒了,却在装寐?他不安地想着,等到察觉她的笑时断时续时才知道她是在做梦,心稍安,等待着天色的蔚蓝。这时脚下所踏,已是燕山的土地。
此燕山确切的说应该叫作燕山山脉,与燕云境内傍着沽水,和龙山平行的那座燕山不同。那座燕山处在长城以内,终年受着伟大之墙巨臂的呵护。而她,燕山山脉,横跨中、西两京道,雪覆雨淋,饱经风霜,却一直甘为长城枕起腰腹。两者是历史长河中的患难夫妻,而那座小燕山不过是他俩的孩子。
做梦,尤其是美好的那类,因为通常美梦易醒,往往意味着睡眠的结束。睡眠一结束,梦也就随之而逝了。朱月心梦醒时分,朱子泊正在看天,于是道:“星星和月亮已经不见了,太阳也不在这个方向。”朱子泊只好道:“我在看云。”朱月心抬头一瞥,道:“有云吗,这么暗。对了,你怎么不在马上?你是不是走了一夜?”朱子泊道:“请不要夸大其词,我只走了半个晚上。”
“真对不起。让我来牵,”朱月心跳在碧绿的草坪上,“你上去睡觉。”推他上马。朱子泊道:“我没有白天睡觉的习惯。”朱月心不管他说什么,除了推就是重复“你上去”三个字。后来“你上去”改作“你上去嘛”。多了一个“嘛”,才重复了两次,朱子泊就很听话地坐在到了马背上。朱月心叫他伏下,他只是微笑,于是亲自动手将他拉倒在鞍。
傍晚行至黑河,朱月心发现大军已经在对岸扎寨,士兵都在取水洗马,原来这一阵行得慢,已教反超,忙叫醒朱子泊,道:“快起来,让我上马!”朱子泊睡眼惺忪,问道:“出什么事了?”始见营海旗浪,沿岸结成一片,南北望不到尽头,孱孱河水为之失色。朱月心上马道:“绕过去,别叫发现。”朱子泊道:“这等绵绵不绝,怎生绕法。而且我们干粮带得不多,如果你想吃得好些,不如归队。”朱月心被他说动,渡河去见阿骨打。
其实阿骨打也是刚到军中,并且全军仍由斜也指挥,不设本人旗号。两人一时难以打听,却碰到了安道全。安道全见二人只一匹马,晓是同骑而归,微有不快,暗将朱子泊责备了一顿,自去见阿骨打。阿骨打听说平西公主和金笔状元也到了,欣喜异常,不罪二人擅出兴化,要安道全带他们前来。安道全却道:“贫医这次来见,并非单告陛下此事,别有建议。”阿骨打道:“愿闻先生高见。”
安道全道:“闻陛下仿我汉制,革除族内弊习。贫医所见,皆以为善,独缺一款。”阿骨打问道:“何?”安道全道:“我们汉人向行同姓不婚制,然陛下所除陋习中似无此例。殊不知亲缘婚配,一乱伦常,二不利于子孙。”阿骨打沉思许久,说道:“先生精于医道,此言当真不差。我女真婚姻向来少忌,同姓者甚多,其子孙常见残疾。吾弟吴乞买,有女完颜敏,虽貌甚美,骑术精湛,然天生跛足,在与契丹恶斗中,因疾而命丧敌手。每念及斯,痛惜不已。今听先生良劝,革意始决。传旨全军,自今日起,凡我女真再有同姓婚者,与淫邪偷盗同罪。”
安道全目的得逞,便即宣退。阿骨打又召诸将深夜议事,将六万女真兵分作十二队,由斜也、斡离不、粘罕、兀术、希尹、挞懒、娄室、耶律余睹、雪里北、雪里南、雪里西、雪里东分率。议定只斜也一路走大道,南趋缙山,其余十一路昼伏夜行,尽拣荒僻之所西过长城,会于野狐岭。
原议汉部诸员尽由娄室指挥,因为他作战最是勇猛,但众好汉恶他有图谋燕云之念,都表示反对,遂归希尹。是以朱月心和朱子泊都被召至希尹帐下,得与侯吐嫣等人相见。侯吐嫣立刻将朱子泊大骂了一通,原来她也不愿女儿去战场,兴化城下一再吩咐朱子泊看好朱月心,哪知他还是将她带来了。
朱月心执意先行前往野狐岭,梁悔告诉她军中无儿戏。阿骨打却说:“他们两个本来就是自愿来此的,独去又有何妨。再说朕的旗号还在兴化,诸路人马都有统帅,正有赛意。”朱月心见有人与赛,欢喜异常。斡离不、兀术担心父亲安危,俱表同往。阿骨打遂以蒲家奴代斡离不,完颜昂代兀术,还兴致勃勃地叫人拿来两面白旗,道:“先将旗帜插在野狐岭上的便算胜者。”并让希尹在其中一面上简画白山黑水。
朱子泊会意,在另一面上画了西湖全景。他不曾亲历西湖,因以想象居多,故将飞来峰画在了西湖之侧。希尹以为是真,面对这样的景致赞不绝口,预定赛后此旗归他。后来此图落在海陵王完颜亮(阿骨打之孙)手里,遂坚其南征之意,题诗一首曰:
自古车书一混同,南人何事费车工?
提师百万临江上,立马吴山第一峰。
五个人目标小,尽可不分昼夜,任择道驰。汗血马虽载两人,仍然快过完颜父子三骑,令他们难望项背。不消半夜,抵长城脚下,天色已明。
五月天气渐炎,塞北之地恰正云高气爽。朱子泊登城南望,诗兴立起:
日照烽台凝翠碧,蹄踏青岭吻醉茵。
风逐细沙衔乡信,思起扉底怀故里。
且看飞雁振归翅,如见黄河流天际。
羽在江南巢在北,人在长城心在昔。
朱月心轻声吟唱:“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将旗在风中挥摇。朱子泊插道:“这一带野草高茂,足见牛羊稀少。辽金争战数载,苦的还是草原上的牧民。”朱月心怪他扫兴,南眺北望,果不见一头牛、一只羊,好不失望。忽见天边黑压压的一片,兴奋地以旗指道:“瞧,那不是么。”再看时,不是牛羊却是马。
“嗯,是马。争战时节,贩马军用倒不失为谋生良策。”朱子泊笑道,“咱们去买一匹来,就不用两个人挤了。”朱月心有点不高兴了,却不便流露,只说:“为什么要买马,我没钱。”朱子泊道:“是啦,为什么要买马。再像前天晚上那样,把一头跑不快的畜生孤零零地甩在后面,最终可怜地抛弃。”
这是不买马最简单、最直接的理由:买了等于白买。朱月心却没想到,因为她自始至终都在惦记着另一个特别的因由:买了马就不能和对方同骑汗血马了。她以为朱子泊看穿了她的心思,借问相嘲,不觉脸红,然羞至极处反而大胆起来,鼓起勇气靠近对方,说道:“昨天害你被我干娘骂了一顿,真是对不起。”朱子泊暗自好笑,心道:“你害我被师父训了一顿那才叫对不起我呢。”冷不防颊上一湿,已教一吻。
朱月心吻过之后立即跑到城的另一边,俯看绿茵,不敢回头。朱子泊摸着脸儿望其背影,思绪万千:“你对不起我,我不能对不起你。我对不起是真对不起你。”道,“月心,过来。”连呼数遍,朱月心才转过身来,红着脸道:“什么事,风太大,我没听见。”朱子泊招手道:“过来,我有话和你说。”朱月心紧咬下唇,眼波低垂,尽量控制着脸上的表情,背靠着城墙,就是迈不开脚步。朱子泊只有亲自上前,看着她那张稚气未脱的脸蛋、飞散在中的青丝,怜意大起,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还是朱月心先道:“你想说什么?”朱子泊顿了顿道:“月心,你知道吗,昨夜陛下宣布了一条族律。”朱月心见话似不关刚才之事,羞怯登时去了大半,问道:“怎么说的来着?”朱子泊神情严肃,道:“女真再有同姓婚者,严惩不赦。”朱月心道:“那是说姓一个姓的不能通婚是不是?”朱子泊道:“嗯。”朱月心格格笑了起来:“女真人的族律,关我们什么事。哎呀,咱们是……”羞意复盛,话声陡轻,方刚褪尽的红潮又卷土重来,耳根和颈根尽为之染。
“哼”羞喜并至的她为了掩饰内心的浮动,忽然将话声提高了数倍,装出一副恼怒的样子,叱道:“瞧你说得正经,原来……原来是在含沙射影地欺负人家!”朱子泊当然不是在欺负她,而是在说正经,只不过没有明示,要她自己去明白,女真既如此,汉必亦如是。但朱月心不会想得那么远,咬定他是在借话相讥,本欲以生气来动摇对方,可是见他始终肃然相望,自己反倒局促起来,跺脚道:“你……你简直坏透了!”
朱子泊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是因为她始终没明白自己的意思,但朱月心反以为他装模作样的功夫精湛,假生气不管用,为脱窘境只得扭身跑开。朱子泊醒过神来,她已经沿着城阶一路跑去,过了弯便不见了人影,只看到一面白旗风中荡漾,渐渐远去。但没过多久,旗帜忽然转向。然后就见她出现在拐弯处,迎面回跑,边跑边喊:“不好啦,陛下赶上来啦!”朱子泊向东望去,果见天边三骑并驰,白旗飘扬。
两人旋即上马,朱月心很高兴朱子泊还能坐在她身后,道:“我们沿着长城走,相信很快就能到野狐岭的。”朱子泊道:“那就大兜圈子了。”朱月心道:“为什么?”朱子泊道:“长城是弯的。”朱月心懂了,勒过马来,下了长城,向西奔驰,数里过后又将完颜父子抛得没了踪影。
续奔二十余里,涉过白屿河,再奔近四十里,出燕山,果然又望见了长城。二人在长城下休息至中午,遇到个牧羊人,各讨了碗羊奶,就干粮吃。欲予银子,这里民风质朴,牧羊人坚决不收,便予干粮同吃。别过之后再穿长城,继续驰骋草原。经一下午,行程一百二十里,又见巨龙枕卧。朱子泊遥指道:“自此上城,走大概三十里,应该就是野狐岭。”朱月心兴奋挥旗道:“我们赢定了!”
由于天色向晚,牧民大都已经回家,喝不到羊奶,只能干吃干粮。两人坐靠在长城脚下欣赏日落,放马食草。远远望去,马的毛色和夕阳一般的殷红如血。有此美景陪伴,亦算人间至乐,没有羊奶喝又算什么。想到这里,已对吃干粮有所抱怨的朱月心将头枕在朱子泊的肩上,发絮拂在他脸上微微觉痒,幸福地道:“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前面两句是什么?”朱子泊拧了她一下鼻子,笑指道:“你也会吟诗,看来明早太阳依旧自此升起。”朱月心撅起嘴道:“别小瞧人嘛。嗳,人家都说黎民前是最黑暗的,‘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是不是在说黑暗前是最美好的?”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朱子泊为之一震,心道:“师父劝陛下改制,实则是在暗示于我。如今我俩独处,时光虽美,师父到来,岂非又是一顿痛责。”朱月心见他出神,轻捶其胸道:“喂,问你话呢!”朱子泊没听见,仍在出神:“我们两个若是相好,定要为天下人所不齿。今贪良辰,日后必偿!”想到这里,背心泌汗,在萧萧冷风里连打了两个寒战,方始惊醒,道:“月心,把手挪开,别靠在我肩上。”
朱月心道:“你还没回答我的话呢。”朱子泊推她道:“你先把头挪开。”朱月心道:“不,”头向下用劲,力按其肩,“你先回答我。”朱子泊推不开,以央求的口气道:“你挪开了我再回答你。”朱月心抬头向他微笑:“你先回答,我就让你枕着。”朱子泊闻到她那口若兰之气,胸中一荡,心想再不能迁就她了,重声道:“挪开!”
他对她从来没这么凶过,虽然严格地讲这算不上凶,仅仅是语气严厉了一点。但朱月心没有准备,胸口仿佛被锤子敲了一下,虽不至于生气,至少觉得有点委屈,道:“这么大声做什么啦。”朱子泊猛一抽身,她全身前倾,陡然失凭,重重地摔倒在地,坐起之后发起脾气来:“喂,你摔我干嘛!”
朱子泊由此得到启发,心忖假如能激得她气急败坏,永远不睬自己,从此一拍两散,岂不省事,便道:“你自己摔的,干我甚事。”朱月心很奇怪地看着他,道:“你今天怎么了?”这句话朱子泊难以回答,索性不吭声。有时沉默比任何言语都容易激怒人,朱月心说十句得不到一句回应,果然越说越恼,最后摸他的额头道:“你是不是发烧了!”本来是气话,一摸之后觉得有点烫,再抚自己额头,确信道:“你是发烧嘞。”
朱子泊被她这么一说,方始觉冷,却想:“切莫承认,否则定要纠缠不清。”道:“我哪来的病。”朱月心笑道:“你是神仙,不生病的。”见他不响,又道,“你是病了嘛。”朱子泊不耐烦道:“罗嗦什么你!”朱月心道:“好,我不罗嗦。这里风大,”去扶他,“咱们进烽火台避避。”朱子泊甩开她的手,很粗鲁地道:“我说了没病,要去你自己去!”
“没病就没病,凶什么凶!”朱月心叱完之后扁嘴叉腰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又道,“有病装病,讳疾忌医。”朱子泊见她将“有病装没病”顺着“没病装病”说成“有病装病”,暗自好笑,带着讽刺的口吻道:“究竟我是‘神医’的弟子,还是你是。”朱月心再次被激怒:“好,你是‘神医’的弟子,你比我懂,你一辈子不生病的。”撮唇而哨,唤来小红马,没好气地道,“既然没病,那就上马赶路!”
朱子泊想,若再与她同骑,刚才的努力只怕要付诸东流,冷冷地道:“要走你自己走,我还想休息一会儿。”朱月心道:“你准备休息到几时?”朱子泊偏过头去:“你管我休息到几时。”朱月心急道:“好歹定下个时儿来,我们还要和陛下赌赛的。”朱子泊道:“是你和陛下赌赛,不是我们。”朱月心气得实在没话好说,上马道:“你不走,我可走了!”
朱子泊发现没有蹄声响起,知道她还在看着自己,期盼回心转意,回过头道:“你走好了,反正这儿离野狐岭没多少路了,我步行一样去得。”朱月心胸脯起伏,猛地拽过缰绳,原地转了个圈子,依旧面向于他,道:“我到底哪里得罪你了?”见他又撇过头去,复道,“是不是我干娘骂你,你不开心?”朱子泊冷冷地道:“不是,只不过不想和你骑一匹马。”
朱月心怔视良久,仿佛在看一个怪物,而且是一个十分惹人生气、又十分莫名其妙的怪物。忽然勒过缰绳,这一次她再也没有回头,循着城墙向北而去。朱子泊听着蹄声越来越渺,缓缓转过头来,已望不到伊人。此时日几尽没,满目萧索。他独倚城下,失落之感无以排遣。
朱月心北行近三十里,长城西拐,眼看就要到了,忽然想起他一个人风里夜行,又冷又孤单,不向西奔,毅然回驰。这时风自背后刮来,用余光偶尔可以瞥见披风一角,飘扬之中时而分岔成二。她心头一动:“我穿了两件披风,子泊却一件也没有!”想到这里,愧意盛隆,两腿夹紧马肚,拼命狠策。
约二十六七里的样子,只见前方夜幕里隐约一个白影,一手扶着城墙,一手挡在额前,艰难而行。她欣喜若狂,不等马到近前,便即一个跟斗翻将出去。汗血马天生神物,汉时有“天马”之称,此刻体恤主人心情,尽将全身本领施展,其速已至巅峰,快比流星,势若奔雷,纵然天下第一武学高手,身怀绝顶轻功,顺其奔向跃出,亦无不摔之理。朱月心落地之后向前急冲,朱子泊还没看清来者是谁,即觉天旋地转,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朱月心抱着滚烫、昏迷的身躯进了一座烽火台,虽然风从上面和入口都可以蹿进来,毕竟三面环壁,有了庇所。她将两件披风尽数盖在他身上,外出寻了些干草回来,生起一堆火,顿时触景生情,想起与蔷薇客的洞中时光。境似人易,本来是人家照顾她,现在换作了她照顾别人,但心之所爱,情即有别,那火就像是燃烧在她心田一般。
少顷,朱子泊悠悠转醒,一见是她,喜自心底浮现到了脸上。朱月心笑吟吟望着他道:“你醒啦!”朱子泊嘴张一半,心道不好,赶紧板起脸来:“走远点!”朱月心一讶,如果对方一上来就以此待己,说不定便会恼怒痛叱,但是分明看到他在笑,虽只刹那,毕竟有过,何以反复无常。满面疑惑地看着他,问道:“你是不是烧糊涂了?”
朱子泊满腹苦水:“我生病是真,可不糊涂。正因为不糊涂,才不能害你。”正要翻过身去不看她,视线却为那纤纤玉指上的一道血痕牢牢粘住了。他明白,在这茫茫旷野,孤木零星,多的只是野草,眼下时值五月,去年残存下来的败草多已腐烂,只有青绿的长草,不能作燃,她能生起这堆旺火,定是吃了不少苦头,指上伤口必是寻割枯草时留下的。
他忽然感到面肌在颤,因为他既想把脸绷得再紧一点、再难看一些,却又不忍再伤她的心。矛盾的心里导致了他不知道如何控制自己的面部表情,得不到控制的面部表情令朱月心吃惊不已,忙伸手摸他的烫额:“喂,你怎么了?不要吓我。”听到满含忧怜的关切之声,他终于彻底放松了面肌,逝去不久的笑容又回来了,道:“别担心,我没事。”
为了使芳心彻底放心,他编了一套谎言给她听:“刚才我一直待你不好,那是因为在思考武功,结果气随之走,岔了经脉。现在已经好了,你可别往心里去。”朱月心拍了拍胸口:“吓死我了。”嫣然笑道,“我不往心里去。不过你确实病了,须得早治。”拱手抱拳,“‘神医’弟子,请教退烧良方。”对方未笑,自先格格笑将出来。
朱子泊有气无力地笑了几声,说道:“一般风寒,多喝水就会好的。”朱月心怀着疑惑道:“多喝水就会好的?”朱子泊道:“水是良剂,清热解毒。喝过之后多出汗多撒尿,病就好了。”朱月心挥手扇鼻:“讨厌。”将水囊递到他跟前,“那都喝了吧,反正我们快到了。”朱子泊道:“凉的不行,要热的。”朱月心看了一眼火堆,皱眉道:“没有盛器。”朱子泊看了一眼水囊,道:“皮囊涨鼓鼓的,里面还有很多水,就悬在火上烧好了。”
朱月心仿佛听到了疯子在说神话,道:“你是不是真的给烧糊涂了,皮囊又不是铁锅,怎么可以放在火上烧呢!”朱子泊笑道:“你别紧张,听我的没错的。不仅皮囊可以烧水,纸还可以烧水嘞。”朱月心吓坏了,以为他脑子烧坏了,扳着他的肩膀道:“快躺下休息,别说胡话了!”朱子泊病中力不及她,被迫躺下。朱月心替他盖上披风,说道:“看来你病得不轻,水可以治病也是疯话。我得出去看看附近有没有人家,最好能找位大夫来。躺着别动,我去去就来。”将大旗也盖在他身上,这才离去。
朱子泊待她走后,又好笑又奈地摇了摇头,亲自起来烧水。皮囊因水的分量被撑薄了,不及发烫便已将热量传给了水,因而浑然无损。此理在今众所周知,那时却晓者甚少。朱子泊纵然懂得烧法,也未必尽知所以然。他待水热了,一股脑儿地尽数喝下大半,披风裹紧了身子蹲在火旁,良久出了一身汗,精神为之一爽。
留下的那些水自然是给朱月心喝的,他却望得出奇,心道:“好歹让她瞧瞧,纸可以烧水。”却因想不出从哪儿弄到纸张而发愁,遍身翻找,居然找出一张纸来。若是宣纸之类,水易渗透,不仅会漏掉,而且很容易把火也给滴灭了。天幸是一张牛皮纸,质地硬密,正是用做窗纸的那一种,风雨尚不能透,何况区区小半囊水。他很熟练地折了一只小船,倒上半船水,却不忙着烧。因为水少易干,须不断望里添加,等到她回来,只怕已然干竭。
直至子夜,才见朱月心用刀顶着一个睡眼惺忪的大夫回来。朱子泊二指拈船置于火顶,道:“两位且看。”朱月心立即埋怨道:“谁让你起来的!”又向大夫道,“你看他是不是病得很重?”那大夫道:“待老夫看过。”走上前去。朱子泊伸出舌头让他看,那大夫看了之后又审视他的脸色,道:“恭喜姑娘,令兄小病初愈,不碍事了。药也不需开,可省了二位的银子。”
朱月心道:“你胡说。怕我赖你银子,不肯开药是不是!”大夫慌忙道:“姑娘明鉴,行医的只管会诊开药,抓药却是去的药铺。老夫所赚仅诊费而已,药钱是半文也没的。”朱月心叱道:“废话少说,只管开下药来!”大夫很是为难,问道:“不知姑娘要便宜的还是昂贵的?”朱月心道:“当然是便宜的!”大夫忙解下背着的葫芦交在她手里,道:“这个给他喝,出身汗便好了。”朱月心道:“这不是你带着路上喝,用来御寒的黄酒么?”大夫道:“正是,既可御寒,亦可驱寒。寒邪去尽,病自好矣。”
朱子泊二指拈船道:“月心,大夫说的很对,放人家回去吧。来,喝水。”朱月心见了蒸蒸冒气的纸船,大吃一惊:“喂,”跑到他跟前,“你真的用纸烧水!”朱子泊将水汽吹在她脸上,道:“那还有假。”朱月心道:“你再烧给我看看。”朱子泊便又加了些水烧与她看,不一会儿就见水底冒起一串气泡,快要开了。
那大夫引颈探望,虽也惊讶万分,却想此时不溜更待何时,蹑手蹑脚地行向出口。朱月心固然看得津津有味,对周遭情况依旧了然,道:“要走可以,把酒留下。”大夫吓了个踉跄,抛下葫芦,跌撞着走了。朱子泊道:“你将人家大老远拖来,不给诊费还抢人家的酒。”朱月心道:“你病好了又不是他的功劳,干嘛要给诊费。这酒嘛,反正你已经好了,我自己要喝的。”
“对了,”朱月心一口气喝掉半葫芦,道,“我怀疑你的纸上有蹊跷,让我看看。”朱子泊见她索要纸船,忙将水抛了,收在怀里。朱月心本是好奇,见他这般慌张,疑心大起,道:“里面一定有蹊跷,快给我看!”扑上去抢。两人一起翻倒在地,抢了一阵,四只手一起抓住了纸船。朱子泊急道:“扯坏了!”朱月心道:“扯坏就扯坏!”朱子泊没办法,只得松开双手。
朱月心得了纸船,如获宝贝,先上上下下看了个遍,没发现什么奥秘,便小心翼翼地拆了,展开了拿过头顶细看,只见上面爬满了蠕虫似的东西,其色如纸,略凸,因而若非细观断难发觉。她以指抚摸,有茸茸的感觉,不知何物,向朱子泊瞟了一眼,见他诚惶诚恐地站在远处,问道:“上面是什么东西?”朱子泊摇摇头,复又道,“还给我吧。”
“不还,”朱月心十分坚定地道,“非瞧出你的诡计不可。”翻过来再看,竟是四行字迹!尽为针线所绣,是以在水里煮了多时也没半点损伤。若是墨染,早已化散。她始知刚才看的是背面,又瞟了他一眼,见他脸已通红,终于明白,纸上并无奥秘,而是这四行字迹令他死活也不肯交出船来,于是盈盈得意地说道:“且看是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见他扑上来抢夺,循壁飞走,并朗声念道:
落英缀青坪,
粉蝶坠花香。
流星追玉兔,
月心醉台妆。
朱子泊病方愈,追不上她,见她已经念了出来,呆呆地站在当地。朱月心念完后停下道:“这是你写的么?”朱子泊低头道:“嗯。”轻若蚊吟。亏她因习玄门内功,听觉非比常人,才得听清,道:“是写我吗?”朱子泊伸手道:“还给我吧。这诗是我老早写的,既不押韵,也不符合格律,十分的糟糕。”朱月心道:“我看写得挺好的嘛。既然是写我,那就归我啦。”
她要的东西,他总是给的。朱月心收起诗道:“我要了你的东西,也得给你好处。”朱子泊道:“什么好处?”朱月心拾起葫芦晃了两晃,道:“我请你喝酒。你把剩下的酒都灌进皮囊里,在火上热一下,喝了可以暖身子。”朱子泊道:“少废事了,我们还得赶路。”朱月心道:“今晚不赶路了,得让你好好睡一觉。”朱子泊听了很感动,说道:“三十里路骑马很快的,到了野狐岭再睡也不迟。”
“不,”朱月心毅然道,“我要你现在就睡觉。”朱子泊道:“你不和陛下赌赛啦?”朱月心道:“不了。”朱子泊道:“你不想第一个去野狐岭了?不想率先把旗帜插在岭上了?”朱月心道:“不想了。你不信么,瞧着。”拿起旗帜往火里投去。朱子泊忙道:“使不得,画要送人的!”朱月心一个纵身将旗在半空截下,越过火堆落在另一边,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道:“放心好啦,一点也没烧着。”
两人将草铺厚了,并首而卧,各盖一件披风,旗帜展开了当毯子一起盖。朱月心看着旗上的景色,道:“哪天你陪我去西湖玩好么?”朱子泊道:“当然好啦。不过,其实我也没到过西湖,这画是瞎画的。”朱月心道:“我们去了,你再画幅真的。”朱子泊道:“那我现在就去。”朱月心不解道:“现在就去?”朱子泊笑道:“做梦去呗。”朱月心嘻嘻笑将起来:“你这坏蛋,就爱诳人。好吧,我也去。”朱子泊道:“那咱们梦里再会。”朱月心跟着道:“西湖见。”说完,两人各自背过身去。
草尽火息,天将破晓,两人依旧睡得很沉。通往城上的石阶上滚下些碎石来,才将二人惊醒。朱月心揉揉眼睛:“大清早,谁这么吵。”见又有碎石落下,道,“有人在破坏长城诶!”两人遂起,欲沿阶上城,只见上面一熟悉的背影斜倚在出口,手里还握着剑。朱月心低声道,“好像是金师叔。”
那背影忽然回奔,两人方得看清确实是金昊天。还是朱月心反应快,拉起朱子泊闪到一边,道:“有人在追金师叔。”话音甫落,金昊天已跃了进来。朱月心放他过去,倚在墙后,听脚步声近,有人道:“姓金的,还想跑么!”暗中抽刀在手,待至入口,拦腹劈去。追者武功似也不弱,陡见有物旁出,忙收步闪跃,饶是如此,终因事出突然,肚子上还是教重重砍了一刀,捂着伤口道:“原来是你们!”贴着墙壁慢慢倒了下去。
两人认出是章霆钧,见他取出药来敷,欲上前盘问。金昊天阻止道:“不可,强敌在后!”两人一想不错,这章霆钧受此重伤,居然无视三人围伺,十分镇定地给自己包扎伤口,唯一的解释就是后有强援。再说金章二人武功难相上下,金昊天处在逃势,章霆钧肯定还有同伙,且就在左近。
只听金昊天道:“来的是辽国御前第一侍卫萧弘。我守在这里,你们快走!”朱月心道:“那你怎么办呀?”金昊天道:“他在明,我在暗,尚可支持一阵。你们快去告诉陛下,耶律延禧亲出夹阴山,且已向西夏求援。”朱月心道:“子泊你走,我和师叔守在这里。”朱子泊道:“你不走,我怎忍心一个人走。”金昊天急道:“迫在眉睫,两个小娃娃还如此夹杂不清。走,都走!”
应他这一声喝,朱月心忽然一记闷哼,旋即飞了出去,重重地摔在地上,就此没了动静。变起仓促,两人都惊骇异常。金昊天不为所动,依然守在要口,同时以余光审视朱月心方才倚靠之处。但见数砖破裂,便知是萧弘施展绝技,将内力通过厚墙暗传过来,从而将她震伤。朱子泊立即奔过去,只见美目幽闭,嘴角挂着一屡血丝,不知因何受了内伤,忙给她搭脉,虽有纷乱之象,却还不至衰竭怠尽,略微放心,以真气输之。他剑法拳技进境甚缓,内功进益却比她要快,其中固有勤惰之别,更在于通晓经穴之道,是以一身功力不及为武所用,却已经能够佐其医道。这一点,与他师父安道全相比,已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了。
导输良久,朱月心脉息渐稳,脸上也有了血色,却仍昏迷不醒。朱子泊寻思:“我死了不要紧,月心可不能死。”便道:“师叔,我们报讯去了,你可要小心!”金昊天道:“要走就走,罗嗦什么!”朱子泊遂抱起朱月心,心忖只要上了汗血马,那个萧弘纵然神功盖世也休想追上。哪知尚未起身,就见萧弘上身赤裸地阻在了出口。
朱子泊定睛一瞧,道:“你不是少林寺下那个掌柜么?”萧弘哈哈大笑:“我就是那个掌柜,那个掌柜就是我。”正要出手,那边金昊天剑锋抵住章霆钧的咽喉,威胁道:“别动!”萧弘冷笑道:“三个换一个还不值么。”金昊天道:“你再敢上前一步,我立刻杀……”话未及尽,萧弘已绕至朱子泊身后,掌抵背心,道:“你敢杀他,我就杀了……”
也是话未及尽,一支响箭破空而至。萧弘闪身避过,朱子泊趁势滚身脱离他的挟制。萧弘欲再擒之,次箭射到,封住去路。同时闯进两人,正是斡里不和兀术。萧弘非沙场之将,不识二人,却也认得是女真人将官,道:“阿骨打的奴才,来得正好!”兀术大怒,花月宣赞斧当头劈去。斡里不使的是一柄又细又长的弯刀,从旁斜至。萧弘跳开,见斧和刀砍在墙上,火星迸落,暗暗惊呼:“女真寻常将官勇猛至斯,无怪乎我大辽屡战屡败。人言女真兵过万则不可敌,今日始信。”
这时阿骨打执弓走而入,厉声喝道:“大胆辽狗,来我女真疆土作祟,吃我完颜洪基一箭!”萧弘滚身避开,蓦地恍然:“我大辽前朝故君名讳即为洪基,他这分明是在说我们皇上是他的儿子!”盛怒之下向他扑去。斡里不、兀术刀斧一叉,将他拦住。萧弘抬手挑开,眨眼已至阿骨打身前。阿骨打箭方上弦,便被他夹手夺过弓来,拗作两截。朱子泊生怕有失,挺龙泉剑上斗。斡里不、兀术刀斧齐回,斩向萧弘背脊。萧弘若知面前站的是当今女真皇帝,早就挟为人质,幸亏他不晓得,以性命为贵,忙着躲开三刃,阿骨打遂得脱险。
金昊天见三人合力仍斗不过萧弘,手起剑落欲斩章霆钧首级,再行相助。不料旁出一剑将其青锋荡开,诧异间只见那剑“噗嗤”一声刺进了章霆钧的胸膛。章霆钧双目突视,道了声:“师弟是你。”光芒旋逝,垂下头来。金昊天不知敌我,凝视着叶善,道:“你待怎样?”叶善道:“助你御敌。”
两名高手加入战团,萧弘自知虽然仍旧有胜无败,却须费尽周折,瞥见朱月心静悄悄地趴在那里,虚晃两掌,旋即抢出圈子去拿她,欲为人质。众皆惊恐,却见萧弘于蹲身的刹那间残呼一声,捂着面颊踉跄而退,接着便展开身法向城上遁逃。一路滴血,似乎是教伤了眼睛。
原来朱月心早就醒了,却装作昏迷,等的就是这样的时机,因刀不在手,便以天之娇指戳瞎了萧弘的左目,旋即跳了起来,道:“你们都愣着干嘛,还不快追!”众人始醒,上城追赶。只见城头悬着一根衣服结成的绳子,上面染着血渍,往下看去,萧弘已降至绳之尽头,离地犹有半城之高。接着松手跃下,落在一匹马上,因都无他这等本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扬长而去。金昊天始知萧弘刚才能突然出现在烽火台下,便是因此伎俩,暗怪自己不早发觉,否则预先可在城下拦截,岂容他二次得逞。
尽管跑了萧弘,损失了马匹,但能斩获章霆钧,大家都很高兴。阿骨打欲赏叶善,叶善推道:“贫道身系重罪,若再贪图功名,必步师兄后尘。”匆匆辞去。阿骨打有些不悦,金昊天便询问朱月心伤势。她道:“不要紧的。可是那得感谢陛下,如果没有龙鳞甲,我早就被打死啦!”阿骨打听了,旋即转乐。金昊天趁势与说天祚帝联合西夏,亲出夹阴山一事。阿骨打立刻兴奋起来,道:“向攻西京,李乾顺以五千骑兵驰援,未至云中,得悉我军已克,遂还,才没被打得落花流水。现今复又不自量力,终将自取其辱!”
金昊天补充道:“陛下,此番西夏以李良辅为将,李乾铮为监军,出兵三万。天祚亦出五万,共八万,比我们多了两万,不可小觑。”阿骨打道:“应该是多了两万五千。我已令斜也兵进儒州,现在所率仅五万五千。不过,我们女真自起事以来,每每都是以寡敌众,却都能以少胜多,如今也不必惧它。”转与朱月心说赛马一事,承认她的马快,就此认输。朱月心道:“如果不是陛下及时赶到,我和子泊早没命了,应该算陛下赢了。”阿骨打捋须笑道:“素闻你们汉人惯于谦让,而我女真则向来好胜,朕就窃据第一了。”朱月心道:“那有什么关系,我们事先又没说赌什么,都没有损失呀。”阿骨打“哎呀”一声,拍着大腿道:“这么说朕只得了个虚名。”
此时日已尽出,举目四顾,景色皆宜。一行人城上边欣赏边赶路,三十里之程转眼即逝,一会儿便到了野狐岭。朱月心道:“陛下,你先插旗,我后插。”阿骨打嗯了一声,极目四望,只见烽火台此起彼伏,延向远方,脸上忧意盛隆,心道:“彼自别处过,我当如何奈之?”回望南边,再向北望,顿时大吃一惊,道,“若伏兵在北,彼尽可望见,自不上钩;若伏兵在南,彼居高临下,何惧之有!粘罕,”“咔嚓”一声将白山黑水旗折成两段,“误我至此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