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作品名称:黄金劫 作者:郑安怀 发布时间:2022-09-15 09:05:50 字数:4904
与石根友一起做保安的有两个人,一个叫小吴,一个叫老张。老张四十多岁,算是领导。他安排石根友先执夜班。三人三班倒,一人八小时。
石根友精神抖擞,满怀信心,穿上保安制服,提前半小时,走马上任。从中班老张手里接过手电筒和橡胶棍,准备上班。老张絮絮叨叨、不厌其烦地交待了好多工作要领,才放心下班。老张是个热心人,凭他这点,石根友也暗暗叮嘱自己,一定要负起责任,把这个来之不易的工作做好。
后半夜,除了拉架子车的运输工不时进出坑口,其余人全睡了。矿场的装载机也无车可装,停在一侧,司机回去休息。两亩地大的矿场,矿石堆成小山,只有石根友一人拿着手电筒,转圈儿巡逻。老张交待过,夜间执班责任重大,偷矿贼白天不敢接近矿场,深夜出动,你稍一疏乎,他们就下手。石根友记着老张的话,不敢大意。李光波白天送石根友一件大半新的军大衣,说是老弟夜间执班冷,穿上暖和。石根友不想要。凭什么白要人家的东西?李光波变通说,算哥借你穿,天热了再还给我。执夜班穿上,的确很暖和。石根友在心里深深感激他。
矿石堆起的小山三面,六盏千瓦灯管,雪亮的强光,照得矿场亮如白昼。连接坑口的一面,一路照明灯泡,运输工不时拉矿出来,又靠坑口所有人住处,无需担心。大概三四点,石根友看见装载机的阴影里,好像有人影活动。他用手电照时,什么也没有。是不是自己上第一个班,太紧张,看花了眼?不可能啊。从小视力极好,又不瞌睡,怎会看花眼?他漫步在矿石堆顶端,转来转去察看,这儿最高,一圈两三分钟,可看清四周。老张也交待过,夜班巡逻,最好别去矿场四周,那里不安全。多余的话,老张没有往下说。
一次,他自己值夜班,矿场外两个女人蠢蠢欲动。他大喊着驱逐,女人装作没听见。老张跑下矿石堆,去赶她们走。刚到矿场边,树丛里跳出两个人,一下就扑倒他,嘴里塞只臭袜子,手脚绑起来,头上套条编织袋。两人抬着他,扔进树丛。贼们放开胆,一大群人,不知偷走多少矿石。早八点,别人来接班,找不见人,才叫来众多民工帮忙找。找到他时,差点冻死。臭袜子嘴里塞半夜,臭得他最后嗅觉都麻木了,两天吃不下一口东西。石根友虽不知发生在老张身上的故事,却能听出老张的话外音。他不急于去那里,而是故意隐藏身形,躲在暗处观察。十来分钟后,装载机的背后,飞奔出两人,一人一只编织袋,迅速装矿石。石根友跳出来大吼一声,两个贼闻声并不慌张,背起装满矿石的编织袋,才慢腾腾撤离。石根友忘了老张的教导,飞扑下去,片刻便追上了贼。贼人背着沉重的一袋矿石,根本跑不动。他追上去拽住背后的编织袋,贼止步回头一笑。石根友的手电光柱落在贼脸上,他傻眼了。
“咋会是你?”
“老弟,别拿鸡毛当令箭。赶明儿,哥给你分红。”
“这哪行,我拿人钱,得尽职尽责。你留下矿石快走,我当啥也没看见。”
石根友想放人一马。对方嘲笑:“真不给面子?你今儿晚是碰上我,换别人,你少不了一顿饱打。”说完,并不理他,背着矿石就走。石根友站在原地,再迈不动脚。
偷矿贼是他到这儿上班后,认识的第一个朋友李光波!另外一人没显形,肯定是李光波的人,说不定也是坑口的熟人。白天老老实实的人,晚上为什么摇身而变成为贼?
黎明前最黑暗时分,钻工们住的工棚后边,溜出几条人影,背上背着东西。石根友的手电光柱刚照到,几个人闪身钻进树林。石根友追过去,宋大个儿闪身而出,铁塔般堵在面前。
“老弟,看见啥了?”宋大个儿黑着脸,嘴角叼根烟,阴森森问。石根友急急道:“看见几个人,像偷了你们的东西。”
“真看见?”
“真看见。钻树林里了。”
“我前两天也看见有人和骚婆娘钻树林。要不要我告诉李老三那人是谁?”
“你……”石根友泄了气。宋大个儿邀请他:“进来坐会儿,老弟,山上的事,睁只眼闭只眼,有财大家发。我也不亏你。”说着,掏出一张百元大钞,塞在石根友的军大衣兜里。
“我不要。”
“不要白不要。你看着办。”说罢,转身钻进工棚,大声唱: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哇……
石根友怏怏往回走。民工灶大厨夏师傅掀帘而出,一把拉住他,拽进厨房,一老碗精瘦肉煮荷包蛋在案上腾腾冒热汽。夏师傅满脸谄媚,笑得满脸漾开的皱纹像一摊热牛粪:“老弟,辛苦一夜,饿了吧,快趁热吃。”
“我的伙食在矿部小灶。”石根友受宠若惊。夏师傅把老碗捧起来硬塞他手中:“哪儿吃不是吃,都吃大老板的,分那么清干啥。”
做保安才上第一个班,一向盛气凌人、不拿民工当人的夏师傅怎么变得如此孝顺?好像石根友如今是他的乘龙快婿。老丈人对待新女婿,也不过如此吧?
夏师傅讨好他:“以后哇,靠老弟多照应。想吃啥,你来找我。我拣好东西给你留着。”
“我也是打工的,能照顾你啥。”
“打工和打工不一样。小伙子一表人材,天庭饱满,地阁方圆,谁见谁爱。柳姑娘是你亲戚,又跟大老板关系好。有前途呀。”夏师傅跟人学过看麻衣相,前些年在安平镇桥头摆算卦看相摊子,靠一张嘴骗吃骗喝。穷得混不下去了,才上山做饭。儿子跟“游击队长”老铁混,女儿去年嫁了,今年也上秦岭山,在老碾房后坡树林里搭庵子,与两个表姐住一起拣矿石。石根友当然无法知道这些,好吃的送手中,人家又如此抬举,他便不好意思再拒绝。
清早交接班。老张问石根友:“晚上执班,有啥情况没有?”
石根友话到嘴边又强咽回去。回道:“没啥。”
“没啥就好。白天睡饱觉,晚班人爱瞌睡。”
石根友答应一声,回住处休息。柳叶帮他留着饭菜,她捧着大碗站在门口。石根友早被民工灶厨师喂饱,哪吃得下?借口不饿。柳叶问:“是不是不习惯上夜班,没胃口?”
石根友应付道:“是的。我先睡一觉,起来饿了再吃。”
“我给你放炉子上温着,饿了过来吃。”柳叶满脸都是关爱的神情。她去了。睡在床上看一本破烂杂志的小吴问:“你五更天吼一声,是不是有人偷矿石?”
“你听见了?”
“我正做好梦。女人脱得光光的请我上,你一声吼,坏了哥的事。醒来一柱擎天,起床尿一泡才把问题解决了。”小吴说。石根友说:“看见两个贼,我吼一声,吓跑了。”
“你做得对。一个人执班,别逞能。挣点小工资,混一天算一天。咱小命要紧。别让老婆年轻守寡。”小吴不上班时,把一本地摊上买的色情杂志翻得稀烂,有时禁不住给别人读那些下流的描述。老吴最烦他,骂他是裤裆挂香炉,把球头子当先人敬。小吴除了想女人,就是赖床上睡懒觉。养一身肥膘,发面般的小白脸不时憋出两颗青春痘,对着小镜子,挤得呲牙咧嘴。老吴一见,便骂:“成天挤骚疙瘩,怂把你小子憋死了!回去养老母猪得了,省一笔配种钱。”小吴并不恼。石根友虚应着,倒水洗手脸。小吴光膀子探起上半身,小声问:“老弟,骚婆娘咋对你那么好?给你留菜,净挑的肉。”
“她是我表姐。”
“怪不得呢!表姐想表弟,越想越有味!你表姐的大屁股,扭起来颤乎乎,像盆嫩豆腐。给哥说实话,摸过没有?”
石根友有点恼,瞪他一眼,并不答话。小吴不识趣,一路往下说:“你表姐是李老三的野婆娘,怪不得调你当保安。李老三到处搞女人,喂不饱你表姐。去年,你表姐和汉中来的小伙子钻树林子。李老三知道后,把小伙子打残废了。听人说,李老三一脚踩碎了人家的蛋子。你表姐挖破了他的脸,跑回去呆两个月。李老三亲自回去,才接上山。”
石根友洗净手脸,脱衣上床。回一句:“我瞌睡了,睡觉。”
一觉睡到午后,起来上厕所。从厕所回来,李光波站工棚门口招手。石根友过去,李光波拉他进去。工棚里没有民工。李光波的床上,铺一张旧报纸,上边摆满塑料袋。袋子敞着口,全是些吃的,旁边放瓶白酒。
“咱弟兄俩喝两杯。”李光波满脸堆笑,一副讨好的巴结相。石根友说:“你这是干啥,我不会喝酒。”
李光波推着他坐床边。他坐另一边,拧开瓶盖,把酒瓶递石根友手里:“男人咋能不喝酒?喝。不喝是瞧不起我。”
石根友只得象征性地抿一小口,将酒瓶递给李光波。李光波仰头灌下一大口,吞下肚,长嘘一口气,眯眼享受片刻,请石根友吃东西。塑料袋里,一包切好的腊牛肉,一只真空包装的烧鸡,一包椒盐花生米,一包饼干。这些东西,只有老碾房的小商店才有。李光波为了招待石根友,花了心事,破了费。
石根友不提昨晚的尴尬事,李光波也不提。两人各怀心事,虚情假意说些闲话,酒瓶传来传去。石根友假喝,李光波真喝。两人再不像之前那样,推心置腹交谈。
半瓶酒下肚,李光波满面赤红,眼里布满血丝。借酒遮脸,李光波才说:“老弟,别怪哥不给你面子。你值班,哥去偷你。秦岭山上,除了老板,人人都偷矿卖。大工头李国民是我本家叔叔,他也偷矿卖,说出来你信不?”
“不可能吧。”
“不可能?你太幼稚了。说出来你不信,我叔一年偷卖老板几十卡车矿,弄几百万。”
“矿部两人是干啥吃的,怎会不管?”
“他俩?他俩与我叔穿一条裤子。三人合伙偷。人家偷矿不用出力动手,联系大卡车,一次弄十来车。老板很少上山,谁知道坑口一天来多少辆卡车运矿?跟他们比,民工们小打小闹,不及他吃馍馍掉的渣渣。可你仔细想,地下矿藏是谁的?是不是国家的?国家的矿藏凭啥由着他私人胡挖,让少数人暴富?他们变换手段滥采国家的矿藏,是不是也算贼?往大了说,大老板是国贼,人家吃满汉全席,我叔和矿部管理员是国贼的狗,盛宴上能喝口剩汤,拣根骨头。民工们只能算宴会厅的苍蝇、蚂蚁,人家吃一小口,咱一辈子吃不完。老弟,如今的社会,满眼是贼。贪官污吏就不说了,一个小村干部,巧立名目,一年弄国家几十万。国企变民企,上上下下,有点权力的,谁从中不捞钱?咱平头百姓,得到了啥?我们就是小蚂蚁,小苍蝇,偷吃大贼一口,真不算啥。你才来不久,有些事,你根本不懂。小吴和老张,也经常跟民工合伙卖矿石。在秦岭山上,不为自家捞好处的,才是傻瓜。想开些,该捞的赶紧捞,权力不用,过期作废。你现在的位置,正是好时机,你不可能当他一辈子保安。”李光波一番话,石根友无言以对。同时,也令他对李光波刮目相看。他问李光波:“你以前是干啥的?从你的学识看,你不像一个普通农民工。”
李光波长叹一声,灌下一口酒,回道:“我呀,不怕老弟笑话。五年前,我是乡政府文化干事。偷着生了二胎,没藏住。我们天天抓计划生育,自己知法犯法,转正时被竞争的同事告了黑状,我是计划生育政策的‘受害者’。我对这项国策的认识是,它体现的正是国家的无能。一个强大的国家,一个放眼世界放眼未来的国家,还怕治下的子民多吗?不说了。说多了就成了批评国家的判逆者。领导劝我回村当村长,我他妈的在乡政府狐假虎威五六年,回村当村长,不够人笑话。哥读过几大柜书,也在报刊杂志上发表过文章。那都是个屁。工作五六年,外债欠一万多。一月拿人六十块钱,不够单位人去我家喝顿酒。开始出来当民工,心里不舒服,放不下,老以为自己高人一等。遭了些白眼,就学乖了。哥当过小煤窑矿工,也做过那里的包工头。煤窑太危险,活生生的人,眨眼间,死在井下。我受不了。如今挺好,凭力气吃饭,婆娘娃在家过得挺滋润。”
“我爹也是在煤矿送了命。”李光波的经历引出了石根友的伤心事。李光波把酒瓶递他手里:“喝酒。咱不说过去。咱农民他妈的人人都有一本辛酸史,人人都是现实版的‘孙少平’,不说了。咱弟兄们以后好好合作。邓大人说过,不管白猫黑猫,能逮住老鼠才是好猫。如今社会,有钱人是大爷,没钱人都是孙子。不论白猫黑猫,都在为自家逮老鼠。”
“古人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咱们是缺钱,可也不能不择手段……”石根友固执己见。李光波打断他的话:“君子安贫乐道。你想做君子,就别出来当民工。下贱的民工自诩为君子,小心人用屁眼儿笑你。”
“那也是。”石根友不得不同意李光波的观点。
夜阑人静,石根友上第二个班。民工灶夏师傅颠颠跑去陪他闲谝。石根友看见,从灶房里出来几个人,背着什么,迅速消逝在黑暗处。夏师傅给他衣兜里塞点啥,笑眯眯看着他,不说话。同时,也故意堵在他面前,挡着他的视线。
“有人从灶房出来,背着啥东西。”石根友仍不识趣。夏师傅回答:“是我闺女和她的表姐。老弟,你就当啥也没看见。”
我明明看见了呀……
夏师傅喋喋不休:“我闺女机灵,人长得可漂亮了。跟你一般大。她再来,我介绍你们认识。你们年轻人,可以做朋友的。大家都是奔钱来的,为了同一目标,大家合作,各取所求嘛……”
李光波今晚改变策略,先过来跟他打招呼,然后大摇大摆去偷。钻工工棚,到那时刻,跟昨晚如出一辙……
柳叶溜出发小票的房子,像条发情的小母狗,拧腰摆胯求石根友钻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