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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作品名称:黄金劫      作者:郑安怀      发布时间:2022-08-31 10:31:01      字数:5162

  天是塌不下来,民工们到哪里都能找到活儿干。但目前的处境,再想不到解决的办法。三人回去给民工们做工作,收拾行李,下山找朱鸿运。朱鸿运从老家带来的人不说什么,另招的七个湖南民工要程道安和石根友两人表态,找不到工头,他俩负责结他们的工资。程道安不吭声。朱鸿运早晨走时,交待石根友暂管,他无来由揽这件破瓷器。石根友坚信能找到表哥,他承诺:“你们放心,找不到工头,有我呢。”
  跟拉新工队上山的卡车司机商量,捎这帮民工下山。司机每人收五十块钱运费,否则不捎。到这般地步,身上钱突然金贵起来,谁也舍不得多花一分。有工作,天天有钱赚,人心不慌,突然丢了工作,没指望了。身上现有的钱,一定要省着花。经过商量,大家都主张走下山。小黄毕竟善良些,跟工队人相处也不错,去跟司机商量。司机把价钱降到三十,再少就没商量。最终,大家选择了走路下山。
  金马岭下山,走北金沟,出山到安平镇,近五十里路,连唐玉梅共二十二人,在程道安的带领下,背着他们上山时的行李,沿简易公路走。先上金马岭山顶,再下北金沟。走时天近黄昏,一抹残阳在西边的山峦上,殷红如血。石根友最后看了眼生活了近两个月的工队驻地,心头潮起无边的悲凉。
  他在心里问自己:“民工在外,就是那些老板们任意宰割的羔羊吗?”
  杜晓光狼一样蹲在路口,恶毒地监视着石根友一行离开。
  未走下金马岭的北坡,天便黑了。北坡的积雪消融得迟些,简易公路白天化冰,深夜结冻。天刚黑时,道路依旧泥泞不堪,有些过沟处,还流动着雪水。远处的北金沟,机器轰鸣,各坑口亮起的灯光,布满整条山沟。犹如山间集镇,万家灯火。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黛黑色山峦环卫北金沟,天像一张暗灰色的布幕,捂在山峦之上,低沉得有些压抑。民工们无心欣赏北金沟矿山的夜景,他们各怀心事,步伐踉跄,不时有人在湿泥路上滑倒。
  程道安走在最后边。他扶着唐玉梅,两人如走钢丝般,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唐玉梅背上背着四川人特有的小背篓,手里还提一个包。程道安要跟她换背上的背篓,她不肯。天黑得看不清路了,唐玉梅滑一跤跌倒。程道安扶她时,才觉着背篓异常沉重。程道安不知她背篓里装着啥。她来工队时,是程道安去接的,也就一套小被褥,几身换洗衣服鞋袜类,没有那么沉的行李。
  “你背篓里装的啥,这么沉?”程道安再次追问。唐玉梅这才对着他的耳朵小声说:“你昨儿夜里抱出来的矿石呗。”
  程道安闻言,哭笑不得。小英多日没来,以前攒的矿石,昨天早晨卖给了不认识的矿石贩子。程道安今早下班,抱回一块足有二十斤的矿石,能卖三十块钱。唐玉梅收拾行李时,舍不下,便装在背篓里。她想,背下山卖三十块钱,至少够吃三天饭。
  “你呀,真傻到极点。五十里路,你背块儿石头,说出来,人会笑死你的,快掏出来扔了。”程道安不管她是否答应,就強接下背篓。唐玉梅仍不舍:“能卖几十块钱,我都背五六里了。”
  “再穷也不出这傻力气。”
  “我往天在家,帮别个背一天山,才挣三十块钱。背百多斤的。”唐玉梅小声嘟囔。扔了那块石头,轻快多了。两人很快赶上前边的队伍。程道安问她:“你刚说背山,背山是干啥?”
  唐玉梅边走边告诉他:她家附近有座高山,山上有座大庙,游人很多。山上有人开商店做游客生意。货物需人力背上去或担上山。挑担子的是男人,当地管挑担男人叫棒棒客。女人只有她去挣那苦钱。有时还抢不到。大约一百斤货背上山,近三十里陡峭的山路,给三十块钱。唐玉梅的老汉有病,干不了重活,养不了家。一家人靠她养活。她说:背山上山顶的最后几里路,是墙一样立陡的石坎坎,每到那段路,我四蹄着地,挣死才爬得上去。
  “你真苦!”程道安听着,眼泪都快流出来了。那不是一个小女人该过的日子。若娶了她,一定要给她另一样的生活,心痛她,爱护她。
  石根友在前边,走得极快。他恨不能一步走到安平镇。他担心表哥的安全,不知他被人打成啥样,伤势如何,有没有生命危险……大头饿了。中午四点上班,吃了两个馒头,一碗炒萝卜片,喝一碗稀面汤。进坑洞干了近三小时,肚子里那点没油水的劣食早消耗光了。走在北金沟,他一路留意着路边,总算看到路边坑口旁一家小商店,门口亮着灯。他问大伙,有人饿吗,不少人回答:“饿,你请客呀?”大头说:“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这一时,我还管谁呀。”他跑去商店买吃的,不少人也跟去。商店的便宜吃食是方便面,饿的人各买一包两包,撕开干啃。程道安问唐玉梅:“你饿吗,我去买点啥吃。”
  唐玉梅低声告诉他:“我背着馍馍。中午剩下六个馍馍,我都装在包包里。你饿不饿?饿了拿给你。”
  “我不饿。你真会过日子。”
  “行带雨伞,饱带干粮。老辈子教我的噻。”
  离开灯光通明的北金沟,出山还有二十多里路,穿行在高山夹峙的深谷里,没有月亮的夜晚,深谷里黑沉沉伸手不见五指。山风呼啸,山顶野兽哀叫,谷底溪流潺潺。大家手扶路里边的崖坎,摸着一步步前行。偶尔,黑暗中有一两只野兽飞奔而去,弄出一阵山石滚动的声响。前边的人往后传递险情:不远处的黑暗中,有七八颗绿莹莹的星星,可能是狼!胆小的人汗毛倒竖,心慌害怕,腿发软身发冷。唐玉梅吓得钻在程道安怀里,牙磕得嚓嚓响。
  咋办?大家停住脚步,背靠路里的壁立石崖小声商量对策。石根友在最前边,他数了数,八颗阴冷的绿星星,两颗一对,应该是四条狼。湖南民工胆子正,他们说,我们人多,不用怕。大家喊一二,齐声吼。
  一二,啊噢——哦嗬——
  二十一个男人的粗嗓门合成一股轰鸣,突地响彻黑暗的山谷,声音在山谷里回荡,经久不息,声势吓人,绿星星霎时便消逝得无影无踪。为给自己壮胆,大头提议唱歌。“我们不会唱,你先唱大家听。”有人说。大头答:“唱就唱。”
  江水悠悠,鱼虾丰收
  十里波上一小舟
  上坐着东坡、黄直、秦少游
  忽听得传来阵阵对呀对歌声
  唱得是贤良女呀女贤良
  贤良的女娃子女贤良
  一要说天上的龙和凤
  二要说裁剪哪个缝衣裳
  ……
  大头个儿不高,但嗓音清脆,唱腔婉转,吐字清晰,颇见功底。他唱的是家乡戏中的《女贤良》片断。石根友称赞他说,大头不该上山当民工,该找个会拉二胡的瞎子,到城市卖唱去。大头说,你把眼弄瞎,我俩一块儿去。挣钱给你分一大半。大家七嘴八舌说笑,一路上沉闷的气氛在歌声后有所缓和。大头唱罢,再无人接着唱。有人提议唐师傅唱一个。四川人都是会唱歌的。程道安问她:“你会唱不,给大家唱一首?”
  唐玉梅回答:“会唱些歌子。”
  “你给大伙唱一首。我还没听过你唱歌呢。”
  唐玉梅得到心爱的人鼓励,润润喉咙,唱道:
  正月里呀是新春
  妹盼哥哥去相亲
  扯布做件花衫子
  穿在身上家里等
  二月里呀龙抬头
  妹盼哥哥去放牛
  牛儿赶到山坡上
  妹和哥哥手拉手
  三月里呀三月三
  妹盼哥哥把集赶
  赶集只想说说话
  不要哥哥破费钱
  ……
  唐玉梅歌喉出奇地圆润,歌声婉转悠扬,如泣如诉,情真意切。唱小女子对意中人的深情相思,从正月唱到腊月。她也是借此歌向程道安表述情意。川腔别有韵味,在中华民族的方言中,独树一帜。四川人说话本来就像唱歌,唱起歌来拖腔更长更悠扬,听得男人们心底潮起无边的柔情,有人想起远在千里之外的女人,有人想起订亲不久未嫁的媳妇。石根友竟无缘由想起了任小红。
  深幽黑暗的山野河谷,今夜被这群徒步下山的民工们时起时落的歌声热烈地喧闹着。他们毫无错处地被老板赶走,一时失去了生存的路子。寒冷和饥渴伴随着这些人,但他们依然坚強而豁达。
  后半夜,天空升起一弯残月,一群人走出了大山,踏上了安平镇的土地。但安平镇夜晚的热闹和喧腾早已沉寂,整个小镇,灯光稀疏,小镇已进入梦乡。一群人找到一座桥,钻进桥底的涵洞。大家挤在一起,熬过乍暖还寒的初春之夜。
  第二天一整天,大家分成五队,分头找朱鸿运。早晨,石根友便去话吧打电话,朱鸿运在山上没有信号,只能当表用的手机已关机。电话打不通,大家分头找,安平镇不算大,一天下来,大家找遍了各个旅馆及一切可能容纳他的地方,一无所获。
  入夜,大家聚在一处。众人不得不面对的残酷现实是:朱鸿运丢下他们,跑了。
  七个湖南民工寸步不离石根友。找不到工头,強烈要求石根友兑现承诺。他管工队出勤记工,又是朱鸿运表弟。
  这一夜,大伙没再去桥洞下住。在安平镇背巷深处,找到一家最便宜的旅社,门口立一灯箱,上贴“春风”二字。春风旅社是用大集体时的牲口棚改造的,矮塌塌的砖木结构老房子,房顶覆盖机制红瓦。两间大房子,每间房子能容纳三十人睡觉。进门两溜靠墙大通铺,房顶中央吊一大灯泡,被褥床单在灯光下全泛着油色。不供应开水,每人每晚十块钱。凉水院中井里有,想喝自己绞。眼尖的人进门就看见角落的木头辘轳,井沿放着黑色木桶。店主是一对老年夫妇。看到唐玉梅,老太太直摇头:“女的没单间住,愿意住大通铺,自个男人看好了,深更半夜猫叫春,老婆子可懒得管。”
  店里曾发生过民工男女混居,深夜女人被众男人骚扰的事,像一群春天发情的猫打架。老太太“腊肉汤下挂面——有(盐)言在先”。程道安抢着答:“女的不住这。”
  唐玉梅想说啥,程道安用眼神制止了她。众人各自从贴身的内衣里掏钱,大部分的男人把一点钱都藏在裤头的暗兜里,日夜不离身。钱从裤子中口往外掏,汗津津污脏的票子,递到老太太手里。长久不洗澡男人,交裆厚积的怪味儿,熏得老太太扭头直皱眉。那地方藏钱,是出门在外的农民工最感安全的所在,三只手绺娃子胆再大,也不敢用刀片割交档那块敏感区域。万一学艺不到,刀片下去割了交裆那吊肉,扔了喂狗,狗也不吃。
  程道安送唐玉梅到别处住。路上,唐玉梅抱怨:“我睏墙角挤一起将就一夜算了,哪个会半夜去骚扰噻。”
  程道安答:“钱是啥?钱是人身上的垢甲,去了又会长。你不怕,我可不放心。”唐玉梅看着他,满眼尽是娇羞的柔情。手伸给他,两人手牵手,走在灯光昏暗、寂寥无人的空巷里,远处的灯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程道安后半夜才回到春风大通铺。其实,通铺的人很少有睡着的。找到朱鸿运的希望已经渺茫,人人不得不在心里为明天着想。上山以来,除了偷矿分的那点钱,工队没结过一次工资。马上两个月,早来的民工们账面都有一千多块钱,后来的七个湖南民工,每人也有七八百。朱鸿运不露面,这些钱都成了账面的数字。七个湖南民工把石根友夹在中间睡,人人都強迫自己醒着。怕熟睡过去,石根友跑了,他们的希望化为泡影。
  白天,程道安带着石根友等几个人去找过牛老板。牛老板家高大的镂花铁门紧闭,大狼狗散放在院子里,众人扒门贴镂花孔窥视,大狼狗跳起人高直扑大门,吼声如虎,呲牙咧嘴。牛老板在二楼露了个脸,见大门外一群叫化子一般的男人,心里肯定清亮如镜。钻进房子,再不露面。狼狗保安一直在院里暴跳如雷,谁也进不去。等候两小时,院里人可能除牛老板外,家小全死光了,没一个活人露面,没一个活人出门或办事。大家无计可施,只得怏怏失望而去。石根友说,这样的老板,迟早是要断子绝孙的。大头说,断子绝孙太便宜他,让他有儿有女,儿子吃喝嫖赌抽白面,败光他的家产,女子当野鸡,供天下农民工日。程道安补充:再让他遭车祸,碾掉双腿,吃喝拉撒躺床上永世起不来!大家七嘴八舌说完,皆于心中许愿:愿佛祖观世音菩萨王母娘娘太上老君孔子孟子马克思保佑,保佑众人愿望实现!
  清早,七个湖南民工早早起床穿戴好,围着石根友。石根友上厕所,两人守厕所门口。程道安和大头说尽好话,不起任何作用。他们不吵不闹不哭不骂,一遍遍哀求,一声声长叹,一次次抹泪。石根友身上藏有三千块钱,都是偷矿时表哥给的。他原计划把钱邮回去给娘,让穷了半辈子的老娘买身衣裳高兴高兴,其余供弟妹上学。早晨,他做出惊人决定:每个湖南民工给四百块。他这样决定,没跟任何人商量,没跟任何人通气。程道安想阻拦时,已经迟了。湖南民工分到钱,有两个年纪大的正爬地上给石根友磕头。
  石根友只给自己留二百块钱。
  湖南民工告别众人,说是回家。走时发誓:再到秦岭山挖金矿,我就是你们的崽娃子!
  唐玉梅与程道安重上山。唐玉梅放不下病中的小英,程道安一时一刻离不开唐玉梅。
  大头央求程道安:“我也跟你。你有了女人不要兄弟,赖也把你赖上。”
  两人多年一起打工的老搭当,生死不离。其余人有投奔熟人的,有决定回家的,有再上山找活儿干的。
  安平镇春风旅社的破败门口,大家作鸟兽散。
  只剩下程道安、大头、唐玉梅、石根友。程道安问石根友:“你咋打算?要不,咱四人一起上山。”
  石根友说:“我住这找几天,找不到表哥,我再上山找你们。”
  “你身上钱不多,算着花。钱快完了,赶紧上山找我们。我们不离开南金沟。”程道安说。石根友点头答应,望着伙伴们离开,石根友心里酸得想流泪。
  程道安一路走一路叹:“石根友傻得要命,啥时候了,还把身上钱拿出来给别人。朱鸿运小杂种是故意藏起来不见大家,石根友对他还不死心。”
  唐玉梅不同意程道安的观点。她说:“他不傻。他是心肠软,见不得人哭他可怜。朱工头做人不地道,石老弟找不到他,他就把他表弟害苦了。”
  大头气哼哼:“我回去跟朱鸿运算账。他敢赖我钱,我去他祖坟上拉屎,臭他先人!”
  程道安抢白他:“你也就是那点本事!”
  “我还敢吐他一脸唾沬!”大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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