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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状元(3)

作品名称:心怀月泊      作者:文字侠      发布时间:2022-09-01 08:48:08      字数:16494

  一过数日,转眼到了考期。早晨,晴天一碧,风却有些湿,吹发拂面,裁领振袖,教人微觉不适。周三畏和朱子泊走在一起,一个精神振奋但也有点紧张,一个若无其事却也有些迷茫,加入了考生长队,跟着队伍时走时停,慢如蜗牛,等着贴号入场。
  忽然,面前红影一晃,朱月心跃现,左手握着包话梅,道:“啊——张嘴。”朱子泊张嘴,但觉腮帮子一酸,一颗话梅已飞进了嘴里。这时二人身后也已排了不少考生。只听有人道:“瞧,他多有福气。”另一个道:“羡慕什么,卷中自有颜如玉。”周三畏连忙回头道:“他们是兄妹。”却见朱月心转问自己要不要话梅,摇头道不吃。朱月心道:“我看你紧张兮兮的,含一颗松松神。”周三畏盛情难却,伸手接过一颗放入口中。他从不吃这东西,齿嚼之下奇酸无比,险些掉泪,真想吐了,却又不敢,但闻身后有人道:“他不会也是你的妹妹吧?”待要说话,方一张嘴,话梅连肉滚出。朱月心连忙再给他塞了一颗,道:“你们好好考,我先走了。”欢蹦而去。
  ……
  “转过身去,快!好了,走!你,叫什么?”
  “穆大中。”
  “有,这个号。妈的转身!都看了几百遍了,不长记性。进去!下一个。”
  “张二狗。”
  “还是你小子反应快,好了!这名儿不好,若中了得改一改,否则丢我们大宋的脸。”
  “周三畏。”
  “今科状元莫不要教这张二狗摘了。嘿嘿。哦,叫什么?”
  “周三畏。”
  “好了,周三畏,进去吧。暧!等等,嘴里吃什么?”
  “噢,是话梅。”
  “吐掉吐掉。”
  “是,吐哪儿?”
  “读书读傻了!哪儿吐不得?快吐!”
  “呸。”
  “呸!朱子泊。”
  “诶,还是你自觉。好了,都进去吧。下一个。”
  ……
  考场内,墨香浓郁,肃静如夜。人各一桌,三面环壁。纸笔有备,待君挥毫。三位考官,一主二副。少顷,主宣题,副发卷。四名监场挂上两副横图,一副是宋辽对峙的地图,另一副则是徽宗亲书的《千鹤图》。但见考生,有所思,有所急。急笔者,大都仓促。一刻且过,无闲思者,唯有朱子泊以指转笔,毫卷俱尚白。他神情虽悠,心里却在犹豫:“写是不写?即交白卷?”忽起一念,“何不二题并一,借图策论。我虽早得题,至今方有此想法,当不算作弊。”思约半刻,起笔沾舔,先写标题“鹤北飞”,续书正文:
  “宣和二年,行鹤北飞。过青山,入翠林。有雀问:‘尔等何去?’鹤首答曰:‘约雕共伐雁。’雀再问:‘度能成否?’鹤首傲曰:‘鹤雕同仇,料必成!’雀三问:‘雁走,雕代之而南来,当如何?’鹤首曰:‘射之。’雀四问:‘雕猛于雁,尚不能射雁,何谈射雕?’鹤首无言,只曰:‘有约,雕不会背。’雀叹:‘向使与雁之约何其多也,几度不背。今者同理。’鹤首恼:‘汝山野村禽,姑妄议政,速速退开!’雀还欲言,有莺东来,悄劝道:‘子不顾项上首级,亦须念巢中之雏。’雀恍然,携翅同去。行鹤续飞,及北与谈,甚坎坷。双方争执不下,多关燕云。雕恃强欺鹤,签《海上之盟》。按约,鹤得甚少,不悦南归,虽有盟约,却久不出动。雕疑诚意,单独驱雁,数度大胜,然终不能彻败之,料不能独成,比至今日,遣使南来,复构战事。今杜鹃啼血,卷忆往事,毫墨谨谏:雁弱雕强,鹤齿雁唇,宜为鼎足。即使战,亦当显强,切不可抑己长彼,为来日患。不然,一让则惯让,一欺则惯欺,由是轻我,南犯不绝。”
  他写到这里,停笔复阅一遍,觉得区区数百来字已表尽了意思,不消以千字长文赘述,当下填了考号,置笔提卷出,见前座周三畏亦起,运功邈观,见长篇大论尽倡伐辽还燕,虽词通意达,气势磅礴,却与己见解径庭,心道:“周兄你朝中无人,尚不知‘海上之盟’内幕,始无忧金之意。”
  那主考官是太常少卿李纲,见二者不及半时便欲交卷,心中惊叹:“开国至今,尚无先例!”待接过考卷,见两人躬身齐礼,然后才携手同去,暗赞二人礼数周到,复看二卷。先阅周三畏的卷子,见他旁征博引,恢弘抒见,段落之间或并或承,层次分明,道是篇好妙文章,断定有状元的分。后看朱子泊的,初视标题,似有偏题迹象,再阅正文,用词平平,且犹如在写神话小说一般,心下纳闷:“这举子怎的游戏考场,无视前程?”待读到“海上之盟”,略有恍悟,忙从头阅起,渐知文意。阅毕暗赞:“好个宋鹤、辽雁、金雕,自比杜鹃,借图议政!”不禁拍案,惊起一片抬头怔望,忙道:“大家续写,本官激动了。”
  有个考生,起先见二人提前交卷心里就不舒服,此刻见考官拍案,知是两篇好文章,肚里不安道:“三甲去二,我最多不过一个探花了。”以致思不能集,稍有恍惚,一笔出头,“刀”字为“力”,慌忙涂改,浓墨化散,殃及其余,卷即成脏。原本一篇足以挤进前十名的文章就此前功尽弃,欲换纸重抄,料已不及,便黯然交卷。
  李纲见他第三个交卷,也道是篇好文章,细看三遍,见辞藻华丽,言语奥妙,却有头无尾。念及朱子泊的奇思,不敢轻断,心想这圈圈画画、涂涂抹抹中莫非深藏寓意,瞪目近视,再三思索,终无结果,便即算了。心道:“本官才浅。皇上工于书画,量必能见。这三张答卷各有所长,三甲多半已有归属,只争上下耳。”当下将三份卷子小心收好。
  且说朱周二人携手同归,心情都很好,回到客栈,把盏痛饮。岳飞等已擦亮了兵器,备好了铠甲,当晚滴酒不沾,汤足饭饱,早早地睡了。只牛皋见二人对干,起了馋意,也要饮,说什么武松当年景阳岗、快活林逞威都是因为喝醉了酒,不顾劝阻,直醉了个酩酊,方自去睡。
  次日清晨,朱子泊下楼时,众人已去,想周三畏又不参加武考,缘何起得这么早,正自纳闷,朱月心忽然奔了进来,拉起他就走,问道:“这么急去哪里?”朱月心道:“去看比武!”朱子泊道:“我们不是举子,只能在外面听消息,进不去的。”朱月心道:“自有你看的!”将他托上小红马,自骑在背后,一甩缰绳,直奔武场。一路驰来,观者皆奇,心想女后男前,而且还是女的驾马,这等骑法倒也少见。朱子泊察觉出他们神色有恙,脸红得直追朱月心的艳装。
  到了校场,门口已堵得不少人。朱月心绕墙半圈,在一棵大枣树下停了,下马圈了缰绳道:“我去买早饭,你上树看好了位置,别教人抢了。”朱子泊夸了他一句,足尖踏鞍,坐到叉上。朱月心反夸道:“好身手!我去啦!”经过校场门口时,见周三畏扶着牛皋挤了出来,问道:“他怎么了?”周三畏道:“昨天喝多了,现在还迷糊着。刚才去晚了,看守不让进。”朱月心道:“你塞些银子试试。”周三畏道:“我试过。看守说里面都安排好了,塞黄金也没用。咳,只怕得苦等三年喽!”朱月心道:“谁让他贪杯的,活该!”牛皋虽然醉着,却听得清楚,含含糊糊地道:“俺是来玩玩的,不希罕这状元!”周三畏道:“我把他送回去,先走了。”
  朱月心望二人离去,买了菜肉包子,装成两份,回到树下时,墙里头呼声满溢,原来已经开打了,第一跳上了马背,第二跳便坐到了一根粗硕的横枝上,左手正好够着朱子泊的右肩,将包子递下去。两人一边悠闲地吃着,一边看那十六人捉对厮杀。比韬略、较射术的不如真打热闹,目光少投。但见那边花耀上场,连中十环,方才多看几眼。
  渐渐地,下面的人多了起来。人潮涌动,互递讯息。光听自是不过瘾,欲一饱眼福,无奈入口那边已是人满为患,见枣树上两个最佳位置也教占了去,便有人喊道:“喂,你们两个看了这么久,该下来了!”朱月心回头笑道:“我也想让与你们,但不知让给谁好。这样吧,你们猜拳,胜者得位。”真还有人找对子猜起拳来,自有不上当的道:“我们这里好几百人,猜到什么时候!”另一个喊道:“小娃子,你若赖着不下,爷可要上来抱你啦!”引得一片哄笑。
  忽然,人群骚动,跌倒十余。原是个道士一路撞将进来,到了树下,纵身一跃,将朱月心托了扛在后颈上,自坐了她的位置,“啊”地张开大嘴。朱月心道:“你又逃出来了。”一个包子塞在他嘴里。楚木燃边吃边道:“自己练得累,不如看别人打热闹。”馅屑纷落,撒人一头。那受罪的知他厉害,没敢作声。自也没人再欲夺占位置,更不敢再在口舌上讨朱月心的便宜。
  但闻试讯传来:“第一轮,岳翻胜万骅,孙阔海胜林风,柴桂轮空,古广顺胜柳似光,梁兴胜吕灯,张宪胜祁牧,马扩胜夏侯余,岳飞胜华熊,花耀胜江通,杨再兴胜罗佑,徐锋胜洪达仁,廖平胜牛皋,楚豹胜佟镇南,王彦胜朱克,柯飞龙胜杜彪,杨恪胜欧阳过……”朱月心对着楚木燃的头一捶,道:“姓朱的没用,真给我丢脸!不过还好,除了牛皋大家都过了。”楚木燃道:“我的头上次给我师伯折腾得够受了,你别再打了。”朱月心笑道:“我要是再打呢?”楚木燃道:“就把你扔下去。”朱月心果没再打,道:“我想那廖平肯定不是牛皋的对手。”
  再闻试讯传来:“第二轮,张宪胜百里极,梁兴胜许欢,岳翻胜木九成,王彦胜刘遇,柴桂胜杨恪,杨再兴胜马扩,花耀胜武鸣,申思渺胜廖平,卞密胜郭京,严良胜宿冲,岳飞胜徐锋,楚豹胜柯飞龙,古广顺胜李笑原,孙阔海胜张泉……”朱月心道:“果然不出我所料,廖平第二轮就没了。可惜徐锋碰上了飞哥,只有遭殃了。”楚木燃道:“还是我们姓楚的厉害,已经连过两轮了。”
  又闻试讯传来:“花耀胜申思渺,王彦胜古广顺,柴桂胜包大胆,岳飞胜卞密,张宪胜楚豹,梁兴胜孙阔海,岳翻胜魏央,杨再兴胜陆独连……”楚木燃“哈哈”笑道:“那‘便秘’教你那飞哥挑了。”朱月心道:“没看见你那楚豹教人家张宪挫了吗!”他嫌卞密听起来不舒服,见他被淘汰了,高兴不已,没听着楚豹负于张宪,得朱月心告之,气呼呼地拍了一下树干。枝摇叶晃,朱子泊险些掉下去。
  三轮比完,已至正午,当下休场。朱月心不肯放弃这两个好位置,差楚木燃去买来中饭。三人边吃边聊,直至未时开比。
  第四轮试讯传到:“张宪胜吴晓辛,王彦胜上官鸿,岳飞胜胡天地,杨再兴胜高扬,梁兴胜云虹,花耀胜车挺,柴桂轮空,岳翻胜白旗……”朱月心道:“那白旗取的名儿就不好,还没打便挂白旗了。”楚木燃道:“怎么那个柴桂又轮空了,上次不轮空过了么,这回应该让其他人轮空了。”朱月心道:“他贿赂考官。”楚木燃怒道:“什么,贿赂考官!那还了得!”又要拍树干。朱月心忙道:“子泊抓紧了,别掉下去!”
  第五轮试讯传至:“张宪胜龙德标,岳飞胜狄啸天,岳翻胜葛正,王彦胜谷若惊,杨再兴胜郝望东,梁兴胜宋环,柴桂胜花耀,余化龙胜严良……”朱月心叹道:“花耀碰到柴桂只有倒霉了。”
  少时,闻场内报官高声宣布:“今科武考,群英会聚,盛况空前,实乃我大宋之福、皇上之福、天下万民之福也!今且至此,明早继续。考毕者,除银榜三十二人去兵部受赏、吏部受封外,或留或去,悉听尊便。上金榜者十六人,明日卯时三刻开比,对阵如下:柴桂对诸葛澈,王彦对吴天云,梁兴对王旷,赵自谦对张宪,杨再兴对于华,秦齐对岳飞,岳翻对先明,余化龙对钱才。”
  楚木燃道:“那‘钱财’想必很有钱,我看也是靠贿赂考官一路打上来的。”朱月心道:“不要罗嗦了,该回去啦!”当下,三人下了树,分道扬镳。楚木燃回莫华林,朱月心和朱子泊先去回头客栈恭喜,然后回家。
  杨再兴和杨蕾心都很高兴,只有徐锋稍有不乐,经朱月心告之岳飞很厉害的,也就不怎么懊丧了。花耀却是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愤道:“姓柴的不知什么来头,张大人老偏袒他!哼,”一捶桌子,“不过就是个礼部尚书么!”大步流星地出了朱府。
  花耀怒气冲冲地进了太尉府,看守也没加阻拦。他直入大厅,只见厅上灵牌一座,白布高挂,香烛俱燃,已备得一桌酒菜,高纯执杯闲踱,也不客气,坐下来一言不发。高纯先不理他,自管缓踱慢饮,待他发了两句牢骚,这才在对面坐下,悠悠地道:“你——”长音一顿,“输给小梁王,不丢面子的!”花耀一怔,半晌才道:“小梁王?柴桂是……”
  “前朝大周后裔,”高纯接道,“不是我不帮你。你那三件事做得不错,我高纯记着,所以昨天一大早就去给四位大人打招呼,除了姓宗的顽固不化外,其余的都好说话。但是,我万万没想到柴桂会大老远地从南方跑来夺魁。本来我义父位高爵显,也不输于他一个没落王孙,可是前些天教仇家杀害了,人家财大气粗,而且铁了心要拿武状元,一口气就准备了四份厚礼,每份都是十万两黄金,两百颗。”两指一搭成圈,“这么大的珍珠,三株——”臂膊一抬,“这么高的珊瑚树、两大盒翡翠、两大盒玛瑙。你教我怎办,倾家荡产跟人家比?”
  花耀听罢,良久无语,忽道:“上不了金榜也就算了,只是不知何时得立大功?”高纯笑了笑,举杯道:“你不要太急,要沉得住气。”一口干了,“这五个人各有靠山,彼此间又拧成一股绳,要扳倒他们,一定得罪证确凿充分。”花耀也喝了一杯,道:“有那三样把柄,还不够?”高纯夹一粒盐水花生放到嘴里,嚼道:“小苍山、莫华林那次,他们假装助兵缉拿,实则趁机救人,但伪装得很好。当时这么多官兵看着,我不能不顾影响就妄加治罪。关帝庙那次,只安道全一人在场,其余四人都有不在场证明,只治他一人,虽必能成,却是打草惊蛇,因小失大。至于那张考题,确实很有用,但笔迹是萧让的,只能扳倒萧让一人,所以得留着缓用。”花耀道:“何时能用?”
  高纯击了一下掌,出来八个军卒。花耀惊起:“你!”高纯呵呵笑道:“怕什么,又不是逮你的。”花耀松了一靠气,缓缓坐下,问道:“那是逮谁?”高纯道:“他们也能逮人?”花耀细辨八人,认出是校场看守,道:“那是,那是。”高纯招手道:“却能诱人被逮。”花耀把头凑了过去,高纯在他耳边说道:“安道全等人也来观看竞技。”花耀奇道:“是么,我怎没看见?”高纯道:“他们在帐中贵席高坐,你如何见得着。”花耀问:“那又怎样?”高纯款款道来:“小梁王屡受偏袒,众举怀忿已久。你明天多加煽动,只消引起骚乱,我便好出兵镇压。安道全等人都是侠义心肠,加之也对评判也大为不满,届时必定有所作为,便可借口拿了。到了那时再取出这考题,给他来个罪上加罪。”花耀称妙,欣然离去。
  花耀和八个军卒相继走后,自后堂上来两人。高纯道:“上次关帝庙一事,叫两位空忙活了。不过两位也不用怕那破鞋,量也是句唬人的话。再说自有比他更厉害的,”起身,“现在我就带两位去见这人。请!”二人一怔,同道:“大人请。”
  三人寻街走了一段,至一豪华宅楼,朱漆门挂着青布幕,碧纱窗悬着斑竹帘,烟月牌上两行艳诗:“歌舞神仙女,风流花月魁。”高纯停步,指点斜睨,笑道:“自李师师悄然失踪之后,这两句便显苍白了!”卫大成“嘿嘿”一笑:“此处我常来。李师师乃皇上红人,不是我们这些人能碰能染的,她在不在又有什么关系。”旁边鞠莺立即狠狠瞪了他一眼。高纯则道:“三位大人正在楼上商榷机密要事,等候卫大人多时了。”说完,暗置一笑。卫大成会意道:“卑职教三位大人久等,成何体统。”当下要入。鞠莺待阻,高纯拦道:“夫人不必担心,他是去做公事。”鞠莺愠道:“公事何须在此!”高纯笑道:“三位大人有此嗜好,我们做下属的自当迁就。”鞠莺见卫大成已经进去了,急亦无用。高纯道:“且去那边”一指对面酒楼“等他们。”
  两人过街上楼,进了一间宽敞舒雅的包房。高纯掀帘,见一桌大宴完备,柴桂和全藏端坐,四面随从林立,忙躬身作揖。柴桂起身道:“请坐!请坐!”二人坐下,却见全藏自始自终都大刺刺地坐在那里,僾然无睹,知他是江湖耆宿,自视颇高,也就没有挂怀,当下只与小梁王说话。
  只听柴桂道:“今日比试,高兄督兵一角,辛苦了。”高纯道:“举子安分,下官闲省,一整天都在营帐里头坐饮,赏睹梁王马上英姿,何谈辛苦。”柴桂见他称赞自己,心中颇悦,道:“宗大人不爱财,”掌指墙边礼担,“转送高兄,不承敬意。”高纯明白,他小梁王金银珠宝日流不绝,这点东西自是不当回事,如若推委,反伤其面,连忙称谢笑纳。柴桂笑道:“三位大人也是你给我介绍的,省我腿足,又破费置席。小王念义,区区礼品省自宗大人那里,已经见笑了。”高纯忙道:“不敢。”
  二人座谈,哪容鞠莺插嘴,便与全藏一般。少时四人掀帘笑入,正是今科武考考官张邦昌、王铎、张俊,以及卫大成。鞠莺闻得一股腥臊之气,瞪了卫大成一眼,心下已恼得不可名状,只是碍于场面,强忍未发,见筵席开杯,自顾吃喝,不理丈夫一声。
  只见那张邦昌欢娱过后甚是喜乐,三杯下肚,放言戏道:“高大人的美意,梁王怎不领情?哈哈哈……”张俊见他得意忘形,止饮道:“梁王嫔妃如云,怎会去眷顾青楼。”王铎则道:“高督监尚未婚娶,正当盛年,自己为何怯足呀?”张俊武将出身,略知高纯心思,忙道:“高督监习武之人,恋慕武林中的奇女子,于虽艳犹俗的货色自然不屑一顾了。”高纯心念一动,顺道:“再说下官新丧义父,不便贪色。”说完,目光逐一扫过三人。三人虽够不上老谋深算,也是久经官场的人物,都将他这句话在心中转了两转,顿悟弦外之音,互相递过眼色后纷纷表示,太尉一职都会鼎力荐举。
  酒过三巡,张俊见一张空座久不撤去,含蓄一问。高纯道:“是卫大人的一位朋友,尚未到席。”张邦昌和王铎都道:“那我等先吃,自是得罪了?”高纯挥挥手道:“小人物,不必理会。”顿了顿又道,“却可钓两条大鱼。”三人道:“哦!”面面相觑。高纯掌指全藏道:“今日要仗这位梁王的恩师,全藏高僧除却朝廷的心腹之患。”三人尚留茫色,却一齐作礼。全藏惯是孤傲,更不把官道上的人放在眼里,泰然受之,只还以点头。三人心中不悦,面上自是看不出来。高纯忙道:“事成之后,梁王和全藏大师自是首功,而我等筹谋之人亦当踏功在后。”三人想自己尚不知何事,却能白沾一件功劳,晓得是他高纯故作此安排,尽去不悦,代之以喜。
  忽听全藏道:“来了!”余者皆是一惊。高、柴、卫、鞠四人都有内功根底,经全藏提醒,登辨来声。只见一人仓皇而入,不瞧别人,先向卫大成求援道:“我爹娘追来了!”卫大成愕道:“你……你是汪正铭!”汪正铭慌忙道:“对对对,我就是马宁威的师弟。请大人看在他的面子上,容我投效朝廷!”卫大成一片茫然,高纯上前道:“大人莫疑,我知你俩认识,故冒你书信与他,让他投奔到此,将功折罪。”卫大成略作一思,即道:“所钓之鱼,莫非就是江南七刃?”高纯紧接道:“中的两个。”
  三个考官心里乐了,想锋沉派原是方腊旧部,又信奉摩尼教,朝廷早欲除之,无奈教派人数众多,个个好身手,又都分散,若不能一举拿尽便将造成举国动乱,除非擒贼先擒王,于所剩“四刃”中拿他一二,再徐图瓦解,如今功劳送到嘴边,虽非独得,然能分这一杯美羹,无论多寡,都是大利的事情。
  正作美想,楼下传来尖脆之声:“快说,人在哪里?!”原是酒保知道汪正铭所入包房,里头都是达官显贵,见汪宝福和梅雪风携兵刃进店,不敢实告。汪宝福急了,揪住衣领高喝。酒保惧他声色,终是吞吐说了。汪宝福目光一高,直射门帘,叫道:“不好,他跳楼逃了!”梅雪风忙至街上一看,不见汪正铭人影,便向店内唤道:“街上无他踪影,你上去看看,兴许还没走!”
  汪宝福不抱希望,上楼进房,吃惊非小,更觉纳闷。高纯笑道:“武林中人大多能耐,归顺朝廷,自有平步青云的时候。”汪正铭跟道:“是啊,爹!我们锋沉派虽早与方腊断绝,毕竟是出过力的。朝廷暂不追究,日后必图剿灭。只有归顺效忠,方得长久宁日!”如果说他上次随马宁威去五台山对付智明是受自胁迫的话,这回则是既欲洗净反贼罪名,更图功名利禄。
  汪宝福惊诧一过,便即放声尖笑,然后冷冷地说道:“今日来京,除了追子归还外,不妨再顺便摘几颗显贵头颅回去。”三个考官听了背上生寒,心想己方究竟拿得住拿不住他。却见卫大成亮刀在手,喝道:“执迷不悟!”当头劈去。他之所以这么急,无非是想赶在赶在全藏出手之前夺得头功,自料不是对手,同时唤道:“高兄!莺妹!”鞠莺闻声抽剑,高纯却想:“有全藏在此,我着什么急。万一不慎,白白搭了性命。”当下按剑不动。
  汪宝福空手敌二,浑然不惧,“砰砰”两声响过,二人相继中掌倒地,由是生了轻敌之念,见张邦昌、王铎、张俊都是官家打扮且年纪不小,纵步上前,抽刀横掠,欲一刀削去三首。张王二人心提嗓门,冷汗一把。张俊武将出身,拔剑相迎。高纯见这一刀,势大力沉,呼呼带风,知张俊万难抵挡,心下生焦:“全藏怎还不动手!”长剑甩处,与张俊两锋一合,挡了他这一刀。张俊顿时兵刃脱手,撞翻身后椅子,滚出丈许,爬起来的时候,汪高二人已斗了数合。
  汪正铭见高纯斗不过父亲,起刀相助。汪宝福本未用尽全力,见儿子居然帮着外人对付老子,勃然大怒,杀性顿起。柴桂见汪正铭这一上,己方反而更处劣势,便要出战。全藏在他肩上一按:“我去。”他摆足了架子,一旦出手自是毫不含糊,使出波洛克默掌绝技。汪宝福刀处忙碌,左掌接对,即退三步。全藏不想倚多欺寡,这一掌只将他震退,并未将他震伤,同时左手出指一弹,高纯即刻青锋脱手,否则汪宝福臂上已然留了彩。显然,全藏不想让他受伤,欲与独斗,这一掌一弹间,尽显本事。不料双脚还未落实,枪尖已袭近后颈,原是梅雪风破窗进来,见他击退丈夫,知是强敌,首先攻他,刺颈不刺背,乃是因为见他背后挂着金轮。
  全藏双脚落实,低头让过枪尖,反手握住枪杆。梅雪风力夺不下,枪折针露,直刺咽喉。全藏起另一只手,两指一拈,夹住钢针,曲之反刺。梅雪风只有撒手后退,全藏功行枪上,折杆一直,末端正扫中她的右半边脸。梅雪风后退中眼冒金星,忽感腹背俱痛。原是全藏飞枪穿身,料之难活,转身去战汪宝福。
  此时汪宝福正被高纯、鞠莺、卫大成、张俊四人缠住,见妻子重伤,强行跃出圈子,腕上挨了一刺,失落了刀。见全藏巨掌望空拍到,对接之下,气血翻腾,几乎晕过去,落到梅雪风身前,鲜血喷她满脸,抱起一跃,到了窗外。全藏飞轮急赶,二人身在半空,眼看将被拦腰齐削,汪正铭忽然心动,掷刀撞轮。但见刀轮一碰,刀落轮偏,犹可削去二人臂膊。汪宝福背对飞轮,虽知有物袭到,却是不顾。梅雪风看得清楚,忍痛拔枪一掷,终将金轮击开。
  全藏傲立窗前,心道:“老衲听凭你们布置,你们却出尔反尔,老衲又何必去追。”伸手起催回劲,收回金轮,看着二人拐进一条巷子,哼了一声,转身大步出了包房。张邦昌和王铎两个文官早已吓得面无血色,屁滚尿流。张俊本欲责问全藏为何不去追赶,但见他武功深绝,有所忌慑,话到嘴边,终是吞了回去,转责汪正铭。汪正铭受训,后悔出手。高纯劝道:“二人都受了重伤,女的更是无救,只管报于上头,就说江南七刃又去其一,也是大功一件。”张俊这才消了气,止住叱声。
  高纯看张邦昌和王铎极为狼狈,叫人护送回去,见张俊也一并去了,回忆全藏身手,羡慕非常,犹叹他金轮受撞两次,仍能飞得平稳,最后那记回收更是不可思议,想郁氏兄妹如何比及,不由见异思迁,便对柴桂道:“经此一战,我欲和小王爷同为师兄弟。贸然高攀,唐突至极。”柴桂怎不知他是慕图己师武功,想自己根基不如他,同为全藏弟子,日后必难超越,原是不肯,猛地心念陡转:“我夺魁之后便即南返,难道你愿意放弃京城既得的高官只为图得武功,到时与我一起走?”思及此处,欣然答应。高纯受宠若惊,虚报假龄,尊他为师兄,翻身便拜。柴桂好大喜功,见此次来京收获颇多,状元又已在望,朱月心的倩影眼前浮现,喜难自禁,向四名随从道:“你们把礼担抬到我师弟府上!”随即告辞,意气风发地出了酒楼。
  高纯起身见四个随从正将礼担挑起,道:“四位,这么重的礼担扛到我府上,不嫌累么?”四人忙道不累。高纯笑道:“哪能不累。算了,不用你们抬了。”四人都称是小梁王旨意,不敢不从。高纯道:“他早走了,你们不抬,他晓得啥。”四人中的一人懦道:“我们早回去,小王爷自然晓得我们偷懒了。”高纯“噗嗤”一笑,随即郎声大笑,笑罢道:“我说你们,呵呵呵呵……偌大个京城,难道就不会找乐子消磨消磨,凑足了时间再回去。那儿,”指了指对面的妓院,“还有那儿,”又指了指楼上的戏场,“就是在这里吃上一顿也不错嘛。”那随从道:“大人,我们这些下人,哪有……”
  “银子,”高纯接道,“是不是?”打开礼箱,随便拿出个檀木盒子,开启一看,是五颜六色的玛瑙,随手抄起一把,“来来来,都拿去。”你三块他四块地都分与了四人,嘱咐道,“用不完的小心藏好,可别让你家小王爷发觉,教我面子上过不去。去吧去吧……回来,不要玩过了时辰,不然一样教你家小王爷猜疑,还累及本督监。唔,记着随从的苦处,惦着往后的日子,就不会乱花了,自然也就不会玩过了头。”他似在自言自语,但四人一个字也没落下,会意而去,就到隔壁吃了几样点心,街上逛足了时辰,按时而归。
  而高纯待他们走后,让酒保去太尉府叫家丁,坐下道:“我真的好想拜全藏为师,万一破鞋找——”面向卫鞠二人,“两位的麻烦,也好有人镇他。可他小梁王得了状元之后顶多在京城逗留个把月,威风逞足了,炫耀够了,自然南归,去享他的王孙福,哪里会管我们。全藏么,自然随行。我欲拜师,几乎是痴人说梦。不过,”话锋一转,“也不是没有可能。”卫大成、汪正铭、鞠莺见他绘声绘色地道来,知他肚里一定有了主意。
  果然,高纯沉思不久便向汪正铭道:“刚才怠慢你了,所以决定让你立个头功。”汪正铭受宠若惊,道:“小的无尺寸之功,愿效犬马之劳。”高纯道:“不要小的小的,称在下即可。大家本来都是江湖草莽嘛!”汪正铭道:“是,在下愿效犬马之劳。”高纯道:“全藏我们一定要拉拢,所以就得先除掉小梁王。”三人大骇,脸色都变了,虽知他有主意,却没想到竟是要杀小梁王。
  高纯知三人会有惊惧,到此一顿,目光扫处,落在汪正铭身上,接着道:“白天柴桂两次轮空,众举心中已有不满。明日十六人争魁,必有大乱。届时汪兄到卫大人手下做个军校,趁乱取之,定能得手。”汪正铭将信将疑道:“明天真的会大乱?”卫大成也表示怀疑。高纯款款道来:“我已经准备好了,万一不乱,汪兄当然也就不须出手。一旦乱起,务必做掉柴桂。这样,张王三位大人也要感谢我们,因为一个受了贿赂的人总是希望贿赂他的人死得越早越好。”汪正铭不解道:“杀了柴桂,三位大人不知,自然不会感谢我们,要是知道,只怕既感谢我们,又要以此相胁持了。”高纯仰天打个哈哈道:“那是自然,但他三人受贿作弊不也在我们手里捏着?彼此牵制嘛。何况蔡京年迈,张邦昌早有取代之意;童贯无能天下尽知,张俊瞄着枢密使一位也已很久了。要想迁升,大家离不开大家。”
  说到这里,八个家丁前来侯用。高纯将两盒玛瑙赠与汪正铭,两盒翡翠增与卫大成,随即取出那张考题,塞进一个信封里,用根金丝系在一棵珊瑚树上,让四个家丁把三棵珊瑚树和两百颗珍珠送到蔡京府上,另四个将余下的财礼抬回自家府邸。
  第二天,朱月心和朱子泊到得更早,占了枣树。一轮战罢,楚木燃才来,问道:“丫头,谁赢了?”朱月心道:“飞哥胜了秦齐,翻哥胜了先明,杨再兴胜于华,还有……”正搔头回忆,楚木燃已托在她腋下扛到颈上,坐了树杈。朱子泊接道:“柴桂胜诸葛澈,梁兴胜王旷,王彦胜吴天云,张宪胜赵自谦。余化龙一枪刺死了钱才,两人全都出局。”楚木燃不解道:“那余化龙杀人是本事,‘钱财’没本事才被人杀,干嘛两个一起淘汰?”他至今还以为钱才叫“钱财”。
  朱子泊解释道:“马战最是危险,故有规定,双方只要有一人或受伤或落马或出圈,便算输了。若一方失手伤了对方性命或者致之重残,虽不治罪,却都得淘汰,警告其他举子打斗时不要太过拼命。”朱月心道:“用假兵器不就得了,就像我和杨姐姐上次那样。”朱子泊道:“这么多举子,每个人的兵器不尽相同,就是同一种兵器尺寸也不一样,临时三刻哪里来得及打造。再说有些奇门兵器用竹和木根本造不出来。”
  正说着,下一轮又开始了:“岳飞对梁兴,王彦对张宪,岳翻对杨再兴,柴桂轮空。”宣布完毕,场内即有骚动。花耀看了看周围,怂恿旁边几个已经落选的举子大声喝骂,自也高唤不已。昨天高纯派给他的八个看守军卒也分散在人群里,极力挑唆。但见一片哗乱,高纯、卫大成做好出兵镇压的准备。汪正铭想到要暗杀柴桂,更是心惊肉跳。却见宗泽大步而出,郎声数语,压住了喧哗。他一直秉公评判,指点韬略有理有据,举子大都服他,是以哗声顿低。于是,比试继续。
  这马战最是危险,所以安排在最后,只要前两场有了胜负,便不用决第三场。岳飞在韬略和箭法上都高出梁兴一大截,第三场马战自是不用比了,早早结束,在圈外观战。王彦虽然草寇出身,但兵书读得不少,箭法也很出色。张宪深通韬略,胜了王彦一场,但箭法稀松平常,先折一阵,就此扯平,现两人正银枪对朴刀地斗得激烈。岳翻射术得自陈广,十枝箭射了九十九环,整整比杨再兴多了十环,但他自幼不喜读书,与哥哥正是个反差,韬略远不及对方,是以现在也正单剑对铁枪战得紧。
  只见张宪一枪刺过,借着对方的一挡,向外撇带,门户大开。王彦不知他是故露破绽,当头劈去,盘算着如果对方招架不及,刀刃换刀背,将他拍下马即可。哪知刀至半空方才察觉,对方已经顺势倒过了枪头,尾端疾戳过来,急忙回刀,却是不及,扑地教点中“鸠尾”,摔下马来。
  这厢胜负既分,那边枪剑尚自缠斗不休。岳翻一会说:“我刚才最后一箭故意射九环,是为了给你面子。”一会道:“剑短枪长,咱们下马斗斗看!”杨再兴烦了,调转马头,沿着白线绕走。校场门口的杨蕾心看得紧张,见岳翻纵马追赶,知是中计,稍稍一宽。场内岳飞暗自叫苦:“弟弟,你中了人家的‘回马枪’之计。”心语甫毕,就见杨再兴倒过枪往岳翻怀里一捅,跌下马去。
  朱月心本见岳飞提前获胜,鼓掌欢呼,现见岳翻败了,道:“翻哥又翻船了。”楚木燃道:“他名字取得不好,自然要输。”朱月心不以为然道:“名字有什么关系。”楚木燃道:“大有关系。你看我,叫楚木燃,天生爱玩火。”朱月心“嗤”一声道:“你爹娘怎么会给你取这么个破名字?”楚木燃道:“小时候家里穷,经常没柴烧,没灯点,于是就起这名儿。”两人瞎聊一通,只听里头报官宣布道:“决三甲,柴桂对杨再兴,张宪对岳飞。”
  当下先比射箭。张宪射了六十九环,岳飞连射十环,得满一百,赢得大片掌声。有举子喊道:“我早留意他了,自第一轮到现在,箭箭十环,不曾射失过一次!”另一人不服道:“若许打镖,我的铁菱不是吃素的。”另一头杨再兴和柴桂各已射了九箭,都是凡七十九环。柴桂听人绝口称赞岳飞,虽有怯意,但一想到自己有后台,当下也没十分在意,放弦射去,中了个六环,看来不十分在意多少还是在意了些,登时愁容满面。岂料杨再兴比他更在意,惦记着那人的称赞,关键的一箭久悬不发,忽地二指见松,却是慌张所致,才射了三环,即知这一场输了,摔弓在地。
  续比韬略。宗泽、张俊考岳张二人,张邦昌、王铎考杨再兴和柴桂。四人走上大堂,岳杨二人对了个照面,一个道:“杨兄弟。”一个道:“原来你叫岳飞。”考题早已出好,摆在那里,四人一起答来。决金榜名次,人数已少,故改口试为笔答。少时,岳飞第一个写好,宗泽看了称赏不已,问张俊如何。张俊道:“宗大人说好便是好了。”张宪第二个写罢,宗泽看后也赞不错,心中已有高下,再问张俊,听曰:“宗大人博学,自然不会判错。”便判岳飞胜出,生怕张宪不服,让二人换着看卷。两人阅罢,互相佩服,都无异议,挽着手下堂去了。此时柴杨二人方才同时写好,交于张王两位,当即一致判定柴桂获胜,却不与看。二人先后下堂,见有零星高喝:“拿卷子来看!”“我余化龙好想目睹柴少王爷的佳作!”“我花耀也想看看!”……
  树上朱月心见柴桂胜了杨再兴,不满道:“杨大哥枪法优异,肯定能比过他柴桂的大刀。”朱子泊想到她与柴桂的赌约,暗暗着急。担心了一阵,听那报官宣布道:“先决探花,再争魁位!”即见张杨二人各自引弓射靶,无心观看,只听到朱月心大呼小叫地给杨再兴助威,也不管人家听到听不到,似已望了赌事,忧心更重,一会听她喜道:“杨大哥胜了!”一会又见她黯然道,“张宪韬略有这么好么?肯定是考官作弊!”
  岳飞观二人铁枪对银枪,打得天昏地暗,三百余合不分胜负,心中赞词不绝。斗到后来,也数不清多少回合了。但见日头偏过,两人都大汗淋漓,喘着粗气,俱已明显力亏,却谁也不肯认输。堂上张邦昌和王铎肚子饿了,话中带怨。宗泽爱才,趁势提议道:“不如取消第四名,将两人并定为探花。”两人当即同意,张俊自无异议。待派人传令下去,张杨二人各将对方的来枪夹在腋下,互相扯夺,一同摔下马来。
  定过名次,散场暂休。花耀和那八个看守趁着吃饭的时候在众举当中大肆挑拨是非,说些煽动的话。王彦和梁兴向不服法,虽已是举子,性子依旧,计议倘若下午柴桂中举,便舍弃金榜封赏,回太行山继续为盗,见马扩来辞行,一起问道:“你到哪里去?”马扩本事不下于二人,只因第二轮就遇上杨再兴,是以无奈出局,极为沮丧,观看到现在,对评判甚为不满,火气一包,答道:“回五马山。”王彦道:“看完决试再走不迟。”马扩道:“我料岳飞虽强犹败。”说完即转身离去。其时走的何止他一人,不走的也大多怀怨。
  且听一记锣声响过,决试开比。柴桂先射,凡得七十三环,心道:“射箭自是输定了,韬略仗着三位大人胜他不难,就不知最后一场怎样。哼哼,我这些日子得师父尽心指点,一路打来,少遇敌手,怕什么!”闪到旁边,不作一顾。场外余化龙见他神情傲慢,扣得一枚铁菱在手,心下怀怒:“轮到人家射了,你却歪着驴脖子不瞥一下,欺人太甚!”欲打落他的金冠,终未出手。
  岳飞执弓而立,暗自思量:“他柴桂本不算差,又有后台,韬略必输无疑。射箭和马战都不能闪失,须量绝活挫他锐气。”于是搭箭满扯,屏气凝神。“嗖”一箭射去,穿了靶心,定在墙上。依样再射,又是靶心,但靶上还只一箭。站在前排的举子都瞧得清楚,两支箭同穿一眼,不绝叫好。岳飞来了性子,射满十箭,箭箭靶心,都是自一个眼里穿过。靶后墙前,落箭满地,断者七八。登时全场轰动,掌声雷鸣,彩声连片。那报官宣布胜负,立刻被压得荡然无存。
  余化龙失手伤了钱才性命,随之淘汰,很是窝囊,此刻不由技痒,久扣的铁菱转打靶上之箭。众举正当欢呼,倏然间不见了箭,代之以菱,不觉大异。梁兴呼道:“有人也想露一手!”旋即有人应道:“是谁呀?站出来瞧瞧!”“对!有种就站出来!”“身怀绝技就不要怕羞嘛!”……
  这当儿,堂上二人愁眉不展,各自盘算着如何对付宗泽。却见张俊起身走下堂去,挤进圈内,摘了铁菱稍作端详,来到岳飞跟前,问道:“那打菱之人莫非是你的朋友?”岳飞恭声道:“回大人,小生的朋友当中没有使这等暗器的。”张俊勃然变色,语声微厉:“胡说,他必是从旁暗助于你!”岳飞心头一凛:“糟糕,哪一个闲手多事,陷我于难!”
  张俊本想藉此判他出局,以便让柴桂就此胜出,但毕竟是莫须有的因头,再说铁菱上靶之前岳飞已经射完了箭,“从旁暗助”之说太过牵强,念及众举都已对柴桂大为不满,不敢施重,便只判他输这一场,心想待会儿考韬略再做他一场即可。却闻众举高呼不公,定了定神,高声道:“莫怪本官,要怪就怪那打菱之人!”顿时约有一半的人转骂起余化龙来,只是不知其名,骂声中未见有“余化龙”三字,代以“打菱的”、“放暗器的”之类。余化龙耳根通红,后悔不该搅局,又庆幸自己出手极为隐蔽,未教人发觉,否则此时必成千夫所指、众矢之的。
  堂上宗泽见张俊下场竟是这样评判法,欲作理会,无奈那报官已喊出了结果,没了更改处,见柴桂神采飞扬地大步上得堂来,岳飞走在后头,显得很平静,忖道:“韬略若再教你输得不明不白,日后怎还有面目见老友。”待二人礼过,即命答题,心想这一场无论如何要极力维护了。
  少时,岳飞先毕,欲交宗泽。张邦昌抢道:“这么快,拿来我看!”岳飞只得呈于他,宗泽暗忧。果然,张邦昌草草看了几眼便道:“这等文章也来充数!”他意在贬抑,可这句话却说得极无水平。节骨眼上,宗泽岂肯放过,立马道:“能入决试,岂有差者。必是张大人要求过高了。”张邦昌一“哦”,无话可说。张俊连忙解围道:“考生疲惫,发挥欠于平时,也是有的。”拿过卷子看了一遍,言不由衷地赞了两句。
  待宗泽和王铎看罢,柴桂方才搁笔呈卷。两下一比,强弱分明。但张邦昌和王铎一心要判柴桂获胜,硬说岳飞写得不如他。这文章的好坏,遣词造句最难评定,二人便是藉此胡缠。只见堂上三人争执不下,堂下渐现骚动。宗泽以一对二,正自难处,听得呼声愈来愈高,趁势道:“我等三人见解不一,不妨让天下举子评来!”同时伸手一夺,卷子便到了他的手里。他武官出身,虽然年事已高,出手犹快,王铎一介文生,自是反应不及。
  现卷子在宗泽手里,只要他迈步下堂,自然无敢阻挡。张俊欲加反夺,但见他握得紧,生怕撕毁了考卷,罪责不轻,便没敢出手,趁三人尚在纠缠,悄至柴桂身旁,低声道:“这一场全当是输了,我教你个赢法。”待要凑在他耳边详告,忌讳众举在观,只得长话短说,“你有丹书铁卷,他不能伤你。”柴桂一愣,随即会意。张俊见他嘴角露笑,便去那边排解,却是帮着宗泽说话。
  报官宣布第二场比试的结果,众举欢呼连片。柴桂求胜心切,大步赶到堂外,提刀上马,欢呼登时换成嘘声,待岳飞牵马进了圈子,这才换了回来。柴桂微恼,心道:“等我胜了他,得了状元,看你们给谁喝彩!”刀锋一指,唤道:“快快上马与我斗来!”岳飞提枪上马,抱作一礼,放马迎上。正要谦逊几句,忽见银光一闪,凤嘴刀已扑面袭近,起枪一隔,稍觉份量,却不反击。柴桂有恃无恐,连着劈砍了七八刀。岳飞只守不攻,待到十招之后,方偶有还击。
  大枣树上,朱月心大呼小叫,朱子泊心焦如焚。楚木燃道:“使枪的倒还不差,使刀的却是个庸手,我十剑之内便可摆平他。”朱月心急叱道:“你胡说什么,飞哥被他的大刀压得都快喘不过气来了!”楚木燃道:“哪里。他是在让他,一旦发威,王孙崽子撑不了多时的。”朱子泊心道:“不知让到几时。”满怀忧怯地问道:“道长你肯定枪能胜刀?”楚木燃指着自己鼻子道:“别忘了,我比你在行。”
  柴桂纵非岳飞敌手,毕竟新受全藏指点,两人欲分胜负,亦须拆过七八十招。可是柴桂轻声道过:“我乃王孙,你敢伤我!”之后便猛劈猛砍,尽攻不守,是以破绽百出。岳飞起初确实不愿伤他,甚至还想故意失足落马,将状元之位拱手相与,但无意中瞥见了枣树上的朱月心,猛然想起赌事,知一旦他小梁王得了魁位,势必藉此相逼,于是心念顿改,寻得一个破绽,一招“丹凤朝阳”直刺过去。柴桂原见他怯于出手,攻势愈加凌厉,破绽也就更大,冷不防对方突然攻出极厉害的招数,登处百计难避之势。
  岳飞终还是不敢伤他,沥泉枪枪尖抵住胸前铠甲上的金兽,低声道:“认输吧。”柴桂惊起惊落,心想这般输掉,不仅失了状元,众举面前更是难以下台,连胁三声:“你敢杀我!”见他沉思不答,却听众举纷喊:“杀了他!”第四声便即喝道:“难道我就杀不得你!”音落刀起。岳飞尚在踌躇当中,眼见寒光斜至,生死系于一线,不由自主地起掌在枪杆尾端一推。原只想将他推下马去,岂料宝枪锐利,柴桂的金甲固然坚硬,却也抵受不住,枪尖一透,扎穿脏器,惨呼一声,跌下马来。
  这一下,众皆始料不及。虽然武生们刚才高喊杀了柴桂,却也只是愤言,如今见真闹出了人命,都觉出了一口恶气,然而惊骇也随之而来,暗为岳飞担忧。先前余化龙失手杀死钱才,毕竟二人身世平平,岂可与小梁王同语。只见偌大个校场,稍乱一阵便即鸦雀无声。四角兵营,两名武将俱已惊雀起身。高纯和卫大成更是站到了门口,隔场相望,都暗盼柴桂确已归西。汪正铭惊惧一闪即过,心下庆幸道:“不须我历险出手了。”
  宗泽急步赶出,看了看下马垂首悄立的岳飞,又看了看血泊中的柴桂,面虽镇定,其实内心已焦若焚状,想虽然刀剑无眼,按律比武害命并不问罪,只须取消了名次,但所死之人偏偏是拥有丹书铁卷的小梁王柴桂,便是这死者之异,事情立时复杂百倍。正当思如乱麻之际,见高纯带着两个士卒来到岳飞跟前,掌指一边道:“你杀的是柴氏宗亲,请跟我们走一趟吧。”连忙阻拦道:“且慢!此事须从长计较。”
  高纯见柴桂已亡,抓不抓岳飞倒是次要,但他欲拜全藏为师,抓与不抓之间却又迥然,可是眼见兵部尚书发话,只得先礼后言:“此生胆大妄为,擅杀柴氏贵戚,罪不容恕。”宗泽道:“考场较艺,失手杀人,并不为罪。眼下并无骚乱,两位先回帐中安坐。”高纯道:“大人,柴氏有我朝太祖亲赐的丹书铁卷,万罪免死,即使是尚方宝剑也奈何不得,如今却死于一介武生的枪下。若不立时将凶手拿下,不仅有违太祖遗愿,更令吾皇难堪。降罪下来,如何是好?”他将太祖和当朝圣上一并搬出,果令宗泽无言以对,双目忧闭,手捻白须,进退两难。
  枣树上的楚木燃不满道:“我早说过了,杀人的是本事,被杀的活该。技不如人,怪谁来着。那白胡子老头儿和那穿盔甲的又要多事,取消人家的名次。嘿嘿,这次取消的是状元,这么一来今年武考便没有状元了,有趣得紧呐!”朱月心纵然秉性真,也知杀了柴桂闯祸非小,雪白的俏脸上一抹阴影掠过,愈显惨白。朱子泊自然更晓其间厉害,但想到朱月心已脱离的险境,内心究竟是喜是忧,连自己也难说清楚。
  这时,张邦昌、王铎、张俊三人已先后下得堂来,一致主张拿下岳飞。宗泽无奈一叹,心下愧然:“李老弟,老朽无能,你这个三生难求的贤婿保不住了。”双目一开,说道,“罢了!拿人。”高纯见四人意见一致,手一挥,身后两个军卒大步上前。岳飞虽然武艺出众,却非纯粹的江湖中人,自幼博览群书,深受教导,尊重法度,自知难逃罪责,并不反抗,由二人左右夹住了臂膀。
  人群当中,顿见零星高唤。到得后来,呼者渐增,多赖花耀从中煽动。高纯昨日谎称安道全等人也在观看,骗得他蛊惑人心,引起骚乱,好趁机刺杀小梁王,但现在柴桂既死,一旦乱起,反而不利于捉拿岳飞,望见花耀还在一个劲地邀人高呼,暗自后悔:“人算不如天算,我昨日的妙计,今日却成了阻碍。”听纷乱中有这样的呼词:“反了反了,我们都反了!”深怕乱将起来难以遏制,赶紧示意两个军卒将岳飞带回营帐。哪知三人方起数步,两个军卒突然倒地,喉间依稀各插得一枚铁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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