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作品名称:黄金劫 作者:郑安怀 发布时间:2022-08-30 08:43:06 字数:4248
金马岭国有金矿的巡逻武警在一个大冬天里逮住了几个偷矿贼,发现了还是少年的朱培。他穿着破烂,满脸污脏。头上扣顶破线帽,双耳冻得结满冻疮。光脚穿双拾来的破球鞋,脚已冻坏。别人偷七八十斤矿石,他只偷了一大块,不超过二十斤。武警战士问他:“你这么小,还是个娃娃,怎么也上山偷矿?”
朱培骨碌转着机灵的大眼睛,毫无惧色。他回答:“偷矿好玩儿。山洞比外边暖和。”
武警战士哭笑不得。又问:“你正该读书,父母为什么不送你上学?”
朱培大咧咧地说:“都死球了。”从他脸上,丝毫看不出失去父母的悲凄表情,如在叙说别人的故事。他流浪在外,多次被送进救助站,工作人员问他的父母,他都是以这样的话回答。问他家乡住址,他满嘴胡言,也不告诉人实话。最后一次收容被送回来,是因他在救助站跟别人透露了家乡住址。救助站与家乡联系确认后,派工作人员送回的。为这事,他肠子都悔青了!
武警战士也是一位来自贫困农村的青年,十四岁时,父亲与别人勾搭,母亲离家出走,生死不知。接着父亲与女方的兄弟们大打出手,盛怒之下,香烟里装雷管,自毙在女方兄长的家里。伯父在地方派出所当指导员,收留了他,送他上完了初中。他念书不长进,伯父又走关系送他当了兵。他自身是孤儿,对自称孤儿的朱培顿生怜悯之心,他将朱培带回了营房。战友们闻知情形,纷纷捐钱,他请假下山,给朱培买了冬天所需的棉衣鞋帽。朱培在战士的营房里过完了冬天。春天到来,驻山部队领导亲自开车送朱培下山,联系地方救助站,希望地方政府将朱培送福利院。进福利院三个月,他又逃出来了。原因是福利院的孩子也要上学,他讨厌上学!
驻金马岭国矿的武警战士人人认识朱培。再次在矿山碰到他,战士们问明情况,哭笑不得。朱培在金马岭矿洞随意穿行,如逛自己的家。只要他不参入偷矿石,战士们也不管他。没收偷矿贼的装备,如手电筒、电池、食物、蜡烛等,碰到他,便送给他。朱培历练出的精明超出了他的年龄。他聪明而狡黠,出矿洞又便宜卖给偷矿的贼们。金矿工人、民工以及常年活跃在山上的人见他大揺大摆出入金矿,与战士们贼熟,便送他外号“司令”。“司令”仗着特殊身份,经常为偷矿贼们望风、刺探消息,从中获取报酬。
朱干事与高雅生的儿子养到四岁,有天在河岸玩儿,高雅与熟人说笑。眨眼工夫,儿子不见了,高雅发疯寻找。找到下午,听说下游河湾有人捞了一具小孩尸体,高雅与男人赶去,正是淹死的儿子。知情的邻居们私下里说,朱干事与高雅虐待朱培,让他们亲生儿子掉河里淹死,是老天爷对他俩的惩罚。
石根友听完表哥的简短叙述,问:“他爸爸没找过他?”
朱鸿运说:“听说,朱干事打听到儿子的下落,上秦岭山找过。朱培不知听谁说他爸找他,躲起来了。他一个人早混野了,找回去也拢不住他,迟早还是个跑。”
“也是。”
矿部小黄和杜晓光再次组织民工们偷矿,以失败而告终。杜晓光迁怒于朱鸿运,责怪他没组织好工人,没抓住有利时机。两人大吵一架,差点动拳头。双方火气都挺大,像对斗公鸡。杜晓光要发泄,朱鸿运受不了丁点委屈。男人间动拳脚,本来也不是啥大事,但杜晓光没气量,清早便收拾下山。他是要找主子,恶人先告状。朱鸿运听说后,把工队交待给石根友暂管,跟着奔下山。
这晚组织偷矿,也不知杜晓光打点的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最多两小时,民工们每人只背了三趟,便涌来十几个武警战士,没收了正急急运出的矿石,还将初次参入偷矿的两个瓷头笨脑的湖南民工打了一顿,要拉选厂那边的营部去。去那里,肯定不会有好果子吃,挨打、饿饭,至少关三天。杜晓光及时赶到,包揽责任。释放了民工,他跟着武警战士去了选厂。杜晓光回来时,天色微明。唐玉梅正准备着早饭,所有民工都在工棚睡觉。杜晓光冲进工棚,将朱鸿运从被窝里拎起来。杜晓光本是牛老板村里的二杆子,有股子力气,胆儿大,网罗了一帮村里的小混混,歁男霸女,无恶不作。牛老板看中他,聘他驻山上,既负责工队正常生产,也负责为牛老板偷矿。还能镇住来坑口胡作非为的闲人。秦岭山上所有金矿坑口,只要是民采,几乎都雇佣有杜晓光这样的人。民工们称他坑长。他们说白了,其实就是主家养在山上的狗,需要时充当主人的打手,保护主人的利益。
朱鸿运也不是省油的灯。他十几岁上山混,如今已二十多,六七年的工龄,啥阵势没见过?领一帮民工的工头,年轻力壮的民工就是他的保镖。
“你想干啥?”朱鸿运瞬间清醒,大怒。
“你还睡得香。用那种笨货偷矿,坏了老板的事。你说,谁负责?”杜晓光一松手,朱鸿运被掼在床上。民工们惊醒,齐刷刷光身坐起来。
“你没有把关节打通,矿没偷成,反怪民工笨。聪明人早进中央当大官了,笨人才当民工!”朱鸿运毫不退让。做工头的人,必有一副伶牙俐齿。
“你为啥事先不嘱咐民工,见武警,丢了东西就跑。跑掉了,还会有事?”杜晓光找到突破口。
朱鸿运冷笑。他扯过衣裳边穿边反击:“你放哨干啥去了?巡逻人来,为啥事先不赶来报信?”
两人你有来言,我有去语,针锋相对,据理力争。杜晓光的手指指向朱鸿运的眼睛,离眼窝只一寸远。唾沫星子飞溅,眼睛充血。朱鸿运忍无可忍,抓住指头便折。杜晓光猝不及防,负痛尖叫:“日你妈,你敢动手!”另一只拳头挟着冷风砸向朱鸿运的脸。朱鸿运偏头躲过,翻身下床,扫倒杜晓光。民工们纷纷跳下床,拉开两人。两人各滚了一身灰,杜晓光的后脑勺磕在床沿粗糙的横木上,磕出一大包。
程道安等四个民工拉起杜晓光,同时也使暗劲拢住他。杜晓光挣不脱,跳脚大骂:“你狗杂种等着,有你娃哭的时候!”
大头等几人站在朱鸿运一边,为他们的头儿保驾护航。朱鸿运闻言大笑三声:“哈哈哈,我好害怕呀,我尿裤子了!朱爷爷是吃饭长大的,不是吓大的!”
小黄赶来,和程道安一起,拖着拽着杜晓光,离开了工棚。小黄和善些,他是牛老板的外甥,驻山上为他舅管理钱财及坑口日常开支。与朱鸿运的关系也贴近些。
杜晓光被带到选厂那条山沟的营房,好说歹说,接受五千块的罚单才得以脱身。他事先疏通了关系的人全躲着不见他。心里憋着气,窝火。找谁出气呢?找民工显然降低了身份,只有找朱鸿运。朱鸿运负气赶在杜晓光之后下山,石根友和程道安等几人力劝不住,石根友想陪他做伴,朱鸿运也不允。他走后,一同从老家来的人都十分担心,恐他下山,见了牛老板,与杜晓光言语不和再打起来。安平镇是杜晓光的地盘,不比山上,有众人护他。杜晓光若想收拾他,易如反掌。
那场大雪过后,天气持续晴好,连续八九天艳阳高照,冰雪消融得无影无踪。经历漫漫寒冬的松林,在太阳热烈持久的爱抚中绿出一望无边的新意。地面上的枯枝败叶间,野草探头探脑,拱出些针尖般嫩黄的新芽。山顶冰雪消融,形成细流,汇集,在工棚旁的沟洼变成清泉。秦岭山之巅的春天终于迈着姗姗的脚步悄悄光临,程道安总算可以多歇歇,不用整日奔忙着帮唐玉梅挑水。近处有了水,唐玉梅洗头洗澡洗衣服,清洗厨房所用灶具。温暖的春风是不用一钱买的最好的化妆品,精心梳洗过后的唐玉梅奔忙在春风荡漾的泉水与厨房之间,容光焕发,腰肢婀娜,脚步轻盈。男人堆里有一个穿红着绿的女人,既使这女人身材相貌极其一般,也招惹男人们热辣辣的注视。
程道安凝视唐玉梅的目光柔情似水。柔情似水,这么细腻、文雅的词只适合形容女子,用在一个三十五岁的男人身上,似乎欠妥。然而,再也找不到贴切到位的词汇来描述他了。唐玉梅在程道安的默默注视中干活也觉不着累。三十五岁的男人初次品尝爱情的蜜汁,这滋味虽来得太迟,它背后的情感却蓄势已久,如火山熔岩般突然喷发,什么也阻挡不住。
我是有男人、有娃儿的女人,爱上我这样的女人,会有啥子结果哟?唐玉梅试图使他清醒。程道安没有清醒。他说,我只要现在,不问结果。
唐玉梅用一个女人为男人能做到的全部迎候程道安。程道安要抓住爱情蜜意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时刻。不上班时,除了必须的睡觉时间,他都围绕在唐玉梅身边。既使不说话,只用眼神交流,也幸福至极。没有一个民工对此指责,他们都希望两人的爱情能开花结果。
那个黄昏的树林里,唐玉梅解开衣裳,程道安看到的是一个勤劳女人结实而健壮的身体。皮肤呈现出阳光倾泻在才耕耘过的黄土地的金色,平原坦荡,山丘逶迤,沟壑深幽,芳草萋萋……程道安虔诚地跪在地上,用他胡子拉碴的脸紧贴着平原与山丘,久久摩挲,热泪滚滚。他渴望女人。家里穷,父亲留下一屁股外债,病逝而亡。母亲坚守着失去依靠的穷家,供养他读完中学。离开学校走上社会,他坚持年年出门打工,用了十年的光阴,才还清父亲治病时欠下的陈债。而这般年龄,他已错过了婚娶的最佳岁月。家里依旧一贫如洗。两间天上下大雨屋里下小雨的破瓦房,令母亲费九牛二虎之力请来的媒婆没说三句话,起身就走。大头与他两家隔墙为邻。大头的姐姐暗恋他五年,拒绝无数的追求者等了他五年,只盼着他能盖起三间像样的瓦房,她便能说服父母嫁给他。债主紧逼,程道安无力完成姑娘唯一的期望,最终不得不远嫁。临嫁前,她找机会与程道安最后一次相聚。姑娘主动脫光衣服,程道安决然逃离。他与姑娘是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的兄妹呀,难成夫妻,为何要破坏她一生的幸福?
爱情,是程道安心中深埋的伤痛。三十岁以后,在偏僻农村,基本已成定局,娶大姑娘是没希望了。偶尔有个寡妇,如程道安般的“剩男”们不计债务负担,抢得头破血流。程道安无力跟别人拼抢,婚事便一直耽搁下来。前年住在安平镇的小旅馆,被站街的暗娼勾引,还没有真正尝试做男人的滋味,便被破门而入的警察请走,罚没身上所有的钱,赢得工友们“嫖客”的美名。三十多岁的壮年男人渴望女人,错了吗?食、色性也,人之常情,无可厚非。
唐玉梅火辣辣的鼓舞与教导使他在那个美丽的黄昏,一步跨越从处男到男人的界限。两个人干柴烈火,在树枝遮挡的干草窠子里缱绻到天色漆黑。唐玉梅当初献身于他,有利益的驱动,亦有感恩的成分。打工的女人用什么来感谢倾注全部精力帮助她、呵护她的男人?她唯一的财富只有身体。什么道德、忠贞,那只是说教层面的冠冕堂皇之言,她不懂这些,也不想这些。回报对方的,只能是男人最渴望的东西。受小英的启发,她放开了。而男人随之而回报她的,除了身体和心灵的极度愉悦,还有他满腔热情地、蚂蚁搬家式的辛勤。他每天下班回工棚,总力所能及地带回一块矿石。加上工友们善意地协助,日积月累,她从中受益匪浅。这样的勤快,这样的心劲,若放在两人共同生活的小家庭,穷日子还会紧缠不放、如影随形吗?这样的男人好得无可挑剔。被爱情唤醒的女人身体就像春风吹暖的大地,从草芽儿泛绿一步步走向桃红柳绿、百花盛开、莺歌燕舞。因此,这沐浴春风的高山林莽,草丛树阴、崖畔沟壑、废弃的棚庵、矿洞,便成了他俩恣意释放爱情的伊甸园,他俩乐此不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