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赌人(2)
作品名称:心怀月泊 作者:文字侠 发布时间:2022-08-29 08:18:37 字数:10952
暮日傍城,晚风吹动。打烊的打烊,收摊的收摊。不消一会,忙碌了一整天的人们几乎散尽,原本熙熙攘攘的大街变得格外安静。
这时日已全没,只听“呀”的一声,朱府那扇不算气派但也并不寒酸的红漆门开了一道缝。刚洗过澡的朱月心自里头蹦了出来,跳到大街上,把手一张,抱风入怀。体香飘散,方圆十丈内,依稀可闻。
忽然门缝一宽,杨蕾心也到了街上,说道:“月心妹子,刚洗好澡不要吹风,会着凉的。”朱月心转过身来,嫣然笑道:“你也洗好啦!”跑到面前,又转回身,迎着风,没有进去的意思。杨蕾心轻轻抓起她的手,道:“回去吧,别贪凉了。”
朱月心笑容里现出一分诡异,突然挣脱其手,就势连劈三掌,正是地煞拳中的一招“三山镇恶”。杨蕾心虽然挡下,却被逼退了三步。朱月心得势不饶人,接使“神机九式”,双掌如刀,雪蝶般的飞舞,将对方逼至门口,蓦地收拳,嘻嘻一笑,一跳间玉手撑在墙顶,双腿一蜷,到了墙上,招手道:“我进去啦!”呼地落在庭内。
“天下国家可均也,爵禄可辞也,白刃可蹈也,中庸不可能也。”朱子泊倒提一剑,边诵着《中庸》边踱步行至庭央,正待一舞,以解久读后的倦意。见朱月心自墙上飘然落下,活似个夜入民宅的女飞贼,暗光下朝她斜眼一笑,意思是有门你不走,偏偏跃墙而入。朱月心瞥见他的目光,有些发窘,讪讪地道:“你看什么看。”朱子泊道:“女盗英姿飒爽,好俊的身手。”朱月心脸上一红。这时杨蕾心关了门进来,便拉起她的手,道:“咱们走,不要睬他。”
朱子泊见二人去了,剑锋一正,舞将起来。未及半刻,忽听门响三声,便去开了,迎入八人,却是公孙不败、西门中天、南长生、侯吐嫣、金慕花、金昊天、陈勾和樊瑞。他不见楚木燃和东方求苦,问道:“楚道长和东方道长呢?”公孙不败道:“事情有些紧急,不便多说。”径直入府,叫齐了所有的人,让董辰绢带着所有的孩子往安道全住处暂避,自与七人客厅坐定。
董辰绢带着一行人刚去,朱府的斜对面旋即现得三人,是两个道士和一个女尼。风吹着吹着,仿佛渐渐在变得凛冽。楚木燃好几次大声嚷嚷,认为离亥时尚早,要进府去歇息。东方求苦不允,认为秋风师太一定会提早到的。
过了酉时二刻,楚木燃才不再吭声,只听到风的呼啸。
酉时三刻,风势不减。静平自出现到现在一直没有说过半句话。
亥时整,风势依旧。忽然一道黄影掠过,奔袭楚东二人。二人认出来者是秋风师太,却不知她为何会突然发难,连忙起掌相迎。四掌一对,秋风师太顺势越过,青锋一亮,疾削二人后脑。二人及时回身,两剑同出。三剑相抵,除了东方求苦那把铁剑质地较厚,其余两把皆弯曲如虹。
三剑一离,秋风师太落地,稳如泰山。楚东二人则退了三步,以剑撑地方自站定。楚木燃三枚火龙镖打出,秋风剑划一圈,火星阵阵,尽数击落。楚木燃再要发镖,东方求苦拦住,问道:“师太不是已经试过我们功夫了么?”秋风师太冷冷地道:“功夫是过关了,可人心难测啊!”东方求苦一愣,正待要说,嘴已半张,却见对方到了静平背后,一边按背推拿,一边道:“贫尼酉时三刻就到了,却不见敝徒吭过一声,动过一下,原来是你们两个搞的鬼。静平,他们怎样对你,你自己明白。”话一完,静平便可动弹说话了,却没有作声。
东方求苦见计划败露,拉起楚木燃就走。方自过街,五剑齐至,原是静芸、静黎、静霞、静慧、静韵围堵上来。东方求苦伸手一推:“师兄先走!”楚木燃跌撞入府的同时,他身转一圈,凭着手中厚重的铁剑荡偏所有来剑,正待进府,斜刺里跃出个老僧,枯爪探胸,忙舞剑成团,依旧没能封住来爪,心想这回必定遭擒。哪知来爪欲进还退,袖风扫处,落下三枚火龙镖。东方求苦知是楚木燃出手阻敌,趁隙进府。但危险并不算完,秋风师太趁这些许工夫已追在了二人的背后,剑锋甩处,剑光笼罩。二人回身应战,破鞋和五尼三面围到,又陷窘境。
就在这时,三枚袖箭破空袭到,一排刻刀呼啸而至。破鞋回身将麻袋抡得半圈,袖箭都插在了上面;秋风师太回头连劈数下,刻刀散落一地。这当儿工夫,清忠、董辰绢、安道全、皇甫瑞、金大坚、乐和、萧让、燕青一个个跃进府来。当下,燕青对静芸,安道全对静黎,乐和对静霞,静慧和静韵夹攻皇甫瑞,董辰绢力斗伤势未愈的破鞋,都算是匹敌。清忠、楚木燃、东方求苦、金大坚、萧让五人围攻秋风师太一人,却稍显力不从心。静平见师父占了优势,也就没有上助。
如此一大群人在庭院里群殴,金鸣交加,惊动了客厅八人。西门中天一马当先,几个起落进了庭院,高声喝道:“都住手!”震枝摇叶,暂时制止了混战。破鞋听这喝声,中气充沛,即知他的内功造诣,心想面前这女子已然不弱,再加上这人,今天的结局兀自不好说了。秋风师太对这喝声也颇有震意,心道:“我想这些埋伏当中,除了无臂头陀、双枪女子本领不小外,怎么个个都是泛泛之辈,原来还有高手坐镇。”
二人各自揣摩间,其余七人也陆续到了庭内。秋风师太突然见到这么多道士,不由吃了一惊,想今天对头的声势不小,目光匆匆一扫,见庭内身着道袍的共有十人,也就没有马上想到蓟州九龙。破鞋却已手心捏汗,在她耳边轻声道:“师太,这一喝震天者想必就是龙门派掌门许迎川了。”秋风师太道:“不会吧,许迎川哪有他这样年轻。”破鞋道:“师太莫要忘了,他们龙门派有三本镇派秘籍,其中一本就是《紫阳心经》。凡是练了经上所载的神功者,容颜少衰,青春长驻。姓许的练紫阳心经远不止十年八年,只怕已臻入化境,能年轻一半的岁数,不足为奇。”秋风师太听了,立刻枯容变色,心想是啊,“九龙”加上他们的师父不正好就是十人,黄皱的面孔上开始泌汗了,就好像腌干了的瘦肉也会出油一样。一时间,两人都把西门中天当成了许迎川,把樊瑞算在了“九龙”之内,却不知真正的许迎川已经和他的师兄丘镇山前往华山去了。
秋风师太虽然紧张,毕竟是一派掌门,定力甚高,没有慌得昏过了头。仔细一想,这十个道士若都是无名小卒,要逼他们交出智明是万万办不到了,但如果真是许迎川和蓟州九龙,倒可以理服之。于是倒过剑来,躬身一礼,说道:“几位鹤驾,武功不凡。敢问是何派贤者,尊姓大名?”这时公孙不败已身列八人之最前,还礼道:“贫道龙门派公孙不败。蓟州九龙齐聚在此,敬候师太多时了。”显然,他这么说无非是想告诉对方,他们“九龙”都到了,你秋风师太最好识趣些,知难而退。
秋风师太见他没有提及许迎川,不禁讶异,试探道:“蓟州九龙,侠名流长。‘南七刃,北九龙’,虽然江南七刃名列诸位之前,然依贫尼愚见,论本事还是你们‘九龙’强过他们一截。令师许真人的武功更是高深莫测,剑法出神入化,不知他老人家现在可还安康?”公孙不败心中笑道:“自古冠名,都是南先北后。‘南拳北腿’、‘南能北秀’,直至今天的‘南七刃,北九龙’,概不逢外。论年纪,只怕师太也并不亚于吾师。你又何必这么穷尽口舌、绞尽脑汁地歌功颂德。”遂道:“家师闲云野鹤,不屑来此喧嚣尘染之地。师太一行的金驾,就由我们师兄弟九人恭候了。”弦外之音就是,不需我们师父亲自来,就是我们师兄弟九个便能对付你们师徒一行。
秋风师太探知许迎川没来,心头还是挺沉的,饶是龙门派掌门不在,蓟州九龙齐聚,也是一边倒的局面,更何况还有那个最难对付的智明,却不甘心就此放过。想唯今之计,只可文取,不可武斗,须想方设法说退“九龙”和他们的帮手,孤立智明。沉思片刻道:“四大佛山,争鸣已久,武林举知。今天贫尼和破鞋禅师要与智明做个了断,还望诸位遵守武林公约,莫管闲事。”这话一出,果然教公孙不败觉得有些词穷。他龙门派是享誉江湖的大派,他本人又是“九龙”之首,总不能厚着脸皮强词夺理。
这时,安道全发话了,说道:“话虽如此,但你们普陀、峨嵋两派攻人家一派,未免有仗势欺人之嫌。”公孙不败接道:“不错,纵使比武争锋,也用不着逼得太绝呀。”秋风师太早已想好了对词,面对唇枪舌剑,兀自镇定,提声还道:“普陀、峨嵋联手对付五台,实乃智明所迫。他智明不光以本门武功对付我普陀,更自他两个俗家弟子那儿得到了杨家枪和桂英刀。允许他携以两派武功于一身,就不容我们二山联手?公孙道长,你口口声声说我逼人太绝,殊不知他智明从五台山一直逃到这里,怯避不战,又不肯宣布让出魁位。这等耍赖之举,可是一介大师所为?”
公、安二人一时难以措词,只得缄口。西门中天接道:“据贫道所知,杨家枪乃五郎杨延德五台山出家时所留,桂英刀是六郎杨延昭之子杨宗保和其妻穆桂英上五台山探望他的伯父时留下的。师太为了在言语上争胜,居然不顾史事,信口拈来,可是一代高尼所为?”他突然指出秋风师太言语中的谬误,确实起到了奇兵的作用。但秋风师太老于世故,纵被弄了个措手不及,稍缓片刻便即定下神来,说道:“贫尼身在空门数十载,疏于史事,一时错言,现得道长指正,不胜感激。然而智明得杨家枪、桂英刀是事实,贫尼邀请帮手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西门中天也没话好说了,只有沉默。秋风师太略等片刻,见无人再言,便道:“我普陀与贵派释道两家,既无恩怨,也无来往。请问,几位何必因为智明与敝派互相开罪呢?”“九龙”互望,想她说的不无道理。
安道全道:“师太所言极是。但在下已经答应了智明大师照顾他两个徒弟,所以还请师太莫要与两个孩子为难,有什么事找智明去好了。”秋风师太心头一动:“难道智明不在这里?”回问静平,“你可亲眼见到过智明?”静平答道:“回师父,弟子只见到杨氏兄妹出入朱府,却没有见到智明。”秋风师太“哦”了一声,二指捋眉,垂首沉思,良久道:“诸位,智明当真不在?”安道全道:“昨天就已经走了。”
破鞋见她又陷沉思,知是在冥想对方所言是真是虚,提醒道:“师太,智明若在,此刻必已现身,决无看着我们说服他的帮手而袖手旁观之理。”秋风师太闻言长“咝”一声,倒吸了半口凉气,心道:“好个智明,将两个小儿留在这里故布疑阵,自己却已金蝉脱壳!”再思片刻,终道:“诸位,请恕贫尼叨扰。告辞。”
东方求苦连忙道:“且慢。恳请师太准许静平还俗,成全良缘。”秋风师太忖道:“事情没办成,倒索要起人来了!”待要驳回,念及刚与“九龙”缓和了关系,划不来二次闹僵,心想你刚才这般对待静平,她现在焉肯相随,于是问道,“静平,你是想还俗跟着这位道长,还是继续留在悲华寺随为师学艺?”
静平六神无主,扑通一跪,行泪挂面,哽声道:“师父再造之恩,弟子没齿难忘。师父教诲,弟子终生铭刻在心。还俗之后,一定经常来普陀山烧香敬佛,看望恩师。”秋风师太一声“你”,甩袖重哼。她开口先问,不想得到这样的回答,反悔已然不及,气得长眉微颤,眼皮直翻。
东方求苦喜不自禁,跑过去匆匆一谢,就要去拉静平。秋风师太出手一拦,说道:“道长休要心急,贫尼还未同意呢!”东方求苦道:“怎么,师太要反悔?”秋风师太道:“俗话说得好,来而不往非礼也。贫尼若恩准静平还俗,道长得了实惠,可曾想过帮贫尼一忙?”东方求苦怔了怔道:“但凭师太吩咐,贫道尽力就是。”秋风师太当即唤好,说道:“敬请赐换杨氏兄妹。”东方求苦“啊”的一声,心想这不是故意为难么,忙道:“这事由我大师兄说了算,贫道做不来主。”这下轮到秋风师太说这句话了:“怎么,道长要反悔?”东方求苦无言以对。
公孙不败道:“智明已去,师太尊身,犯不着和两个小儿过不去呀。”秋风师太见留不住静平,这才想到趁势置换杨氏兄妹,一来好博回面子,二来也可以用他们引智明现身,便道:“贫尼要这两个孩子,意在引智明现身,决不会妄加伤害。各位尽管放心。”
很显然,得不到杨氏兄妹,她是决不会准许静平还俗的。一时双方各自沉默,都在想着对策。忽然,秋风师太眉间露得一丝得意,郎声道:“闻公孙道长‘新’创了一门阵法,恰好贫尼也有一门七星同悲剑阵。既然大家都想有所得而不愿有所失去,不如来个比阵赌人好了。”她兀自说得信心满怀,自然就是因为一个“新”字。
公孙不败想这办法不错,俯首思量,九宫八卦阵新成,还不曾练熟,而对方的七星同悲剑阵早已名成江湖,然以九对七,“九龙”又是个个强于她门下弟子,就算不结阵硬拼硬打,也足过五成胜算。正要约时应战,金昊天拦阻道:“师兄莫急,待我问个清楚。”上前一步道,“师太,静平已成赌注,而且她本人也愿意还俗,倘若列在阵内,恐怕不太好吧?”秋风师太道:“是不太妥当。”金昊天道:“那么师太麾下只剩五名弟子,如何结成七人剑阵呢?”秋风师太道:“这个不劳道长担心。”金昊天视线顿时落在破鞋身上,心道:“这老僧若是顶替静平上阵,己方胜算只怕不足五成。而且听老尼的口气,似乎底气十足。他两派联手能将智明赶下五台,破鞋想必对老尼的剑阵已经十分熟悉。这样一来,胜算就更小了。”略作一想道:“敝阵初成,尚欠默契。三个月后我师兄弟九人当齐往贵寺拜会,师太你看如何?”秋风师太忖思:“我门下弟子俱不如你们,又是以七对九。三个月之后,你们阵法练熟了,贫尼的剑阵如何还胜得了你们。”当下拒绝:“贫尼追捕智明在即,没有耐心等上三个月。”沉吟一声又道,“三日之后的巳时初刻,城外小苍山顶,我等恭候九位大驾。逾时不来便算弃战,贫尼也就带着静平不辞而别了。”于“静平”二字说得甚重,并且说话时冷峻的目光自东方求苦身上掠过。
东方求苦被她这么一扫,心立刻吊了起来,目光却直落在静平身上。金昊天道:“师兄放心,我们会尽量争取的。”见对方要走,忙道:“师太留步。”秋风师太转身道:“还有何事?”金昊天微作一顿,说道:“敢问师太,如果我九人自度没有把握与师太的剑阵一较高下,另请高人前来破阵,作数否?”秋风师太心想,对方所说的高人最可能的无非就是许迎川或者智明,而这两人并无单独破阵的实力,放眼天下,能够单独破七星同悲剑阵的人寥寥无几。这些人要么极为自负,要么清心寡欲,譬如他龙门派的叛徒丘镇山、西夏平东王爷李乾铮、方刚去世的少林掌门洪逊禅师、故世已久的长白仙翁,几乎不可能来这喧嚣嘈杂的京畿之地,三日期限,他们如何能请到人来,于是道:“只要贵方不以多欺少,但管请人来破阵。”金昊天闻言,不露声色,心中却喜:“东方师兄,小弟已有胜算。”应道:“我们九人结阵破师太的七人剑阵,难避以多对少之嫌。三日之后,点苍山顶,自有高人前来领教!”秋风师太顿时紧张起来,但也怀疑对方是可能是在故弄玄虚,硬道:“贫尼恭候大驾!”率众离去。
东方求苦和静平之间的事一经公开,如花招蜂。朱月心已经缠了他大半天了,要他具体“坦白”。东方求苦烦不过,又不能对一个少女凶,好在现在性情已然大变,将心事一吐也不失为一桩快事,于是趁练阵休息的时候讲给她听:“我与衣萍萍水相逢,一见钟情。只可……”朱月心忙不迭地打断道:“衣萍是谁呀?”东方求苦的确不善于讲故事,忘了先说人物的姓名,道:“衣萍就是静平么。”朱月心“哎呀”一声道:“我是说衣萍叫什么?”东方求苦这才明白过来,道:“衣萍姓平,叫平衣萍。”朱月心若有所思地道:“噢,怪不得法号叫静平。”
东方求苦继续道:“只可惜,当时我一心专于功名,中了武举之后便离开她来京殿试。本想就算不能夺得武状元,至少也可榜上有名。但是……”说到这里忽然脸色铁青,咬牙切齿,含怒欲喷,“这武考,并不是光凭本事……”朱月心接道:“还得看背景?”
“对!”东方求苦道,“殿试分韬略、马战、骑射三项,采取一对一的淘汰。我虽不擅骑射,但凭借韬略和马战过了第一轮。可到了第二轮,那对手三样本事都不错,骑射胜了我,却在马战上输给了我。评定韬略时,我感觉答得略比他好,却被判负。”朱月心插道:“感觉好可不一定好哟!”东方求苦道:“对,所以我当时也没在意,想等下一届再从头来过。”朱月心呐呐地道:“那静平阿姨要等到什么时候?”
东方求苦轻叹一声:“说的是。”继续道,“公榜那天,我碰上了我那对手,他悄悄地对我说他得了榜眼。我听了,虽然不服,却也没放在心上。但他或许是高兴过了头,有意炫耀,又对我如是说道:‘兄弟,你三样本事两样胜过我,却还是输给了我,道是为什么?’我问为什么。他道:‘你第四样本事不如我。’我问第四样本事是什么。他笑着拿出四个金元宝,塞在我手上,道:‘明白了吗?’便要走。我方才醒悟他所说的第四样本事便是贿赂,于是扔了元宝,与他当街打了起来。他本来就不是我的对手,我们打了十几个回合,他被我打倒在地,却引来巡街的官兵。那官兵头子本要将我们两个一起抓了入狱,我那对手自称已经是榜眼了,拿不得。”朱月心插道:“所以你被关进了大牢,他却逍遥法外。”
东方求苦道:“不是。那官兵头子起先倒还公正,说当街斗殴,不论是谁,都得押后待审。我那对手便又使出他的‘第四样本事’,指着地上的金元宝,诬蔑我抢他的金子,并且对那官兵头子频频使眼色。官兵头子会意,拿了地上的元宝塞在怀里,说什么赃物收缴归公,指定了我就是强盗。我分辨未果,很是无奈,本欲抗捕,但想抢几个元宝也不是什么大罪,顶多坐半年的牢,于是也就认了。不料我那对手非要致我于死地,托一个姓蔡的狱卒在我的饭菜里下毒。那姓蔡的狱卒为人正直,不但没有下毒,还把真相告诉了我。我既感激又愤恨,决心出狱之后一定找我那对手算账。”朱月心插道:“那姓蔡的狱卒是不是叫蔡福?”
东方求苦奇问道:“你怎么知道?”朱月心道:“不仅知道他的名字,还知道他的绰号。因为他就是我们水泊梁山的好汉,‘铁臂膊’蔡福。可惜,”面现黯然,“他在江南战死了。”伤神片刻,“你看,”站起身来,“这就是他生平的一记绝招,‘铁臂挡车’。”说完皓臂横扫,打折了一根树枝,坐下续听。
东方求苦对她这招聊赞了数句,续道:“三个月后,蔡好汉又暗中通报我,说我那对手贿赂了府尹,给我定了个‘不满朝纲,毁谤朝廷’的罪名,三天后重审,欲予重判。”朱月心玉拳砸腿,愤道:“这等罪名最好定不过了,全由得他们信口胡说!”
东方求苦道:“第二天,好汉又来告诉我,说我的‘罪’加了一等,估计要判死刑。我听了,如遭五雷轰顶,几乎万念俱灰。不想当夜,好汉偷偷将我放了出来,然后让我把他打昏。我犹豫了一阵,终是照做,才得越狱逃跑。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凭着手中利剑,杀了我那对手和那府尹,当然也就成了通缉要犯。我不敢回去见衣萍,深怕连累了她,从此奔走天涯,四处躲避追捕。后遇恩师将我收在门下,遂遁入空门,这才结束了逃亡生涯,做了道士。因这些变故和经历,我也就变得沉默寡言,不爱理人,宛如一副行尸走肉。”
朱月心连忙否定道:“不,你寡言少语是真,却还不是行尸走肉。你嘴上不说,心里却一直惦记着静平阿姨,否则今天也不会旧情复燃了。”东方求苦笑了:“你懂什么叫‘旧情复燃’?”朱月心“啊”一声,红云过颊,答不上来。东方求苦起身道:“既然一直惦记着,情义从未泯灭,何谈‘旧情复燃’?”朱月心晓得说错了,不自然地笑了笑。东方求苦见那边阵形开列,知歇时已尽,道:“我要练阵去了,你自己玩吧。”
朱月心把故事回味了两遍,又觉得无聊起来,一个人去了小苍山,投石戏水,打发时光,很快就厌了。过吊桥时,见天边出现了两个人,却是花耀和徐锋,高声唤道:“喂,马上就要武考了。你们两个不好好地练,居然溜出来贪玩!”喊罢,方自看清二人反剪着金丝猴,又心疼地喊了起来。
二人到了近前,花耀抱怨道:“这畜生好烦,我和徐兄对练,它老是捣乱!”朱月心忙将猴子抢了过去,紧紧抱住,道:“不许你骂它!”花耀道:“它本来就是畜……你看,”退了一步,“又发起疯来了!”朱月心道:“它会叠被洗碗,不是一般的畜生。你不能骂它!”花耀不满道:“不能骂?你看,”指着自己的脖子,“都是它”不知不觉又进了半步,“抓的!”猴子展身一扑,奔面抓去。幸得朱月心及时抱了回来,否则花耀脸上真的要开花了,不过胸口还是被撕去一块衣襟,恼了,愤哼了一声,扭头就走。朱月心忙道:“是它的不是,你可以骂它。喂!喂,别生气呀!”花耀大步流星,头也不回。徐锋悄悄地道:“他气量小,不会回来了。”说完也去了。
朱月心摸了摸猴子的脑袋,带着责备的口吻说道:“你闯祸了,是不是?”猴子舞着双臂,“兹兹”叫个不停。朱月心也不管它叫些什么,背在身上溜达了一圈,一个人实在闷得慌,便取道回家。
她一进家门就想去敲朱子泊的房门,但见他正埋头专读,不忍打扰,也不好意思打扰,放猴子去整理房间,自在窗前趴看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要去打扰,心想找什么借口呢,忽然有了主意,轻轻地跳了进去。
朱子泊闻声抬头,笑道:“你又想做贼了。”朱月心佯装斥道:“哼,你不专心!”朱子泊道:“是你功夫不到家,实在跳得太响了。”朱月心毕竟是想拖他一起出去逛,连忙换说好话:“不是我跳得响,是你耳功大有长进。”来到桌旁,随便拣了一本《论语》,信手乱翻,纵目胡游,忽道:“都复习好了?”朱子泊确实差不多都复习好,但深知自己一承认立刻就会被她拉出去闲逛,却又不想骗她,于是岔开话题道:“承蒙女飞贼光顾,来我这里想偷些什么?莫不是看上了这些书?”朱月心眼波倏然一抬,眸子转了两转,把书一合,蹩眉含笑地道:“谁要偷你的破书,”随手扔回桌上,“本姑娘是来偷裤子的。”朱子泊两手一摊:“我这里有适合你的裤子吗?”朱月心伸双手取过一本《大学》,一边促顿娇躯,一边轻轻拍打着桌面,呜呜地道:“快拿出来嘛,快点呀。要不,”艳容一收,秀眉微轩,“我可要搜了!”朱子泊见过她闺房的布设,以前她父亲在,倒还像个模样,现在么,除了“乱”,别无它字可以形容,还真怕她搜自己房间,连忙打开橱门,那条翠绿色的裤子俨然在卧,叠得整整齐齐,取了捧到她面前。
朱月心撒了书,笑容绽放,两手拈起裤子,瀑布般的展开,方想细瞧,就见膝盖处两块补丁特别显眼,甜靥一敛,皱眉道:“哎呀,这么明显,怎么穿得出去!”两臂一叉,破的那面朝向对方。朱子泊望着她那略带失望和责意的娇容,嘴角拉向两边,无奈道:“我早就说补不好了,你一定要我补,我也只能补到这分上了。”朱月心明波垂下,似在沉思,忽然笑容一抬,兴奋道:“有了,我不会叫你的功夫白费的!”一边说一边匆匆把裤子收抱在怀。朱子泊急道:“嗳,小心别弄皱了!”朱月心好像没听到似的,“嘻嘻”一笑,飞燕般地跃窗而出。
朱月心回到卧室,随手将裤子往床上一扔。猴子正要过去叠,她一把抱了,说道:“今天中午我们出去吃好的。嗯,不要忘了给子泊捎一份。”经过庭院的时候,见花耀和徐锋正在对练枪法,杨再兴和杨蕾心正在单刀对枪,喊道:“大家辛苦了,我出去给大家稍一顿好的饭菜来!”其余三人都应声称谢,只有花耀在憋气,不置一词。朱月心连忙拽起猴子的手,强作了个抱拳的姿势,道:“快向人家道歉。”花耀这才舒服了些,说了些好听的话,意思是不甚介意。但猴子兀自张牙咧嘴,一直到朱月心抱着它出了门,看不到他为止。
朱月心抱猴出门,说道:“他到底哪里得罪你了?”猴子不能言语,只管兹兹地叫唤。朱月心把它放到背后,道:“你先睡一会觉,待我找家好店。”抄起秀发盖在它身上,只露出两只小爪子勾搭在肩和一条毛茸茸的尾巴垂在身后。
朱月心找了个不错的店,叫作“回头客栈。”所谓不错,就是指东西好吃且不太贵。她虽记着给别人捎吃的,却从不会忘了先把自己灌饱,当下要了一盘茄子、一盘芹菜和一斤牛肉,再要了两角酒,轻轻拍了拍小爪子,见没动静,却可以感觉到一股气旋在后颈上打转,知猴子已然睡去,便不打扰它做梦,自顾小酌,笃悠悠地吃在一边。
她一碗酒下肚,瞥见墙上的一口饰剑,道:“掌柜,您这口剑可是用来宰客的?”掌柜笑道:“迎客的。”朱月心又道:“本姑娘倒是不畏刀剑,可遇上胆小的客人,只怕连门槛都不敢跨进哩,还留什么回头客。”掌柜依旧笑道:“他没踏进本店,便不算客,哪里谈得上回头不回头。”
不过三巡,一白衣少年面带微笑地踱进店来。每一名客官都起身打招呼,低头哈腰的不在少数。朱月心眼波一抬,见了这人,立现笑容,却不站起,道:“高公子,你也会来这种陋店。”高纯抬臂指了指她,一个字一个字地道:“你又叫错了。”朱月心忙改口道:“是,大师兄!”正自记账的掌柜道:“我说朱家闺女,你刚才这话可不中听,而且损人损己。你若嫌本店破陋,又何必来此吃喝,岂不是自己打自己耳光。”朱月心回头笑道:“喔唷,我常来您这儿的,您还不容许我逞个口舌之快么。”掌柜倒过笔指了指,笑道:“下不为例。”朱月心笑道:“是,知道啦!”
高纯在朱月心对面坐下,道:“我说掌柜,她是常客,我可是稀客,怎不亲自过来招呼,多留一位回头客?”掌柜抬头一瞥,道:“本店从上至下,向来不越俎代庖。”说完即低下头,继续记账。与此同时,上来个伙计,热情招呼。高纯见这伙计有点恐慌,笑道:“爱屋及乌,恨人及犬。你家掌柜爱憎分明,与别处趋炎附势之辈截然不同,本公子佩服。”伙计听不懂他说什么,越发地慌张,平日那张流利如滑的嘴此刻竟是难以措词。高纯挥挥手道:“下去休息去吧。”
伙计退下,朱月心道:“什么恨人及犬。你义父纵然十恶不赦,你却不是一丘之貉,干嘛自贱为犬。”高纯道:“既然有不少人视我为犬,证明我尚不能出淤泥而不染。自贱激励,以退为进,不很好吗?”看了看她背上的猴子,又道,“将来有谁看上了咱们的京城之花,必然是爱花及猴了。”朱月心知他是在说自己,顿时脸涨得通红,低下头道:“高公子你不要胡说。”高纯道:“你又叫错了!”
少时,朱月心脸上红晕褪尽,道:“嗳,你还没回答我呢,你怎么会上这等破店来?”说及“破店”二字,自是压低了嗓门。高纯当然不会直言道:“看见你在这里,所以我才进来。”这样的回答太没品味了,于是如是道,“我匆匆路过这里,突觉口渴,想买碗酒喝,却是囊中羞涩,见师妹在此雅座,所以冒昧进来讨上一碗。”说完拿过她刚斟上的酒,一饮而尽,自觉特别舒服,得意道,“师妹你猜猜看,今天皇上封我了什么官?”朱月心对于封官毫无兴趣,斜睨着他道:“七品芝麻官。”高纯晓得她在说笑,也取笑道:“八十万禁军教头,就是你爹的职务。”朱月心何等机灵,马上反应道:“好啊,你讨我便宜!”娇拳挥起。高纯忙道:“不是教头,是太尉府兵马督监。”同时出手去隔。朱月心拳向一变,抢过空碗道:“你罗嗦了半天,哪像是口渴了,分明是嘴馋。所以说啊,你离出淤泥而不染——”用手比划着,“还差这么一截。”高纯忙道:“是是,师妹教训的是。我应该喝白开水解渴而不是喝酒解馋。掌柜,来碗水!”掌柜头也不抬,吩咐伙计道:“凉白开一碗,免费。”
伙计端水上来,高纯猛一拍桌子,吓得他水泼一半。连朱月心也有些艳容失色,以为他要开罪掌柜和伙计。然高纯却道:“谁不晓得京城诸店,白水值三文。本公子至今方知,唯这家酒店不染铜臭!”这回伙计大致听懂了些,去了五分惊慌,将剩下的半碗水端上,怯声问道:“容小的再去盛上一碗满的。”高纯忙道:“不用不用,半碗足矣。”喝了小半口便不喝了,辞道:“师妹慢饮,我还有事,告辞了。”朱月心道:“再见,不送。”
高纯方一站起,金丝猴突然转醒,蓦地穿出发帘,去势如箭,直奔他的面门。朱月心二次失色,伸手一抓,没有抓到。高纯闪身间抬手一叼,捏了尾巴。猴子扯声一啼,佝偻起身子去咬他是手腕。高纯收手一松,避过了咬,复又一探,疾若闪电,捏住了猴子的后颈,任其怎么挣扎也无济于事,看得一阵,掷了回去。朱月心接了紧紧抱住,在它头上轻拍两下,训斥道:“你越来越无法无天了,见人就咬!”转赞高纯:“师兄你武功大有进境耶!”猴子哪里听得懂,兀自向着高纯张牙舞爪。高纯匆忙道:“这猴儿野蛮得很,看来是无法让人爱花及猴了。师妹,少陪了。”说完,转身便走。朱月心慌忙道:“高……师兄,对不起了!”高纯匆匆一回,道声“不妨事”,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