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三回 龙泽园落叶留魂 洪庆堂艰难决策
作品名称:大宝华碑 作者:莱芜六月雪 发布时间:2022-08-27 07:51:33 字数:5066
诗曰:
聆琴妒月倚,
晨露扶雨雾。
人笑痴,春秋几度,
杨柳岸,
一饮未了湖水,
凉风徐徐,
寒夜凄凄。
繁华落尽,再回首,
无限忧思。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龙泽园里,曾经是长生之体的杨志勇(字仲真)也见老了,对面坐着的刁笛(字仲凝)早已发须银白。腊月冷清,看院儿里一片枯黄,独这两人对酌亭下,更显得冷情之至,老迈的眼神里,似乎又回到往日里在玄锡维(字穹高)身边下棋耍性子之时。刁笛捋须叹道:“咱们在哥哥身边耍性子、赌气之情景犹在眼前,不想,已五十多年了!”志勇傻傻一笑,眼里噙着泪花,不敢言语。刁笛含泪叹道:“这几日身子不大好,夜里也睡不安稳,倒是老梦见哥哥,是不是……”志勇捂住了他的口,含泪摇了摇头。刁笛一惊,杨志勇轻轻把手里的酒杯放下,起了身来,好一会儿才松了口气,喃喃叹道:“这次回祖庭来过了这个年,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回来了!”刁笛虽然耳聋眼花了,这句话听得真切,只是无以答对罢了。
酒后沿游廊穿过,二人相顾无语,到了红石谷,竹林里晚风飒飒,却增添了几番凄凉。走到一簇干枯的竹丛面前,刁笛忽然捋须傻傻笑道:“哥哥列入仙班,所托付之人,皆为保全基业付出了一生。而子康哥哥故后,未了湖部,却从此烟消云散了,想来那时我们并肩走来的兄弟。而今皆已故去,死的死、散的散,再无旧日风光,再不见往日热闹了!”杨志勇不明白刁笛为何突然能说出这番话来,心说道:“仲凝不是多愁善感的人,可是今天……”他拍了拍刁笛的肩膀,轻轻笑道:“今儿……到底是怎么了?”刁笛傻傻一笑,轻轻答道:“这几日老是梦见哥哥……”志勇一惊,刁笛竟道:“他列入仙班,去享清福去了,还会不会再想起我们?”志勇紧紧锁着眉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目下落叶飘零、沧桑倍至,杨志勇突然含泪笑道:“仲凝……”刁笛近前一愣神,闻志勇问道:“倘若不为这浮沉未定的基业,不为千秋万代的虚名,兄弟们或归隐山林,携妻、子、亲眷、友人畅游于山林之间,这时节享不尽的安乐、清逸,该有多好……”刁笛捋须一叹,点头道:“仲凝当年,不过为图兄弟们常在一处,能聚欢乐,哪知什么天下大事,高祖拔弟于市井、寄弟于大义,知遇之恩,生生世世、念念不忘。后追随他征战四方、雄霸山东、君临天下,如今的这一切是他给的,无论他给什么,弟弟都得将这天高地厚之恩,铭记于心、除死方休!”
当夜,兄弟二人煮酒痛饮,而深宫里的鸿武皇帝张勋(字怡泽)秉烛而坐,脸上早已写满了沧桑,不时服用金丹安神,执笔仙官秦炆(字建龙)近前拜道:“陛下,都子牌时分了,该歇着了!”张勋拿汗巾子擦了把虚汗,摆手叹道:“这一向,朕事事躬亲,从不敢轻忽懈怠!这几年为什么要从全国各地寻找修真朝遗留在外的王公贵胄……都想逼着朕放手,可是朕真放了手,这天下……究竟是谁家的?你也老了,你是看着朕长大的人,如今朕是皇帝,可山东还有个亚圣!有个一声号令就能使天下闻风而动的玄门!朕的心思……想必你不难明白!”
秦炆扑通跪下,拭泪奏道:“陛下,老臣明白,从主子爷在潜邸清修,老臣就伺候主子爷,御极至今,十多年了,陛下的心思老臣最明白。可容老臣说句杀头的话,几十年过去了,自从玄门还政,光武朝时就时时跟玄家较量,至如今……折腾了这么些年,谁又得了便宜?”张勋紧咳嗽了几声,凝眉起了身来,秦炆随道:“玄恩泽年逾八旬了,那玄孟真也已过花甲之年,纵然老奸巨猾、纵然他们能呼风唤雨,可还能有几日朝夕?与其和他们较这个劲儿,不如善保龙体,将来人去事远,老百姓眼里只有陛下,山东之患自然解除,那时兵不血刃便能回复山河,岂不是好?”张勋踉踉跄跄出了门来,打了个寒战系了披风,紧紧锁起了眉头。
天明时分,玄孟真(字如溪)扶着玄恩泽(字彦麟)正要到紫玄阁上香,忽有仙官近前拜道:“启亚圣、监会,龙泽园打发人来说,睿教主……睿教主今儿临明忽然直发虚汗,怎么叫也叫不醒了!”恩泽一怔,紧紧握着玄孟真的手含泪急道:“快!去龙泽园!”遂下阶乘了软轿,匆匆往龙泽园赶。进了门,胡泽宇(字梦允)、何晨浩(字梦然)、许鹏程(字梦予)早在廊下坐了许久,里间里榻前的杨志勇一言不发。恩泽急忙赶了过去,见刁笛脸色蜡黄,微微喘着粗气,紧闭着双眼,见志勇起了身来,近前凑在他耳边轻轻叹道:“彦麟看你来了!”这会儿那刁笛恍惚已返回光,果然轻轻睁开了眼睛,众皆一惊,便有伺候的丫头婢子们端上药来,却见那杨志勇摆手拦住了,只使了个眼色,便都随他出去,唯独留恩泽守在榻前。
出了门,才听杨志勇含泪解释道:“把药都端下去罢,看此时不大好,怕是回光返照的缘故,不如……留他们说说话罢!”何晨浩一怔,颤抖着双手坐在了一旁,胡泽宇忙从一旁取了盏茶递给了他。几片落叶飘过,看里头玄恩泽大抵也猜到了志勇的用意,也不多问,只拿汗巾子帮刁笛擦了把汗,自责道:“怪儿子想的不周,毕竟上了春秋,往后的年会,该让弟兄们陪着你来的,这会儿打发人去东海了,一来一回也得十来天,可千万要将养好金体!”刁笛听了微微一笑,方道:“自个儿的身子,我自己知道!我的儿,客套话不说了,我要去见你父皇了!”恩泽凝眉一惊,摆手笑道:“我的老叔,您老这是糊涂了,不能再称父皇了!”刁笛含泪叹道:“他在我心里,可是永恒的王!”恩泽听了不禁潸然泪下,摇头不言。刁笛方道:“这快三十年了,从咱们家让了国、还了政,可到底哪一天真正清净过?张家那些人……不放心咱们家,奈何?”说着松了口气,随道,“我知道你淡泊,其实也是不想和你父皇那样活得太累。说这些,没有别的意思,这几年我也看明白了,他们从光武皇帝、鸿武皇帝,或许再到下一个,根本没想着怎么励精图治,时时刻刻在想着的,无非就是怎么摆脱咱们家而已!”
玄恩泽看刁笛接连咳嗽起来,怕他呛着,便忙从身后随手拿了个靠枕扶他坐了起来,才娓娓道:“您老说的这些,儿子也不是不明白,可三十年都熬过来了,何苦来的?”刁笛一把握住了他的手,摇头答道:“若是你越这样,他们就越不放心你,何如?”恩泽一惊,刁笛随道:“或是彻底把权力交出去,任人宰割!或是真刀真枪干他一场,叫他们看清楚,咱们家一味忍着,是真的低调淡泊!你面前摆的,是不是只有这两条路了?”恩泽摇头叹道:“不是儿子不明白这个道理!这些年……阴谋、阳谋,他们都用惯了,咱们见招拆招,也习惯了,真要现在派人进京,监视皇帝,反误了咱们家让国的初衷!听说这几年皇帝的身子骨日况愈下,自从他有了皇子,张梦昂也不怎么出风头了,整日酗酒,弄得花天酒地,没有咱们家,他们也没什么好日子过。再熬一熬,世人把咱们家的锋芒忘了,他们也就能安心了罢!”
刁笛闻言傻傻一愣,落下泪来,心知劝不了他,不由感叹道:“或许……这便是能让咱们家恩荣永祚的绝妙之处罢!你这个亚圣,当之无愧了!但我老是觉得,这十来年太过于安静了!”玄恩泽强忍着泪水微微笑道:“您老这是骂我的罢!”刁笛含泪闭上了眼睛,缓缓躺了下去,恩泽惊道:“老叔?”刁笛蠕动着干裂的嘴唇使尽了最后的力气,娓娓笑道:“这一向……我怎老是隐隐觉得,这十来年的安静,再一动就必然是天崩地裂般的大动静呢!”恩泽紧紧锁着眉头,也不知何以答对,只也隐隐有着这样的担心。窗外廊下的杨志勇见不时有几片枯叶落下,明白刁笛已经去了,只抹了把泪,缓缓出了门去。
刁笛死后,何晨浩亲自护送其灵柩返回寿光安葬,但他在最后的日子里所担心的一切,最终还是都发生了。鸿武皇帝十二年,玄元一三三年冬,十一月十三日,鸿武皇帝张勋的三位皇子一夜间遇刺全部身亡,王栋才(字孟晓)以禁卫失职为由率部进驻大内,传言中整日欢天酒地的张雨(字梦昂)突然拿出兵符,接管了京郊各营的兵权。本来就惶惶不可终日的张勋内心的恐惧、绝望已经到了极点,从此彻底失去心智,开始了他疯狂的屠戮,文武朝臣在朝会上便被无故虐杀,一时间京城陷入混乱,天下震惊。
玄元一三四年正月,消息传到山东,何晨浩放心不下旧日的故交,匆匆到洪庆堂见胡泽宇,主动请命前往京师。泽宇力劝不成,仗剑拦在洪庆堂门口,含泪呵斥道:“年前仲凝哥哥临终已经说得很明白了,这十来年咱们家没有参与他们的纷争,而他们那边确实太过安静了,这一动,必定是天崩地裂!青鸟来报,皇帝已经疯了,此一去……谁能保全你的小命?”晨浩松了口气,轻轻走到泽宇面前,含泪问道:“哥……你就不累?”泽宇大惊,一时没了主意,凝眉难以答对时,晨浩方道:“那年从太行山回来,回想起老师和师叔的言外之意,这几年越来越觉得,也是太想咱们的哥哥了!”泽宇闻得此言,也不由得落下泪来,再回头,原来许鹏程也独立门外许久了。
这一夜,胡泽宇、何晨浩、许鹏程兄弟三人裹着鹤氅并肩坐在廊下,谁都没有说话,直到临明。忽然见泽宇松了口气,喃喃道:“仲真哥哥这会儿应该到嘉祥了!”许鹏程一愣神,晨浩叹道:“到底该怎么办,你是小雪豹旗旗主,上九旗的哥哥们都不在了,下九旗就剩下你们两位哥哥了,你排在仲真哥哥前面,你说了算!”泽宇起了身来,帮二人拍打去了身上的霜雪,微微笑道:“咱们这也算冷静了一夜,你说的那些,再给我几天时间罢!”说着便转身要走,临行时又转身嘱咐道,“昨儿下晌里头传出话来,彦麟闭关了,如溪也奉法伺候,内阁那边儿养病的养病、云游的云游,眼下都不在。你说得对,该我拿主意的时候了,但这两天你们先不要擅自拿主意,都老实儿呆在这里哪儿也不要去,谁也不要见,我会给你们一个说法的!”
胡泽宇出门径往赢汶河而去,哪里有什么决策和手段,只是迎着初春的寒风再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面前是逆流西去的赢汶河水,肩上是根本就拿不定的主意和突如其来的千钧重担。就近来到清陵,先进陵园拜谒赢玄监会左侍郎至上执义扬善慈仁哲行建元孝闵教主王振清,随后到陪葬陵拜谒赢玄孝章怀教主张国豪,忍不住低声饮泣道:“我知道你向来看不惯我,也从没喊过我一声哥哥,可咱们毕竟是祖庭一脉、名份早定的手足兄弟,今儿你哥看你来了,我给你磕个头,换做是你,眼下到底该怎么办,你给哥拿个主意罢!”阴风阵阵,直吹得胡泽宇睁不开眼睛,耳厢边传来一阵歌声唱道:“春风揽细柳,冬青润湖畔。枯松点点一枝愁,醉叹咫尺彼岸。冰雪干涸心又收,旧石洗尽为谁留,自知江山如梦,本就是,汹涌浪里不系舟。昂然不济凉风困,怎料笔过几度秋,终难回头。”
歌声唱罢,原来是虚空藏菩萨身呈宝色,顶戴五佛冠,右手持宝慧剑,左手握宝莲如意珠,冉冉从空而来。胡泽宇见状又惊又喜,哭花的脸上忍不住又流下两行泪来,急忙俯身跪拜道:“老师……”那菩萨摇头一笑,落了凡尘,近前宽慰道:“我的儿,起来罢!”泽宇抽泣着难以答对,好一会儿平复了心情,才抬头慢慢起了身来,听那菩萨微微笑道:“世人都说,我的学生只能掌管天下财富,济乐众生,我却不信!怎么的,你可让世人改了这个说法?”泽宇惊道:“老师?”菩萨道:“你跪在这里,他不会帮你拿这个主意的!才刚的歌,却也不是我唱的,我刚从赢汶河畔过来,见那里有人等你,快过去罢!”泽宇疑惑地锁紧了眉头,又见那菩萨一笑不言,大抵也猜到了,便躬身一拜辞了老师,匆匆往河畔赶去。待去远了,那菩萨不由叹道:“主意你不是早拿定了,无非怕日后难以相见,今既见了,都是命中注定,该了结的,你帮他度过这个难去罢!”
胡泽宇出了清陵,刚转过山坡,果然远远地看见河畔的亭子下有二人谈笑风生,不时抚琴相和,甚是惬意,正是玄锡维(字穹高)、吕辉(字梦竹)二人降临尘世。泽宇泪眼朦胧,一时间放慢了步子,止不住泪如雨下。锡维早看见了他,回望去,给吕辉使了个眼色。吕辉忙近前来迎他,边帮他拍打着一身尘埃,笑道:“快别这样,他见了心里难受!”泽宇便尽量忍住,平复了下情绪,含泪笑道:“陛下……哥哥,泽宇想你了!”锡维转身悄悄抹了把泪,起身笑道:“你个小疯子,突然间搞得气氛这么凝重,还真有点受不了,快快……把那眼泪擦一擦,过来……过来坐!”吕辉便拉起他到亭下坐了,才又劝道,“好了好了,你的难处,咱哥都知道了,这不是来看你来了?”说着又从怀里掏出汗巾子来帮他擦了擦哭花了的小脸儿,听锡维道:“幺儿和梦予,你既然都稳住了,也就……不见他们了!”泽宇凝眉惊道:“哥哥……”锡维摆手拦下了他的话,娓娓笑道:“既然决定了,不要害怕!你做得对,就放手去干!大丈夫为人处世,就该有这个担当。哥当初留下你,是本着此意,今儿特地带你辉哥哥来见你,也是本着此意!”泽宇听了拭泪抽泣道:“那他们也都是咱们的手足兄弟,我怎么忍心?”锡维倒吸了口凉气,喃喃道:“马上就都能团聚了,不是更好?”泽宇纠结的难以平复此时的心情,失声痛哭出来。这哭声撕心裂肺,正是个惊天动地一般,猛地打了个寒颤,原来是趴在张国豪灵前睡着了。欲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