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一回 老丞相拙计断九族 小皇帝默然换知己
作品名称:大宝华碑 作者:莱芜六月雪 发布时间:2022-08-24 07:36:40 字数:5536
诗曰:
三分霜后半点雨,
重逢路窄妒亲疏。
一切皆因私心起,
莫问事中谁无辜。
鸿武皇帝二年,玄元一二三年冬,十一月,大丞相汤涵(字一唯)病故,亚相任云(字道邺)继任丞相,统领六部。鸿武皇帝张勋(字怡泽)盯着眼前这位发须银白的老丞相,不禁也凝眉泄了气。任云看出端倪,躬身一拜近前奏道:“陛下可还在为玄门势大而忧心?”张勋轻轻笑道:“朕以天下养,管他势大是小,皆为臣子,何忧心耳!”任云闻言摇头一叹,环顾四下,见无人在,随道:“陛下这话,连老臣都难信服,何况玄家!”张勋心头一怔,凝眉问道:“朕知道他们家不乏奇人异士,纵使朕有这个心思,他还能忤逆不成?”
任云长叹了口气,摇头叹道:“玄门坐领山东、驾驭天下已历三世,近百年之久,陛下初登大宝,名为皇帝,兵马、人事皆在外人掌控之中,容老臣说句寒心的话,他们不反,陛下也奈何不得!”张勋听得愈发压抑,紧紧咬着牙关,不知何以自处,片刻方道:“他们想当精神领袖,笼络天下人心,朕忍了!他们拿着人事、兵马,诸事皆能左右,朕也忍了!他们还想怎么样?”任云道:“可这天下……毕竟是他们家让出来的,陛下忘了不成?”张勋急道:“怎么不说当初是他们家篡了张家的皇权?”任云一惊,急忙起了身来,到窗边往外望去,夜月静谧,于是回来低声叹道:“这样的话,以后陛下还当慎言!”张勋沉思片刻,方含泪道:“老相国若不助朕,枉为皇帝,朕何其孤零也!”任云便道:“陛下……”却没有再说下去,扑通拜在当下。
当夜任云出了宫,连夜放出青鸟,在密室召见三个门生,乃叹道:“玄贼盘踞天下久矣,虽不知是何缘由逊了位,毕竟已是臣子,今仍上欺天子、下驭黎庶,是可忍孰不可忍!尔等三人各自持本院书信、领天子节帐,分头出三门南下,到玉京去,那里是玄贼祖脉,可以天子的名义求见世外那些先天圣人,讨个说法!且记,事若不成,死也不能将此书信落入玄贼手中!”细看这三人,都是十七八岁,长的标致俊秀,乃是曹哲(字茱蒂)、薛剑霖(字嵘心)、萧烁(字叶诚)三个。闻得此言,都忙扑通跪在了地上,曹哲含泪拜道:“相爷但放宽心!儿三人虽不是大侠名客,然自幼蒙相爷养育,感相爷教诲颇多,何惧生死?”另二人也含泪点了点头时,曹哲随道:“此一去,或我兄弟三个一起亡命,断不敢负圣上与相爷天高地厚之恩!”任云见此情景,心中悲喜万分,含泪笑道:“何以言死,本院静候佳音!”曹哲点头拜道:“天道昭彰,岂容逆贼造次?儿此去必然功成!”
任云点了点头,将书信递给三人,扶了起来,随而趁夜色静寂,送三人出后门分散而去,任云捋须目送三人远去,不由长叹一声,锁紧了眉头。
又说南门外落叶萧萧的林间小道上,许鹏程(字梦予)早已静等许久,伏弓弩手等到凌晨,果然见薛剑霖快马而来,一时间乱箭齐发。薛剑霖腾空而起,躲开乱箭,一闪剑光,乃是许鹏程一个箭步刺来,剑霖后退躲开对打几招。功夫不及鹏程,三两回合便被打倒在地,于是心头一颤,趁势迅速将袖中书信塞到了一旁树叶下,便有兵将拿绳索将他捆结实了。远远的曹哲、萧烁见了,萧烁欲去搭救,被曹哲拉住了,因含泪叹道:“相爷吩咐国家大事在身,断不能乱了分寸!”萧烁急道:“可是二哥……”曹哲叹道:“你二哥会知道什么是大!”说着强拉着萧烁便悄悄去了。
看许鹏程已将薛剑霖擒拿回府,地下有狱洞,火把点亮,铁索垂悬,白骨零乱,一股血腥扑鼻而来。薛剑霖被紧紧的锁在墙上,纹丝不能动时,许鹏程踱步进来了,只紧锁着眉头,低声叹道:“我知道,你们兄弟三人是一起出来的,手里……自然也有任丞相的私谋罢?”薛剑霖咬紧了牙关,哼了一声不答。许鹏程微微一笑,摇了摇头,回头见有卫兵进来了,过来将薛剑霖锁下,按到石床上捆紧了。只听剑霖开口骂道:“玄贼才有私底阴谋,今日不幸被你拿住,要杀便杀,别妄想小爷会说什么!”许鹏程回头细看一眼,咬紧了牙关,轻轻叹道:“你死了,他们两个怎么会回来救你?”
一声声惨叫传出,狱洞里凄凉倍至,薛剑霖浑身血迹斑斑,手脚挑断,早已奄奄一息,微微喘着。轻轻再睁开眼睛时,已经力气全无,心说道:“大哥和三弟,这时间已经逃出京师了罢!”正此时只听见门开了,薛剑霖不看,却是进来一个淡蓝袍的年轻人,与他年纪相仿,水灵稚气,真谓是英雄出少年,十岁便有江湖称号无影针,邹润章(字梦祺)便是。薛剑霖以为是许鹏程回来了,只冷冷一笑,问道:“你玄门妄称仁义,如今施此奸计,便是自辱也!”邹润章凝眉叹道:“你是丞相义子薛剑霖?”低头细看他脚心上血渍之间隐约能看见一个忠字。剑霖见了一怔,低声问道:“你是何人?”邹润章摇头叹道:“不劳多问!”因从怀中拿出他丢弃的书信,随道:“信没有被玄门的人拿去,你的兄弟也已安全出京,丞相所托之事,不会有误!”说着便转身去了。薛剑霖含泪点了点头,孩子似的微微笑了。再看邹润章出门,瞬间挥手一掷,薛剑霖脸上的笑容定格,当即身亡。
次日许鹏程到了奥妙观,玄孟真(字如溪)正盯着院子里干枯的腊梅发呆,于是近前叹道:“我已看过,杀死薛剑霖的,是无影针!回来的人说,去林中寻找书信的人,怕也是梦祺!”孟真凝眉叹了口气,回头问道:“你老实说,我……是不是太贪恋与这些了?”许鹏程犹豫不答,孟真微微笑道:“父亲只让你来,却不说什么事!这会儿又让邹梦祺来做这些,到底是为了什么?”鹏程含泪叹道:“我说句话你可能不愿听,我只知道,他是为了你好,究竟为了什么,亚圣的心思,岂是旁人能想明白的?”孟真闻言一颤,手里的枯枝跌落,因咬紧了牙关,又捡了起来,低声叹道:“等汤一唯的丧事一过,咱们就回山东罢!”许鹏程点了点头,心说道:“或许这正是亚圣想要的结果罢!”
许鹏程回到同心阁,远远见有个黑影从高墙上闪过,因凝眉一怔,翻身追了上去。好身手夜色里恍恍惚惚,飘飘然追到清溪河畔,才见那人停了下来,急忙近前拔剑。那人转过身来,原来是邹润章,直摇头笑道:“你手里拿的是献教主的灵官剑,守得应是护教的本分,怎么……这是要弃了初心不成?”鹏程松了口气,含泪笑道:“没想到是你!”润章轻轻一笑,答道:“咱们一道拿了祖庭的宝匡出门,我那里面是空白页,想来你的也一样罢!原想去同心阁和你聊聊,今见你在他那里犹豫不决,知道你还没悟明白,也是怕你那里人多眼杂,索性带你出来了!”鹏程一惊,这才恍然大悟,含泪笑道:“我只以为我是糊涂车子,原来都一样,糊里糊涂走进这乱世里来,竟都不知为了什么!”说着话锋一转,随道,“不过有一样你猜错了,我知道亚圣是为了什么,这一点如溪已说了,忙完汤丞相的丧事,该回山东了!”润章心头一颤,松了口气点了点头,才又叹道:“只是还有件为难的事儿,咱们两个得做这个恶人了!”鹏程凝眉问道:“还有什么事?”润章道:“我只杀了薛剑霖,却放了那两个人出去,原也为了逼如溪就范,今既有了回山东的念头,还得赶紧把这里的事儿一摊子处理干净!”
正言间耳边厢一丝动静,夜幕中张雨(字梦昂)提着曹哲、萧烁的人头缓缓走来,邹润章大抵猜到了,因只问道:“你不走了?”张雨摇头一笑,答道:“走到哪儿不也一样?”润章便明白了,也不多问,沉思片刻方娓娓道:“便罢!道不同耳,你既把我们的事儿都做了,善后的事儿……”张雨答道:“此事不容操劳,这个坏人,还是我来做吧!”
当夜,张雨带兵提着三颗人头冲进丞相府邸,以清君侧为名擒拿丞相府上下四百余口,也不奏报,天明问斩于市,假天子诏令道:“大丞相任云,暗中挑拨皇室与玄门不和,图谋乱政,证据确凿,居心叵测。奉命,诛九族于市,再有物议者,按同谋罪论处!”然后进宫面陈张勋,且奏道:“逆贼分明巧言令色,欲挑起皇室与玄门不合,陛下怎知,玄门可以让天下,怎不会借以复夺之?望陛下勿以逆贼为念,乱了方寸,眼下时局,还不到摊牌的时候!”张勋闻讯大惊,却也无言以对,心中对张雨的畏惧油然而生,只倒吸了口凉气,微微叹道:“险些让此贼误了国家大事!”待张雨叩辞而去,忍不住落下泪来。
虽然邹润章再三劝说许鹏程不要回禀此事,但许鹏程最终还是回去说了此事。只见那玄孟真苦苦笑道:“怪我们看走了眼,原以为他张勋一心要当皇帝凌驾至尊,原来是张雨想当皇帝!”鹏程奏道:“亚圣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他们家的事儿,就让他们家自个儿梳理罢!”孟真点了点头,微微笑道:“你见过邹梦祺了罢!”鹏程含泪点了点头没有搭话,孟真方道:“我知道了,你去罢!还有,转告邹梦祺,你们都是高祖在册的兄弟,我知道你们都是为了咱们玄家,是我唐突了!你说得对,他们家的事儿,让他们家自个儿梳理去罢!”
又一个不眠之夜,张勋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榻上,只感觉手脚冰凉,蜷缩在空帏一角,不时又打几个冷战。慢慢起了身来,披了袍挂出来,径往后园去,寒月空照,何晨浩(字梦然)已在那亭下等候多时了。远远的张勋止住了步子,苦苦笑道:“我怎忘了,你也是玄家的人!”晨浩摇头笑道:“你不说我还真忘了,论辈分,亚圣还得尊称我一声小叔叔!”张勋道:“听说你们要回鲁中了!”何晨浩答道:“本来也是要回去的,以前是他想不明白,可而今……你也该明白了罢!”张勋点头叹道:“明白了,可都太迟了!你是赢玄大典上文教主在册的兄弟,是亚圣的叔父,是玄门最后一位教主,当真不能再拉我一把了?”
何晨浩闻言抹了把泪,低声答道:“这两年你把他的心伤透了,他是对名利看得重些,可无非就是怕丢了先人的脸面,真正威胁到你皇帝尊位的,早就不是我们玄家了,这些年亚圣低调淡泊、一心致学,但其实早把这一切都看透了,之所以不出手,就是为了让他自己悟出这个道理来。现在一切都明白了,何去何从,你们家的事,你自己拿主意罢!”说着躬身一拜,辞道,“一路兄弟,一路缘分!缘起则聚、缘尽则散,以前辉哥哥还会嘱咐我几句唠叨的话,那年他也不在了,这乱世……我也无意留恋了,保重!勿念!”说着转身便扬长去了。张勋几度伸手想挽留他,却没能说出口来,月光下这才看的何晨浩墨染水浸的慈眉善目,童心稚气,天真无邪的笑脸上露出两个酒窝,锦衫御靴、玉带金挂的必定是人上之人,只原是格外的平易近人。如今看淡了俗世而已,临行时不由得两行热泪直流,正如歌中唱道:“我本飘零人,聚散自不知。空不见前程似锦,却是年华虚度。枉一个千古梦,好一似,风花雪月。你去也,我来也。行有兄弟相随,安有佳人为伴。怎落得如此可怜!”这歌声忽远忽近,凄凉倍至,何晨浩走走停停,却不敢回头,直到消失在夜色之中。
清晨,片片雪花零落成冰,玄孟真、许鹏程才准备用膳,邹润章带一个白衣道童进来拜道:“俭教主跟皇帝摊了牌,启程回山东了!”孟真没有搭话,抬头见邹润章欲随道童退去,忙唤道:“你就不能坐下来好好吃顿饭?”润章含泪一怔,转身过来一起坐下,也不说话,端起饭来就吃。吃了几口,便从怀里掏出一朵干枯的野菊花来,含泪笑道:“我回去时梦然已悄悄走了,这是他留在章怀榭的,明年就是亚圣七十大寿了,就别让他再为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揪心了罢!”孟真凝眉倒吸了口凉气,捋须笑道:“是也!眼看我也年过半百了,折腾了这些年,图什么了?”于是摇头一笑,便道,“快过年了,咱们紧赶慢赶一个半月,应该能赶回去,先陪老头子好好过个年!”邹润章、许鹏程这才欣慰的松了口气。
再说何晨浩一路御剑到了太行,忽遇风雪拦住去路,迫不得已徒步进山。只见远远的那山前一缕白光,细一看,又像是有青烟飘起,于是越发好奇,自玩笑道:“这大雪天里,什么人点子比我还背,在这大雪地里烤火取暖!”近了些更听得有人划拳喝酒,腹中正觉饥饿,便急匆匆追寻而去。本来见那青烟起处,不过也就二三里路,可转了一个山头仍不见人,青烟起处,还在二三里外,说笑声也未见变化。晨浩这才觉得不对劲儿了,不禁握紧湛卢宝剑,锁起了眉头,不敢再前。听那说笑声忽然清晰了,抬头看去,原来是一胖一瘦两个须发苍苍的樵夫就在不远处那崖壁下的大青石上,一边烤火、一边对饮,于是松了口气,心中自然明白这二者亦非寻常之人,近前笑道:“年关近了,晚辈只不过急着回乡过个年,怎奈剑道叫这风雪拦住了,怎么的二位长者还要戏耍于我!”
那二位回头见了,瘦者不禁笑道:“我只见一头蛮兽划破天际,跌落尘埃,却不知是个什么。有心烤着吃了,又怕是个心疼的玩意儿,可怜见儿的,保不齐,却是来抢我的肉吃的!”何晨浩听得出这不是句随便的话,怕是还有什么深意,大抵也猜出这二者的身份,因玩笑答道:“罢罢罢,我只以为你是会吃的主儿,只当我看走了眼,看我这皮黑肉糙的,还烤着吃?”忽听得何晨浩这番搭话,倒让那二人相顾一愣,不知何以言对了。何晨浩这才噗嗤笑出声来,一个箭步上去坐在了他们身旁,果然是从那瘦者手中夺过一块烤肉来吃了起来。那瘦者愣了会儿,再抬头看那胖者只一个劲儿捋须大笑起来,便道:“你这和尚!快把你这徒弟带了去!翻了天儿了还!”
何晨浩听到这里,不由心头一颤,心底的最后一道防线终于被打破,泪水这才忍不住滑落下来。回望去,那胖者原来是代表绝对真理的五方佛之一,毗卢遮那佛大日如来;瘦者也不是旁人,已显圣虚空藏菩萨。晨浩出世这几年,贴心的兄弟们都离开了,独自闯荡在这乱世里,肩上的担子又大,难免心神交瘁。这时间突然见了自己的恩师,难免喜极而泣,只低着头一边吃肉、一边抽泣,压在心里这几年所有的委屈,在此刻全部化成泪水,挥洒在这冰天雪地里。
好一会儿虚空藏菩萨开口劝道:“我的儿,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何晨浩紧抹着泪摇头不言,菩萨道,“你脚下踩的那块地,是当日杨敏跪过的地方;你面前崖壁后面的涵洞,是当日王振清冻僵的地方,海枯金石脆,情比石头坚!这到底是个什么真谛,能让你弟兄们痴痴追寻了三生三世?”何晨浩听得言外之意,刚要抬头,又听那菩萨叹道,“张家抄了,这个时候,你还能回去过这个年不成?”晨浩凝泪一怔,惊问道:“谁家?”菩萨道:“张国豪,张家!”何晨浩吓了个激灵,紧紧锁起了眉头。欲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