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丧亲(3)
作品名称:太祖长拳 作者:文字侠 发布时间:2022-08-14 09:20:50 字数:11112
一条幽暗的胡同内,七个蒙面黑衣人正自攒头聚议。被拥在中间的瞧似首领,偏是不携寸铁。余者腰背上都有兵器:单剑、软鞭、短枪、子母刀、双板斧、流星锤。
两具窈窕瘦影,黑白分明,相距半引,掠过排排屋脊,向此迫近。黑影在前,几个起伏,风响微作,飘入胡同,落在那首领身旁。白影却自就近蹿上一棵高树,没无声息。
只听那黑影女子绵音嗲气地道:“王爷好福气哩!大内侍卫挂彩的不少,眼下几乎都集在阙门附近,深处必然空虚。此刻不趁乱杀进去宰了那大胖子,更待何时?”边上顶髻灰白的佩剑老者自告奋勇:“机会难得,王爷宜早定夺。若决心图取,贫道愿充先锋。”那王爷眉拧眸颤,伸臂轻搂玉人,踌躇稍顷,刹那决定:“富贵险中求,功在今夜。就请道长前面探路,大家随后,尽从偏墙翻入,一切小心。”
正待行动,背叉双斧的壮汉忽道:“晋王虽亦身手不凡,却未便涉险。止我等六人去宰胖子,宝姐陪您在外接应便是。”那黑衣女子目光微盛,旋即朦媚如雾,脱开怀抱,款款走近:“看你平时伧俗,这番倒想得周全。只是姐姐我并非仅凭颜色混迹于王府,”话间双袖齐振,一对分水蛾眉刺在手,四面敲击作响,“论本事何尝逊于各位……”
云娘虽在高处,却得字字入耳,既闻那首领被呼作晋王,立知是赵光义无疑,所谓的“大胖子”多半指赵匡胤,不料乃弟竟网罗江湖左道之士来行刺兄长夺位,惊愤之余复添深虑。她适才跟踪黑影至此,看这女子轻功甚佳,推测武功必具一定造诣,另六人若与大致相当,或仅差在特长不同,那么一会齐闯皇宫,以大内目前的松弛守备,恐怕防不胜防,故已打定主意,须尽除之而后去,但自己消耗良多,持疲惫之身以寡斗众,正面交手料无胜算,只宜耐心久候,伺机偷袭。
下面那女子想是自负色艺双绝,颇得王宠,斯刻借题发挥,在同伴面前侃侃畅言,一逞威风、快意。云娘视其与那壮汉近在咫尺,非但自己说得投入,磁声糯嗓、婷婷媚态更已将十四只眼球牢牢锁住,认定是出奇制胜之佳际,抽剑飘然轻落于三丈开外,即复一跃倏至,就刺壮汉背心。他形阔体重,八人中步法最数滞慢,此亦在对手意料之下,蓦睹众同伙悚然动容,目光齐刷刷的掠向自己身后,知险骇然回望,得见真相,移避已迟,不假思索抽取双斧迎砍。
这一瞬间,斧短剑长,左右俱皆劈空,剑尖却当胸刺入半寸。那黑影女子虽处近后,兵器苦短,隔山难救。使流星锤的汉子又矮又瘦,却隐在她背面挥振长索,带起两只小金瓜,绕过二人分打来敌双肩。
云娘尚自凌空,闪、退皆所不能,若撤剑回挡,一刺之势未深即收,效止于伤而终非致命,这番偷袭便就告吹。她弗愿功亏一篑,右手松脱,左掌随上,推击柄端,借力倒翔。两只金瓜胸前一声对撞,势尽而落,蛇柳剑却猛的贯入,翠刃透出阔背,复刺黑影女子。她未料对方有此机变,仗着体轻步捷,脊腰柔软易扭,连滚带爬险险的避过。后面那使锤汉子只因生得矮小,未能详见近前厢情景,净想着再起金瓜追打,甫正拔步上赶,急止不及,眉心吻上剑尖,与那壮汉一串儿倒毙。
众视来者初显手段,便夺两条性命,固是出于暗算,亦属难能可畏,聚拢莫敢分散。一人平枪指问:“你我素未相识,井水不犯河水,却有什么梁子?”另一人软鞭振声,冷笑:“就算以前没有,如今也已结下了。且通名号,看是何方高客。”赵光义道:“此乃吾兄党羽,大家不必废话,只管戮力诛杀,先立头功。”
这些全是亡命之徒,恃众欺寡,得令齐动。老道最具能耐,仗剑正面迫攻。短枪在左,子母刀居右,各走偏锋。持软鞭的游于外围,觑隙遥击。黑影女子则踏墙来回鱼跃,凭高俯刺,往往一连几个照面足不及地。
云娘空手无惧,久战未果,出语相激:“这位使剑的老前辈虽说艺在尔等之上,却也高明不了多少,可见有负光阴,一大把年纪都活在狗身上了。”那老道平时颇受同僚推重,此刻被她用岁数比低,情知是计,奈言属实,不由大觉窘愧,恚怒随生,招式弥狠,略欠稳健,稍顷被对方捉定一个破绽,双掌连环,逼退三步,趁势蹿脱包围,望胡同口疾奔。
云娘逃跑是假,引得五人齐追,渐分前后。老道功力最深,挟恨当先。黑影女子次之,并非脚程不逮,而是弗敢与强敌单独面对,哪怕仅只刹那工夫,也要尽量避免。
追逐间,云娘突然回纵,瞬息迫近,左掌逼开老道,右臂倏探,来抓第二人。黑影女子不愧练得一身上乘轻功,飞跑之际仍能见机急止,旋即飘退丈余,却感到一股极强的引力着落胸襟,不由自主的踉跄扑跌。凛知对方竟擅凌空虚抓,恐慌中奋腿倒跃挣抗,不想引力霎时削弱,只在左侧尚存些许斜势余劲,这一下猝不及收,犹似离弦之箭倒射疾出,且去向略偏,一头撞上墙壁,双手抵拒也是枉然,终究脑浆迸裂,香消玉殒。
那老道不明就里,以为对手会发虚劲驰击,心知此类绝技最为难练,能者极少,都是顶尖辈人物,惊骇中勉刺一剑,气沮力怯,狠辣与沉稳并失。云娘反身合十,夹定来剑,掌缘就势前推,触震剑托。老道虎口松动,剑柄跳脱出手,回撞胸口膻中穴,一时真气涣散,遍体僵滞。云娘随势运掌,斜下虚斩,剑刃翻转上来,劈面一个实在。
便此三招,又去俩敌,喜获称手利器。未暇正握,子母刀、短枪齐至。云娘艺高胆大,双掌夹剑与战,初觉不顺,弹指已惯,肘腕折转灵活,胳臂曲舒自如,仿佛象鼻摆弄细枝般轻巧随意。流光挥洒,越舞越快,渐渐难辨剑形,惟见一团银光衬着夜幕晃动跳耀。只听乒乒乓乓的金鸣声不绝于耳,二人刀枪高举过顶,竟给她迫得回落不下。此际云娘仅消沉剑攻取胸腹,对方应必不及,立马可以了账,但她正当耍得兴起,一味继续不停,谁又奈何。
深处执鞭者看得心惊肉跳,寻思:“天子有此高人护助,岂可行刺。吾错投晋王,若不早去,亡在斯须。”知赵光义就在后面督战,前复受堵,只得翻上墙头。云娘瞥见,跃过二人来追。他自忖脚程远逊,挥鞭缠定一处树梢,企图飞荡而去。云娘窃度乃鞭既作兵器,坚韧恐非易断,一剑掷出,斩落缚枝。适逢对方双手齐拽,全吃不上力,鞭杆子倒插胸膛,痛得龇牙咧嘴,蹲势未消,一个倒栽葱摔下,顶心着地,四面开花。
云娘暗说:“你自己死的,不干我分。”回视那两个,刀枪仍在狂舞,绕回正面一看,原来都闭着眼睛,笑叱:“喂,做什么呐!”二人睁目一顿,收势待攻,即复不约而同抛下兵刃,跪地乞命。
云娘道:“晋王阴谋逆图,尔等莫再襄恶,始可饶过。”两人喜出望外,一个指天发誓,一个咒地骂主。云娘道:“我数三百下,你们须得在此之内离城远遁。一、二、三……”两人匆匆磕头谢讫,起身反向飞奔,兵器也不要了。
云娘数未及十,望已深没,赵光义却不知哪里去了。甫拾蛇柳剑登墙四顾,二人脚下返经,齐声仰问:“多少了?”云娘佯怒:“如何又来讨死!二十七、二十八……”一人道:“里头无路,还请宽限几许。”云娘重数:“一、二、三……”二人不敢怠慢,复朝出口疾去。
云娘来回寻不见主谋,乃忖:“即令得之,也未便诛除,否则皇兄要不高兴的。今其爪牙尽失,短期内无力作难,我三五日便回,不复为患。”遂自心定,喊一声“好累”,足下轻点,几纵而逝。未久,一条黑影落在她原先站立之处。
赵光义目睹自己煞费苦心招揽的死士一旦皆丧,满眶忿恨交织成一片茫然,遥望阙楼灯火,顷刻坚定,纵身下墙,蹲至女尸旁,除其面纱吻过娇容,将那对分水娥眉刺取入怀中,就往大内而来。他自恃熟悉皇宫地形,从偏墙翻入,一路小心趋避,由于巡备暂弛,居然未遭察觉。
将至寝殿,才给一人发现。赵光义看是王继恩,心道:“你却来阻我。”使开太祖长拳与战三十招,不分胜负。王继恩拂尘既毁已弃,这当儿以鹰爪功对敌。时后宫遍传大内有贼,他奉命到此,方与云娘误会过,现见对方夜行衣打扮,又自认定是贼,出手渐快,蓦地抓下蒙面巾,失声道:“晋王!”
赵光义镇定如故,笑问贵干。王继恩道:“奴才受皇后娘娘差遣,前来拿贼。”赵光义道:“噢,我也是拿贼来的。闻讯迟至,未知皇兄安危,你我不妨同往寝殿一探。”
二人本具私交,三言两语,各释惕疑。王继恩鉴视仪容,辨听弦外之音,说道:“奴才深知王爷素怀大志,只是有些事情终须自为,旁人不好代劳,也不敢插手。奴才未便久留,甫思一计,仅供参详。”稍顿即续,“与其鬼鬼祟祟,莫如堂堂正正,若求掩饰,一副盔甲足矣。”正巧一卒单过,被他扑到身边,断喉致死,横置于地,回头告谓:“今夜有贼,死伤难免。王爷取则行顺,奴才后宫敬候佳音。”就此失陪,作揖倒退,没进黑暗。
赵光义迅速除下衣甲盔帽自己换上,以血和泥抹面易容,藏妥尸体,径来寝殿,果然一路无阻。门口那两个仪仗班侍卫依旧叉斧僵立,昏昏在梦。赵光义暗幸:“姓王的见地非凡,我若还是夜行装,这里焉能相近。”从容上阶至前,闻鼾见状,摇之不醒,窃唤:“此又天助我也!”便拔一斧踏进,未几步慌返:“不可不可!”交还插定,原样而入。
须臾,北风乍作,零星飘雪,顷刻即猛。良久,阶上积起半寸许,俩侍卫盔顶尽白。君臣还至,望景对叹,就待钻过。赵匡胤忽发判断:“斧刃方向略改,似乎让人动过了。”高怀德道:“宫娥、黄门进进出出,多有碰撞,皇上不必甚疑。”
赵匡胤道:“今晚被你两个一闹,防备混乱松懈,恐有不轨之徒乘机,还是小心为妙。”遂取一斧在手,入问花蕊,得知并无进出。高怀德道:“风大雪紧,想是给刮偏的。”
赵匡胤道:“有这等事?”提斧四处巡走,高怀德只好持枪跟随。片刻,里里外外搜过一遍,连浴室、茅房都看了,未见丝毫异样。赵匡胤心中略定,传设一宴,称要君臣共饮,但使花蕊侍席行酒,将其余人等尽皆屏退至外殿守候,当夜禁止出入。
高怀德以为宋祖感念他这些日子长居宫中伴护,今晚虽说事出误会,惹下大麻烦,却也着实辛苦,故而特赐殊待。赵匡胤实际只想藉此睁目达旦,是以推病浅酌,也不许对方喝醉,但陪自己叙旧提神,可毕竟年事已高,适才又外出累了一场,熬至子初,倦极难支,便道:“朕欲就寝,惟恐小人乘乱,烦卿亲自督典侍卫,四面防备,任谁不得擅入。”
高怀德酒酣耳热,豪情万丈,出纠数百人,分作八队,两队把门,其余四近巡逻,自仗金枪,当阶立雪。那两个昏睡侍卫早已醒觉,被他斥骂一顿喝退。
布置停妥,就见一群大臣隆隆拥至,称欲面圣。高怀德朗声道:“皇上卧病休息,刚才吩咐过了,谁也不准进见。诸位欠召入宫,有失体度,姑念一片赤忱,法不责众,且宜速去。”
群臣弗退,闹哄哄的各陈其词。最后由沈义伦独道:“皇上因病罢朝,迩来数日。我等久别圣颜,今闻大内骚乱,特来探望。如不得见,心甚难安,后将何以理政?”
高怀德道:“乱已平,皇上无大碍,适才还与高某对酌。”沈义伦道:“终须见上一面,始敢退出。”高怀德道:“莫非信不过我?”沈义伦反问:“高节度久未上朝,何释我疑?”
僵逾半刻,薛居正道:“我等但求一见,不必非得入殿惊扰,只消皇上遥遥一站,自然释疑。”高怀德看这些大臣年老者居多,须发多已斑白,此刻风吹雪打,全无退志,有所感动,便叫侍卫入禀。
稍顷传来圣谕,自称龙体欠安,命都散去。高怀德趁势言送:“皇上执意拒见,高某奉旨阻挡,开罪莫怪。诸位还是自行退去的好,免得令我为难。”卢多逊道:“传言不足信,尚请陛下亲临。”群臣哄然附和,还教那侍卫捎话。
如此,外边的坚持,里面的懒出,累那侍卫往返了十多趟。赵匡胤固为天子,终究难违众意,虽已上榻入了被窝,也只得重披衣袍,由花蕊持灯侍行至天井,畏避风雪而止,却以玉斧击石顿地,发出各种异响,铿锵嘹亮,权答群臣。
侍卫出告:“皇上斧声应对,以示健在,叫各位大人速去。”群臣面面相觑,却听沈义伦道:“斧声谁弄,我等不知。”便也一齐重复:“斧声谁弄,我等不知!”侍卫无奈,返禀这八个字。
赵匡胤见法子不灵,整衣欲行。花蕊轻谓:“臣妾有计,不须陛下冒雪经风。”遂自举灯深退,照得圣影斜长,延伸出殿,虽然形态模糊,依稀还是宋祖轮廓。旋听侍卫回报:“群臣别无疑问,只怪影子不动。”赵匡胤笑道:“要动还不容易。”当下挥舞玉斧,四面击打做响,是为“斧声烛影”。
侍卫去而复返,喜禀群臣渐退。赵匡胤回赞花蕊:“好做!好做!”侍卫误会是口令,出殿遥谓:“皇上有谕,叫各位大人好做,好做!”群臣一时莫名,即听卢多逊道:“好做便是好自为之,皇上叫我等用心处事,勿负圣望。”于是纷纷朝殿作拜,口宣遵旨之类。
去讫,殿周围安静如故,再无打扰。赵匡胤回室就寝,须臾鼾声若雷。花蕊一旁侍坐,片刻不离。虽是尽心情愿,但黑暗中百无聊赖,久之困倦难当,便即伏案小憩。赵光义伺机于龙榻之下,头顶鼻息隆隆,早觉皇兄熟睡,苦于眼前那双玲珑绣足不曾走开,未便现身。捱近四更,他深知天亮之后万事俱休,再也按捺不住,把心一横,滚出床底,喜视二人皆在梦乡,摸定一支蛾眉刺,就待奔喉扎落。瞥见娇躯直起,慌忙改向蹿上,左手急捂朱唇,右手执刺抵及颈侧,逼至墙角低谓:“噤声,否则没命!”
花蕊一直时寐时醒,此刻疲意尽去,满目恐惧,微光下愈显楚楚动人。赵光义痴痴一怔,暗想当年的天下第一美人至今风韵犹存,枉自己十多载渴慕惓思,现才得以闻香聆息,贴近如斯,可惜对方或已相认,灭口势所必然,心念甫动,转到背后紧紧拥抱,吻颈舔腮,吞芳吐浊;右手依旧利刃威胁,左手开始肆无忌惮起来,初尚隔衣游窜,旋即层层伸入,摩挲肌肤,贪享难舍。
花蕊委屈承受,臊热中蓦觉敏感处遭到侵犯,失声尖叫,挣脱魔掌,踉跄跌出。赵光义亦醒,慌里掷偏蛾眉刺,擦过玉耳,撞响炭盆,急追上前,于后颈背补击一拳。花蕊“嘤咛”一声,晕倒在地。
赵光义惊魂未定,转视床头,闻鼾心宽胆大,摸出另一支蛾眉刺,蹑手蹑脚走近,看准咽喉插落,即感手腕一痛,兵器已被踢飞。原来乃兄假寐,此际方始发难,复一脚将他踹退,跳下龙榻,拳掌连环紧迫。
赵匡胤尚未辨识来敌身份,反而处变从容,太祖长拳气势恢宏,尽显威力。赵光义拳法有所不及,但恃年轻,本自略高一筹,却因做贼心虚,弃使家传熟艺,只用滥学于左道之士的阴毒招式,东鳞西爪,不成章法。
斗须臾,赵匡胤一招“铁杵臼蒜”,肘撞头盔,敲山震虎,却也因此吃痛止追。乃弟晕退数步,刹那清醒,心中大凛。他不明殿内情况,惟恐有人闻声赶至,希图速胜,至此重操旧技,真相毕露。
赵匡胤睹罢“金枪刺喉”、“利刃分身”、“鹤翅单展”,骇呼:“三弟,原来是你!”急还一招“单锋贯耳”,“你终于向我下手了!”赵光义避过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二哥莫怪!”
赵氏一门,父讳弘殷,五子匡济、匡胤、匡义、匡美、匡赞。匡济、匡赞早亡,赵匡胤登基之后,赵匡义改名光义,赵匡美改名光美,以避“匡”讳。依照排行,二人故此相称。
续斗一阵,双方各怀顾虑,逐渐战成平手。赵匡胤自度体力远逊,久持不利,滚过案下欲拿金拐,不料却摸了个空。赵光义笑道:“早知你这里有暗藏,我进来时业已撤去了。”
赵匡胤怒起,蓦觉头晕,急扑床头取药待服。赵光义挥拳迫近,攻势愈紧。赵匡胤无暇启塞,毒发渐重,踉跄中踩到一个软物,便就跌倒。花蕊痛醒,以身相护。赵光义一脚踢开,夺瓶掐喉。赵匡胤面皮紫涨,哑呼:“高……怀德,救……我!”
今此一唤,他生平三度听闻。第一回,他出手了。第二次,他自惜身命,违了本性。这一趟,他自己呼出,却已无助。
卧室深建,即令正常叫喊,亦难传及前殿。赵匡胤并非不知,实是暗示。花蕊会意,起待开门出逃求救。赵光义暂释兄长,将她揪发执回,见赵匡胤已起,一把推撞过去,教二人齐跌入墙角,说道:“哥哥休要虚张声势,我纵然再笨,至今也该明白,附近并无人手。”
花蕊扶天子倚壁坐定,惊问:“他如何叫你作哥哥?”赵匡胤怒极反笑:“彼乃晋王,今欲弑兄篡位!”花蕊啊的一声,骇然不能相信,旋即泪出,转首规劝:“晋王,你怎可骨肉相残!快速罢去,莫铸大错!”赵光义道:“事已至此,我还有第二条路好走么?”遂将药丸尽数倒入炭盆,弃瓶重拾蛾眉刺,步步逼近。
赵匡胤眼看生命已被火焰吞噬,万念俱灰,见花蕊爬上前磕头哭求,拽回身边道:“不必讨饶,朕死尚有皇后主持大局,他休想坐享龙位。”赵光义笑道:“皇兄自以为大臣拥戴,宝座稳固,却不知有时候小人物才是关键。后宫总管王继恩乃我亲信,那里的事都不曾相瞒。”
赵匡胤听得虎目放光,旋复黯淡,喟然长叹:“罢了,江山多半要落在你的掌握之中。幸非外姓,又是同胞,总算免蹈五代覆辙,未足深惜,该是我陈桥兵变的报应吧。只是尚有四条建议、三项请求,乞迟动手。”赵光义道:“长话短说,莫图拖延。黎明之前,大事须定。”
赵匡胤道:“昔于讲武殿后立一‘封桩库’,别于内府,岁用之余尽入之,俟足五百万缗,用以赎取燕云。辽若不从,始可转作军费征讨。胡虏鼎盛,切莫轻攻。”赵光义道:“赎取有损国威,吾誓伐之。”赵匡胤愠道:“第一条你就不听,遑论其余。”赵光义道:“昔未尝惧,如今地广民众,财力倍增,何须自轻。”
赵匡胤知他素来主战,眼下自己失势,不能一味勉强,乃谓第二条:“汴京固然繁华,复具漕运之利,奈与北方仅一河之隔,少险多平川,前线如若有失,敌兵长驱直进,易攻难守。汝当力排众议,迁都洛阳,复迁长安,挟崤函之阻,以为久固。”赵光义道:“说来说去,你还是畏辽。”赵匡胤道:“国家初振,蜀中未稳,四夷环伺,不及前唐盛世。长安地近两川,坐当秦陇,据之一能掌控西南,二可致力西北。今党项虽悍,远逊契丹,族非一统,未知国家事,正宜待机攻取,断辽手足,然后挥兵东向徐图,恰合先易后难之理。”赵光义道:“迁都弟本无主见,只是群臣一向反对,未知将来如何。”
赵匡胤又说第三条:“你虽然跟了我十多年,却久居京师,少历边事,日后如逢战局,未宜插手专擅,委良将当之即可,更勿效我御驾亲征。”赵光义不悦:“兄小觑我。”赵匡胤怒骂:“竖子好大喜功,我每一句话你都听不进去,只怕国势至此将衰!”赵光义道:“兄长自恃能耐,看不起我和四弟。难道不按你的策略,我就坐不稳天下吗!”
赵匡胤无奈,告以第四条:“你曾经两戏宫女,更尝强购民女为婢,事情都给我压下去了。日后为君,莫可再犯!”赵光义脸上微微一红,旋笑:“既得后宫,美色享之不尽,弟自会顾及体度。”赵匡胤道:“是吗?哼,但愿如此!”
赵光义催问:“建议道毕,却是哪三求?”赵匡胤轻轻拍了拍花蕊:“放过她吧。”赵光义一怔而笑:“岂非儿戏。”赵匡胤道:“我这里围墙高厚,以你的本事断难逾越,还须回走正门。高怀德就守在外边,只有她可以帮你引开他们。”
赵光义记起对方适才呼唤过高怀德,料非虚言,深深一凛,忙问:“她肯吗?”赵匡胤款抚爱妃:“晋王虽然不义,此举自古常有,朕亦好不到哪里去。”花蕊哽咽:“可你们是兄弟。”赵匡胤道:“因此你非但要助他出宫,更不能泄露今晚之事,以全我赵家名誉。否则,”语声转峻,“国家大乱,你便是罪人!”接下来却是说给两人听的,“汝本亡国之妇,所言谁信,事后切勿妄想替我报仇,只管安度余生便了。”
花蕊虽甚不平,莫敢不从。赵光义见她点头,暗忖此际权宜虚与委蛇,凡事先都答应过去,免得对方恨己太深,届时反悔倒戈。只听赵匡胤道:“光美生性和顺,胸无城府,不会似你这般,你也不必过于心狠手辣。”赵光义忙道:“我与秦王素善,必不加害。”赵匡胤问:“那么吾妻子儿女呢?”赵光义回答坚定:“我若斩尽杀绝,分明自示心虚。致乱之道,断不可为。”
赵匡胤道:“既如此,将瓶取来。”赵光义道:“三求已毕,何尚节外生枝?”赵匡胤道:“休急,我这是保你太平。”赵光义将信将疑,拾回药瓶反复观看,确定没有蹊跷,方自抛予。赵匡胤转递花蕊:“交给云娘,就说朕病情发作,来势凶猛,药尽犹不能制。”复言,“朕去之后,仅此一室之物陪葬,其余不必多费。”就叫点起一支烛灯,照视《剑侠仕女图》,潸潸泪下。
须臾,赵光义不堪忍待,上前扼喉催命。赵匡胤也不反抗,哑呼:“徐徐……用力,别弄出……血来。好,‘金丝缠腕’!”花蕊急置烛灯来救,拽臂叫阻:“晋王且住!再让他看一会!”赵光义挥拳待殴,转念不能得罪,松手后退。花蕊扶背抚胸,赵匡胤缓过气来,仍叫她去持灯照画。
良久,赵光义道:“丑时将逾,不能再等了!”近视天子似已气绝,蹲探鼻息,果真驾崩,庆幸中伸掌抚过僵冷的面容,令其瞑下双目,转见花蕊奔至,忙谓:“皇兄病逝,并非死于吾手。”
花蕊悲从中来,伏尸痛泣。赵光义寻回蛾眉刺,床下摸出金拐,插回案底置定,复将散落的物件一一摆放整齐,理毕房间,耐心等候玉人哭讫,然后抱兄回榻,铺盖停当,方与说话:“请嫂嫂遵照遗嘱,助我脱身。”
花蕊横了他一眼,淡问:“要我怎处?”赵光义道:“嫂嫂且趁泪迹未干,赶紧出告噩耗,使高怀德等入看。吾在天井藏身,伺机便能离殿。”花蕊暗骂一声“无耻”,厌见其人,开门速去。
赵光义潜回王府,换过衣装,假寐于榻上,未久闻王继恩夜访,喜不露色,匆忙出迎。对方坐也不坐,见面就催:“事甚急,随我入见娘娘!”赵光义一路兴奋,隐忍作昧。二人心照不宣,齐奔后宫。
皇后宋氏乍见他俩,慌问:“哀家叫你传唤德芳,岂带晋王至?”王继恩高声回答:“老奴窃度皇子们俱还年少,故请晋王主持大局!”赵光义趁势道:“皇兄猝死,吾甚悲切,凛思陈桥之事,恐为逆者所效,复念将士北征未还,可见内外交迫,情势错综,深虑后辈难荷重任,甘愿庶竭驽钝,承扶社稷。”
赵匡胤生前两度丧妻,当年最想扶正花蕊,但遭赵普反对,理顺词严,亡国之妇不配母仪天下,遂又新娶,改册宋氏。时她正值豆蔻年华,至今未满三十,历浅识寡,智短质嫩,遇变六神无主,未争就服,欠身妥协:“似此亦罢,吾母子性命俱托于官家。”
官家即皇帝便称,赵光义闻之大喜,脸上依旧一副肃悲神色,现不过添上几分慈恳,近前虚扶:“勿须担忧,大家共保富贵。”目光向两边一投,也是说给周围听的。王继恩连忙带头跪拜,余皆伏地称颂。赵光义腰杆一直,回谓平身,顿觉扬眉吐气,不由飘飘然。
次日治丧登基,改元太平兴国,是为太宗。群臣中难免有腹诽者,奈事已成,谁尚出头。纵是沈义伦,也上表避讳,去“义”作沈伦,得与薛居正共加仆射位,薛为左仆射,其为右仆射。赵光美生平再度易名,改称廷美,继赵光义之后做了开封府尹。连那哑巴杨义,值此也改叫杨信,领建武军节度使。等等事情,不一而足,总之是太宗频频将前朝重臣升官进爵,以固众望,一如乃兄代周建宋之初。惟北征将士意向暂时未明,此诚最虑,假如诏令班师,深恐一起回京作乱,若任由攻灭北汉,又畏惮他们以太原为根据,因知曹翰并非太祖亲信,遂先单独召还这一支人马,试探军心。
时曹彬、刘光毅一路坚守石岭关当辽,闻讯动摇。刘谓曹曰:“新皇持疑,我等退或不退?”曹彬回答:“擅退则彼惧,不退愈见疑。”刘光毅急问:“如之奈何?”曹彬道:“全在将军。”刘光毅道:“你主帅尚且无计,我能做甚?”曹彬道:“将军与今主名里一字相同,本当去‘光’作刘毅,表奏避讳,以示臣服。不过似此简改,皇上未须回谕。莫如彻底更换,请赐一个新的,则两下释疑。”
刘光毅颔首呼妙,书毕一道折子,叫人飞骑捎往京城。曹彬道:“半途恐为敌军所截,多去几份,方不致石沉大海。”刘光毅赞他仔细,自己不厌其烦誊抄。
曹彬喃喃庆幸:“终得还家矣。”遂令多备旗帜,当晚插遍关上岭间,以为疑兵,连夜就撤。刘光毅莫名相问:“诏未至,何故擅走?”曹彬道:“潘美在南,必先去矣。我等北据孤关,若不早动,一旦汉军纷至,腹背受敌,宁有活路乎?俟抵边境,再候不迟。”
大军行过平阳之地,绕避太原城池。二将各分一半兵力,轮流掩护,稳扎稳退。过团柏谷,惊见死尸枕藉,多为自家人马。沿途问民,得知是遭刘继业之师追杀所致。
曹彬忍泪道:“素闻刘贼守城,惯擅奇出。以往历次交锋,鲜为所乘,从无今番败绩。潘帅老谋深算,岂独不防。何况彼人马数倍于敌,遇击小损或可,不应大溃如斯哉!”刘光毅道:“国家易主,想是他仓惶班师,以致有失。”曹彬道:“不然,其中定存蹊跷。”
行约半舍,猝逢汉军。混拼一场,刘继业见不能胜,兵少弗敢恋战,转撤西北。曹彬也不追赶,救下己方俘虏,询问主力情况,获悉党进、潘美等自率部将、轻骑南走,却把六七万步卒扔在后面,并使一路丢盔弃甲,抛遗辎重,分明故意求败。悲愤道:“吾本料彼有杨光义,谋必同我,岂知事令智昏,出此下策,不仁之至,糊涂已极!”
将及边境,太宗谕至,赐刘光毅名廷让,信中另斥党进、潘美丧师辱国,却赞二人退兵有方。其实,赵光义心中更喜党、潘自去实力,较诸请赐新名之举来得实在,从此倍加倚重。
期间,曹翰人马已先抵京。太宗亲自出城迎接,回朝议功,升赏极厚。当夜邀至寝殿,止君臣二人对饮。酒酣耳热,赵光义悄谓:“朕有一事,得卿谨办。”附耳告毕,一再叮嘱,“须等二人见过面之后,方可下手。切记,切记!”
时少林寺亦知赵匡胤归位,卒向天下宣布《太祖长拳》,遍请各大门派至少室山见证技艺,并遣长老数人,进京朝贺新君,顺便陈说事体。太宗寻思:“吾赵家拳法得入藏经阁,非止先兄一人光彩,诚乃举族之荣耀也。”遂下诏书予以承认,赐钱十万贯,命王继恩回访布施,参加见证大会。
深山古刹,因俗客倍增,渐失宁静。云娘心道:“人都死了,誉何足惜。”当日辞别方丈,离了少室山,途中见两个比丘尼佩剑并至,认出是师姐妹,自知两眼哭得红肿,羞于照面,转身改走僻径,一任背后呼叫连连,亦未回首。
到京入城,宫门受阻,原来玉章业已失效,于她却还是个纪念。来至郊外竹舍,花蕊正于门前徘徊,重逢对哭良久,各诉衷肠,取瓶示予,依赵匡胤遗嘱,谎言相告。云娘本就想如所谓,不过差在中毒与生病,当下并未置疑,一把火烧起此居,别道:“我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咱们日后再难见面,各自珍重吧。”辞讫,不顾挽留,毅然便去。
花蕊终究未吐真相,内心甚悔,对火独泣。一人忽跃到前,狞谓:“贱妇累我久等,受死吧!”花蕊惊叫未歇,即被来剑刺透胸膛,倒于血泊。临死前这最后一声,却得破寂传出。
若换了别人,早已听不见,但在云娘耳中,则格外清晰。她反身奔回,怒视凶手正将兵器在尸体上揩拭,鉴辨容貌,激愤填膺,口目喷火:“曹翰,我找得你好苦!”
凶手道:“我不是曹翰,曹翰是我爹,你认差了。”云娘风香人至,喝道:“你就是曹翰!”凶手分辩不及,同时心凛:“这么快!”剑已毫无回转余地,左手起拼一掌,臂骨折断,皮下穿出,痛得汗流浃背,拔腿就跑。云娘冷笑数声,一纵落即,探臂揪住后心,积恨叠怨此际暴发,未必都是对方的分,却尽施泄在他身上,当下功行五指,伴着厉叱全力一捏,登时血脉迸裂,泉突四射,连衣带肉粉碎。
凶手撕心裂肺惨号,倒剑欲经腋下朝后刺杀,被对方及时在肘上向内一推,尖锋入腹寸许,定臂急止。云娘大叫一声:“去死!”右手收回,左掌推背。凶手踉踉跄跄,一路跌出,扑上树干,单臂撑阻不住,利刃贯穿,垂首跪毙。
云娘了却一桩宿仇,悲伤依旧汹涌难遣,自问是否续杀曹翰,心想对方既丧三子,痛苦必甚深刻,姑容在世残喘,倘若日后又闻恶行,始再问罪不迟,便就抱起凋谢的花蕊,投入熊熊烈火。当夜潜至相府,将骨灰匣子书上姓名,置于薛居正床头,除此别无片言,倒给这老臣出了个不大不小的难题。次日飘然远行,一路凄迷不振,心头常思:“今当何往?或返师门,落发遁俗,权度余生?”此念久悬难决,却引着她径走东南。
这日风光明媚,江面上气象万千。临水待渡,岸边一群孩童正围住两只乌龟耍逗,叽叽喳喳,笑声琅琅。云娘见其中一个女娃,银装素裹,好像幼时的自己,忍不住走近身边,款抚对方的披肩长发,心道:“青丝多美,断之可惜。”随即折腰拾龟,衬天打量。
群孩哄然惊起,一双双稚嫩的小手高举林立,将她簇拥在垓心,吵嚷索还。云娘道:“乌龟有甚稀奇,你们见过大象没,比小猫小狗好玩多了。”群孩尽皆无知,顿时哑然。云娘遥指天南,讲述大象的故事。半晌,一个个都给吸引住了,期间接得双龟,也不再对这两只小物事感兴趣。
须臾有舟靠岸,云娘匆匆结尾,笑道:“现在阿姨就往岭南再养一头大象。”怎奈群孩围得紧,叫拦不肯放行,船夫又是个急性子,久等甚不耐烦,已自撑篙离岸,只得翩然跃出,落于船头。群孩蓦发一阵惊嘘,望之渐渐渺去,目光里满是羡慕之色,也不知是羡她能养大象,还是慕这一身美丽的轻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