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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作品名称:火红的杜鹃花      作者:晏子      发布时间:2022-08-15 20:27:02      字数:11958

  国庆节快到了,可是气氛突然变得异乎寻常的紧张,总参通知全军进入“紧急战备”状态。据老兵们说,以前过国庆节,只是要求“保持警惕,加强警戒”,从没有进入过“紧急战备”状态。所谓“紧急战备”状态,就是“局势极度紧张,针对我国的战争征侯十分明显,部队全员立刻到达工作位置,随时准备战斗”,这种状态,建国后共有过三次,即:抗美援朝、炮击金门和六九年苏联入侵珍宝岛期间。那么这次又是因为什么呢?三排长回山东老家结婚,新婚第三天就被召回部队;炊事班长“座山雕”回家探亲,人未到家部队电报已到,又赶了回来;上士刘玉林到安庆出差,接到命令提前归队。团司令部领导和各营、连干部不分昼夜24小时值班,全体人员要求随时保持高度警惕,以确保召之能来,来之能战......
  据说,这回是中央又揪出了坏人,但以前历次路线斗争也从未进入过战备状态啊。大家照例又在猜测是谁,刘洪湘竖起一根指头分析说,可能是总参谋长黄永胜出问题了。总参谋长是个“高危”职位,建国后22年已换过7任,其中就有4任是被打倒的,就连和毛主席关系很密切的罗瑞卿、杨成武也未能幸免。但以前总参谋长被打倒也未进入战备状态,就是六六年传言中的贺龙搞“二月兵变”也没有。淮海也认为可能是黄永胜出了问题,现在中苏关系紧张,“紧急战备”可能是防止苏联会趁此机会对我国发动战争。
  有一天,储义民悄悄告诉了淮海一个惊人的消息:林彪出事了。把淮海吓了一跳,这怎么可能呢!储义民说,他妹妹最近来信这么说的,他妹妹在北京三0一医院,妹夫是“叶办”的秘书。储义民说后很害怕,叮嘱淮海千万不要再对别人说。
  淮海注意看每天的报纸,国庆节那天,毛主席没有和林彪登上天安门城楼,北京也没有搞庆祝游行活动,这在近几年是不多见的,在以后的报道中,也一直没有出现“林副主席”和“亲密战友”这一类消息。十月上旬,开始传达中央文件,先传达到团级以上干部,而后又逐级传达到营、连、排干部,中央文件究竟是什么精神,听过传达的人都严噤其口。大家的猜疑更重了。这时一个消息在暗地里流传开来,说出事的是“双木”,团政治处保卫股立即来人追查,结果消息的源头追查到了营部书记汪前进身上,汪前进被关了起来,等待他的将是严厉的处分。
  终于文件传达到全体战士了,结果让所有人都感到了震惊,果真是林彪出事了:林彪原来是个阴谋家、野心家、反革命两面派,他“语录不离手,万岁不离口,当面说好话,背后下毒手”,大树特树毛主席的绝对权威,大搞特搞对毛主席的个人崇拜,企图骗取毛主席的信任。但毛主席早就将他识破,在给江青的信中说,林彪是借他这个钟馗来打鬼。在1970年庐山会议上,他又指使陈伯达、吴法宪等人跳出来,抢当国家主席。还在空军将林立果捧成超天才。在这以前开展的“批陈整风”运动,就是针对林彪的。为了抢班夺权,他制定了一份《571工程纪要》,企图谋杀伟大领袖毛主席,搞武装政变,阴谋被粉碎后,于9月13日夜间仓皇驾机出逃苏联,在蒙古温都尔汗坠机身亡。
  “战备”状态解除以后,全军开展了揭批林彪罪行的思想教育活动。“理论家”刘洪湘对林彪的“罪行”作了系统的阐述,他说:从参加南昌起义一直到最后“折戟沉沙”,林彪在历史上就是一贯反对毛主席的,在井冈山时,他只是个小小的连长,对革命前途丧失信心,革命意志衰退,带着人当逃兵,被陈毅抓了回来要枪毙,是毛主席放了他。后来他又写信给毛主席,怀疑井冈山的红旗究竟能打多久,毛主席为了批判他,写了《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一文。遵义会议以后,全党、全军都拥护毛主席的领导,他又跳出来反对,和大军阀、大野心家彭德怀勾结,要毛主席让出指挥权。到延安后,又反对毛主席到山西抗日的决定,主张到生活富裕的陕南去打游击,实行游击主义路线......”
  他不时斜着眼望望淮海,继续说:“......八年抗战,他贪生怕死,贪图享乐,小病大养,躲在苏联,回来后又不肯上前线,赖在延安。特别是在解放战争时期,多次违抗毛主席南下攻打锦州的命令,怕苦怕累,赖在哈尔滨的安乐窝,在辽沈战役中畏敌如虎,指挥部离前线几十里,直到毛主席批评他才把指挥部前移。建国以后,反对部队练兵,搞政治庸俗主义,用空头政治代替军事,说一枪打不准还可以打第二枪,其罪恶目的就是要把人民军队训练成效忠于林家王朝的私人武装。1969年他背着毛主席,签发了《林副主席1号命令》,就是试图实现篡党夺权阴谋的一次试探......”
  刘洪湘所说的林彪的历史,也都是从文件和报纸上看来的,但他用他的那些语言将这些内容极端化、妖魔化了,将林彪说得在历史上一件好事也没有做过。
  自上次和教导员谈话后,淮海就努力要改正自己不冷静的毛病,但刘洪湘的胡说八道,实在让他无法忍受,他说:“南昌起义时林彪就反毛主席,这是刘洪湘同志的一大发现?他是国防部长,不签发命令谁签发?是不是请你刘洪湘签发?真是笑话!你上次不是还为他的突出政治叫好吗,你为什么不把你的五好战士奖状扔到毛坑里去?”
  刘洪湘不再说话,望望成志刚,但成志刚没帮他说话。
  蔡凤楼发言说,林彪家庭出生是个地主,他参加革命的目的,就是想投机,篡党夺权,复辟资本主义,让人民回到旧社会,重吃二遍苦,再受二茬罪。
  林彪事件发生后,最扬眉吐气的是王安民,他说:“怎么样,几个月前我就说过林彪搞的是空头政治,那时中央都没有发现,我已经发现了,却受到了连里批评。”他要求连里将对他的“错误批评”收回去,指导员说,林彪暴露了,但突出政治是我军一贯的优良传统,是毛主席在井冈山时期创立的,到什么时候也不变。
  从十一月开始,十连二排到独山附近施工,那里又勘探出了一处铀矿石,矿石在山的岩层中间,要打坑道进去开采。他们居住在一个只有十几户人家的细腰葫芦形状的小山窝里,在小山窝东边的细长的山道入口处,临着那条向东通往六安的公路,公路向西两、三里处,就是他们去年宿营的那个独山小学。
  离开了军营,这儿的生活显得非常寂寞单调,每天除了施工、学习,业余时间几乎没有什么娱乐活动。小山窝里的日头特别短,吃过晚饭后,太阳就匆匆躲进了大山背后,夜幕笼罩了四野,仿佛回到了天地洪荒的远古时代,寂静中回响着淮海雄壮或缠绵的手风琴声。最奢侈的享受,就是偶尔到西边隔着一座山冈的六一0部队或更远一点的空军八三0一部队去看一场电影。每天施工后,满身尘土,没有澡洗,也只能每星期到六一0部队浴室洗一次澡。
  夜间施工休息,是淮海思念曙光的情绪最强烈的时候,在坑道黯淡的灯光里,他在头脑中一遍遍地回想着她那可爱的笑脸,那美丽的直看着他的眼睛和那银铃般悦耳的欢快的笑声,“她此时在干什么呢?睡觉了吗,还是又在给我写信?”曙光在信中告诉淮海,她到三营去过3次,一次也没有看见他,她很想念他,想见到他,和他说说话,问他什么时候能来看她?淮海又何尝不想去见她呢,现在曙光在他心中的份量,已远远超过了周玲,通信已不能让他的情感得到满足,他也有很多很多话要对她讲。但在基层部队,身不由己,上厕所都要讲一声,到卫生队看病,也要经过连卫生员和营卫生所同意。九月份,他曾和曙光约定,在水电站电影院后面的河岸边的小树林里会面,但到临期前一天,他们班被派去帮团部话务班到几十里以外的地方架电线,共干了三天,让曙光在那里空等了两个多小时。后来他们又约了一次,这次他事先和曙光说好,如果他到时没来,就不要再等;这一次他果然又没能赴约,因为他已在独山了,他想像着曙光又一次失望地离开时一步一回头的情景,心里真不是滋味。国庆节期间,安徽省黄梅剧团来慰问演出,在礼堂看戏时,他在人群中找到了曙光,曙光也在人群中找到了他,他们连坐在卫生队的后面,曙光坐在最前面,跟人调换位置,坐到了后面,虽然靠得近了,但也只是以目相视,没能说话。中场休息时,淮海走到外面,曙光也走了出来,站在淮海近旁,但外面有很多人,团卫生队曾临时在三营卫生所工作的那个夏茜也来到他们旁边,眉飞色舞地和曙光说话,用那双媚眼看着淮海。中场休息结束后,人们都进了剧场,他们没有动身,等待着说话时机的来临,哪怕能说上一、两句话也好啊!但夏茜仍不离开,曙光对夏茜说:“开始了,你不进去吗?”夏茜说:“我再待会儿,你先进去。”曙光说:“你不是要看王少舫吗?该他上场了,快进去吧。”夏茜说:“我今天头晕乎乎的,在里面觉得闷,你快进去吧。”淮海无奈地看了曙光一眼,从中间的侧门进了礼堂,曙光和夏茜也从前面侧门走了进去。
  淮海常常想起曙光对他说过的那句话:“不!我绝不离开你,你到哪里我就到哪里。”这让他很感动,他相信她说的是真心话。可是他也很清楚,他们之间的爱情,就像这大山里春天盛开的杜鹃花,花无百日红,迟早是要凋落的。这个情窦初开的小丫头,初尝爱情的甜果,将爱情视如生命,但她的家庭所固有的那种门第观念,会允许她和一个普通战士成为终身伴侣吗?自从认识曙光以来,他一直将自己当作保尔,将曙光当作冬妮娅,冬妮娅曾冒着全家被杀头的危险,将被白军追捕的保尔藏在家中,但最终她还是痛苦地离开了保尔。最让淮海感伤的,是保尔和冬妮娅的最后一次见面,那是他们分手两年以后的一次偶遇:保尔在一个修筑铁路的森林工地上做工,天上飘着大雪,天气严寒,一列客车停了下来,车上旅客被要求下车帮助铲除路轨上的积雪。保尔将工作分配给旅客,有一个穿毛领皮大衣、戴一顶羔羊皮帽的中年男人,非常愤怒地不愿意参加劳动,他身旁站着一个戴着海狸皮帽、帽顶上有一个小绒球的年轻的美丽女子。保尔认出了那个女子是冬妮娅。冬妮娅好容易才认出面前这个衣衫褴褛的人,就是当年与她刻骨铭心相爱的初恋的情人,她身旁的那个男人是她的丈夫,一个铁路工程师,在铁路局担任着重要职务,她正随丈夫到南方的一个大城市尼古拉耶夫去生活。扫雪结束后,旅客都回到车上,冬妮娅在路上等保尔,对保尔说:“我真没有想到你会弄成这样,难道你就不能在现在的政府里找一个比挖土更好一点的差事吗?”最后她连手都没有伸给保尔。淮海上小学二年级时就看过连环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上三年级时又看了这部小说,保尔从那时起就成了他心中的英雄,要高于赵云、李元霸、武松等人。保尔会拉手风琴,他也会拉手风琴;保尔会打架,他也会打架;保尔在铁道工地上挖土,他现在也在大山里挖石头;保尔是一个穷孩子,却得到了美丽、尊贵的官宦小姐冬妮娅的爱情,他是一个普通战士,也得到了将军的女儿宋曙光的倾心的爱情;保尔和冬妮娅那段曾一次次打动过他、让他无限感伤的爱情结局,也将会在他和曙光的身上重演。
  淮海也常常想到周玲,周玲才是他现实生活中的人。他觉得对不起周玲,良心受到责备,只能自我欺骗,用一种十分苍白无力的理由来求得心理的平衡:我与曙光并没有出轨行为,连一个亲吻、一次拥抱都没有,以后也不会有。周玲近来的来信,使他心中产生了一丝隐忧:周玲告诉他,住在她家巷子里、也在她们厂工作的一个叫周大胖子的女人告诉她,她们厂革委会主任——一个“文革”前曾任过县委书记、地委财贸部长、行政十三级的老干部——的夫人,看上了她,想她做儿媳妇。她母亲对她说:“你赶快应下这门亲事,不管她的儿子长得怎样,都不要再犹豫了。”周玲告诉淮海:她是不会同意的。那个夫人把她叫到厂办看过她一次,但当知道她家的政治历史后,就改变了主意。淮海问她:这么说你是在犹豫了?如果那个夫人没有改变主意,你是不是就要改变主意呢?他对她母亲的这种行为非常反感,当初是那样地巴结他家,现在可能又嫌他不是干部,要另攀高门了,到底是小资产阶级家庭,唯利是图。因此他在给周玲的信中,就带着这种责问的语气。周玲回信说,她这样告诉淮海,不是要让他放心吗?她在这件事上,从来就没有犹豫过,是她母亲这么说的。还有不管那个夫人改变不改变念头,她都不会同意的。她这种近乎信誓旦旦的话,并未能让淮海释怀,总感到有哪儿不对劲,他钻进了牛角尖,终于想明白了:她应该说,“我是不会变心的”,而不该说“我不会改变主意”或“我不会同意”这类的话,她的话好像不是在谈论爱情,而是在谈论一桩买卖婚姻。但想明白了这一点,又使他的心得到了宽慰:“不管她改变没有改变主意,这句话说明了她还没有变心。”
  一天,七班的唐学茂很神秘地把淮海拉到一边,对他说:“我刚才去西边六一0部队卫生所看病,那里面有一个女兵听说我是六0七部队的,就拐弯抹角向我打听你,她还知道你是十连二排的,你和她认识吗?”淮海想起了去年大年初一,六一0部队师部卫生所给他看病的那个女卫生员,唉!想不到她还记着他呢。
  冬天到了,大别山里又飘起了雪花,漫天飞舞,覆盖了群山、田野、村舍,好像要将他们居住的小山窝填平。淮海想到去年他们在独山时,也下了一场大雪。时间过得真快啊,转眼一年过去了,马上老兵退伍,新兵一来,他就成老兵了。可是,一年来他有什么收获呢?在这火红的革命大熔炉里,他没有被炼成钢,反而成了一个落后分子,连个团员也没能混上,他们这一批兵中还未入团的可没几个了。任中英是连团支部委员,在努力帮助他,但团支部书记潘长寿的工作,根本无法可做。
  元旦休息,淮海请了一天假,打算步行30多里去团部,无论如何也要见见曙光。路上,他搭上了工程兵六一0部队的一辆军车。他来到团宣传队,坐在宣传队宿舍里的一张床边上,眼睛注视着窗后团部卫生队的宿舍,但一直没有看见曙光,中午在食堂吃饭时,也没有见到她,可能跟随团首长到一营、二营去了吧。饭后他准备回去,李兰江说:“你等一下。”说着走了出去,一会儿回来说:“我们明天到通信总站去交流演出,你跟我们车子走,今晚就住在这儿。”淮海说:“不行啊,那就超假了。”李兰江看了看天,说:“看样子又要下雪。”淮海说:“下雪没事,说不定路上还能搭上车。”
  他冒着北风上了路,走出四、五里,风卷着雪花从灰色的天空飘落了下来,越下越大,雪花在脸上融化,流进了衣领。风也越刮越大,搅动着雪花咆哮起来。飞舞的雪花像一重重迷离的帷幕,遮住了大山、河流和道路,前面四、五步就看不清东西。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沁人心脾的雪的气味,让淮海感到兴奋。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他顶风冒雪,走到毛岔河时,天已完全黑了,离住地还有三分之一左右的路程。到独山镇时,已大约八点多钟,街上也已没有人,家家户户都关着门,他想买点东西填填肚子也没有。终于回到了住地,他没有到排里去销假,拍打着身上的雪,将一只伸长脖子、俯身冲过来咬他裤腿的大鹅踢翻,走进了伙房,3个炊事员已准备睡觉,炊事班副班长赵大发在给一只闹钟上发条,炊事员周庆书给他将饭菜热了一下。淮海坐下吃饭时,3个炊事员也坐在桌旁陪他说话。
  淮海问周庆书:“今天饭是你烧的吗?”
  周庆书说:“是的。”
  淮海说:“不像。”
  周庆书问:“为什么?”
  淮海说:“奇怪,没糊。”
  周庆书说:“你这家伙,那次就是你的破书把我的饭烧糊的。”周庆书最初当炊事员不安心,烧过几次糊饭,所以后来只要吃到糊饭,人们就开玩笑说今天肯定是周庆书上灶。
  淮海又说:“你知道为什么把你调进炊事班吗?”
  周庆书说:“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赵大发问:“他是怎么调进来的?”
  淮海说:“连里以前有很多人生胃病,都快影响到施工减员了。”
  赵大发不明白,问:“这跟周庆书调到炊事班有什么关系?”
  周庆书说:“你别听他胡说八道,从来说话都不正经。”
  淮海说:“你们难道没发现,自从周庆书调进炊事班后,许多人的胃病都好了。”
  周庆书说:“饭都塞不住嘴,通报批评一点也不冤枉你。”
  赵大发是六九年的山东日照老兵,他问淮海:“你到响洪甸去,没有回连里看看吗?”
  淮海说:“没有。”
  他又问:“在团部听到什么消息了没有?”
  淮海问:“哪方面的消息?”
  “今年退伍的消息。”
  “听说退伍名单已报到政治处,元旦以后宣布。”
  “知道我们连有哪些人退伍吗?”
  “不知道,反正我是‘一颗红心,两种准备’,时刻听从党召唤。”
  赵大发打了个喷嚏,摸了摸乱蓬蓬的头发,将像是镶了一道黑边的白衬衣的领子扣好,说:“你才当一年兵,哪轮到你。我已当三年兵了,今年肯定要退。”
  淮海说:“我看你退不掉,你和‘座山雕’总得留一个吧,‘座山雕’是六八年兵,年龄也比你大,要退也是他退。”
  赵大发说:“退就退吧,反正留下也就是再多当一年伙头军,又不会提干。”
  淮海说:“那也不一定,只要能不走,就有提干的希望,你看我们连几个排长和代理副指导员,原先在你们六五三二,都已准备退伍,忽然新建我们这个部队,都提干了。今年老兵退伍以后,代理副指导员取消代理,刘玉林就能当司务长,那你也就有可能当上士,当了上士也就离提干不远了。”
  外面风雪还在肆虐,窗台上堆积着厚厚的雪,仿佛要挤进屋里来,屋里灶上的大锅里煮着的开水冒着腾腾热气,另一个炊事员柏树森又往灶坑里加了一捧干柴,这里就成了这个寒冷的世界里最暖和的地方。淮海吃完饭,桌上的小闹钟突然响了起来,把赵大发吓了一跳,说:“我一听到这声音就紧张。这个破钟,早上不闹,这时倒闹得凶。”淮海看了一眼闹钟,说:“快十点半了,正好轮到我站第二班岗。”
  元旦过后,他们回连里听候宣读退伍命令,离开独山之前,淮海去了一趟六一0部队卫生所,想见见那个女兵,离开以后由三排来接替他们,以后可能就再也没机会见到她了,人家一直还记着他,还向人打听他的情况,怎么也得表达一下情意吧。他走进六一0部队机关卫生所,见有个女兵背着身体站在药橱前,他觉得那不是那个女兵的身影。这时,那女兵听到脚步声,转过身来,果然不是。淮海说肚子不舒服,叫她开了几片土霉素片,问她:“你是才来的吧?”
  那女兵问:“你怎么知道我是才来的?”
  淮海说:“我以前到这儿来过。给我开药的是一个高个儿的女兵。”
  那女兵说:“我们卫生所有三个女兵呢,你说的是杨丽华吧。”
  淮海没有见到那个女兵,却知道了她的名字,这是一个让他动心的名字,和他少年时代所喜爱的一个美丽的女孩子同名。他问:“她今天不在这儿吗?”
  那女兵说:“她到师部宣传队去了,要春节后才回来,有什么话我给你传达。”
  淮海说:“没有,我随便问问。”
  
  在退伍命令宣布之前,是去是留,大家基本已知道了,但每人仍然在认真履行职责,做好每一件事,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站好最后一班岗,是人民军队的传统。
  退伍命令宣布以后,被决定退伍的老兵们,不管是想走的还是想留的,都怀着对军营依依不舍的留恋之情。代理排长胡大荣,原本是准备提干的,但七班副班长“参谋长”将他毁了。原先,在二排的六九年兵中,还有“参谋长”和成志刚、庞根祥3人没有入党,“参谋长”估计今年年底他有可能退伍,为了能解决入党问题,他就给二排的党小组长、他的班长胡大荣买了一双尼龙袜子。他家里很穷,他一个月津贴才8元,而一双尼龙袜子就要3块5。党籍解决以后,他想想心里舍不得,但又不好去向胡大荣讨回,思来想去,就给指导员写了一封信,说他的尼龙袜子放在大包裹里被人偷去了。在部队里,小偷小摸是被视为“三大耻辱”之一的。指导员就召开全连大会追查,声色俱厉地说:“偷袜子的人赶快到连部坦白,否则被查出来问题就严重了。”但没有人去连部坦白,胡大荣压根就没有想到这事和他有关系。“参谋长”见事情闹大了,又去找指导员,说出了事情真相,年底胡大荣和“参谋长”都上了退伍名单。
  八班的4个老兵,除成志刚都退伍了。淮海和任中英、庞根祥相处得都很好,在班里几次开会“帮助”淮海时,任中英从未发过言,庞根祥发言时,也总是低着脑袋,没有严厉的上纲上线的话语。任中英没有上过学,到部队后学文化很认真,遇到不认识的字就记下来问人,字也写得很漂亮,淮海从家里带来一本《新华字典》,他见了很惊奇,常向淮海借,淮海就送给了他,并教会了他拼音字母。那是淮海上小学时用的旧《新华字典》,现在任中英退伍,淮海又将家里寄来的一本新的《新华字典》送给了他。在欢送老兵离队的茶话会上,平时不爱讲话的任中英发了言,他说:路淮海是个好同志,他的身上其实是有很多优点的,我们大家都看不到,总是盯着他过去的缺点不放,希望组织今后能多多爱护他、帮助他,早日吸收他为团员。
  七一年的兵虽然服役时间才一年,但十连也有三个退伍了。一个是五班的陆军,长着一张满月形状的大白脸盘子,一双眼睛又细又长,两撇小细胡子,就像动画片《大闹天宫》中的玉皇大帝,是一个什么都不在乎、“宠辱不惊”的滚刀肉、浑不吝式的人物。他天不怕、地不怕,在全团只怕一个人,这人不是团长,也不是营长,更不是连里领导,而是三营卫生所的秦护士。有一次,他去打针,慢条斯理、毫不害臊地把裤子脱到膝盖以下,被秦护士狠狠一针,疼得他跳了起来,呲牙咧嘴直叫:“啊唷唷,扎到筋上去啦!”后来,夏茜临时到三营卫生所工作,他揉着腰对夏茜说:“肾虚,唉,夜里睡觉做梦,流了一大片。”夏茜傻乎乎地问:“什么东西流了一大片?是不是虚汗,你每天晚饭后来,我给你注射葡萄糖。”他没有想到这个美丽的女兵会这样对待他,一时竟无话回答。自此,他像脱胎换骨成了另外一个人,努力要求进步,到卫生所来也规规矩矩。当时团部失了一场火,他在救火时就像疯了一样,不顾危险,在火里跑进跑出抢东西,为此受到了通报表扬,连里趁此将他树为正面典型,还将淮海的家庭情况移到他身上,说他父母都是建国前参加部队的干部,他到部队后有“自来红”思想,不求上进,屡犯错误,后经组织教育培养,彻底“脱胎换骨”,成了先进人物。可是,不久夏茜觉察到了他的居心叵测,气坏了,不再给他注射葡萄糖,并汇报了领导,领导禁止他再到卫生所去。他“兵痞”的本相又露了出来,继续死乞白赖地纠缠夏茜,闹得风生水起,组织只好将夏茜召回卫生队,给了陆军一个处分。从此他更加变本加厉,破罐子破摔,到处向人讲述他的“爱情悲剧”。连里多次给他机会想挽救他,但无论采取什么措施,都不起一点作用,只好又将他当做反面教员,说他自以为“根红苗壮”,骄傲自满,放弃思想改造,屡犯错误。淮海对此很恼火,因为这种说法让别的连的人,都将陆军当成了他,坏了他的名声。陆军是建阳县冈中镇人,退伍时,他送给淮海一个塑料面笔记本,说:“我们也是老乡,战友一场,留个纪念吧。我家里给我工作已经安排好了,在镇酱醋厂保卫科当干事,以后你来找我,我送你几瓶虾籽酱油。”
  另一个退伍的七一年兵是七班的唐学茂。唐学茂退伍,算他运气不好,“灾星”正巧碰到了他的头上。六班副班长苗粉喜,知道今年要退伍,提前到储蓄所将当兵三年积蓄的200元存款取出来,放在哪里都不放心,就揣在身上,夜里睡觉时取出来放在胸口。一天夜里起来小便,蒙里蒙懂,钱滑落到地上,被唐学茂起来小便捡到了。唐学茂把钱藏了起来。天将亮时,苗粉喜迷迷糊糊用手一摸胸前,钱没有了,立即大呼小叫起来。大家立刻起床,谁也不许进出,上厕所必须两人同行,早饭由人抬到宿舍来吃。指导员来讲话:“谁捡到钱,中午开饭前交到连部,可以从宽处理,否则,查出来作小偷论处,性质就不同了。”大家都干坐着。终于,唐学茂说要上厕所,由胡大荣陪同,到连部把钱交了出来。唐学茂平时和淮海、胥晓军关系最好,为此“参谋长”没少给他小鞋穿。淮海送给唐学茂30块钱,唐学茂不收,说这个人情一辈子也还不清。淮海说:“我不要你还。我没有多少钱,今年的津贴全在这里了,你拿回去买几只小猪养养吧。等我退伍以后,你有事上街来找我。”唐学茂听到“小猪”,面盆大的脸盘上像蛤蟆一样的嘴巴咧开来笑了。胥晓军也送给他20块钱。
  还有一个退伍的七一年兵,是三排十班的李小林。李小林的父亲和蔡凤楼的父亲都在县港务处,两家也是街坊,隔着一条小街门对门。每天早晨,两人一同在南门大桥下面的河码头边洗漱,一天,蔡凤楼的父亲问:“小林最近来信了吗?”李小林的父亲被水呛了一下,说:“嗯,来了。”蔡凤楼的父亲又说:“我家老大也来信了,被评为‘五好战士’啦,还入了团,现在正被培养入党呢!怎么样,你家小林也快入团了吧?”李小林的父亲说:“小林在学校时就是团员,‘七.一’已宣誓入党了。”蔡凤楼的父亲一听,“呸”地把一口水一半吐在自己裤子上、一半咽到了肚子里,匆匆蹲下洗了脸,一人回家去了。不久,李小林的父亲成了“五.一六”分子,被关进了学习班。他是老实人,领导、同事、邻居,从没得罪过谁,也没有参加过任何造反组织,却突然被人检举成了“五.一六”分子,还每天逼他交待,是谁发展他进组织的,领导是谁,平时和谁联系,他又发展过谁?他心里想不通,就在一天夜里,起床到墙角拿了一把白天劳动使用的斧子,将检举他是“同党”的那个“五.一六”分子连砍了三斧子,他以为那人死了,但那人并没有死,他自己跳进了大河。“二姑娘”的父亲是单位政工组长,又是单位深挖“五.一六”运动的负责人,就以单位名义给部队写了信。“五.一六”本已是很严重的问题,再加上报复性杀人和自绝于人民,就更罪上加罪,李小林是应该被遣退和开除党籍的,但部队做了变通,说“家庭是家庭,个人是个人”,李小林同志自入伍以来,一贯高标准要求自己,突出政治,又与家庭划清了界限,对他作了退伍处理。他当兵一年入了党,也说得过去了,只是父亲含冤而死,实在太惨,以后还会影响他的政治前途。李小林的父亲被人检举为“五.一六”,完全是蔡凤楼的父亲设计的,蔡凤楼的父亲在写给部队的信中还说,黄海街上的兵,除他家以外,都是“五.一六”,幸亏他干部太小,否则会有更多的人被他所害。
  储义民也差点退伍。他妹夫的父亲,原任过一0二师政委,和储义民的父亲,既是亲家,又曾是上下级,“九.一三”事件后,清查林彪集团成员,他妹夫的父亲,受到了牵连,他的父亲也因此受到影响。这问题可比“五.一六”严重多了。后来他妹夫的父亲给毛主席写信,说:“主席:我是温小麻子,你还记得我吗?长征时我给你当过马夫……”毛主席看信后说:“温小麻子这么多年也不来看我,他是老实人,不会反我的。”于是被释放,储义民的父亲也被解除了审查。当时储义民的父母都在“五七”干校,就叫唯一留在身边的最小的儿子,带着《组织结论》,到洪泽湖农场去找下放在那里的储义民的大哥,然后他们到合肥去找姨父,姨父是安徽省军区副政委兼省建设兵团副政委,派车将他们先送到巢湖农场——储义民有一个弟弟在那里的南字127部队当兵,因父亲受审查,给“四人帮”写信,被关了起来——然后又来到储义民这里。幸亏退伍方案团政治处还未批复,储义民的名字又被拿了下来。
  淮海不会想到,他最初也上了退伍人员的名单,报到营部,被教导员划掉了。教导员为此亲自到十连来,对十连的领导说:“他今年才17岁,又没有原则性的问题,当兵一年就让他退伍,这对部队影响也不好。”那天下着濛濛细雨,教导员从连部出来后,看见淮海拿着一把长尺,正在出黑板报,他就和淮海在黑板报旁的屋檐下谈了起来。他对淮海说:你有文化,比方说,这写《黑板报》,别人就干不来,你还有一定的政治理论水平,今后要充分利用这些特长,在宣传马列主义和毛泽东思想方面多发挥作用。但你也有不如同志们的方面,你的主要缺点是骄傲自满,要努力克服,虚心向同志们学习。听说你最近表现不错,要戒骄戒躁,继续保持。教导员没有对淮海说连里让他退伍的事,直到一年以后淮海离开十连,刘玉林才将此事告诉了他。
  就在退伍老兵准备离队之际,突然又来了一个谁也没有料到的通知:今年停止征兵和退伍。这是怎么回事呢?这种情况建国以来连这一次共有两次,上一次是在1967年,因红卫兵运动,天下大乱,军队必须保持稳定,而这一次,是为了防止苏联趁林彪事件向我国发动侵略战争。这真是柳暗花明,退伍老兵们又重新戴上了帽徽、领章,但陆军、唐学茂和李小林三人属于特别情况,还是离开了部队。
  六班长胡万念提干当了二排排长,每排增设了副排长职位,胡大荣任一排副排长,一班长任二排副排长,成志刚到一班当班长,张沂生当了八班班长,任中英和刘洪湘也分别任六班、七班副班长。
  到八班任副班长的,是从三排九班调来的戴国强。戴国强是到黄海插队的无锡知青,他到任的第一天,晚上班里讲评,班长讲完话后,请他讲两句,他大讲特讲起来,讲了一个多小时,熄灯号早已吹过,其他各班都已熄灯睡觉,宿舍里还响着他讲话的声音,不点名地把班里每人都批评了一通。他对淮海好像特别有成见,说话直来直去,不留情面,吹毛求疵。他到任之前曾和成志刚交换过意见。淮海没有想到,成志刚刚离开,又来了个更坏的家伙,几天来两人之间大有“战争”一触即发之势。
  一天,沈进问淮海:“老戴到你们那里怎么样?”
  淮海说:“这人真莫名其妙,我和他从无来往,当兵以来连一句话都没说过,他一来就和我过不去。”
  沈进说:“放心,我来找他。”
  沈进找到戴国强,对他说:“你为什么要和淮海过不去,他是我的好朋友,你应该照顾他。”
  戴国强说:“这种人,如果一开始不把他治服,以后不好领导。”
  沈进说:“你不了解他,再说,你是知青,退伍后想回城,难道不求他帮忙?”
  戴国强问:“他家是干什么的?”
  沈进说:“他父母都是黄海街上的领导干部,他是个很够朋友的人,你倒是要防蔡凤楼,那是个坏东西。”
  戴国强说:“蔡凤楼不是很老实吗?”
  “装的,淮海挨连里整,全是他使的坏。”
  “他家是干什么的?”
  “小市民,父亲是港务处政工组长,专干整人的事,小林退伍就是他捣的鬼。”
  沈进回头对淮海说:“放心,全解决了。”
  果然,戴国强对淮海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不仅不再为难他,还处处照顾他。戴国强的确已是老戴了,过年就25岁,不可能再提干,按照“哪里来回哪里”的政策,退伍还回黄海,总要有几个有用的人际关系吧。他父母都是码头工人,靠力气吃饭,因此对单位政工组一类所谓行管人员极其痛恨,认为这伙人是剥削工人的寄生虫,戴国强当然也会受父母的影响,因此,当他听沈进说蔡凤楼的父亲就是这类人时,便自然对蔡凤楼产生了排他情绪,他又性格粗犷,情绪全放在脸上,时常指派蔡凤楼出公差,说:“你上工站在那里又不累,以后派公差主要就是你。”没想到蔡凤楼老是算计老乡,终于也被老乡算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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