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火并(1)
作品名称:心怀月泊 作者:文字侠 发布时间:2022-07-24 08:29:24 字数:5740
夕阳,暮气十足,柔光照得人懒洋洋的。朱月心一脸的倦色,忽而背手低头,忽而叉臂前望,雪白的绣鞋轻轻地拍打着地面,走得极慢,心道:“跟那帮人呆在一起,简直是活受罪。什么蔡大人,菜皮!什么童大人,饭桶!什么高大人,不高不大,无赖!郁大侠和郁女侠倒还可以,就是郁大侠丑了点,郁女侠也不见得怎么漂亮。还好高剑总算没来,一定还在呼呼大睡。”想到这里,忍俊不住,“噗嗤”一笑。
她方才在家里极不舒服地过完了生日,现在正准备自己去过生日,忽听身后有人唤她。未及回头就已辨出那人的声音,回头时脸上挂满了微笑,倦意荡然无存,兴奋道:“子泊!”迎上前去。
此刻两人彼此相近。朱子泊双手一递,朱月心接过的是一个包囊。她打开包囊,取出来的正是昨天穿的那件外衣。展于身前,那道口子已经缝好,缝线和衣服同色,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于是道:“是你缝的?”朱子泊点点头。朱月心扁嘴蹩眉道:“是你娘缝的吧?”朱子泊诧异道:“不是啊?确实是我缝的。”朱月心恢复笑容道:“啊,那现在你的手艺已经很不错了,能赶上你娘了。”朱子泊仿佛是个天生怕受称赞的人,立即道:“不不,我哪里能赶上我娘。”朱月心道:“至少比我强。”朱月心是个天生不喜针线的女孩,他已经不能再谦虚说:“不不,我哪里能赶上你。”于是只好笑笑。两人就此并肩而同行。
雨韵酒楼下站着的那个少年便是周岱鹏。他看见两人迎面走来,高声呼唤。朱月心道:“我刚认识的。”加快了步伐。朱子泊遂与之一道迎了上去。
朱子泊全然不知眼前这少年曾经是个乞丐,更不知道他昨天还是一副脏兮兮的叫花子模样,见他面貌清秀,一身干净朴素的衣服,礼道:“这位兄台高姓?”周岱鹏一脸茫然,不知所措。朱月心拍拍他肩膀道:“噢哟,又不是见到了师父,干嘛这么讲究。他叫周岱鹏,不知道是十三岁还是十四岁,反正比你小。”然后又向周岱鹏道,“他叫朱子泊,反正比你大。你为弟,他为兄。好了,一起进去吧。”
三人正要进去,但见一人奔到,正是高纯。朱月心道:“来晚了,待会儿可要罚你酒喝。”高纯连声抱歉。周岱鹏见他满头是汗,连忙自包袱里寻出那块手帕递上前去。高纯见这块手帕虽然有几处污印,但四边镶花,还略带香气,显是女子之物,心下泛奇,却哪里知道原本是朱月心的。擦过汗递回去的同时不忘道声谢,这才发觉眼前站着一位倜傥少年,怔看良久,方认出是周岱鹏。
这会是四人进店,寻一张干净桌子坐下,人各一边。那掌柜哪容他们座暖,便即笑呵呵地迎了上来,比上两回更为殷勤,显然是高纯是缘故。然后就是伙计跑进跑出,上酒端菜,吆喝声不断。
朱月心望着满桌的菜肴,心中默数,一共十二道,多半是高纯点的,向他道:“你点那么多,莫不是想趁机敲诈。我爹爹虽然是教头,却也不像你那般钱多得无处使。我一个月的零花钱才十两银子,今天看来要全被你送给那掌柜了。”高纯笑笑道:“今天的开销不妨全算在我头上好了。”朱月心立即道:“不要。我过生日自然应该由我做东,要你付账,岂不是变成你在过生日了。”高纯道:“一会送你件贵重礼物,补偿你就是了。”朱月心马上道:“你这话就不中听了,好像我摆这桌酒席便似要卖于你一样。”高纯道:“左不是右不是,你要我怎样?要不我亲手将我点的菜全退了?”朱月心替三人斟上酒的同时道:“高公子放得下这张脸皮,但退无妨。”最后给自己斟上,并不坐下,举杯道:“大家一起干了!”豪气竟不下于一般男子。
朱子泊和高纯举杯起身,才跟着起身,见三人碰杯,也照着碰,不想出手重了,“叮叮当当”一阵响过,三人杯子里的酒被他撞得晃了出来,溅得手上都是。他一饮而尽时,三人都在擦手。
席间,当属朱月心话最多。高纯无论说什么都是顺着她的意思,但她似乎更爱和朱子泊说。可朱子泊一直寡言少语,仿佛很腼腆,偶尔出得一句,必然颇具文采。周岱鹏想说话积极些,却恨肚里空空,只得多听少言,渐渐发现朱子泊是个有学问的少年,于是向他提出教自己识字,原怕对方不答应,没想到朱子泊是个很好说话的人。
高纯见周岱鹏求朱子泊教他识字,当即道:“小兄弟你真有眼光,我看偌大个京城,同一辈人当中再没比朱进士文才好的了。”朱月心听高纯称赞朱子泊,芳心窃喜:“子泊年方十六就中了进士,来年状元也非他莫属。”道,“小兄弟小兄弟,人家有名有姓的,叫周岱鹏。”高纯忙道:“原来是周贤弟。”周岱鹏显然还不大明白“贤弟”是何意,朱子泊便给他解释。朱月心道:“其实不就是认字么,要他教你可真是大材小用,便是我教你也绰绰有余了。”周岱鹏虽然还不知道“绰绰有余”为何意,但撇去这四个字听来,也隐约懂得大意,心想:“要是老鼠姐姐肯教我识字,那是再好不过了。”听她又道:“可是我也不好抢别人的徒弟。子泊,恭喜你收了这么个徒弟。”朱子泊被她“恭喜”得快不好意思了,听周岱鹏道:“识字也要拜师么?”忙道:“不用不用,我教你就是。”朱月心道:“一定要拜的。”周岱鹏为难道:“可是我已经拜过师了呀。”朱月心道:“你那位师父是教你武艺的,现在你是跟人家认字,那是两码事。快拜快拜!”见周岱鹏离了座,欲跪下磕头,倒是吃了一惊。高纯见状,也是又惊又奇,想他竟会认真。朱子泊更是惊诧,连忙起身阻止,慌乱间撞翻了凳子。
朱子泊扶住周岱鹏道:“周兄弟莫这样!折杀在下了。”周岱鹏根本听不懂“折杀在下”这四个字,道:“你不肯教我识字么?”朱月心已经到二人边上,向周岱鹏道:“你敬他十杯酒便算拜过师了,不用磕头。”朱子泊为难道:“月心,你知道我酒量很小。这个……”朱月心道:“那好,你喝三杯,我代你喝剩下的七杯。你也得……”面向周岱鹏,“喝十杯。”周岱鹏道:“我也要喝十杯?”高纯想四人中数他年纪最小,连喝十杯非把他醉倒不可,忙道:“少喝两杯也行。”却听朱月心道:“不行,一定要喝十杯。”于是道:“那我也代他喝七杯。”
朱月心解释道:“高大哥,你不晓得。我昨天请他吃饭,噢不,当是他请我吃饭才对。我灌了他整整三壶‘女儿红’,他脸都不红一下。小小年纪,酒量端的惊人。十杯对他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高纯听了倍感惊讶,朱子泊自然也是将信将疑。周岱鹏道:“我也没想到。我以前从来没喝过酒。”朱月心心道:“鬼才相信。”
喝。周岱鹏连饮十杯,果然脸色不改半分,也没有其他任何不适的症状。朱月心七杯下肚,面上泛起淡淡的红晕。朱子泊三杯入口,少时便满面通红,揉了揉眼道:“周兄弟,我白天要帮我娘干活,下午要学艺,你就晚上来找我吧。我家就在朱府后面的一条小巷子里。”朱月心跟道:“朱府便是我家,有空来玩喔。”周岱鹏问道:“朱府就是姓朱的人住的地方吗?”朱月心道:“当然了,难道还是你住的。”周岱鹏道:“那我师父为什么不住在里面?”
“你师父?”朱月心一惑,随即知他是在说朱子泊,道,“他和我虽然都姓朱,却不是兄妹。他有他家,我有我家,不住一块。对了,你虽然跟他识字,却不要喊他师父,还是兄弟相称。”周岱鹏道:“为什么?”朱月心道:“兄弟相称不好么?”周岱鹏道:“好是好,只是……”只是什么却说不上来。
朱月心道:“好了好了,刚才我们是跟你闹着玩的。”高纯心道:“什么我们,都是你一个人在玩。”周岱鹏道:“拜师也可以闹着玩?”朱月心顿时无话可说,道:“反正别叫他师父。”周岱鹏心道:“你让我不叫,我就不叫呗。”随即想到徒遵师命,如果朱子泊不让叫便可理所当然可以不叫,于是向他道:“师父,我以后可以和你兄弟相称吗?”他在没得到朱子泊的亲口允许之前还是先唤他作师父。朱月心听到“师父”二字便要唤他一声“呆子”,待听下去才知他的用意,“呆”字出口,硬是将“子”字留在了肚里。见高纯正看着她,连忙端起酒杯喝酒,无奈杯子太小,挡不住脸蛋。其实高纯并不知道她以前一直唤周岱鹏为呆子,不过是见她这次单字成句,句意难猜,心里泛奇罢了。
但见桌上的菜渐渐少去,少到后来也就少不下去了。朱月心想起那婴儿,又想逗她玩,“哎”一声问周岱鹏道:“那宝宝呢?”听他答道:“在客栈里。”惊奇过后便是怀疑,道:“你哪来的钱住店?”周岱鹏道:“我有钱,就是以前没想到要住店。昨天你叫我要干干净净地来,我再睡外面不就又脏了,所以就住客栈。没想到住一个晚上倒还不贵。”朱月心眼睛瞪得大大的,道:“不贵?这里最便宜的客栈也要一钱银子一个晚上。你身上才五两银子,却去住客栈。”她昨天看他拿十两银子付账,找回五两,便以为这就是他全部的剩余了。
周岱鹏道:“原来还有更便宜的,我昨天晚上住的那客栈是两钱银子一个晚上,贵了一倍。”朱月心见他后悔的样子,道:“那客栈叫甚名?”周岱鹏道:“好像是叫……叫……反正是两个一样的字,后面跟着‘客栈’两个字。”朱月心当即道:“寰寰客栈!哎呀,你教人家讹了,那客栈本是一钱银子一个晚上的。”周岱鹏一脸懊丧,忽然起身道:“我去问他们要回来。”朱子泊道:“等吃完了再去不迟。”周岱鹏道:“我现在就去。”朱月心道:“对,你现在就去,顺便把宝宝带来。”见周岱鹏大步出店,忙向高纯道:“高大哥,他一个人去怕要吃亏,你陪他一起去。”高纯虽然心中不乐意,却也只好去。
朱月心高声道:“快去快回,我们不会把菜全吃完的。”见高纯走了,嘻嘻一笑,回望朱子泊,夹一块肉到他碗里,道,“他们走了,我们吃。”朱子泊道:“我已经饱了。”复又道,“高公子亲往,讨回银子想也没什么难处。”朱月心只接他前一句道:“你吃饱了就作诗给我听吧。”朱子泊笑笑道:“只怕作得不好。”朱月心道:“没作怎知不好。要不就随便背两首,我就当是你作的。”朱子泊道:“历代前辈的诗怎好算是我作的,还是自作一首吧。”朱月心忙道:“不够不够,起码十首。”
“十首,当饭吃啊!”说这句话的却不是朱子泊,而是另有其人。这人面孔白净,生得风流倜傥,约莫三十岁上下,腰悬一口短刀,方到门口。朱子泊连忙起身道:“原来是四师父回来了。”朱月心也起身唤道:“乐叔叔好。”便于此刻,又有四人入得店来,二人竟都认得。
“铁叫子”乐和将四人引到一张空桌边坐下,两人便过去见礼。朱月心道:“乐叔叔,你唱首歌吧。”乐和和声道:“我们有事商量,你们先去一边吃。”他说话声确实好听,想来歌唱得必是不错,这“铁叫子”的绰号不是白捡的。
朱月心怏怏回座,见其中一面貌极丑之人向她一笑,下唇上翻盖至鼻尖,拉两耳遮到眉毛,扮了个鬼脸,方才开怀而笑。朱子泊见到这等鬼脸也忍不住呵呵笑起来。“鬼脸儿”杜兴见二人笑了,也就收了鬼脸,还复丑容。
朱月心笑完了,道一声“献丑”。那边一人,戴着铁面具,道:“没规矩!”显是在说她。若是平常,她必然还嘴,但认得这铁面人是“铁面孔目”裴宣,昔日在水泊梁山司刑,执法严厉公允,不讲情面,心里虽然不服,却也不敢和他顶撞,只见安道全、皇甫瑞、金大坚和萧让四人进得店来,与五人见面,好一阵寒暄。
朱子泊要去和四人见礼,朱月心拦下他道:“他们有事,你莫去讨骂。”显然是说给裴宣听的。裴宣侧首,目光自面具上两个圆孔里射出,直落到她身上。朱月心泛起一阵寒意,吐吐舌头,转过身去,不敢看他。
边上一人,面貌清秀,若不是右眼处有一道刀疤,比那乐和生得还英俊,见朱月心去夹一块鸡翅,一枚袖箭射出,比她筷子先到,正好插中那块鸡翅。朱月心一惊,见箭羽上挂着一对耳坠,心头一喜:“还是燕叔叔好。”摘下耳坠,置之一笑,见到他那道刀疤,心里难过道:“燕叔叔乌龙岭一战破了相,甚是可怜。”“浪子”燕青见她面上表情起了变化,知是自己容貌的缘故,连忙转过头去。
寒暄完了,曾经在乌龙岭一炮打死张远锋的师父包道乙的“轰天雷”凌振,右臂上绑一门小炮,一甩间炮筒砸中桌缘,两张桌子并作一张,吓得周围的人面色大变,有的连筷子也落到了地上。
九人坐定,叫了一桌酒菜,推杯换盏。只见安道全以筷子沾酒在桌面上写道:“众位兄弟现都如何?”随后袖子一拂,字迹全无。裴宣手上带着铁制手套,一指沾酒,写道:“宋大哥和李逵兄弟为朝廷毒酒害死,现葬于楚州蓼儿洼。吴军师和花荣兄弟自缢随之,花夫人已不在应天府,不知所踪。”委实教八人大吃一惊。八人中,有的面露愤慨之色,有的面色黯然,有的叹声不止。
裴宣擦去字迹,燕青以筷子沾酒写道:“卢副先锋使误服朝廷赐酒,自水路归时,恰逢水银侵脏,疼痛难忍,落水溺亡。”擦去。凌振写道:“大名府关胜兄弟操练兵马,莫名坠马而亡,其中必有蹊跷,估计也是朝廷使得赐毒酒之类的卑鄙伎俩。现朱副军师和蒋敬兄弟都已离了大名府,不知所踪。”写完之后擦去字迹,酒杯往地上一摔,粉碎。
安道全去跟那掌柜招呼了几句,赔送了些银子,回来时拍拍凌振肩膀,嘱咐他不要过于激动,坐下后沾酒写道:“铲除三贼,于兄弟冤魂报仇!”拂去。凌振抢写道:“何日动手?”忘了擦字迹,边上燕青替他擦去。安道全写道:“元宵观灯。”拂去。裴宣写道:“元宵观灯太晚,除夕即可动手。”拂去。安道全写道:“除夕三贼一处,深居府邸,高手云集,不好对付。元宵观灯,趁乱取之,走亦方便。”拂去,见久无人写,写道:“元宵观灯?”见八人俱点头,擦去字迹。
其时楼上已有三人注意到了他们,乃是一四十上下的白衣书生和一管家打扮的中年男子,还有一位十八九岁的少年。白衣书生背叉双刀,中年男子手执算盘,那少年则生得浓眉大眼,身板厚实。
楼下九人还在商议。只见杜兴写道:“我家大官人现正和黄信兄弟在一道,无论成败,可往杭州一避。”拂去。裴宣写道:“呼延灼、孙立虽正为朝廷做事,但干的是联金抗辽的忠义之举,我也就没通知他们。”擦去。凌振写道:“公孙副军师亦在蓟州抗辽,我也没通知他。”擦去。杜兴写道:“武松断臂,还是让他在六合寺清修为好,也就没去打扰。”拂去。安道全写道:“此事不在人多,九人已经足够。”擦去又写:“燕青兄弟已有妻室,若有为难,退出亦无妨。”燕青不待安道全字迹擦净便已执筷写道:“小乙(燕青小名)决不落后!”擦去后看了朱月心一眼,又写道:“怎不见朱仝大哥到?”擦去,安道全写道:“近来朱仝与高俅新收义子高纯来往甚密,为防万一,还是不通知他的好。”擦去。
这边九人写得紧张,那边朱月心正要朱子泊给她戴耳坠,心道:“呆子怎么还不回来,莫非那店主连高纯也不怕?”耳坠未及戴上,却见高剑怒气冲冲地进得店来,手里正提着那婴儿,吃惊之下,耳坠落地。那边萧让写道:“此人也是高俅新收的义子。”擦去。安道全补写道:“殿帅府最近来了两名西域人士,武功想必不弱,做了这小贼的师父。”擦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