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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玉兰失去了世界上最在乎的第二个人

作品名称:飞鹰情      作者:王秋粼      发布时间:2022-07-24 19:29:45      字数:7369

  日升月落,斗转星移,转眼就到了腊月。
  早晨九点,钟玉兰和婆婆在厨房里吃红署豆浆稀饭。大花狂吠起来。她以为是送布料做衣服的人,便放下饭碗出来,迎接,却不是陌生人,柳亮满头大汗地站在坝子边的台阶上。
  爷爷!钟玉兰在心里悲伤万分地叫后,努力让自己不昏倒。她想让自己说出话来,但试了几次都没能做到,只呆呆地看着突然出现在张家河的钟家坪人。
  柳亮边用天蓝色的手绢擦汗边看着她说:“玉兰,爷爷病了,我来接你回去看他。”
  “爷爷,只是······病了,没有离······高开我?别······骗我——”她总算努力把话说出来了。
  柳亮看着她,神情从没有过的严肃。“放心吧,爷爷只是病后想见你。相信我,没有骗你。要是爷爷不在了,我走不开,会让其他人来报噩耗的同时接你回去。”
  她的心不再跳得像要掉到地上,身体不再哆嗦发软无力,如坠冰窟了。“好,我相信你。你坐吧,妈,这是柳亮,爷爷病了,来接我。我要回去照顾爷爷,陈家河陈得卫夫妻的寿衣做好了,在绳子上。你在家一个人注意身体,爷爷的病好些了我才会回来。慢点,别担心我。”她这么对婆婆说后,就去拿了换洗的衣服和装着现金的包要走。
  但婆婆不想让她两手空空地回娘家,太失礼,收拾了一大包糖果,整条天下秀牌过滤嘴香烟,一瓶好酒,要她送给父母和弟弟妹妹。另外,腊肉腊排各拿了两块,鸡鸭鹅蛋各装了三十个,皮蛋五十个让她带给爷爷,生病总少不了亲戚看望,要做饭待客。
  她看着满满的一背篓东西,感动得泪盈满眼。但什么也没有说,在柳亮背起背篓后,冲下坝子边的台阶。
  十一点,钟玉兰扑进爷爷的房间,抱着哭了。这是她第一次在人前哭,泪如泉涌。她爹说哭对病人不利才止住了眼泪,开始照顾服侍她敬爱的爷爷,按摩头部和四肢,擦洗身体,做他喜欢吃的饭菜,衣不解带,头不安枕地照顾着。
  第四天上午,钟玉兰失去了世界上最在乎的第二个人。
  天刚亮,她亲吻过病人的额头,梳洗后做饭。把花生稀饭和煮鸡蛋端上床前的小方桌,还没坐下,柳亮与过去几天的同一个时间来了。问候过病人就转身要离开屋子,但被老人叫住了。
  “小亮,来,坐下。兰兰,饭够吗?不够就给小亮煮荷包蛋。”老人睁着无神的情睛,慈祥疼爱地看着年轻人。
  “爷爷,饭够,每天都是做三个人的。”钟玉兰在小椅子上坐下,开始给老人喂饭。“柳亮,饭盛好了,在灶台上,去连同泡菜端来吃吧。”
  “好,”柳亮答应着去端来饭,坐在小板凳上边看她给病人喂饭边吃。
  “爷爷,香吗?”她笑着问。
  “香。兰兰做的饭怎会不香呢。”老人笑得很开心。
  “香就多吃一点,这样很快就能离开床榻去外面。”她也笑了,“虽然躺在床上舒服,但却不能呼吸外面的清新空气。”
  “好。”老人快乐的答应。
  喂完饭,她帮助老人刷牙漱口,然后才碗起蓝花碗。
  “兰兰,多吃点,你瘦了很多。”老人摸了下他的脸和胳膊,心疼得眼里有了泪光。“要你不担心,就是不听,这么瘦,玉龙回来会心疼难过,他快放寒假了。”
  她笑了,说:“爷爷,瘦点好,以前你和奶奶做的衣服才能穿。”
  “但是瘦得厉害就不好了,做衣服辛苦,容易累和病。”老人眼里的泪光更多了,“得多吃饭少操心,听话,别再瘦下去了。玉龙会心疼,公公婆婆也会难过。”
  “没事,爷爷,过几天就会回到原来的样子。”她安慰后,就默默地吃饭,边吃边不睡眼地看着老人。吃完把鸡蛋壳弄进碗里后递给柳亮,自己去外面刷牙漱口。回到房间,发现老人面现幸福,眼里和嘴角都写满了快乐。
  “爷爷,你又想奶奶了。”她在床前坐下,握住老人的手。
  “兰兰,爷爷要走了。”老人侧过头,看着她笑。
  “爷爷——”她一听吓得脸都白了,双手也抖了起来。
  “兰兰,别难过也别悲伤,爷爷是去和奶奶团聚。“老人的幸福之色更重了,“奶奶走后,爷爷要不是你,早就与她团聚了。我们两个讲好了的,我先走,她就陪你;她先走,我就陪你,不让你一个人孤零零的,无依无靠。”
  “爷爷!你不能留下兰兰一个人孤零零的无依无靠,就像你说的。不能!”她捧起老人的手放到脸上,泪水涌出了眼睛。“你不能丢下兰兰一个人,不能!兰兰已经失去奶奶了,不能再失去爷爷。”
  “兰兰,你听爷爷说。奶奶走了,有你。你出嫁了,爷爷虽有小亮秀姑玉芳玉强照顾,但太孤独,看不见你,听不见奶奶,一天比一年长。你出嫁后,爷爷怕玉龙考上学会离婚,你又回不去大屋,有爷爷在就还有家还有人陪伴。但现在爷爷不担心了,你不会失去张乡河的家,暑假玉龙回来变了,不再嫌弃你,在乎心疼你了。秋天开学前他回来,爷爷虽没问,但他握着爷爷的手承诺会好好的待你,要爷爷放心,不担心。爷爷相信他考上学不会离婚,真的相信他。他对爷爷又爱又敬,真心疼爱苦命不幸的秀姑,瘦弱多病的小宝,把你的父母和弟弟妹妹当成了至亲骨肉。所以,爷爷能放心安心地去和奶奶团聚了。兰兰,爷爷一生都不想与奶奶分开,所以,别留爷爷。爷爷想奶奶了,很想,让爷爷走。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了,有真心相待的丈夫,有疼爱你如女儿的婆婆,不孤独了,那么,就成全爷爷,让爷爷和奶奶团聚——我们已分开得太久,不想再分开了。”老人脸上眼里的疼爱和幸福被恳求取代,有了泪光。
  钟玉兰听着爷爷的话,悲伤得说不出话来。
  “玉兰,你怎么哭了?”柳亮刷碗后跨进了屋子,睁大了眼睛。
  “小亮,去把你五叔和陈书记叫来吧。”爷爷无神的眼睛转向他,“快去。”
  柳亮看了眼脸色苍白,泪如雨下的钟玉兰,好像明白了什么,泪水涌出眼睛后要张嘴说话,但被爷爷抢了先。
  “小亮,听话,去把你当队长的五叔和陈书记叫来。”
  柳亮没有答应,流泪看着他。
  “小亮,放心,回来爷爷还是好好的,要知道爷爷一直都想要你和兰兰养老送终呢。”爷爷抬起胳膊挥了一下,“快去吧。”
  “爷爷,我去请他们。但你要好好的,别让我听不见你慈祥的声音。”柳亮擦着眼泪往门外走。
  “好,爷爷答应你。”老人笑了。
  钟玉兰没有说话,一直看着爷爷流泪。柳亮离开屋子后,她就扑到床上抱着爷爷哭。爷爷也不劝,轻轻地抚摸她的头发脸颊肩膀胳膊双手,如他生病前。
  一个小时后,柳亮请来了他的五叔柳家林和大队书记陈润全,张爷爷当着他们的面,把土地山坡,房子家具都憎予他的孙女钟玉兰,六百元现金用来给他办丧事,剩下的用作百日和周年祭奠。安排好后事,他握着钟玉兰的手说:
  “兰兰,别悲伤,爷爷去与奶奶团聚。好好的与玉龙生活。玉龙是个好孩子,不会亏待你,相信他也相信爷爷的话。爷爷虽然看不见,但从他的声音,从他的五官和四肢知道是一个好孩子,那么就与他和和美美,开开心心地过吧。”老人轻拍她的手后凭着直觉看向过去一年零四个月照顾自己的人,“小亮,来,让爷爷握着手祝福。小亮,你是一个宅心仁厚,品德高尚的孩子,这样的人有福。爷爷把所有的不幸和灾难带走,只给你留下平安健康,幸福快乐。爷爷除了祝福,什么也没有送给你,但爷爷相信小亮并不在乎能得到什么,因为你只在乎付出。小亮,愿你儿孙满堂,福寿绵长。好孩子。”
  “爷爷——”柳亮这么叫后,再也说不出话来。
  “爷爷,兰兰答应不挽留你,让你去与奶奶团聚。但是,在你走之前,兰兰要做一件事。”钟玉兰努力忍住悲伤的眼泪,抬起头,看着老人。“当着柳五叔和陈书记的面,兰兰把你送给兰兰的财产山坡和自留地转赠给柳亮,而承包土地也由他管理和使用。过去一年多,他像亲孙子一样的照顾你,让兰兰没有后顾之忧地能在张家河生活到现在。所以,爷爷,兰兰要把你的一切送给他,而他是最有权拥有的人。”
  柳亮擦干泪,严肃地看着她说:“玉兰,我不要,你留着,因为它不只是代表爷爷,还代表了奶奶。留下这一切,你以后想爷爷和奶奶就回来住的同时也有个念想。”
  “别拒绝,如果你还是柳亮,如果你还是与我从小一起长大,一起上学的亲哥哥般的人。你对爷爷比亲孙子还孝顺,得到财产合情合理。”她说着从小柜子里找出十年前爷爷在监狱给奶奶写信没用完的信纸,保存完好的圆珠笔,刷刷地写了四行字,签上名字,用笔尖扎破手指,以鲜血作印泥按了手印。然后,严肃而又恭敬地请队长和书记写上证人的名字,用她手指上的血按手印。
  “柳亮,你对爷爷的孝顺有目共睹,众所周知;你对爷爷的心如同亲孙,我出嫁前的一个月你就开始无微不至,细心周到的照顾他,我对你的感激无以为报就把爷爷送给我的一切转赠给你。当然,比起我欠你的情,别说是这纸上写的,便是送百万珠宝黄金也还不了。那么,请不要再拒绝了,收下吧,就当爷爷和我送给孙子和大哥的结婚礼物。”她吹了几下,确信手印已干,把信纸折好放到柳亮的棉衣兜里。“别让爷爷走得不安,让爷爷放心。”
  话刚出口,她的泪水就如决堤的水,一涌而出。
  “兰兰,别哭,爷爷想在你的笑容中去与奶奶团聚。不想在你的泪光中离开,那会让爷爷不放心。”老人抬起手,摸到她的脸轻轻地擦泪。“兰兰,爷爷走了不要悲伤,要笑,因为爷爷是去与奶奶团聚。爷爷和奶奶一直都喜欢听你的笑声,看你的笑容,像泉水如花朵。乖,不哭,笑一个,让爷爷走得安心,不心疼。”
  “爷爷——”她悲伤得说不出话来。
  “爷爷!”柳亮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小亮,不哭,要笑,爷爷想要在你和兰兰的笑容里去和奶奶团聚。”老人伸出手让他握住。
  钟玉兰想要忍住泪,露出笑,但却没能做到。为了让爷爷走得放心安心,开始回忆他和奶奶与自己在一起的往事。慢慢地,眼泪不流了,笑容在脸上出现。柳亮也用幸福快乐的往事,让笑在他英俊的脸上浮现。
  老人笑了,闭上眼睛。
  “张大叔!”
  一声叫喊,把钟玉兰从幸福快乐的往事中唤回来,擦泪定睛看,爷爷面现安祥,如同睡着了一样。
  “爷爷——”她哭叫出声就晕了过去。
  
  烟雾缭绕的小屋里,一副黑漆桐油反复刷过的柏木棺材,放在堂屋的中央,拦腰搭着一叠白纸;铺着白纸的小方桌供着灵牌,上书“张公讳致远之灵位”,灵位前供着猪头、糖果、橘子、馒头,一只油灯。
  苍白的钟玉兰跪在灵前,眼睛早已肿得只剩下一条缝,脸颊浮肿得像棉花。
  晚饭后,她赶走了秀姑柳亮玉芳玉强,说想单独和爷爷呆一晚。两天忙里忙外,一刻也没休息过,半口饭也没吃过。每次秀姑或玉芳玉强把饭碗放到她手里,她连看都不看就放下。被柳亮接回来陪伴爷爷度过最后的七十五个小时,握着手送行的当天,她就恳求族人和父母,允许她把爷爷和奶奶合葬。父母和辈分高的族人任她磕破头也不同意,因此难过得跪了很久。前天傍晚入殓时她要老族长钟如林不把棺材盖合上,每天一天三次要看。晚饭后阴阳先生又要把棺木盖好,订死,她仍然不同意,求他明天五点再做这件事。
  再好好地从缝里看看爷爷,今夜之后就再也看不见慈祥的他了,阴阳相隔两重天,要见只能在梦里。她想到此扶着桌子想要站起来,还没没站稳就倒了下去。
  眼看着就要撞倒灵碑,一双温暖有力的手抱住了她,回头看是泪流满面的张玉龙。
  寒风呼啸,大雪纷飞的清晨,钟玉兰张玉龙三跪九拜地把爷爷送到了他生前选好的墓地。小屋旁边种有杏树菊花的山坪,与对面山坪里有杏树菊花的的坟墓隔河相望。
  送走扶棺和帮忙的人,还完餐具和桌椅,收拾好屋子,把钥匙轻轻地放到柳亮的手里,已是日落西山,炊烟四起。
  烧完第一天新坟纸,钟玉兰便去奶奶墓前跪了一个小时,回到大屋,在奶奶的大木床上躺下就睡着了,随之哭声响起。
  三天后的夜里九点,钟玉兰动了一下,刺眼的灯光使她又闭上了深陷的眼睛,一双脚钻心的疼。
  “姐,你醒了?”穿红棉衣的玉芳在床沿坐下轻声问,“姐,你知道姐夫都急成什么样了吗?三天吃了三餐饭,瘦了一大圈。除了熬药水泡洗你长了冻疮的脚、给你炖汤、上茅厕,就是衣不解带,寸步不离地守着你。”
  钟玉兰默然不语地看着玉芳娇美的脸庞,好像在研究妹妹。
  “姐,姐夫对你是既温柔又体贴,所有人都不再担心,而是放心和高兴。”
  钟玉兰仍默然不语,把视线移向奶奶亲手缝制和挂上去的蚊帐挂钩。
  “玉芳,你姐醒了没有?”张玉龙端着木盆跨进门来。
  “刚醒来。”玉芳站起来回答,“姐夫,又要给大姐泡脚了?”
  “嗯。”张玉龙把木盆放到床前的小椅子上,试了试水温就要抱钟玉兰的脚。见她看了自己一眼,便把手缩了回去。
  “姐,你泡脚吧,我出去看看杨强玉强他们在干什么。”玉芳快步离开房间反手带上门。
  “玉兰,你的脚长了冻疮,需要用药水好好泡泡。”张玉龙看着她深陷的眼眶,眼里的泪欲溢。“脚泡了喝汤,你的身体很虚弱,需要好好补补。”说着掀开被子抱起她的脚放进木盆里。
  她想挣脱,但却没有足够多的力气。
  水凉后,张玉龙用布巾擦干她的脚,动作很低轻很轻,虽然冻疮都塌下去不易破了。水倒后就端来了刚炖的鸡汤,她每喝一口,他就笑一下,碗空时笑出了声。
  半个小时后,钟玉兰跪在了奶奶坟前,不哭不说,默然不语静静地跪着。张玉龙跪在她身边,几次想劝她回去,但每次只是张了张嘴没有说出话来。
  夜深了,风来了,在他们墓地后面的树林里呜咽着,两只猫头鹰歇在坟墓后面的柏树上,不眨眼地看着两个憔悴人儿。
  风越来越大,变呜咽为怒吼。
  钟玉兰磕了三个头就站起来走向相对着的新坟,半个小时后回到静害无声的大屋。
  拂晓,钟玉兰哆嗦着成功地从玉芳的腿上跨过去,去了山嘴那边的墓地。
  “奶奶,奶奶,奶奶。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奶奶,兰兰没能把爷爷和你葬在一起,让你失望了。她轻声哭叫的同时,抚摸着雪霁后结冰的坟墓,泪如雨下。“奶奶,兰兰多想把爷爷和你葬在一起呵,可是族人和爹妈不答应。奶奶,兰兰承诺过要把你和爷爷合葬在一起,却没能做到。不过,请奶奶相信,总有一天兰兰会让你了却和爷爷生不同床死同穴的遗愿。会的!奶奶,兰兰说到做到。”
  她坐直身体,擦尽脸上的泪,磕了三个头,站起来转身发现张玉龙抱着她的蓝底红花棉袄,泪水满脸地站在十米处。她移开目光,摇摇晃晃地走向河对面的山坪。
  午后,钟玉兰没有答应玉芳玉强杨强体弱多住几天,走上了回张家河的路。昨夜的风还刮着,如刀亦如剑。
  一路上,她如风中的落叶,瑟瑟发抖。张玉龙几次要搀扶,都被拒绝。
  跨进秋天张玉龙用白纸红墨水写的喜字屋子,钟玉兰就倒了下去,在床上躺了十天。十天,她没说过一句话,睡着后就哭,边哭边向奶奶反反复地道歉。眼睛深陷,颊上无肉,毫无血色,手指根根像木棍。
  看着她一天天地消瘦下去,第九天下午,张玉龙又流泪劝说:“玉兰,振作起来,好好地活着才对得起爷爷和奶奶。你这样一天天的虚弱下去,爷爷奶奶会难过,因为他们生前最喜欢看你健康和快乐。可是现在,你一天比一天瘦,都只剩下骨头架子了,让疼你爱你的二老在天堂担心着急。”
  她又像没有听见他的话,看着蚊帐出神。
  张玉龙把被子往上拉了拉:“玉兰,我知道你为没能把爷爷和奶奶合葬愧疚自责,但你已尽力,爷爷奶奶不会怪你。”
  她仍然沉默不语,呆呆地看着蚊帐。
  待她如妹妹的寥秀花一天三次来看望,也只是默然躺着,而其他亲戚和邻里来看,就更不会说话露笑容了。
  
  除夕夜吃了团圆饭,钟玉兰早早地睡了,张玉龙坐在床前的小椅子上,如过去十二天给她读鲁讯和徐志摩的作品。
  正月初一上午十点,秀姑带着小宝来拜年,钟玉兰才露出笑容开口说话。
  张玉龙见她笑了,便恳求秀姑和小宝住几天。秀姑没有答应,因为外出打牌掷骰子的蔡虎回家没有晚饭吃,会加倍打她。
  钟玉兰反对张玉龙挽留秀姑,要她和小宝回去,坚强努力地活着。如此,张玉龙不能再挽留,便收拾了一大包糖果麦乳精皮蛋花生红薯圆子酥肉送秀姑小宝,钟玉兰扶着房前的李树看着他们消失在视线中。
  正月初二,玉芳玉强在上午九点就出现在了北屋,从秀姑嘴里知道她又病了,马上赶来看望。除了上茅厕和睡觉,玉芳玉强都坐在张玉龙弄了炭火的屋子里,说她喜欢听的话,讲她喜欢听的事。三天,她虽也露出淡淡的笑容,但没说过一句话,总是静静地躺着。
  玉芳玉强回家后,父母与第二天来看望,下午就回了钟家坪。她虽然怪他们没有答应把爷爷和奶奶合葬,但也还是问候,回答他们的问题,走时也送到坝子边。
  正月十二,她不听公公婆婆和寥秀花张玉青的劝说,也不理张玉龙的恳求,坚持回钟家坪祭奠爷爷奶奶,给他们送元宵钱。住了一晚就回来了,并非不想多住,而是不能面对奶奶的嫁妆和两座孤坟隔河相望。
  虽然很虚弱,但她仍然不要张玉龙搀扶。风又在林子里呜咽,衰草枯叶漫飞。两只猫头鹰不想翅膀振动的风抽打主人,远远地飞翔在后面。与年前一样,两个小时的路程走了四个半小时,回到喜字高挂的家,她像疟疾病人大汗淋漓,面白如纸,颤抖不已。而就在回到北屋的当天夜里,她不顾公公婆婆的反对,不听张玉龙的劝阻和恳求,开始给降子大队陈篙在区上重点初中读书的儿子做衣服裤子。做好才睡,一直睡到十五的傍晚才起床和婆婆包汤圆,吃完饭就为张玉龙收拾衣服吃的,婆婆何华英腰腿疼痛得厉害早早地就睡下了。
  张玉龙看着叠衣服包花生核头腊排鲜排酥肉红薯圆子,汗珠满额,虚弱颤抖的钟玉兰嘴唇紧闭。她忙完后坐在缝纫机前,他才含着泪说:
  “玉兰,我明天不走,你病好了再回学校。”
  “不用。”她沉声道,“我已好了。”
  “玉兰,你身体如此地虚弱我怎么走得了,”张玉龙看着她没有血色,憔悴疲惫的脸,声音哽咽。“即使走了也不能安心学习。”
  “忘了考上大学让妈过婶子们羡慕的好日子了?”
  “没有,可是······”
  “没有可是,”她打断张玉龙的话,解开黑头绳拆辫子。“你应该做的是回学校去而不是在家!”她说着拿起奶奶用了六十四年的牛骨头梳子。
  凌晨一点了,刮了几天的风小了。面向墙壁而睡的钟玉兰,又在梦里哭叫。
  “奶奶,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奶奶,对不起,兰兰没用,没能把爷爷和你葬在一起。奶奶,奶奶,奶奶,你不入梦来是在怪兰兰对吗?”
  
  张玉龙回学校后,钟玉兰没有再要求婆婆和自己同卧,相信公公因碍于她的情面,不会再欺负妻子。一个人睡在楠木大床上,舒展开身体,想怎么翻身就怎么翻身,想怎么睡就怎么睡,也不用怕挨着张玉龙。从小她就喜欢钻在奶奶的怀里睡,即使盛夏酷暑也要把头紧紧地贴在奶奶的胸脯上。奶奶去世后她很不习惯,整夜整夜地的睡不着,后来慢慢地习惯了,没有奶奶温暖的怀抱,她也能入睡了。嫁到张家河后,第三天晚上就发现婆婆在受公公的欺负,为了保护她,便要求一起睡,张玉龙返校的当天晚上她便又有了温暖的怀抱,总是在睡梦中把婆婆当成奶奶,钻进怀里睡。去年暑假,张玉龙因蚊子叮咬,以要告诉父母他们是假夫妻而威胁,让她上床睡,她就怕,怕把他当成奶奶,会在睡梦中钻进怀里,手放在胸脯上。为了避免把张玉龙当成奶奶,她每晚都紧紧地贴着床沿睡。更怕玉龙突然要做真正的夫妻,一连二十天她都握着大剪刀睡,如果张玉龙敢强行要做真夫妻,她就以死相抗。事隔多年后她想起当时的想法便笑,笑自己根本就不可能为了张玉龙要洞房花烛夜,做真夫妻而自杀,有太多的心愿没有完成,不会自绝于命,失信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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