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案：“兰医”屠（1）

　　一、
　　
　　腊月天儿里的北平城，冷得跟一大冰窖似的，没事儿的人连门儿都不出，躲在屋里恨不得抱着火炉子才算踏实。街上的行人更是寥寥无几，临街的买卖铺户也都是冷冷清清，丝毫没有快要过年的意思。
　　就是这快要冻掉下巴的日子口儿，棕树斜街纱帽胡同最里边的一处小院儿却是热闹非常。本来这一大片都是三等妓院的集中地，就光是这纱帽胡同，别看只有二十一个门牌儿，妓院却占了二十个院子。过了鑫美楼、泉生楼、久香茶室和全乐下处，就是一座没有任何招牌的小院。院子不大，朱漆的木门也略显斑驳了，门楼处也光秃秃的，没挂着灯笼。
　　可甭管多冷多热的天儿，总是有俩人在门口儿附近转悠着，天天如此，下刀子顶个铁锅也跟那儿守着。
　　总在附近走动的人都知道，别看没有招牌，这地儿可是有字号的，正是这片地界儿唯一的一处赌局子——“亿丰宝局”。
　　在城里能开或者敢开宝局的，那肯定不是吃干饭的。要么，是帮派里的头面，要不就肯定是在威武窑子里有能耐平趟的主儿。少了黑白两道的照应，宝局这买卖想都甭想，那可真得是实实拍拍的有钱有势。
　　“亿丰宝局”也是这样儿，稳稳当当地开了五六年，每天押宝的人跟买白菜似的，推不开搡不动。
　　可今儿个，腊月十九这日子，局子这边可是遇见了一横主儿，而且也算是出了一次万里挑一的牌面儿。
　　挑事儿的人是个半熟脸儿，天冷下来以后来过几次。庄家丁老秋只知道他叫有栓儿，平时看着这人并不像个赌徒，个头不高，白白胖胖斯斯文文的。押宝的时候也不多说话，和别人一样，输多赢少，没钱了就走，有钱再来。
　　至于有栓儿是干嘛的，在哪儿生财，丁老秋可没心思过问这些。
　　可就是这么一个从表面看去怂蛋似的人，今儿也不知道吃了什么不消化的东西，竟然要押“死签儿”！
　　其实在宝局里，押死签儿的事儿也常有。输了个精光的人有的是，可还想拼一次，那怎么办？只能是押死签儿！
　　死签儿分大小，大签儿是带着人命的，倾家荡产的人才那么干。小签儿是断指，得有个豪横耍混蛋的劲头儿。
　　断指也是有说道的，只能剁掉左手小拇指，右手是万万不允许的。剁下来以后，押宝人要用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捏住放到赌桌上。最重要的是，还得有范儿。脸上要带着笑容，更不能喊疼，要是呲牙列嘴的，宝局就可以让看家的把押宝人捶一顿再扔出去，没得商量。
　　今儿偏偏是这个带着书生气的有栓儿，就干出了押小签儿的事儿。丁老秋最开始还有点儿不信，要是那帮常来的混混儿干出这种事儿倒是没什么出奇的。
　　有栓儿笑呵呵地把小拇指最上边那节放到赌桌上，轻声对庄家说：“大掌柜的，开宝吧！”
　　丁老秋也笑笑，看看围着的众人，熟练地拿起一枚铜钱，食指和拇指一掐一捻，那钱儿就飞快地转起来，接下来第二枚也一样儿。紧接着他又拿起巴掌心大的小碗，麻利地一挥，两枚飞转着的铜钱就被收进去了。
　　“压大赢大压小赢小买定离手……”丁老秋扣住小碗儿，扫了一眼那截血淋淋的手指，又看看众人。按照常理，一千次押死签儿，都不见得有一个人能赢，起码他丁老秋就没见过。等下开宝时，他都要说那句常说的话了，“这位爷们儿，实在对不住了，要不您改天再来玩儿！”然后用长杆子把桌上的小手指一挑，扔出去就算齐活。
　　可是今天，那宝一开，丁老秋的眼睛差点儿就让他自己给生生瞪出来。
　　对面那家儿也就是有栓儿——赢了！
　　
　　要是出现这种情况，押死签儿的主儿就算是能吃上宝局了。这边立马儿就得招呼人把这位恭恭敬敬请到后面去，先打理伤口，然后还得备上一桌上好酒席，等这位大爷吃饱喝足了，叫上一黄包车给人家送回去。
　　重头戏还在第二天，得派管事人给人家送钱去。还不是这一次，以后兹要是这家宝局经营一天，每个月就得有这位有栓儿爷的份子钱，保证人家足吃足喝。
　　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想在江湖里好好漂着，就得按规矩办事儿。
　　丁老秋擦擦汗，对身后伺候着的伙计说：“把这位爷请到后边，用最好的刀伤药，按规矩来……”
　　
　　差不多一个时辰以后，伙计才到前边跟丁老秋说了几句。有栓儿吃完席面儿，坐着车走了，接下来的事儿也都定规好了。明儿上午十点钟过去送份子钱，以后每月二十这天，送过去就成。
　　丁老秋叹了口气，明儿这第一次送份子钱的规矩，是要输了的庄家亲自送过去的。在桌上玩儿了将近二十年，几乎是长在宝局里的丁老秋，第一次在押死签的牌桌上，栽了！等到夜里下了牌桌儿，从兜儿里掏出伙计给他的小纸条，上面写着有栓儿的住址，倒是离这儿不太远，就跟煤市街附近，遛着弯儿就到了。
　　
　　第二天上午，丁老秋把局面交给徒弟，自己在账房领了份子钱，套上大棉猴儿，一个人踩着雪直奔了煤市街。到了街口，他又看看纸条，有栓儿的具体住址是二十七号，朝里面望了望，应该是在中间的位置。街上的行人不多，都是脚步匆匆，他把手插进袖口，大步走进小街。
　　街两边几乎没什么买卖铺户，都是清一色的大杂院。这种院子的院门都很窄小，一打眼看过去，里面就是一条仅能容一个人过去的小过道儿，可走进去之后就会发现，里面是特别宽敞的大院套儿。虽说宽敞，但却显得杂乱无章，里边的住户少说也得有十来户人家。每扇门是一家，门口都堆放着煤球劈柴之类的过冬用度，东一堆西一堆，还有乱七八糟舍不得扔的各种灰头土脸的玩意儿，在里边走一圈儿跟进了迷魂阵似的。
　　丁老秋抄着手，站在院子里招呼了一声：“有栓儿爷们儿，跟家呢嘛！”
　　连着喊了两声也没人搭茬儿，就是这时候大门口响起脚步声，但进来的却不是有栓儿，而是一个瘦高瘦高的男人，看不出年龄，脸上跟长了一层黑锈似的，把整个人显得没什么精气神儿，病病歪歪的。他指了指院子最里头一扇破木门说：“跟那儿呐！您直接进去就成，在这儿喊到晌午饭他也出不来，前半晌就没见他起来过……”
　　丁老秋道过谢，小心翼翼绕过绊脚的劈柴堆，到了破木门跟前，还像模像样地敲了几下，根本就没回应。无奈之下，他只好推开门，探头朝里边看了看，屋子不大，里边也几乎没什么摆设，屋里屋外连做饭的家伙都没有。走进屋子，他觉得里头比外边还冷，一铺凉炕上，铺盖倒是叠得挺齐整。就这么一间房，一眼能看到底，根本没人呐！
　　炕上放着一张小木桌子，上边摆着烟枪、烟灯还有烟签，全套抽鸦片的家伙。他上前看了看，心里就犯了琢磨，看那用具可不是一般人能用得了的。
　　拿起烟枪仔细端详着，丁老秋一眼就看出来了，枪杆是象牙的，满工雕花，一看那手工，一准儿是苏杭那边大师傅的南工儿啊！再看看枪斗，就那么一个小玩意儿都是镶金贴银的，连烟嘴儿都是一汪阳绿的翡翠做的。就这么一套家伙，没有大几百的光洋肯定拿不下来，够三口普通人家三五年的挑费了，还不用算计着花。
　　这就奇了怪了，这么好的东西，出现在大杂院里，看着就不像是好路数来的。而且，就是把这东西当了，也能好吃好喝的，不至于跑到宝局“滚赌”去呀！
　　丁老秋摇摇头，又在屋子里踅摸了一圈儿，墙边有一破木桌子，上面胡乱扔着几张纸，他凑上前看了看，好像是诊所开的药方子什么的，抬头上印着“井上西医诊疗馆”，别的就没什么了，连一像样的柜子都没有。可这人要是不回来，钱也不能扔下就走啊。这种事情一定要讲究个当面锣对面鼓的说清楚，毕竟不是一两次的事儿，以后每个月都得派人过来的。
　　掏出怀表看看，还没到十点钟，丁老秋只能坐在炕边掏出烟点着，裹紧皮猴儿边抽烟边等……
　　
　　二、
　　
　　在马上就要过年的日子口儿，任千里一帮子人都开始把正月里约酒的日子给定规好了，偏偏就出了这么一棘手的案子。现在满大街卖报的半大孩子都举着报纸扯着脖子喊“日本医生惨遭杀手东瀛名流血洒北平”这两句话。
　　其实案子并不离奇，对于他们来说，就是一普通命案，可被害人的身份却不一般。死者名叫井上肃三郎，四十六岁，在北平经营着自己的一家西医诊所。别看诊所不大，可接待的患者非富即贵，诊疗费用也贵得吓人。可那些上层名流人物，就信得着人家，和钱多少没关系，关键是绝对的妙手回春。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可在井上大夫这儿就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倒山，快着呢！
　　西医这门学问，那些日本学医的就信得着荷兰。要是在荷兰学上几年回来，身价那是蹭蹭地往上窜。而且一下就进入上流社会了，那些官商名流就循着这一条规矩，我就要荷兰回来的大夫，别的免谈。
　　井上肃三郎就是在荷兰进修了十年才回到日本国内，在有名的顺天堂医院干了几年，寻到机会又另起炉灶跑到北平开起了私人高端诊疗馆，据说连当时的“保定王”曹坤都请他过府瞧过病。
　　就是这么一个堪称名医的人，却死在了自己的诊疗馆里，这可让夏风朗挠了头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