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案:祠堂里的小僧(4)
作品名称:北平缉凶录 作者:踏日 发布时间:2022-07-14 14:46:06 字数:5362
七、
夏风朗把烟卷在烟盒上墩了墩才放在嘴里点着,眯缝着眼睛吸了一口,又冲面前坐着的小僧笑了笑,说:“审过的人都没数儿了,还头一回跟出家人打交道。小师傅,你说你这个做派也不给出家人长脸呐!六根不但不净,还想着夺财害命……嘿,你还别说,这话说着还带着辙韵呢!”夏风朗说完回头看了一眼任千里。
“六根不但不净,还想着夺财害命……对,十三道大辙里的中东辙,不错!”任千里边把纸摊开在桌面上边说。
“行了,咱们也甭废话了,该招的就招吧,小师傅。祠堂里边我也听得差不多了,捡着我不知道的,都说说,就甭慎着啦!”夏风朗靠在桌边,看着小僧说。
小僧双手合十低下头,这个动作对于他来说,只是一种习惯性的惯性了。
“九岁那年,我爹临终前,只说我是抱过来的,并没有说细情。抱过去那年我三岁,一个孩子,经过了这么些年,后来经历的东西早就在脑子里定住了。现在我还是觉着,自己就是密云不老屯的人,三岁之前的那些,都是没影儿的事儿了。接着说吧,到了第二年,娘也跟着走了,我一个人跑到观音禅寺出了家,要不然也没别的出路。从大山里边,一个十岁的孩子,根本走不出来。到了庙里,我什么活儿都干,不管是冬夏,起床和睡觉都是两头儿见不着太阳,就那样儿,还是得挨着师兄的欺负,那可真是往死里弄,想都不敢想了。庙里也是个江湖啊!后来实在受不了啦,我把那个叫‘真广’的师兄杀了,埋在离禅房后身儿几里地以外的一处山根儿下边。然后,我什么都没带,其实压根儿也没别的东西,就从山里逃出来了。”
“你是怎么到的高家祠堂?”夏风朗问。
小僧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到了北平城里,我就到处化缘。一直到了这里,就不想走了,从心里觉着这是家!”
夏风朗点点头,半晌儿没说话。
任千里刷刷点点写下了小僧说的话,才站起身对着他说:“小师傅啊,你就是没扛住这点子诱惑。要是你就踏踏实实地跟祠堂那儿念经打坐,不问这些乱七八糟的破事儿,可能最后这些个东西还真跑不出你的手心儿。有时候,事儿都是反着来的,老天爷都看着呐。你不争不抢,三少爷的名分和那些个产业,说不定自己往怀里钻呐!”
“你当初被拐都是有着因由的,郑茂晚上就能回来,高远山的老家就是密云不老屯的,你从小的命就是他给你改了。我派郑茂过去,把这些事儿坐实了,可是呀……你得在牢里当你的三少爷了!”夏风朗拍了拍小僧的肩膀,出去了。
隔壁的高远山坐得倒是四平八稳,吴清闲拿着画了押的口供正在仔细看着。
“都撂了,没费劲儿……”吴清闲把口供交给夏风朗。
夏风朗扫了几眼,搬了把椅子坐在高远山对面,沉着脸问:“二少爷怎么死的?”
“口供里都有,怎么着?有人问一次我就得说一遍,那这一天还干嘛不干啦?”高远山摆出了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
“问你,你就踏踏实实说。要是不说,就给你过一热堂,扒层皮,那就不值当的了吧……”夏风朗把口供放在腿上,盯着高管家说。“高家二少爷到底是怎么回子事儿?”
“那事儿是我干的,琢磨好长时间了。老太爷那边药力行开得几个月,我看着差不多了,得紧着把二少爷也得办了。虽说半路杀出来一臭和尚,也分了一些个。但二爷死了,大爷自己那份根本也看不住,我这后半辈儿打着滚儿花也够了。那袋子土是我让马胡子装的,搭灵棚顺带着就把这事儿给办了,装好了就扔在二少爷那间房后了。那天后半夜儿,得有个一点多钟了,二少爷睡得正熟的当口,我先过去把手脚给绑了,嘴堵上。别看二爷正是好年纪,可身子骨早就掏空了,烟馆窑子就要了命了。也没怎么费事儿,那袋子土压到后背上,我就出去了,大爷和掌柜的们都在正堂后屋睡着呢!这‘压土布袋’呀,人不能睡,一旦睡着,多棒的身体都不成。我四点多钟过去一看,人都硬了。收拾好了以后,我就回去了。就是这么回子事儿,该说的我也都说了……”
“就你一人儿办的这些?”夏风朗问。
“就我一人儿,弄死一烟鬼还用得着那么多人吗?”
“你这口供够利落的,我听这话音儿,高老太爷的事儿,你也一并都认了……”
“这人命官司啊,既然认了,就甭掖着藏着啦。”
“成,你有孩子吗?”夏风朗站起身走到管家跟前。
“有,是一儿子,在老家,我十几岁那会儿就跟高家了,后来老婆死的早,就把孩子送回不老屯,出家了,我也管不了……”
“出家了?在哪儿?法号叫什么?”
“观音禅寺,叫‘真广’……”
“高大管家呀,你这真是下了大本钱了,你早就憋着弄死三少爷了吧?”
“这话从哪说起呢?”
“三少爷在不老屯的时候,你就憋着不让他活着出来。你得着信儿了吗?‘真广’早就让小僧,也就是三少爷埋山根儿下边了。这真是老天爷安排好的,你说这么大个北平城,他怎么就好模样的找回来了呢!你说是不是透着那么邪性……”
听了夏风朗的话,高远山的身子开始抖动,眼睛和嘴也张得老大,那撮山羊胡子也耷拉下来了。
这功夫,郑茂风风火火地回来了。
“头儿,都扫听明白了……这里边是环儿套环儿的事儿,大宅院里的水,还真是他奶奶的深不见底儿……”
“别着急,喝口水慢慢说。”夏风朗站在办公室的窗前,望着院子里雪堆,皱着眉头似乎是在想事儿。
听完了郑茂的汇报,他才转过身坐回到沙发上。
“一会儿老任去找一趟高家的马胡子,记着,就问他那袋子沙土的事儿,别的甭管。我再去片云酒馆转转。等着明儿高老太爷发送完了,咱得会会大少爷了……”
八、
高老太爷的“出山”仪程非常顺利,风风光光顺顺当当地结束了。
大少爷从祠堂回到空荡荡的大宅里,坐在正屋里盯着偌大的宅院,依旧保持着那副窝囊相。
各铺面掌柜的都回去了,大少爷说累了,三天后再聚齐儿看账说事儿。
慢慢地走到后宅,大少爷斜倚在罗汉床上,歪头看了看桌上的两样小菜。
倒了一杯茶,大少爷捏着瓷杯微笑了一下。现在整个高家,终于是他说了算了。
他从来不喝酒,只喝茶。酒那东西,只会误事儿,而且还会把脑子弄坏了。不单单是酒,只要对身体和脑子不好的,大少爷从来都不碰。即使是吃饭,也都是最简单的,这样会让他时刻保持清醒。
这些年来,他活得就像是一条卑微的影子。要蒙蔽每个人,让每个人甚至包括自己的媳妇儿,都认为自己是个窝囊废,这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二弟的脑子很聪明,只是为人太张扬了些。人太张扬,就会把自己的缺点和软肋都暴露出来,破绽藏都藏不住。
他觊觎这份产业是再明显不过的。还有一个从小失踪的三弟,自从老爷病重就开始时隐时现地在高家人的言语中出现着。
而且,那个不知从哪儿蹦出来的僧人竟然进入了病重父亲的房中密谈了,这可不成,太悬了!
于是,大少爷加紧了速度,该办的事情马上就得办了。
影子开始反击了!
那颗棋子一定要放到前面,自己还是那个窝囊废,不论出几条人命,或者是天大的事儿,都有高远山顶着。
那是他心甘情愿,没办法!
当年,高远山和大奶奶私通,一天一天仔细算计着日子,才把老爷瞒过去。可大少爷和二少爷的长相却堵不住别人的嘴,风言风语开始在底下翻着小浪花,蔓延开来了。
最先跟大奶奶发难的,正是那两个偏房姨娘。
要是除去了名分,大少爷就连个叫花子都不如,高远山的结果就是活埋。所以,当时只有十岁的大少爷,找到高远山摊牌。只说了一句,如果你真的是我爹,那就把知道内情的那些人的嘴封了,封得死死的才成。要不咱们一个比一个惨!
然后就是,最先发难的,随之变成了最先倒霉的。两位姨娘先后撒手人寰,死了个干干净净,不着痕迹。
高远山那时候才发现,这个亲生儿子,心思深得可怕,也狠得可怕。
前路铺平垫稳以后,大少爷继续隐藏在黑影地儿里,成了一个十几岁了还用袖子擦鼻涕的不长进的孩子。
在年少的大少爷的操控下,作为生父的高远山的人生完全成了一出皮影戏,儿子的手怎么动,他就怎么动。
为了保住自己另外一个儿子的命,高远山无奈,把那个孩子送回到了老家不老屯。表面上没有阻拦的大少爷,在转过年的时候,依旧躺在炕上,对他说,让那孩子出家吧,这样都清净。
现在,在自己的努力下,大少爷心满意足,因为真是太清净了。清静得就连屋外传来的脚步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拿着茶杯的手停顿了一下,还是被送到嘴边,大少爷恢复了平时的神色,腰也跟着弯了下去。
“这些个日子,大少爷辛苦了……”夏风朗和任千里笑呵呵地走进来。
“家父见背,二弟也……唉,真是家门不幸啊!”大少爷说完,又抹起了眼泪。
夏风朗微微弯下腰,低了低头,算是表示哀悼。“是呀,接二连三的事儿也真是难为少爷您了。我这儿也没闲着,派人去密云不老屯走了一遭。这又忙着跟马胡子聊了聊。大爷,我这儿得跟您说个事儿……”夏风朗顿了顿,没等着让,就自顾自坐到了大少爷对面,才又接着说,“在这侦探学里呀,西洋是走在前边的。就说这现场勘验吧,那边就有一门专研究手纹足印的学科,百试百灵。所以,我踅摸着把灵棚后边那把铁锹拿走了,交给署里的法医做了一下研究。您猜怎么着,还真不是吹的,那上边有高远山的指纹,还有……您的,就是没有马胡子的。那把铁锹就是装那袋子沙土用的,您堂堂大少爷,怎么也亲自做起这粗活来了?哦,对了,您的指纹也犇儿好找,就是您手里一样的杯子,我这手底下人也不懂事儿,给顺走了一个,这不是对上了嘛,严丝合缝的!”
“什……什么?警长,有些话可不好随便说的!”大少爷的脸色惨白,嘴唇也白了,那幅窝囊样子还真是活灵活现的。
“唉,大爷……”夏风朗站起身,绕着屋子慢慢踱着步,“您屋子里这些书,都跟中医有关,老太爷的病您会不知道?川乌和草乌生饮会要命您不知道?高远山可没那个学问底子做这事儿。还有二少爷的死法,‘压土布袋’!那种私刑可都是宫里的杂毛太监研究出来的,外边的人想了解只能通过看一本书才能得知,您的藏书我那天扫过一眼,没有那本《狱中杂记》。可要是和前朝宫里太监有联系的人,知道这个并不难!大少爷您虽然不喝酒,但却和片云酒馆的大掌柜关系莫逆!他就是皇上跑了那年从宫里逃出来的小太监,我没说错吧?少爷……”
大少爷揉搓着手指,不说话,只是低眉顺眼地坐着。
“其实,您要是不把事情做绝了,高远山还是护着您的。这么些年,甭管对高家还是对您,最门儿清的就是他了。那个‘真广’要不是被小僧埋了,他也不会心灰意冷。但凭良心说,高远山可没明着把您给卖了,他就是故意给了我一破绽,能不能琢磨明白,那就看我的悟性了。他给的破绽就是——马胡子!那袋子沙土是他和您一起挖的,凭他的体格,一人儿根本抬不动。而这么机密的事儿是不可能让一个下人参与的,他硬说是马胡子帮忙弄的。我问那人了,他根本不知道。大少爷,我这还得跟您说句话,甭管什么事儿,好的坏的都算上,兹要是做了,就有痕迹,想彻底抹干净,没戏!”
夏风朗说完,就停住脚步背手看着大少爷。
他发现,面前的人变了,刚才的窝囊劲儿消失得无影无踪,完全换成了另外一个状态。
一条准备战斗的毒蛇!
这就是夏风朗的感觉,高文奇的真面目原来如此可怕,那种气场才是真正的高家大少爷。
“西洋侦探的方法我研究过,那把铁锹特意擦拭过,甭管东洋还是西洋,都找不出来指纹!”
“这您就外行了吧?我们的法医曾在西洋留学,专攻这门学问。早在前年,就有一种石墨粉传入中国了,那东西,甭管你怎么擦,都能把指纹清清楚楚取下来……”夏风朗松了一口气,看着大少爷说。“既然您都这么说了,那咱们就走着!您请……”
九、
办公室里成了一大烟筒,把吴婷玉都给呛跑了。
夏风朗、任千里、吴清闲、郑茂四个人都叼着烟卷坐在沙发里,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一股子轻松兴奋的劲头儿。
就在刚才,吴清闲还在纳闷儿,指纹这个事儿是什么时候办的。
“哪有的事儿,兵不厌诈,知道吧!我在大少爷房里看到过一本《西洋侦探学概要》,然后我在如玉堂也踅摸着那本书了,随便翻了翻,没想到里边学问还真不少。我仔仔细细地研究了一遍,才把指纹提取的事儿闹清楚了。说白了,就是跟高文奇画了个魂儿,没想到还真炸到靶子上了,歪打正着。不过这招数也就用一次,不能常用。”夏风朗起身打开窗子,屋子里的烟雾商量好了似的,一股脑奔向了窗外。
刚转过身,吴婷玉又推门进来了,跟夏风朗说:“奶妈找好了啊,晚上就到家里,这下见喜的口粮有着落了,晚上你没事儿到我家看看,你捡的宝贝儿哪能连个面儿都不见?”
“见喜?连小名儿都给起好了?我这都给忙忘了,看这架势您还真是想把这孩子养大了啊。高家大宅门的恩怨您还没看清楚?将来咱们有孩子,再加上见喜,我那些财产可别让他们动脑筋,争的跟热窑似的!”
“你有什么财产让人家动脑筋抢的?买卖铺户还是金银玉器,你现在最值钱的财产就是我,等着他们长大了,也就不值钱了,踏踏实实的,甭废话,晚上等着你。”等到吴婷玉转身离开的时候,那几个人已经笑得直不起腰来了。
只有夏风朗满脸愁容地站在窗前,心想着那孩子怎么那么巧就让自己给碰上了呢?
外面的冷气儿把屋子里浑浊的空气替换掉以后,夏风朗刚关上窗户,桌上的电话铃就响了。
快步走到桌前拿起听筒,原来是东单分驻所打来的。
夏风朗皱着眉头听了半天,又简单支应了几句,才放下电话。
“东单大街三号基督教青年会,老任、老吴你们俩辛苦一趟吧!”
“什么案子,头儿……”吴清闲一边准备一边问。
“说了半天,我也没听太清楚,说是那地儿闹鬼啦!”夏风朗摇摇头说。
“这又是什么幺蛾子,还闹鬼了,那是外国人的地儿,闹鬼也是洋鬼子,咱们能制得住?”任千里撇撇嘴说。
“要不价,你们找邱道青先生给算算,看看怎么着能给丫镇住!”夏风朗打着哈哈说。
“您甭管了,我们哥俩儿搂一眼去。听说西洋那边的鬼都叫吸血鬼,就怕那个什么十字架,一会儿顺道淘换一个,到那儿就给丫灭了算啦!”任千里说着,和吴清闲俩人“打鬼”去了……
(第二案结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