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雪霏霏六十四 战胜寂寞

六十四?战胜寂寞?
自杀未遂之后，方云汉好像一下子明白了许多道理，其中最重要的，就是人不能跟社会怄气，不能做那种违背人的本性而自我毁灭的傻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说不定什么时候出来一个正直的人，能够实事求是地处理他的案子呢。?
但是，不放不判，对于犯人来说，是最残忍的折磨。他必须在不断流逝的时间里填上生活的内容，以免受寂寞无聊的惩罚。上中学时，他听郁文孝老师说，作为书法重要发展阶段的隶书，是一位犯人在监狱里发明的；又听说，周文王被拘的时候，演成《周易》。这是中国的历史故事。他还听说，车尔尼雪夫斯基的长篇小说《怎么办?》也是在狱中监禁和流放中写成的。那时，他对这些人的行动极为仰慕，心想自己如果也有那么一天，一定要效仿他们，说不定还会创造出惊世奇迹呢。?
谁知几年之后，命运之神真的将他推进了这世界上人们最厌恶的地方，莫非也想叫他在这里面有所发明创造吧??
首先，创作的欲望使他想到了纸和笔墨。纸是现成的，有仇所长送进来的手纸，主要是香烟的包装纸，外包装的反面没有印字，也没有图案，是雪白的，只要有笔和墨，便可以在上面写字。可是，在监狱里要找到笔和墨，这无异于想在荒漠里找到印刷机，是不可能的事。于是他便思索用别的方法代替这两样东西。?
不知何处来的灵感，在接连几天的苦苦思索之后，他仿佛从黑暗中突然见到了光明——他把目光集中在眼前破旧的被子上。?
“杜若不是曾在袜垫上绣过字画吗?我为什么不可以在布上缝字呢?”他自言自语地说，接着便从被子有破绽的地方撕下一块布来。?
布可以代替纸，可是还得有针和线才能缝字。于是他想到了新石器时代原始人用的骨针。然而监狱里那来的骨头呢??他想到了地铺上的芦席。?
他选了几根又厚又硬的芦篾，用指甲和牙齿代替刀子，把它加工成针状的玩艺儿，又在墙上磨了磨，使它光滑而有尖，这就更像一根针了。新的问题是没有线。于是他想到了被子里的棉絮。?
他还记得，他小的时候，家里有一架古老的纺车。奶奶是纺线能手，当她熟练地用右手摇着车轮，而用左手抽着棉线的时候，她的在一旁玩耍的孙子，也跃跃欲试。果然，趁奶奶休息的功夫，小云汉便坐到她的位置上，学着她的样子，纺起线来。?
他其实只抽出了一根又粗又松的棉线，而这也激起了小云汉创造的乐趣。?
时隔十六、七年，方云汉对此记忆犹新，而这又成了他产生创造灵感的基础。他拆开被角，撕出一小块棉花，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将棉絮捻成线。线太短，他便用此线作为引线，从另一块棉花里继续往外引。他用这种方法，以七、八天的时间，捻成了一个拳头大的线团。?
现在，他开始创作了。?
他望着窗外小院里在春风中颤动的一丛丛野花，联想到家中的妻子和女儿，便用带线的“针”在白布上缝上如下的字：窗外野花颤，狱中客思深，?
咫尺天涯路，相会在何春??
尽管那字的笔画产生了严重的变形，横、竖、点、撇、捺都化为单一的直线条，并不像杜若袜垫上绣的字那样好看，但因为字迹清清楚楚，能把他的诗记录下来，他也就满足了。?
因为这种“写”法很慢，又不能“写”很多的字，而且要撕掉不少被褥上的布，所以方云汉在缝了几首小诗之后，便停止使用了。?
他在探索着另一种书写方法。?
但是正如人类历史上的发明创造一样，在发明某种工具的条件还不具备的时候，是不会成功的，方云汉经过几个月的钻研，也没有什么进展。于是他岔开思路，期望在偶然的情况下，获得新的灵感。?
他先是练书法。他先把几根芦篾捆在一起，制成一根笔杆，然后撕下一小块棉花，绑在笔杆一端，这便成了一只“毛笔”。他在腿上铺开一张包装纸，用“毛笔”蘸着唾液，一笔一画地练起字来。?
可是，没有字帖光盲目练习，效果是不好的。一天，他在一叠手纸里面，偶然发现了一块报纸。报纸的内容当然对于他是毫无意义的，然而可贵的是，那一小段文字全是用宋体字印的。他仔细地研究了这种字体的结构和各种笔画的特点，照此继续练习。?
他还记得初中时代老师教给他的持笔姿势和运笔的方法，现在这些知识也派上了用场。?
这种练字的方法比正常练法节省墨水和纸张，因为用唾液当墨水写字，只是当时能看清楚，几分钟就消失了，这样纸张就可以反复使用。?
时间在这种麻烦的活动中流逝得很快，转眼半年过去了。但是，一种活动，时间久了，会使人感到陈旧，于是，他便想用另一种活动代替。?
方云汉从初中时代就酷爱文学，还在初中二年级的时候，他就写过一部叫做《青春》的长篇小说，当然这只是一种幼稚的做法，失败是难免的了，然而这毕竟也使他练了笔。?“当年若有现在这么多的时间，我什么作品创作不出来呢?”他想。?
于是他幻想像车尔尼雪夫斯基那样，写一部《怎么办?》那样的作品。?
“这不是笑话吗?记录一首二十字的短诗都很困难，怎么能写出卷帙浩繁的长篇小说来呢?”他自嘲地说，“真是异想天开呀。”?
但是在接连几天的苦思之后，他又灵感突发，想起了文字产生之前，人类握绳记事的传说，同时联想到老和尚的念珠。于是，他把一块棉花捻成线，再把几股线合在一起拧成一根绳，在绳上握了许多疙瘩，然后用数疙瘩的办法创作起小说来。?
这种方法虽然可以无限地“写”下去，但却像狗熊掰棒子一样，一边掰一边丢；所不同的是在丢了之后还有一些记忆。但时间久了，所作的文章便模糊一片了，好像往水池里滴墨水，开始还滴滴可数，后来也就混合在一起了。?
但是，这对于写作训练来说，也是有一定成效的，因为毕竟是一句一句地从自己大脑里想出来的。?
他所写的小说，题目是《苦难的人生》。小说回忆了自己文革以来的经历：由运动初期的冲动和狂热到运动发展中的?徨，再到文革退潮后自己的归隐思想，最后被诬为暴动分子、杀人犯。?
方云汉在文革中也读过一些报纸，但在遭事之后，他的大脑基本上是一个空壳，对于文革究竟要干什么，他茫无所知，只觉得一切都好像违背了人的本性，但又说不出多少道理来。他想探索一番，但他所处的环境，无异于一个荒无人烟的孤岛，缺少任何研究的必要条件。在极端的孤寂中，他多么想读几本书呀。?
他要求一位看守员转告看守所：他要一本毛泽东著作看。不料，这位竖眉毛的大个子看守，十分不耐烦地说：“你知道你是什么人吗?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没有权力学习毛主席著作。”?
“我怎么忘了这一点呢?可我是毛主席的红卫兵呀!”他长叹一声说。?
“不准你侮辱毛主席!”看守员警告他道。?
在他的再三要求下，仇所长才给他送来一本毛主席语录。可是，这些被按照一定的目的摘录下来，又按照一定的目的编辑起来的语录，不可能给他系统的知识。?
渴望变成了现实。1972年夏天，在方云汉入狱后的第三个年头上，一天早饭后，仇所长把他叫出去。这时，他全身的力气几乎拖不动那副沉重的铁镣了，踱了好长时间，才到了看守所办公室。长期与世隔绝，他无法猜到所长要对他怎么样，但残酷的经历，不容许他再存在什么幻想。?
所长递一条凳子让他坐下。?
他规规矩矩地，像一个机械的木偶一样，端正地坐下来。?
“你的脸怎么肿了?”所长问。?
“不知道。”他说。?
所长从布袋里掏出一盒劣等的香烟，从中抽出两支，递给方云汉一支。方云汉没有推辞。所长用打火机打着了火，先给方云汉点上，再给自己点上。方云汉抽了一口，觉得又呛又苦，便递给了所长。所长把这支烟掐死后，放在办公桌上。?“你知道叫你来干什么吗?”所长问。?
“不知道。”?
“铁镣戴在脚上，不疼吗?”?
“不疼，磨出茧来了。”?
所长笑了笑，说：“净说瞎话。”?
所长给他摘下铁镣，他觉得自己是在做梦；所长又给他摘下手铐，他怀疑自己的神智有问题。但他用右手使劲地掐了掐左臂，觉得有些疼，便相信这是现实了。?
“你的问题处理有望了。”所长说。?
“那好。”方云汉说，并没有激动。?
沉默一分钟后，方云汉突然问道：“你知道，我的妻子怎么样了?还有我的女儿……”?
“她们都很好。”所长说。?
只这一句回答，方云汉便心满意足了，所以他没再问下去，怕引出一些令他不快的消息来。?
“你的大爷来了，你知道吗?”所长问道。?
“哪个大爷?”?
“方铁，军分区的副司令员。”?
“他不怕受牵连吗?”?
“早就牵连过了，可现在没事了。”?
方云汉立刻明白了，原来方铁也受过审查。?
所长从档案橱顶上拿下一摞书来，说：“这是你大爷给你送来的马列著作，叫你好好学习，总结教训。”?
方云汉抱着那一摞书，步履轻松地回到监狱。刚进了自己的监房，所长就叫他抱着被子出来。他怀疑自己将被释放，谁知所长把他带进离他不远的那个空间大出几倍的监房。方云汉进了新监房，觉得像从小笼进了大笼，宽阔得多了。从此，他身上没了手铐铁镣，活动也相对自由了。?
他如痴如醉地读起了马列著作。他特别喜欢的是恩格斯的《自然辩证法》和《反杜林论》，还有列宁的《唯物论和经验批判论》。他那枯竭了的大脑又开始接受新的知识了，就像长久憋闷的人开始吸收新鲜的氧气一样。?
到1972年的秋天，方云汉将这几本书分别读过了六遍。他觉得自己钻研得还不够深入，便想把自己的心得感受在书页的空白处记下来。但是没有笔墨。?
人类历史上的发明往往与偶然性有联系。方云汉怎么也没有想到，垫在他帽子里的一张香烟的内包装纸竟使他灵感顿生。他将一张被头上的油灰染过的包装纸揭成两层，便成了两张一样大小的“复写纸”。他又用芦篾做成了一支复写笔，把“复写纸”垫在书页的空白处，一写，哈，比真正的复写纸写的字还要好看，笔画黑而亮，粗细适宜。一张“复写纸”用好了，能写五、六百字呢。?
就这样，大约到1972年年底，方云汉便将十几本书的书页空白处填满了批注。他用这种方法打发了许多难熬的时光，又学到了不少知识。为不能考大学而常感遗憾的他，现在也可以骄傲地说，他上的是“马列主义大学”了。?
往后的时间里，他用手纸写了一篇题目叫《派性论》的文章。那篇文章的大意是：?古有朋党，今有派别。有派别即有派性。派性十足者，往往把不同派的人当成敌人专政，谓之“无产阶级专政”，谬矣。他们戴着派性眼镜，动辄怀疑一切，打倒一切，诬陷好人，制造冤狱，何其毒也!为达到整垮对立面之目的，他们又大搞反动血统论，在对立面中大抓“地富反坏右”和“牛鬼蛇神”，残害无辜。于是白色恐怖笼罩着大地，恶风浊浪排击天空，好人遭殃，坏人逞狂，民冤沸腾，百业俱荒……
?他把这篇文章叠了又叠，放在被子里，但是不久便被查铺的看守发现了，搜了出来。仇所长只得按照监规，再一次给他戴上了手铐。?
此后，他又捡起了已经用过的“离魂法”，用来消磨时光。他让自己的灵魂在无始无终的时间之中和无边无际的空间里遨游。他想象着形成太阳系的原始星云的旋转状态以及地球形成后的发展，他想象着火星人的模样和他们的生活方式。他把自己的灵魂推到了诗经时代，想象着在黄河之洲，一男一女在谈情说爱的情景。而后，他又进入了庄子《逍遥游》的意境，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背负苍天的大鹏向着天池飞去。到了屈原时代，他想象着“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的情景。从远古时代一直到近代，一切他知道的领域，他都涉足了；一切他崇拜的人他都见过了。他真为自己能够获得这样大的自由而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