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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门

作品名称:飞鹰情      作者:王秋粼      发布时间:2022-06-21 20:28:26      字数:10611

  回到虽只过了一夜,但却似过了十年的家,问候过亲人,钟玉兰就去了奶奶那里。
  扑上前跪下,她就哭了起来:“奶奶,兰兰回来了。奶奶,你想兰兰吗?奶奶,你知道吗,昨天走的时候,兰兰的心有多痛。发奶,说过要看着兰兰出嫁、要把兰兰的手放到孙女婿手中的啊。奶奶,兰兰在跨出门槛的那一刹那,心一下子空了,空得兰兰差点摔倒,因为从此有你音容笑貌宛在的家,于我便只是一个偶而住住的地方了。奶奶,兰兰不想嫁人,不想离开你和爷爷。”她玉兰抚摸着墓碑泪如雨下。
  “奶奶,你知道吗,不是你绣的红盖头,盖在头上好难受;不是你做的嫁衣,穿在身上如芒刺;不是你做的红鞋,穿在脚上如棘藜。奶奶,你为什么说话不算数啊,让兰兰盖别人做的盖头穿别人做的嫁衣红鞋!奶奶,走时没有你站在房前杏树下远望,归来没有你站在房侧柳树下相迎,兰兰的心便似刀在割剑在刺呵。奶奶!”
  钟玉兰哭着,说着,之前细雨住后现身的太阳,闭上了眼睛隐身云中,秋风回到林间洞穴,蝉儿噤了声,鸟儿不鸣唱,泉水的琴声也小了。
  “奶奶,昨夜新房里的情景你看见了吧,但你别难过,没事的,兰兰真的没事。那样也好。不是吗?奶奶!如果张玉龙不喝醉,兰兰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呢,他喝醉了,兰兰便不为难了。奶奶,他也不是自愿和我结婚,是被逼的。只是我很不明白,他是县中的高二学生,怎么能受公公的摆布,不反抗走自己想走的路。奶奶,他也很可怜,书读得好好的,却被逼与没见过面的我结婚。
  “奶奶,你早晨看见他的样子了吗?一定万分难过罢。没事的,他有权用如刀似剑的目光,如霜似冰的神情对我,因为是我害得他读不成书考不成大学。听说他学习优异,会考上大学,可是却因为我于大学无缘。奶奶,换了谁也会恨的,不是吗?”
  钟玉兰想起早晨丈夫看自己的样子,,又感受到了扑面的冷意。“奶奶,兰兰会一辈子在那如刀似剑的目光、如同冰霜的神情里生活到死,但我不怨任何人,这是我的命,那个月夜就注定了的。可是,奶奶,兰兰不甘心呵!难道在刀剑般的目光下,在如霜雪的神情下,在入骨的怨恨仇视中过一辈子?不!奶奶,我不能这么过!我要与命运抗争!奶奶,初中一年级老师说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只要有勇气与之抗争就会到达理想之地;没有什么命不命之说,只有怯懦软弱的人才会那么认为,换句话说是怯懦软弱的人为自己不抗争,向命运低头屈服而找的借口和理由。奶奶,兰兰不会就这么软弱怯懦地过一生,不会!兰兰决不向命运低头屈服,因为我还有许多的心愿未完成,它们让兰兰不能受命运的摆布,不能!”
  钟玉兰坐直身体,擦干泪,坚定取代了悲伤。
  “奶奶,张玉龙想读书,兰兰是否应该帮助?奶奶,你说过不能对不起人,兰兰对不起张玉龙,因为兰兰他才被父亲拉出了校门,那么兰兰就得竭尽全力地帮助他重返校门。兰兰不能对不起张玉龙!你说过,对不起人若不弥补,一生都会愧疚和不安。奶奶,你说,兰兰的想法对吗?”
  钟玉兰抚摸着墓碑上“李淑敏”三字,如同抚摸着奶奶慈祥的脸。“奶奶,还有,在刀剑般的目光下,冰霜般的神情中生活很难,张玉龙去读书,兰兰就不用面对那让人感到寒冷的神情目光,也不用爬在缝纫机上睡了。奶奶,你说是吗?奶奶,婆婆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虽然才认识,话也没说几句,但兰兰感觉到她是个好人——与你一样。奶奶,公公看婆婆的眼神好可怕啊。婆婆看见那可怕的目光浑身都在颤抖。奶奶,张玉龙不反抗,或许因为婆婆。奶奶,婆婆很可怜,张玉龙也很可怜,一对可怜的母子。奶奶,为什么女人总是受苦?男人给的苦。婆婆、张凤婶子、梁子玉婶子、母采莲嫂子、李小春嫂子、兰香、招娣、秀芹、大玉,她们在男人眼里连猪狗都不如,想打即打想骂即骂,毫不遮掩地与别的女人来往,不顾妻子的屈辱儿女的感受,不听亲友的劝说,受人非议,遭人唾骂。他们既可怜又可悲,像虫子,不,比虫子还可怜!”
  钟玉兰的耳边响起了张凤、梁子玉、母采莲、李小春、兰香、招弟、秀芹和大玉撕心裂肺的哭声,眼前出现了一幕幕女人在男人拳脚下哭泣挣扎的情景,她的心便又似刀在割剑在刺般地痛。
  张凤,是钟玉兰隔房三叔钟树平的妻子,本乡人,没有读过书,麻疹时无人照顾痒而挠伤皮肤留下了疤,于是人们便叫她“麻子张凤”。张凤吃苦耐劳,勤俭持家,是典型的农村妇女,孝敬疼爱公婆叔姑,照顾养育丈夫子女,尽心尽责。可是,钟树平却对张凤很不好,隔三差五就打,不是一般的打,而是往死里打,打后还逼她跪瓦砾。娘家远,在南部县的最北端,紧邻剑阁县。父母早亡,只有两个姐姐,一个弟弟,很少来往。生了四个孩子,三女一男,三个女儿都没读书,只有儿子小贵在上学。二十年,张凤不知受了多少打骂,不敢在人前流泪,夜深人静常跑到房后的树林里哭泣流泪,悲叹命苦。但身体上的痛张凤受得了,心灵精神上的苦又怎么能受得了,那恶毒致极的地挖苦和咒骂,那丈夫毫无避讳地与人私通的屈辱,比之拳脚棍棒不知要狠毒多少倍。三十六岁的年龄六十三岁的面容身体,一个饱经丈夫欺凌折磨侮辱的女人,虽活着心已如枯木,了无生气,而之所以活着都是为了四个不被丈夫疼爱的儿女,因为她从小就知道不知流传了多少代人的俗话:死得当官的老子死不得叫化的娘。
  梁子玉,是钟玉兰的隔房堂叔钟树争的妻子,瘦弱多病,生了四个女儿。钟树争把没有生儿子的责任推在她身上,常当着娘家人打骂。钟树争贪杯,虽酒量不大,但一杯酒下肚就醉,醉了就打人,女儿妻子成了他的肉沙袋。四个女儿三个都只读一年书。
  母采莲,是钟玉兰隔房堂兄钟光远的媳妇,娘家在两座山的那边,因为出嫁前被老光棍糟蹋过,一直受着癞痢头钟光远的气。钟光远的癞痢头连傻子都怕看,像剥了皮的兔子,因为邋遢,一年四季都在溃烂,夏天臭气刺鼻,冬天裂口遍布,人们避如鬼魅。然而,便是如此地一个大十五岁丑陋不堪的男人,美得像花儿的母采莲却生活在他的打骂之下。“婶子啊,打还受得了,难受的是骂我破鞋。”母采莲三年前哭着对钟玉兰的奶奶说。她多次要跳池塘,都被儿女乡亲们拉住了。为了三个儿女,她忍受着癞痢头钟光远的打骂,夜里对着月亮星星雪花雨滴哭,不敢大声,怕儿女听见,怕钟光远毒打。癞痢头钟光远打她像打那头大黄牛,用藤条抽棍子打。钟玉兰的奶奶和张爷爷不知为母采莲流过多少泪叫过多少屈,也不知骂过多少次癞痢头钟光远和那个糟蹋过母彩莲的老光棍。
  李小春,是钟玉兰同一个祖父钟小山的妻子,前年才从邻乡嫁过来,因为父亲常年生病,要了彩礼却没有一件嫁妆,被公公钟树成婆婆梁小华看不起,稍有不慎就唆使儿子钟小山打骂,钟小山不在家就和两个女儿扭住打。去年正月初一因照顾刚下的猪崽把饭做糊了,一家老少抓住就打,头发被扯掉了不少,浑身瘀青。那天她坐在河边皂桷树下哭到夜暮降临,还是钟玉兰和奶奶去劝回了家。今年春天因怀孕劳累过度营养不良晕倒碰碎了菜缸,被钟树成梁小华夫妇揪住打,满脸指痕浑身红肿半个月都没有好。夏初,她父亲犯病,买了两斤白糖要回去看,不但被婆婆夺走,还暴打了一顿,不许她回去,父亲最后一面也未能得见。“兰兰,你李小春嫂子的命苦得像黄连。”奶奶生前常流着泪对钟玉兰说。
  兰香,是钟玉兰的隔房堂兄钟子贵的妻子,生得娇小,年幼时患中耳炎没有治耳背,但人却很好,孝敬公婆,和睦邻里,对钟子贵百依百顺。因为耳背,钟子贵嫌弃她,动辄拳打脚踢,像打小孩,她不哭也不叫,任他打。打后把头发一梳衣裳一扯便又忙里忙外,不少人骂她没有个性。八年,她受的打骂比别人几世都多,钟玉兰不知为她流过多小泪。
  招娣,是钟玉兰的隔房堂姐,读了两年书,嫁与本队的汪恩,生了一对粉雕玉琢的儿女,分别读初一和五年级。汪恩没有父母,有两个弟弟,招娣嫁过去既当嫂子又当母亲,吃苦受累供两个弟弟读书,二弟汪义初中毕业当兵烟台之后转成志愿军在当地安家落户生儿养女,三弟汪城初中毕业便跟人学修拖拉机,四年过去成了方圆百里的师傅。前年汪恩给修房子的表哥李得贵帮忙抬石头,砸断了右大腿,他怪招娣那天来了生理期晦气的,恨之入骨。他以前就对招娣不好,常打骂,被石头砸伤后,更是天天打时时骂,半年就把个白白净净水灵灵的人儿折磨成了槁木。父母埋怨招娣当年不听他们的话嫁给邻乡当兵的,要嫁给汪恩,说汪恩健壮,劳力好,人也勤劳,是个好青年,虽然性格不好,但人无完人,金无足赤,坚持嫁到了钟家坪。一个月前她被汪恩打得头破血流,父母弟弟妹妹劝她离婚,她不答应,说舍不得孩子。就在玉兰出嫁前的第三天,招娣又被汪恩打了,脸上青一块紫一块。那天半夜,人们在梦里都听见她抱着十二岁的儿子小军哭。
  秀芹,是钟玉兰的隔房堂叔钟树良的妻子,南部人,父亲没有听力,母亲没有视力,有两个弟弟,都像画儿上的人,是他们那里的美男子。可她却生得像个男人,膀大腰圆,结婚六年没有孩子,公公婆婆丈夫小叔小姑经常骂她是只不下蛋的鸡,一家人想骂便骂想打便打,根本不拿她当儿媳妻子嫂子待。虽然生得膀大腰圆,高出钟树良一头半,却胆小懦弱,小四岁的小叔都敢当着乡亲们的面扇她耳光,不还手,只眼泪汪汪地看着矮一个头半的钟树生。她常于更深人静坐在院里的石凳上,对着夜空轻轻地哭。而那细若游丝的哭声却能穿透夜的胸膛,破门而入钻进人们的心里,钟玉兰和奶奶常陪着她一起哭。
  大玉不知是哪里人,是钟玉兰当货郎的隔房堂爷爷钟仁义从外地带回,十五岁就在当年腊月就被其逼着与大了十六岁的钟树林结婚。那天晚上人们把耳朵堵上都能听见她凄厉的呼救声,之后人就傻了,常对着远方发呆。奶奶说钟仁义害了一个好姑娘,又说大玉心里一定有个梦。钟玉兰问是和家人团聚的梦吗?奶奶摇头回答说是一个美丽酸楚的梦。年幼的玉兰不懂,见奶奶泪水滚滚便不敢再问。十六岁那年,大玉虽然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还是经常对着远方发呆,一发呆钟树林就打她。不论打得多狠她也要对着远方发呆,奶奶便骂钟树林的心不是肉长的。大前年一个风雪交加夜大玉悄悄地跑了,第三天被钟树林在县城抓了回来,打断了三根肋骨,左脚的踝骨也打断了,在床上躺了三月,伤好后脚跛了,人也更傻了。经常对着远方笑,钟树林打和骂都不停。那笑声如刀割着钟玉兰和奶奶的心。奶奶于病中都在骂钟仁义不仁义,害了人家的女儿,死后要受惩罚——在阴间受剧刑。钟玉兰昨天坐上拖拉机走的时候,又看见大玉站在那破败的房子前面面向北方傻傻的笑。
  钟玉兰心痛婶子姐姐嫂子们,泪水如溪流淌。“奶奶,为什么女人总是受苦,为什么有这许多的伤?奶奶,兰兰以后的生活也会是这样的吗?婆婆是否会把怨恨发泄到我身上。虽然她善良,有时善良的人也有可能会因恨和怨而变得狠毒。而婆婆有理由恨兰兰,害得她唯一的孩子读不成书考不成大学,不能成为端铁饭碗的人,只能与其他青年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当个终日劳累,没有华服可穿,没有华屋可居。所以,奶奶,婆婆会报复兰兰。
  “奶奶,你要兰兰照顾好爷爷,可是隔着两座山两两条河,如何能照顾他老人家?奶奶,不过你放心,秀姑和柳亮答应替兰兰照顾爷爷。秀姑与兰兰情同姐妹,柳亮不得与兰从小长大后读书同桌五年,还是个既勤劳又诚实的青年。有他们两个,奶奶,你放心吧,爷爷会穿、住得干净,不会缺水少柴。”
  钟玉兰抚摸着一米高的青石墓碑,用脸颊蹭着,一如蹭着奶奶皱纹遍布的脸。“奶奶,兰兰要去爷爷那里,他早就在房前草坪等着了,等兰兰去给他唱歌,给他擦洗身体;等兰兰给他介绍新房里的摆设,公公婆婆和新家的样子。奶奶,兰兰要去陪爷爷,给爷爷做饭,下午再来陪你。只要兰兰回来了,就会给爷爷做一日三餐。”
  钟玉兰亲吻了墓碑杏树,离开墓地,去爷爷翘首以盼的小院。
  
  午后,玉强问张玉龙:“姐夫,你知道大姐去哪里了吗?”
  张玉龙冷然不答,虽然眉清目秀,身材高挑的玉强很讨人喜欢,可他就是喜欢不起来。他不想和钟家的人说话,只想一个人看着对面的山林。
  “大姐在奶奶那里。”玉强自顾自地说,毫不在意姐夫的冷淡。
  奶奶?昨天没有见,今天的回门茶也没有喝。一个儿子为什没有住在一起?虽然疑问在心,张玉龙却不问,管她呢,于我何干!
  “姐夫,我们去找大姐。”玉强亲热地抓住张玉龙的胳膊离开坝子。
  张玉龙想挣脱,又怕多事的郑媒婆告诉父亲,母亲会受气,便只能跟着。
  钟玉强开心地说着学校的事,张玉龙一句话也不说,冰霜满面。转过小山嘴,撕心裂肺的哭声就飞进耳朵,张玉龙循声看去,钟玉兰爬在一座没有杂草的坟上哭得正伤心。
  钟玉强挥手喊着说:“大姐,回门天哭妈知道了会骂的。”
  钟玉兰闻声回头见张玉龙也在,擦干泪快步走了。
  夜里,张玉龙和钟玉强睡在西屋的床上,一个看书,一个看着蚊帐。时间在小闹钟滴滴嗒嗒的脚步声中一分一秒地过去。窗对面的灯光一盏盏地熄了,只有山林中兔子嘴里的人畜骨头闪着微弱的磷光。
  夜已深了,同学们在桂花浓郁的馨香里早已进入了梦乡,而我却躺在这里看着蚊帐等天亮。张玉龙想到此,身体一阵阵地发冷,心一阵阵地作痛。为什么我生在乡下而不是城市?为什么我有个愚昧无知可憎可恨的父亲?
  “姐夫,大姐在奶奶那里,秋半夜凉你去把她叫回来吧。”钟玉强放下书,以手支颌看着张玉龙。“大姐近来身体差,容易感冒。”
  张玉龙假装没有听见,仍看着蚊帐。
  “姐夫,虽然你没说但我知道你恨大姐。”钟玉强明亮的眼睛里有了泪光,“姐夫,就算大姐不是被爹妈逼着和你成亲,你也不要恨她,要知道她可是钟家坪最好的女孩。她不读书的那天起,不知有多少人来提亲,有两家还是城里的,可是妈都没有答应,只答应了······”
  张玉龙一脸讥讽地看着蚊帐说:“这么说我要高呼荣幸了?!”
  玉强严肃地看着他回答:“姐夫,你是该高呼荣幸的!大姐真的非常非常非常好,你会喜欢她的。今天不喜欢,以后一定会。”
  “是吗?”
  “是!”
  “哼!”
  “姐夫,如果不信,那么我们就来打个赌。”
  “打什么赌!”
  “要打赌。如果以后你喜欢大姐,要买一百本我喜欢的书;如果不喜欢,我考上学参加工作第一年的工资全部给你。”钟玉强挺直胸脯一字一顿地说。“怎么样,赌吗?”
  “不用赌!”张玉龙的声音冰冷。
  “要赌!!!”钟玉强的态度很坚决,眼里的泪光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严肃和怒意。
  “赌就赌,你输定了!”张玉龙的声音仍然冰冷。
  “未必。不到最后,便不要妄下断语。”钟玉强唇角上翘,好像看到了一百本早就想买的书。
  张玉龙仍然面朝墙壁,看着蚊帐,不想理小舅子。
  “姐夫,你不去看大姐吗?”张玉龙的眼睛刚闭上,玉强就摇着他的肩膀问。“碗刷后大姐就不见了,肯定又去了奶奶那里。”
  张玉龙闭着眼睛不动。
  “姐夫,你去把大姐叫回来吧,中秋过后夜里凉。”
  张玉龙仍然不作声,想让钟玉强以为他睡着了,可是钟玉强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很不舒服。
  “姐夫,你是一个心冷如冰的人!大姐嫁你真是屈了!”
  我无情?我心冷如冰?是谁害得我理想破灭!如果不是她此时我正躺在学校的寝室里,与同学好友畅谈人生理想抱负。把我害得生不如死的人你还要我对她有情,真是可笑!我恨不得食她的肉寝她的皮,你还要我关心她,我有病!别说我现在不会关心她,以后也不会,永远不会!我会一辈子都对她冷漠无情。一辈子!张玉龙看着蚊帐恨恨地在心里说。
  回门的第三个日子,张玉龙拂晓便起了床,洗漱毕即坐于堂屋等吃饭,而后回家。可是等了一个小时才吃饭,在这一个小时里他默默地骂蔡和平钟玉兰钟玉芳母女得了软骨病,手脚无力干活缓慢。吃饭时钟玉兰不在,钟树全蔡和平没有找,他也没有问。管她呢,她在不但饭菜像药难以下咽,浑身似蚁咬如蚊叮度时如年。
  吞咽下如药的饭菜,归心似箭的张玉龙只恨腋下无翅即飞回家,一刻也不想在钟玉兰家呆,不想与声音尖细的蔡和平说话,也不想与半天说不了一句话的钟树全相对枯坐,更不想与自打赌后就变得冷淡的钟玉强同坐一室。他想马上回家,婚前他是那么的不想回家;因为他不想看见父亲没有温情慈祥,只有冷漠无情的金鱼眼,如果不是母亲,他放假不会回家。而现在他想回家了,为了躲避钟家的人,包括钟家坪的乡亲们。他讨厌这里的一切,包括牲畜草木。然而,钟玉兰却迟迟不现身,为了不让母亲受气,他忍着满腔的恨去墓地,可是却不见身影,怒气冲冲地回去问玉强。
  写作文的玉强头也没抬,声音冷淡地回答:“在张爷爷那里。”
  “在哪里?!”
  “奶奶对面有个小院,大姐在那里。自己去找,我没时间!”打赌后,钟玉强对张玉龙不再亲热,而是冷淡,问什么也是爱搭不理。夜里面向墙壁而睡,把一个冰冷的脊背给张玉龙,根本不理他,像陌生人,没有了开始的亲热和尊敬。
  虽然张玉龙一肚子的火满腔的恨,却不得去奶奶墓地对面的小屋。
  
  张爷爷的家是三间正房,两间披屋的土屋,有个小小的院子,不规则的青石磊砌围墙,低矮的木栅门半开着。院里种着花草树竹,石水缸装满了水,映着蓝天白云;院子东南角有一大堆新劈柴,全是易燃耐烧的青杠木;蓑衣草的绳子上,被子衣服鞋袜散发着皂角的清香;蔷薇架下有张小石桌,三只小石凳,像鼓。钟玉兰在给白发如银,一脸慈祥的老人捶背,两个人脸上都是阳光朝霞般的笑。钟玉兰轻轻说了句什么,老人的脸便更加的阳光灿烂。
  张玉龙心怀憎恨和厌恶地推开小栅门,钟玉兰闻声抬头,随之便拍着老人的肩膀轻声说:“爷爷,兰兰要走了。”
  “兰兰,是你女婿来了吗?”
  钟玉兰不回答,蹲下抚摸老人的脸颊,“爷爷,兰兰走了,你要多保重。”
  “兰兰,真的是你女婿来了。”老人说着站了起来,“孩子,快让爷爷看看。”
  张玉龙皱起眉头,不回答也不上前,冷冷地站在小木栅门处。
  “孩子,你为什么不进来?快进来吧,让爷爷好好看看兰兰的女婿。”
  老人走向张玉龙,刚迈步便被钟玉兰拉住了:“爷爷,你歇着,兰兰走了。”
  “兰兰,爷爷想看看你的女婿。”老人甩开钟玉兰的手走向栅门,步子迈得很大,很快就站在了张玉龙的面前。
  “孩子,让爷爷好好看看你。”老人说着伸出了手。张玉龙向后退了步想逃走,胳膊却被老人抓住了。他想挣脱,老人的手却似老虎钳。“不要动,孩子,让爷爷好好看看你。”老人说着从张玉龙的头上慢慢地摸到手上,每摸一寸,老人脸上的皱纹便舒展一条,摸到张玉龙的手时,皱纹遍布的脸成了花。“多俊多好的女婿,兰兰!”老人说着右手从打补丁的白褂子里摸出一个红包放在张玉龙的裤兜里,“孩子,这是爷爷给你的见面礼。虽不多但却是爷爷的心意,你千万别嫌少,一定要收下。你若不收下,爷爷会难过。”没等张玉龙反应过来,老人已转身向洞开的小屋走去,“兰兰,走吧。”
  张玉龙在老人抚摸他时很不舒服,从小到大,除了母亲不许任何人抚摸他,没想到今天被一个失明老人一寸寸地抚摸。他想拔腿躲开,腿却不听使唤。
  钟玉兰看了张玉龙一眼,快步从身边走出栅门,身后是老人扶门而立泪光闪烁的笑。
  
  杂草相拥蜿蜒曲折的小路上,背背篓的钟玉兰,走在脚步如飞的张玉龙后面。
  路边没人腰膝的草从里,窸窸窣窣,不用看便知道是野鼠在捕食蚁虫。不远处的柏树林里,鸟儿纷杂地说着家常,如每一个无雨无风的日子。柏林后面的山崖上,青杠树的枝头歇着一对成年猫头鹰,纹丝不动,静如雕刻。
  看着身边的草木,钟玉兰感到无比的温暖。这山坡上有奶奶的脚印有奶奶的汗水。先是大集体种树砍柴割草搂叶的积肥挣工分,后是承包责任制的种树砍柴割草耙叶放牛的劳碌,为一家六口的煮饭取暖,为一头黄牛弄草料。奶奶的三寸金莲不知在这面山坡上走过多少回,奶奶的汗水不知洒了多少滴在这面山坡上,奶奶的手不知被这面山坡上的荆棘挂伤过多少次。每棵树、每株草、每块石头、每粒泥土都被奶奶的歌声笑声醉过,都被奶奶的气息熏染过。每年春夏初三季,鸟儿泉水伴着奶奶起舞歌唱,它们熟知奶奶的声音气息,很远就知道奶奶来了,欢呼雀跃。奶奶是它们的朋友。奶奶爱它们,它们也爱奶奶。今年秋天起,它们就听不见奶奶的笑声,看不见奶奶的身影,悲啼呜咽了。奶奶,奶奶,我的奶奶呵!
  钟玉兰想着,泪珠滚滚滚而下。
  “兰姐!”
  一声颤抖的呼唤蓦然响起,钟玉兰浑身一震,循声看去,面容憔悴的秀姑站在十步处的柏树下。
  “秀姑!”她既惊也喜地扑上前抓住秀姑的手,声音颤抖地问:“你怎么在这里?”
  “兰姐,我知道你今天走,早饭吃后把小宝送到他外婆家就来了,等了好久都不见你,以为公公找汽车或托拉机接你从马路上走了。”秀姑抓着她的胳膊,泪水涌动的眼睛像半个月没有休息。“兰姐,你怎么瘦成这样?蔡婶又打你骂你了?”
  “秀姑,我一早就去给爷爷担水劈柴,打扫院子,做饭,擦洗身体,做完这些又陪他说了会儿话,因此来晚了。我没有瘦,倒是你瘦了很多。”她捧着秀姑的脸颊,无限怜爱。“前天下午我去你家,你和小宝都不在,昨天上午去也不在,你去哪里了?”她说着把秀姑抱在怀里,泪水在她的眼里滚动。“秀姑,怎么不来看我啊,兰姐好想你。”
  “兰姐,我下地干活了。前晚昨夜我都想来奶奶那里陪你,蔡虎不许,说我敢出来就打断腿。他早饭吃完就跑被陈寡妇叫去干活,因此我才能来这里等你。”秀姑紧紧地偎在她的怀里,像个寻求温暖的孩子。
  “秀姑,蔡虎最近又打你了?”她把秀姑的头发拂到耳后轻声问。
  “没有。”秀姑摇头,泪水滚下了脸颊。“兰姐,对不起,你出嫁那天蔡虎把我关在屋子里。我没能送你,你在怪我吧?”
  “傻丫头,兰姐怎么会怪你呢。你人虽没送,但心在送。”钟玉兰抚摸着秀姑瘦削的肩膀真诚地说。
  “哎哟!”秀姑浑身哆嗦了下,脸瞬间变得煞白。
  “秀姑,你怎么了?蔡虎又打你了?很痛吗?”她吃了一惊。
  “没有。”
  “让我看看。”
  “真的没有。”秀姑放开她的手要后退。
  “秀姑,让我看看!”她抓住秀姑的手,卷起裰满补丁的灰布袖子呆住了,原本白晰的胳膊肩膀上没有一处是好的,乌紫一片,有的地方还在渗血。“秀姑,你受苦了。”她哽咽着把秀姑搂进怀里,轻轻抚摸干燥凌乱的头发。“秀姑,都是兰姐不好,没有保护好你。”
  张玉龙一直站在几米处冷冷地看着,妻子和秀姑的话语眼泪像没有听见看见。一个冷眼的旁观者,像看着一场打动不了人的拙劣剧。对,就是打动不了人的拙劣剧!张玉龙在心里说。秀姑的哭诉他像没有听见,秀姑的眼泪他像没有看见。这于我无关!他讨厌憎恨与钟玉兰有关的人或事。当她说“秀姑,都是兰姐不好,没有保护好你”时他露出了嘲讽讥笑的神情。
  “兰姐,你别这么说,是我的命不好,嫁了那样的男人。兰姐,你为了帮助我,不知受了蔡婶多少打骂。这一年如果没有你送米面粮油,我和小宝早饿死了,坟上的草都枯荣了两季。”
  “秀姑,你答应兰姐要咬紧牙关忍耐着活下去,不论多苦。”见秀姑不答应,她捧起的脸看着红肿的丹凤眼又说:“秀姑,还记得兰姐承诺说过要为你找到幸福吗?”
  “记得。”秀姑含泪点头。
  “兰姐绝不食言,一定会为你找到应该属于你的幸福!但现在还不能,因此你得耐心地等着,不管等的日子多苦多难!”
  “好,兰姐,我答应你。”
  她笑了,放开秀姑向张玉龙走去:“爷爷的红包给我!”
  “干什么!”
  “给我!”
  张玉龙本来就不想要那个红包,没有扔到地上是因为生了自己不用寄给同学买学习资料的念头。而此时她当着秀姑的面要红包,让他有了足够耍威风的想法,因此拿出来扔到地上。
  她没有因为张玉龙把红包扔到地上看他,只平静自如地捡起红包放进秀姑的手心里,然后轻柔地说:“秀姑,这钱你拿去给小宝买奶粉。”
  “不,兰姐,我有钱。”秀姑把红包塞进她的衣兜里,“你刚结婚,手里没钱可不行。”
  “秀姑,拿着,听话!兰姐手里没有太多的钱给你。”她把红包再次放进秀姑的手心里后把五根手指握拢。“千万把钱藏好,别让蔡虎发现。还有,我离爷爷远了,不能每天去看他,你和柳亮一定常去问候看望和陪他。柴禾不用你们管,我这几天弄的够他老人家半年煮饭取暖了,半秋一冬的油盐酱醋粮食我也为他备好了。衣服被褥你要记得给爷爷勤洗勤换,保证爷爷穿、盖、铺都干干净净的,不生跳蚤虱子。”见秀姑使劲点头答应玉兰笑了,“嗯,这下,我放心了。秀姑,奶奶走了,我最放心不下的是爷爷、你和小宝。好好的,我不希望你们有丝毫的不好。”
  “兰姐,你放心,我和柳亮会照顾好张爷爷,保证你每次回来都看见他老人家穿得干净、盖的干净、铺的干净、住的干净;缸里的水是满的,院里屋里都是整洁的。”秀姑放开她的手,来到昂头向天浑身透着冰雪之气的张玉龙面前仰头问候:“张大哥,你好。”
  张玉龙像没有听见,面无表情,仍昂头向天。
  “张大哥,你读了不少书,不会像其他男人对兰姐拳脚相向的对吧?”
  张玉龙仍不答,而头则昂得更高。
  “张大哥,兰姐是个好人,好好待她好吗?”秀姑想握住张玉龙的手,但手伸了一半便又缩了回去。张玉龙向外透着的冷意使他哆嗦一下。“张大哥,兰姐心里很苦,你可千万不要伤害她,一定要好好待她。”秀姑说着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张玉龙一愣,但却没有做什么,而是转过头去。
  “秀姑!你给我起来!”钟玉兰扑上前一把拉起秀姑,“膝盖除了跪天跪地跪祖宗父母,就是支撑人的身体!”她一脸怒容,白晰憔悴的脸上有了血色。“秀姑,记住:从此以后不要再向长辈以外的人下跪!更不要向人求怜!因为人与人是平等的,没有谁尊贵,也没有谁低贱!”
  秀姑流着泪说:“兰姐,我只是想求张大哥好好待你,不要伤害你,你的心太苦,不能再受伤害。”
  “秀姑,兰姐知道,兰姐知道,兰姐知道,但兰姐不想你给任何人下跪祈求,你明白吗?”她为秀姑擦去满脸的泪,“还有,别让人看见你流泪,会被轻视和小看!”
  “嗯。”秀姑虽然点头,泪水却仍然流淌不止。
  “秀姑,回去吧,蔡虎回到家见没人又要打你。”
  “兰姐,你和张大哥先走,看不见了我才走。”
  “不行,兰姐要看着你走。”
  “不嘛,兰姐,我想看着你们走。”
  “秀姑,听话,快走,否则兰姐可要生气了!”她拧起了眉头。
  “好吧,兰姐,我先走。张大哥,你慢走。”秀姑拥抱了下她就一步一回头地向南面柏林中的小路走去。
  看着秀姑瘦弱单薄的身影消失在柏林,她飞起一脚把小路上拳头大的石头踢下山坡,看了张玉龙一眼就快向对面的青杠林走去。
  六
  翻过这道山梁,再走一个小时就是婆家所属的乡了,有奶奶的家远了,而那如置身冰窟荒原的家和日子则近了,只能看见从家乡那边飘来的云雾。钟玉兰想着眼睛湿了,步子迈得更慢。凉凉的泪没有滚下她消瘦的脸颊,而是流进了她作痛流血的心。
  到了第二座山顶,钟玉兰冲远远地走在前面的人喊:“你······等一下。”
  张玉龙头也不回的声音像冰:“干什么!”
  “想读书吗?”
  “关你屁事,山野村姑俗不可耐!”
  “想读书明天就回学校去。”钟玉兰回头看向对面笼罩在雾里的山巅,眼睛又湿了。
  张玉龙脸色变得铁青后回头愤怒地骂了一阵。
  他骂累后停下,钟玉兰神情平静地说:“如果想读书,我会说服你父亲让你回学校。”
  “想讨好我吧?!没用!我不会领你的情,更不会感激你!永远都不会!俗不可耐的山野村姑——不配!”
  张玉龙冷冰冰的话音未落,钟玉兰就快步走到面前,双目圆睁,嘴唇紧抿,手握成拳死死地看着他,他在哆嗦了一下垂,垂下高昂的头她才向山的那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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