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作品名称:寻找莺歌海 作者:曹含清 发布时间:2022-06-15 12:26:49 字数:9437
想起姗姗,她的音容笑貌在我的记忆中已经模糊不清。她身后镶嵌的背景永远是一片湛蓝的大海与银白的盐场。
十多年的时间浩渺而滚烫,我们穿游其中,时间不断熔铸我们的形体、性情与思想,铸成繁多的花样,甚至把很多事物消融,消除存在的痕迹。有些记忆在时间的打磨下不但不会消失,反而愈加闪耀而峭立。我们本以为它会在心底长久沉寂下去,然而一些莫名其妙的触动,瞬间激起它的狂啸。
让时间倒流至十多年前,那时我的腹部没有厚实的脂肪,也没有抬头纹。那一年我在上大学二年级,瘦弱而腼腆,戴着一副深度近视镜,看上去斯斯文文,内心却飞跃着炽热、柔韧的梦想。
我所上的大学在省城脚下的一座小城。学校在小城东南角,距离城区大约四五里,周围除了一座空空荡荡的公园外,其余多为农田,看上去有几分荒静。学校的创办人是一位美籍华人,他特意选址这样的环境。据说远离尘嚣之地才能安顿学问,偏静的河流才能沉积下黄金。然而一群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即便身锁静室,也会迸发一片欢歌。即便身浸冰水,也能沸涌出一派豪情。
那时这所大学已经经营十年出头,蔚成规模,耸立着众多五彩斑斓的欧式建筑,甚至校园后侧铺摆着一座偌大的高尔夫球练习场。校园内的餐厅、教学楼、报告厅、商业街、露天剧场等均有一个外文名字,比如赛福士餐厅、罗马剧场、肯尼迪报告厅、雨果教学楼等;更值得一提的是学校聘用大量外教,而且一些外教携带家眷,因此漫步在校园,常有各种肤色的外国人迎面走过,恍如身在异域。
学校设有一条不长不短的商业街,挤着两排密密匝匝小店;露天剧场上常有各种各样的演出,比如联谊会啦,辩论赛啦,街舞表演啦,知名人士的演讲啦;图书馆如同一座庞大、神秘的洞穴,通往万千世界,每次钻进去就像体验一次探险。对我来说,上课之外生活中飘散出这么多鲜艳的花絮,真是妙不可言!然而我内心深处涌动着愧疚与自卑的潜流。我的心底好像矗立着一扇紧锁的门,成为我与外界沟通的障碍,而打开它的钥匙藏在未知的角落,我难以找寻。
那所大学是中外合作办学,设施硬实,很多教师是高薪从名校或国外聘请来的。它以学费昂贵著称,很多人说它是“贵族大学”,因为很多学生家庭条件优裕。在众人眼里,好像有钱或者有权就是“贵族”,与人格与素养毫不沾边。我想做一个清静而清醒的“平民”,有自己的小地盘,涵养梅竹品格,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安守小幸福与小快乐。
我读这所“贵族大学”实属无奈,或者说是一次“超现实”的选择。我复读的第三年高考成绩依然不见起色,刚刚爬过三本的分数线,一本、二本的大学攀不上,读大专心不甘,这是很尴尬的分数!那时,对于农村读书的孩子来说,分数紧系命运,好像未来的道路是由分数堆砌而成。分数高,上天揽月的阶梯伏在脚底;分数低,种地或干苦力的命运气势汹汹地横在面前。
记得那天我用邻居家的固定电话查询过高考分数后,像是被雷击了似的丧魂落魄。想到渺茫的未来与沉重的复读,我的眼睛滚出泪珠。母亲劝我要看得开。她说学习像是种庄稼,要靠勤劳,靠头脑,也得靠天分。今年收成不好,明年再种一茬儿,总有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时候。她的言外之意是让我继续复读。
“妈,我不想再复读了。”我决然地说。
母亲理解我的痛楚与无奈,问我今年的分数能够考上那所“贵族大学”吗?她听村里的一个学姐说那所大学的毕业证与某知名大学的相差无几,毕竟当时它是某大学的二级院校。我说应该可以——其实我高考的第一年就能够考上,白白浪费两年的好时光!
“春生,今年你就上吧,别怕学费贵。你爸爸在城里打工,家里多喂几头猪、多种几亩西瓜,你哥哥看病和你上学的钱都能凑齐。再苦再累只有四年,你毕业后找到工作就好了。”她胸有成竹地说。
即将开学,她将厚厚的学费用一个小布袋装起来,然后又用针线将布袋密密缝在我的背包里。这是她自制的“保险袋”,学费深藏其中防丢防盗。
“这是咱家一年多的收成,你坐公交车时注意安全,千万别把背包落在车上,千万要记住!”母亲千叮万嘱。
我背起背包,如重万斤,好像背包中装满堆积如山的麦子与玉米,压得我喘不过气,憋得我内心几乎因愧疚而爆裂。这种感觉盘绕我很多年,随着年岁渐长,时间将愧疚抖落,又将家庭的责任扶上肩头,重压之下的苦痛最终会被爱与信仰消释。
我大学所就读的专业与房地产相关。我选择这个专业的原因很盲目,甚至说很庸俗,因为胡润富豪榜上很多大亨是从事房地产行业的,想必这一行业聚合大量资源与财富,大学毕业后就业前景应该不会太差——这样可以把大学四年的学费快速回笼。我对房地产一窍不通,更谈不上心怀兴趣。我原本想就读文学类专业,整天研读经典,咏哦诗篇,然而那些年一些专家评论说文学类专业就业面窄,前景惨淡。我率然改变了自己的志愿。
我上大学的动机被挤压得畸曲而单薄,好像仅仅是为了一个饭碗,为了几枚钢镚。此刻想来,我们在某个阶段的选择无所谓对错,随心顺意就是最好的选择,然而我们常常患得患失,思长虑短,背离自己的初心。每次选择开启命运的另一种可能,最终铸成不可逆转的现实。
大学的课程较为疏落,每天大约两三大节课,剩余的时间自由支配。我每次上课总是拣第一排坐,近水楼台先得月,在老师锐利的目光下更能凝心聚神听讲。我只有勤奋用功,从学校获取更多能量,才能抵消内心的愧疚不安。
很多同学的家境优裕,不必为学费发愁。比如我的三个室友。魏晨的父亲是豫东某县财政局的干部,家里有一幢四层小洋楼;孙大伟的家里开办有砖窑厂,还有两辆挖土机;冯超的父母做服装生意,他酷爱摄影,花了几千块钱买了一款数码相机,让我看来不可思议。虽然我们同在一室,几乎无话不谈,但是我总觉得我们同在一条赛道,却不在同一起点。有时候我们努力奔跑不是为了超越别人,而是能够与别人并肩而行、平等而坐。
宿舍楼矗在学校东南角,红瓦粉墙,屋顶竖着刺向蓝天的塔尖。我们寝室在五楼,每天需要爬步梯上下楼。室内布置得妥妥帖帖。两面墙夹着两张高脚床,床下摆着实木书柜与木桌、木椅。在木桌上摆上一盏台灯,晚上蜷缩在黑暗的角落里看书,是一件很惬意的事情。墙上嵌着大平窗,将窗外的灌木丛、荒草地、麦田等风景装了进来。
魏晨将一首流行歌曲设为手机闹钟铃声,每天早晨歌声如约响起:“我想我还是不够成熟,还达不到你的要求。我真的没有想的太多,只是怀念你走以后……”歌声像是波浪似的在室内奔流涌动,将室友们从睡梦中冲醒。此时我已经洗漱完毕,穿上薄棉袄,掂起书本要出门。只见魏晨在被窝里伸着懒腰,孙大伟揉着眼睛,冯超哼哼的鼾声被戛然打断——我睡觉也打呼噜,室友说我与冯超是“哼哈二将”。
晨光像是抛洒在大地上的颜料,将建筑与树木浸染上一层橙黄色。宿舍楼仿佛是睡醒的巨兽,睁开玻璃窗做的眼睛,摇出叮叮咚咚的响声,呼出蓬勃的活力。这种活力是鲜亮的,是热烈的,是绚丽的,传导在年轻的躯体上,映出矫健优美的仪态。
早晨的餐厅人气渐浓,弥漫着厚重的烟火味儿。一长排的窗口摆满冒着热气的早餐,熏得人垂涎欲滴。我总是站在五号窗口要一勺酸辣绿豆芽、一个馍与一碗玉米粥。因为这个窗口的饭菜是餐厅最清淡最便宜的。我匆匆吃过早饭,独自奔向教学楼。
一束束阳光跃进教室,舞动着亮闪闪的肢体。小丁老师在讲台上讲房地产的相关知识,内容过于枯燥无味,将很多同学推向睡意的边缘。他是重庆一所名校毕业的博士,三十五六岁,个头低矮,脱发严重,露出光亮的头皮,再配上一张黑黢黢的方形脸,看上去有几分鄙陋。他多次相亲,均遭女方嫌弃。他的目光扫视一下教室,看到一些同学无精打采,就提高嗓门,声音像是高音喇叭在教室振荡。一些昏昏欲睡的学生吃了一惊,身体猛然一颤,从睡意中挣脱出来。
“什么是房屋的公摊面积?是房屋的楼梯、电梯井、外墙、公共门厅、走道……”小丁老师的声音在室内旋绕。
下课的铃声响起,他随手将课本撂在讲桌,踱步到门口的走廊上溜达。两三个同学找他闲谈,时而传来爽朗的笑声。在这短短的间隙,调和出轻松而活跃的气氛。
我捧着课本闲坐,瞅了一眼书页上稠密而凌乱的笔记。
“郑春生,你的鼻子为什么长得比别人的大?”一缕甜净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
我侧过头,只见黄璐瑶白嫩的脸庞上荡漾着微笑,我们之间隔着两个空座位。
“真的大吗?我不经常照镜子。”我摸着鼻子说。
黄璐瑶粲然一笑,目光清澈活泼,望着我说:“你的鼻子比我的要大——空气免费,鼻子大可以呼吸更多新鲜空气。你占了大便宜。”
她的话把我逗笑了,我们笑脸相对,眼神触碰在一起。之前我从没有认真地端详过她。她长着鹅蛋脸,剪着干净利落的碎发,长睫毛下的瞳孔明澈如泉,里面好像游动着小鱼儿。她清纯漂亮的形象好像胶泥似的紧紧黏在我的心底,软软绵绵,掐之不去。
“你课余时间总爱去图书馆吗?”
“嗯,那儿有很多免费的图书可以看。”我说。
“我不爱去图书馆。大家都在安静看书,不能自由说笑,气氛很压抑。”
“听说你喜欢写东西?”
“嗯,我希望将来能够成为作家。”
那天我不知道是哪儿来的勇气,让我在一个平时仅有点头之交的女生面前暴露自我,谈及自己的梦想。
“你好样的——有梦想就好,起码夜晚睡觉时有梦可做。我喜欢溜冰……又上课了,改天再聊。”
上课的电铃声剪断我们的谈话。小丁老师不慌不忙走到讲台,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
下课之后我掂着书本走出教室,混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出了教学楼。人群四处分流,我随着稀稀拉拉的几个人走进图书馆。
图书馆门前立着一组汉白玉雕塑,是一个巨大的饭碗,里面盛着一颗颗米粒,好像飘着米香味儿。校长在一次演讲中说它的寓意是“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也有铁饭碗。把这个雕塑摆在图书馆门前,就是提醒大家好好读书”。我对这组雕塑有另一种诠释:做事要努力,否则就有人抢走我们的饭碗,让我们饿肚子!
图书馆共有五六层,砌着好多层台阶,浑身披着浅蓝色的玻璃幕墙,看上去高大而时尚,一层是自习室,二层是图书室,横横竖竖摆满书架,三层及其以上我没有去过,大概是办公区。自习室静悄悄的,零零散散坐着一些人。我拣靠窗的一个座位坐下,摊开书本复习功课。除了消化课本上的知识外,我静坐在自习室里写诗——那是一些由感而发,长长短短、参差不齐的句子,姑且称为“诗”吧。
出版诗集的念头在我的心里萌发。我花费一个多月时间将胡涂乱抹的诗句誊抄在稿纸上,费掉一大摞稿纸,编纂成一本诗集,起名为《心在燃烧》。我又翻遍书架上的众多诗集,敲定一家北京的出版社,抱着那一堆书稿到学校邮局,将它寄送给出版社。
在联翩的幻想中大概等待两个多月,我收到退稿的包裹,里面附有一份退稿函,简明地写着:“来稿已审核,感谢您对我社的信任与支持,但您的书稿与我社的选题方向和选题要求不符,故不予出版。希望理解,顺祝学业、爱情双丰收!”
我接二连三将书稿邮寄给其它出版社,均被拒之门外。那堆书稿在颠沛流离中折腾得灰头土脸,损皮折骨,趴在书桌上仿佛在讥笑我。我出版诗集的念头被铁鞋几番踩踏,在心底缩头缩脑、颤颤发抖。我以为诗人从来不是生活的宠儿,反而是生活的囚徒,遭受命运的严刑拷打才能用淌着鲜血的嘴巴呕出经典的诗作。我未经历大喜大悲与大风大浪,自然写不出像模像样的诗句。等阅历积淀成山、苦难磨砺成锋时再写。
我又萌生念头,要写一本小说,头脑里摇晃着恍恍惚惚的情节,大概是讲一个罹患重病的女孩与病魔斗争,最终恢复健康的故事。接下来我用很多时间的碎片拼缀这个凭空虚构的故事。
日子安静而轻盈地滑过,给我留下浅浅的痕迹去追忆。
那时我每天除了上课之外,便泡在图书馆。到晚上十点闭馆的音乐袅袅荡起,我匆匆收拾书本,然后步行回宿舍。沿着昏黄的路灯孤单行走,小说的线索仍然在脑子里晃动。
夜晚十点好像才是夜晚的开始。孙大伟和冯超“啪啪”地敲打电脑键盘玩网络游戏,玩得轰轰烈烈。魏晨躲在卫浴间,给在长沙上大学的女友煲电话粥,两人有说不尽的情话。
夜越来越深,风在原野中呼号,我们好像坠入颓废的深井。网络游戏结束,孙大伟在网络上搜寻污秽不堪的视频,播放时还故意放大音量。魏晨气怏怏地从卫浴间出来,很快将目光凝注在电脑屏幕上。那种视频我不敢直视,是男女裸体交媾的场景,让人血脉偾张,激情炽盛。
我脱掉衣服去卫浴间冲热水澡,哗哗啦啦的水流声消溶外面的噪音,可是我的身体内仿佛燃起一堆篝火,烤得我热血炽烈。我的头脑里会虚拟出一个矫健飒爽、肌肤若雪的裸女。
躺在床上之后,我们开始漫无边际的卧谈会,话题好像是喷在夜空的烟花漫空飞扬。孙大伟讲着近日的艳遇,他在网上认识了一名女大学生,两人热络几日,女方不远千里来学校看他。两人携手并肩在校园溜达一圈,如胶似漆地去校外的小旅馆开房。凭经验,他断定那是她的初夜。
冯超说他目睹了那女生的背影,因为那天他凑巧路过商业街,远望到孙大伟右手挽着一个臀部后翘、披着一头深棕色长发的女生,不过遗憾的是他没看到她的脸庞,没有用相机抓拍到那温软的瞬间。
从那儿以后,孙大伟没有提起过她,他们大概再无往来。孙大伟继续沉溺在光怪陆离的网络中,让苍白的生活溅满新鲜、刺激的色彩。
冯超的床头贴着一张穿红裙子的少女坐在海边的图片,看上去忧郁而美丽,据说那是一位摄影大师杰作的复制品。他的脖子上经常挂着相机,目光炯炯地巡视沿途风景,一副要将天地万物摁在镜头下的气势。他喜欢在校门外租一辆单车,骑着单车优哉游哉地四处采景。他还加入学校的摄影社,被选为副社长。我浏览过他的拍摄作品,题材丰富,比如篮球赛场景啦、雪后的校园啦、吃冰淇淋的外教啦、打网球的女生啦等。他偶然能拍出入眼的东西。记得他拍过一张雨后铁道的照片。灰暗的天空下湿漉漉的铁轨向着远方延伸,远去的火车依稀可见,把人的思绪拖到远方。
魏晨深受父亲熏陶,浑身彰显出干部的气场。他刚刚进入大学,积极加入学生会。据说学生会设有主席团、组织部、宣传部、生活部、纪律部等部门。他通过竞选当上生活部的部长,主管学校的餐厅与宿舍工作,有一些人喊他“魏部长”。他不辱使命,带领一帮人在餐厅后厨检查,看看食用油是否是地沟油,面粉是否过期,拖把是否在洗菜池里涮洗。餐厅各窗口的老板对他格外尊重,每次他打饭时分量肯定给足,偶然还会多打一根鸡腿或者两片炸鱼肉。
那是魏晨吃过炸鱼肉的晚上,我们的卧谈会已经落幕,此起彼伏的呼噜声在浓稠的夜色里翻滚。魏晨在床上打滚儿,发出一声声疼痛的呻吟,搅碎我的睡梦。我猛然起身问道:“魏晨,你怎么了?”
“疼,肚子钻心疼!”他咬着牙说。
“怎么了,食物中毒了吗?”我吃惊地问。
“不知道啊,晚饭吃了一些鱼肉。”
“走,我背你去医院。”
我瞧了瞧手机上的时钟,已是凌晨两点多,外面一片寂静,此刻的世界恍如沉入混沌的海底。我又喊醒孙大伟,匆匆穿上衣服,背起魏晨便走;冯超睡得很死,竟然毫无察觉,鼾声如鼓。
我们到校门口搭上一辆出租车,急匆匆地到城区的医院挂了急诊。医生说魏晨是肠梗阻,上不能进食,下不能排便。医生将一根连着吸壶的管子插入魏晨的鼻孔,我们在一旁心惊胆寒。魏晨蔫头耷脑,像一个木偶任凭医生摆布。
“医生,我这病能致死吗?”他仰起头低声问。
“你这个问题我无可奉告。”医生口吻严谨,一脸漠然的神情。
“我得给我女朋友和家人打电话。”他情绪激动,高声嚷着。
“你嚷什么,安静一下,等能够放屁了给我说。”
晨色渐亮,一片微光如同一群白蚁密密麻麻爬进病房。汽车与行人的喧杂声越来越密,侵蚀夜晚残留的寂静。
当魏晨的手机铃声响起的时候,窗外已经敞亮,喧嚣的白昼侵占整个世界。我和孙大伟斜躺在一张空着的床位上,迷迷糊糊睡了一段时间。
魏晨的精神几乎被榨干,眼睛上的光彩凋落殆尽。他勉强笑着说:“医生说了,我死不了——你俩回学校上课吧!”
“这不行,我们起码得留下一个人照顾你。”孙大伟揉着红肿的眼睛说。
我和孙大伟商定,我们各请假一大节课。我握着手机,向小丁老师发了一条请假的短信。那是我大学期间唯一的一次缺课。
医生推门进来,望了望魏晨,瞥到吸壶里蓄满乌七八糟的秽物。我几乎不相信,那些东西是从魏晨的鼻孔中吸吮出来的。
“放屁了吗?”医生问。
“没有,很不舒服。”魏晨有气无力地说。
我坐在魏晨旁边陪着他,他昏昏沉沉入睡,外面走廊里人声杂沓,浓烈的药剂味儿在空气中扩散。
太阳爬过窗户时,学生会的五六个代表提着水果来看望他。望到魏晨憔悴不堪的神态,一个男生惊讶地说:“魏部长,你这是怎么了?”
“我是昨天在餐厅吃鱼,不小心吃到了鱼刺,没想到竟然造成肠道堵塞。”魏晨打起精神说,“这几天学校餐厅的检查,还得有劳你们费心。食品安全关系到人身健康,我们要不留死角、不留盲区……”
“魏部长真是尽心尽责,在病床上也不忘记学生会的工作。”
那帮人走后,魏晨在病床上念叨着明年他要竞选学生会主席。
“我病好了想去图书馆借一本书。”他突然说。
听到他要去图书馆,我十分好奇。据我所知,他从没有踏足过图书馆。
“什么书?”
“《厚黑学》,听一个学长说这是一本教人立身处世的书。”
“我没有见过这本书,感觉书名很诡异。我读过司汤达的小说《红与黑》。”
“我要多看看提高情商,提高演讲之类的书,这样有助于我竞选学生会主席。”
次日上午魏晨病情好转。他放了一个臭屁后,脸上荡起兴奋的神色。
“原来放屁这么舒服!”他感叹说。
第四天下午他办理出院手续,脸庞上焕发出光彩。当天晚上他的女朋友从长沙赶过来,他一连两个夜晚没回宿舍。我们卧谈会的声势因此减弱。
一次下课时黄璐瑶约我去滑冰,我冷冷地拒绝。
“除了上课,就是去图书馆。你生活单调,真没意思。”她喃喃地说。
“我不会滑冰,我要去图书馆,再见!”我抄起书本就走。
“唉,郑春生,你这无聊的人!我觉得你像是一种动物。”
“什么动物?”我回过头,想戳开她话语背后的答案。
“刺猬。”
“我身上没长刺,长相也不像刺猬。”
“你的习性类似刺猬,浑身上下长满刺,蜷缩一团,关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别人靠近你,会被刺伤。”
也许,黄璐瑶说得对,我像是一只刺猬。
记得小时候我和小伙伴们在灌木丛捕捉刺猬。那是一种体形如椭圆的甜瓜、满身披满尖刺的动物,遇到人将身体缩成纹丝不动的球,不露头脸,看上去懦怯而孤独。它不主动靠近人,也不会攻击人,活在自己的意念中。我们和它亲近,触摸到它,会被刺痛。刺猬像是一种患有自闭症、不近人情、不可理喻的动物。
没有想到在黄璐瑶眼中,我类似这种动物!
在我内心深处,我希望享受青春的轻松、绚丽与热闹,然而为了减轻心理上的愧疚,我暂且封闭自我,或者说还没有找到打开心扉的钥匙。
真正的孤独是内心的荒凉、迷茫与无助。孤独很多时候是被迫无奈的,我们都有趋向热闹与快乐的天性。我并非真正的孤独,我只是独处而已。独处时我的精神世界澄澈而丰盈,思想会觉醒,欲望会温驯,至今我仍然喜欢享受独处的时光。
黄璐瑶不知道,有好几次我从图书馆走出来,穿过校园湖畔的侧门到临近的公园去偷窥她溜冰。
那座公园很大,不过游乐设施稀少,大多是草地、树丛和土丘,显得空旷。一条河蜿蜒而过,它就是《诗经》中提到的溱水。河畔堆着高低嶙峋的石头,石头上刻着《诗经•郑风》中的诗篇,比如《溱洧》《缁衣》《风雨》《有女同车》《出其东门》等,因此这座公园叫作“郑风苑”。据那些诗篇记载,两千五百多年前的人们喜欢春游,暖春时节青年男女相聚在溱水河畔,在清冽的河水里濯足洗面,在碧绿的草地上戏耍欢娱。看到中意的人,向对方赠送芍药花。
公园临河的平地上盘踞着一座滑冰场,整天嘶吼出劲爆的音乐。我好几次站在滑冰场的门口偷偷向里面张望,望到黄璐瑶脚蹬旱冰鞋,穿着宝蓝色的运动衣,一副矫健飒爽的样子。她犹如一只轻快灵敏的燕子在冰面上旋转、飘翔。
她的注意力聚焦在冰面上,并没有留意到我。我不想让她看到我,悄悄地离开。我将对她的好感深锁在心底,然而我常常对她矫健飒爽的身体虚拟出幻想。
学校的那些花树被春光的温情打动,浑身插满鲜艳的花朵装扮自己,弥漫出浓郁的芬芳。它们将最美好的姿态献给春天。
那节外教的口语课结束后,外教说周末想去春游,有想同行的报名。我们八九个人举了手。既能饱赏春光,又能练习口语,这种一石二鸟的好事不容错过!
那天天气晴好,春光像是拥有神奇的法力,将天空擦洗得蔚蓝而明朗,将花草装点得清鲜而俏丽。我们在校门口集合,每人花一元钱租了一辆单车,然后骑着单车跟在外教后头,迎面吹着暖风。
外教来自美国的北卡罗来纳州,三十岁左右,他让我们叫他汤姆。他身材高大,嘴角上面翘着一撇浓黑的胡须,顶着一头金黄的卷发,眼睛里闪出蓝光,像是煤炉上的光焰。他单车骑得飞快,我们在后面吃劲地跟着,额头上沁出汗珠。我们在麦田放风筝,又来到郑风苑,在溱水中欢快地划船。
阳光照耀着清澈的水面,几只洁白的水鸟在水里游动,宛如随风漂流的白莲。河岸的垂柳伸出嫩绿的柳条轻轻戳了一下水面,好像是孩子戏弄动物园里的动物,激起粼粼的笑纹。
临近中午,我们快乐中带着疲惫,我已是饥肠辘辘。我们问汤姆想吃什么?汤姆说想吃面条或饺子。
“出了郑风苑,向右走,有一家餐馆,叫‘饮食男女’,它家有包间,面条做得很劲道,饺子很可口,大盘鸡也很开胃。”一个男生说。
那家叫“饮食男女”的餐馆在学校侧门斜对面,夹在一排花花绿绿的店铺中不是很起眼。它一楼装着大橱窗,摆放着一些木桌椅,二楼布置了几个精致的包间。我们沿着狭仄的楼梯上了二楼的包间,挤了满满一桌人。
汤姆用英语叽里咕噜讲着中西餐饮的区别,很多内容我没有听懂。他大概说中国餐饮以面食或米饭为主,美国人午餐会吃牛排、鸡肉、龙虾,还会配上甜品、鸡尾酒、葡萄酒等。他来中国两年多了,渐渐喜欢上吃面条与饺子。现在课余时间他也在学习中文。
“我如果每天吃牛排,一定会长胖——长到二百斤。”一个男生操着蹩脚的英语说。
服务员把热气腾腾的饭菜端上圆桌。我们拿起筷子开始吃饭,汤姆抓起筷子,却不得其法,晃晃悠悠挑起几根面条。面条好像一下子被注入了生命力,像猴子似的迅速逃离筷子的羁绊,倏然掉在桌子上。
我们看着汤姆用筷子的姿势被逗笑了,纷纷教他用筷子。他吃了一碗面条,又吃了一碗牛肉馅儿的饺子,打了个饱嗝儿。
春游在欢声笑语中结束,我们的英语口语貌似有所长进。
那天我走出图书馆,在广场宣传栏上看到文学社招募社员的海报,便报了名。
文学社大概有二三十名社员,规模远比不上舞蹈社、歌唱社、篮球队等。文学好像越来越小众,越来越边缘,越来越荒诞,不被人们青睐与理解。文学社每月印制一份薄薄的月刊,刊登一些投稿或文摘,也会组织一些集体活动,比如征文比赛啦、阅读会啦、参观名胜古迹啦。
那段时间我酷爱阅读《红楼梦》,向社长提议举办一场《红楼梦》读书交流会。社长考虑几天后郑重其事地回复我说:“你的提议很好,但是经过调查,文学社大部分成员没有从头到尾读过《红楼梦》,没有什么心得,所以即使举办读书交流会,也没人参加。这年代谁还爱看这种老的掉渣儿的书,建议你读一些时下当红作家的书,比如韩某、刘某、冯某。”
清明节前的一个周末,文学社组织登山活动。我们坐着中巴车去具茨山,据说山中有黄帝遗迹,只见漫山遍野开满迎春花、桃花与杏花,将天空染上一片鲜艳而浩荡的花色。我们沿着陡峭崎岖的山路爬到山顶。山顶有一座破旧的庙宇,里面供奉着黄帝与嫘祖。
社长在神像前毕恭毕敬地下跪祈祷,口中念念有词。
此后社团的活动我隔三差五参加,要么听社长朗诵励志文章,要么进行索然无味的知识竞赛,不久我退出了社团。
那一学期我选修课学的是跆拳道,每周只有一节课。我们穿着宽松的衣服,跟着老师学习高抬腿、前踢、横踢等,如今这些动作我已经忘得一干二净。
在白衣翩翩中,一个身材高挑、肤色白皙、扎着马尾辫的女生映入我的视野——她就是姗姗。那时我们互不认识,只是同在体育馆学习跆拳道。
下课后,我们匆匆走开。即使在街上遇见,也不会点头致意。我们仅仅是存在一丝牵连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