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
作品名称:飞鹰情 作者:王秋粼 发布时间:2022-06-12 19:59:20 字数:7352
引子
钟玉兰默然地坐在菱花镱前,任胖婶用蓝色的线在脸上绞着,用煮熟的鸡蛋在脸上滚着。汗毛离去的痛,熟鸡蛋滚过的凉,都感觉不到,只感到彻骨的地冷,虽然中秋节没过,却已是如此地冷,以致冷得她的心直哆嗦。
一钟玉兰出嫁
一个月前,淫雨纷纷的夜里,钟玉兰被蔡和平叫到正房,面无表情地告诉她,四十天后她将嫁给区长的独生子,婚期定在中秋节。她看着蔡和平白白胖胖的脸,呆了很久才挣扎着说:“妈,我不嫁人,要读书。”
“不嫁人?要读书?弟弟妹妹要上学,家里又没有钱,谁供你上学?”钟玉兰的话音未落,蔡和平就拧着胡乱修过的眉毛冷冷地说。
“我要读书,你们答应过奶奶的。”钟玉兰泪流满面地说。说起奶奶,她的泪就止不住地流。如果奶奶在,爹妈就不敢让我辍学。奶奶不在了,没人疼我了。
“奶奶说了,找奶奶去!我可没钱供你上学。”蔡和平撇着嘴说,“玉兰,你的命够好的了,生产队有几个女孩子读了小学读初中?十五六岁该嫁人了,比你小几个月的秀姑,不是已经有孩子了吗?你还不想嫁人,想做老姑娘要我养活你一辈子?”蔡和平瞪了玉兰一眼,目光冷得像冰。“再说,你要嫁的人可是区长的独生子,不但是县中的高才生,还生得相貌堂堂,一表人才。无兄弟姐妹,只有他一个孩子,没有人争财产,提亲的人都把门槛踩断了,他爹谁都没相中,只相中了你,你还不嫁!”
“我不嫁!死也不嫁!”钟玉兰咬着嘴唇一字一顿地说,泪没有流了,在眼里滚动。
“你说不嫁就不嫁了?你以为你是谁?钟玉兰,给我听好了:不但要嫁,还要高高兴兴地嫁。彩礼都收了,日子也已定了,你答不答应都要嫁!”蔡和平冷笑着。
玉兰绞着辫梢掉头向吸旱烟,蹲在墙边的钟树全,眼里是求助的神情。然而,她失望了,钟树全只管埋头抽烟。在家里他没有说话的权利,只是一架干活的机器,名义上的一家之主。
钟玉兰感到自己正在掉向无底深渊,对未来充满了恐惧和害怕。
蔡和平和钟树全一前一后地走后,钟玉兰即扑在奶奶的楠木雕花大床上哭。“奶奶,奶奶,为什么要把兰兰一个人留在这冰冷的世界上,为什么不把我带走?奶奶,你说了要看着我走进大学,之后找个好女婿,为我带孩子,永远和我在一起。奶奶,你为什么说话不算数啊?奶奶!”
钟玉兰压抑低沉的哭声飞出窗外,月亮躲进云层哭去了,星星只把泪眼一个劲地眨,狗爬在地上呜咽,萤火虫儿熄了灯笼,爬在草丛里哭,风也跑到洞穴沟壑里难过伤心去了。
哭够了,说完了,钟玉兰便用床单做绳子自杀,往脖子上套绳子时想起了奶奶临终所托:照顾好爷爷、给秀姑找到幸福的承诺,便又把绳子解开。她可以不要自己如花生命,但却不能失信于奶奶,不能忘了对秀姑的承诺,为了爷爷为了秀姑,她必须活下去,不论活着有多悲苦有多艰难。
当天夜里,钟玉兰就被蔡和平锁在了房间里,直到八月十三的傍晚她保证不跑,才打开有两条龙用了三代人的老锁。
门一打开,钟玉兰即去了奶奶的墓地,用绿手绢擦拭净墓碑,便拔杂草,一株不剩。拔完杂草就爬在坟上哭:“奶奶呵,奶奶!为什么这么早就离开兰兰,让兰兰无人可倚无人可傍。奶奶,你说要看着兰兰走进大学,要亲手为兰兰绣红盖头,亲手为兰兰做嫁衣红鞋,要喝兰兰女婿敬的茶;要把兰兰的手放在你孙女婿的手心里,要扶兰兰上迎亲的车轿,要喝兰兰的回门茶,要亲手剪断兰兰孩子的脐带,要喝兰兰孩子的满月酒,要亲手带大兰兰的孩子,可是你却没有做到。奶奶,奶奶,奶奶,你为什么说话不算数!”
钟玉兰抚摸了一会儿小杏树如冰的墓碑,看着星月暗淡的夜空便又说:“奶奶,为什么要让兰兰盖别人绣的红盖头,穿别人做的嫁衣红鞋?没有你含笑相送,兰兰怎么走得出生活了十六年的家!奶奶,没有你喝我孩子的满月酒会苦若黄连;奶奶,为什么要让别人剪我孩子的脐带带我的孩子?奶奶呵,奶奶,好狠心的奶奶啊!”
听着玉兰撕心裂肺断人肝肠的话语,风云不飘,星月无光,草木低泣,蛙虫不弹唱,河水不奔腾,泉水不叮咚,惟有远处的狗,在呜咽。
钟玉玉兰哭累了便爬在坟上睡,梦里,爷爷在左奶奶在右,牵着她漫步在广袤辽阔的草原。
清晨,钟玉兰从奶奶的坟地回来,就静静地坐在奶奶睡了四十八年的楠木雕花床上。不哭也不闹,就那么静静地坐着,直到胖婶桂姐杨小妹说笑着进来,她才坐在奶奶用了六十四年的菱花镜前,任由三个女人给她梳妆打扮。
“玉兰,你的命可真好,嫁进了区长家,要知道那可是多少女孩儿做梦都想去的地方啊,”胖婶喘着气说。
胖儿子三岁半的桂姐接住话头说:“不是玉兰的命好,是我们的玉兰人好,要不区长会急巴巴地在订婚下彩礼一个月的时间里迎娶她做儿媳妇?”
“玉兰,你确实命好,嫁了个有知识有文化的男人,生产队其他女孩子嫁的男人,不是大老粗就是二楞子。”胖婶边在钟玉兰的脸上扑粉,边笑眯眯地说。
“谁说不是呢,我们的玉兰不但命好,福气也好,听说婆婆是个善良的人,”三十岁的杨小妹不无羡慕地说。“遇上心地善良的婆婆可是你千百世的造化。”
“那是,那是,”被婆婆欺负了十七年的胖婶连连点头附和。
“玉兰,听说新郎的名字也有个玉字,你们可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珠连壁合的一双,一个男才,一个女貌,真是羡煞人了,”曾祖父是乡试秀才的桂姐啧啧称赞道。
对于胖婶杨小妹桂姐的话,钟玉兰像没有听见,闭着眼睛抿着嘴唇,耳畔脑海是奶奶的话:兰兰,照顾好爷爷,不要让奶奶失望!
十点半,迎亲的队伍浩浩荡荡地走进了钟家张灯结彩的院门,迎亲的人落坐就开始不知被人们重复了多少遍的仪式。胸佩红花的新郎给岳父岳母敬茶,给列祖列宗上香磕头敬酒,给亲朋邻里乡亲敬烟。仪式结束,玉兰便坐上系着大红花红丝带的拖拉机,在蔡和平真假难辨的哭声中,离开生活了十六年的村庄,走向她为人儿媳为人妻子的生活。
钟玉兰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烛光摇曳的新房里,滴滴嗒嗒的钟声,檀香扭来扭去的青烟,已陪伴她四个小时了。开始有人陪着说话,妹妹玉芳弟弟玉强和表妹表弟们,筵席开始后,房间里就留下她一个人。婆婆何华英隔一会儿就来看她,竭力放轻的脚步声从门外响进来,到了床前便停住,很快便又轻轻地响向门外,然后消失在杯盘交错声中,以致于钟玉兰有了奶奶来看自己的温暖。
外面的切菜剁肉声,划拳行令声,碗筷碰撞声,小孩的啼哭声,女人的说话声,香烟味,白酒味,菜香味,肉香味,渐渐地小了,少了。夜已深,玉盘挂在了湛蓝的天空,银辉如水,星光璀璨,绝美的中秋夜。
弟弟妹妹被人送到邻家去休息,新房里又只是钟玉兰一个人了。她默然坐着,没有哭。红烛摇曳的房间里,只有钟的嘀嗒声,如泉水流淌,流淌成既苦涩又甜美的回忆。
张玉龙还在拼命地喝酒,虽然每喝一口都呛得眼泪直流,却仍还是一口接一口地喝,从拜完堂敬完烟酒后,就一直不停地喝。开始张庭礼还让人劝阻,后来见他只喝酒不闹事便不管了,去堂屋陪大队,乡上乡,区里的同事朋友喝酒。
二
三天前,张玉龙接到“母亲病危速归”的电报,一阵发呆后即请假坐上冒黑烟的驳船,回到离开十九天的家,当他看见母亲在坝子边择菜,当即瘫坐到了地上。
夜里,张庭礼一脸威严地要他不读书,与钟家坪的好女孩钟玉兰在八月十五成亲。
张玉龙的脸瞬间变得毫无血色,嘴唇手脚乱颤,浑身颤抖,像掉进了冰窟。在一阵彻骨的冷之后,他拧着脖子说:“我在读书!结什么婚?!我不结!!!”
“高中读了一年可以了,书读多了也没多少用处,还是早点结婚成家立业是正事。再说,都十七岁了,也该成家立业了,比你小一岁的玉成孩子都满地跑了。”张庭礼抽着五牛牌香烟,吐着不规则的烟圈。“再说我一个初小毕业的,不也有了好前程?”
“不!我明天就回学校去!!!”张玉龙呼地一声站起来,向门口走去。
“你敢,看我不打断你的腿!”张庭礼拍着柏木桌子吼。
“打断我的腿我也要回去读书!”张玉龙斩钉截铁地说。
“好,看谁拧得过谁!”张庭礼冷笑着说。
第二天,张玉龙没有回学校,蒙着被子睡觉。不是他向刚愎自用,独断专行的父亲低头屈服,而是母亲脸色苍白身体颤抖的样子留住了他的脚步。当他看着母亲,心里蓄满了深深地怨和恨。
三天后,张玉龙像个牵线木偶,跟着媒婆吹鼓手走上迎亲路。“黑暗之路”!过去的三天,张玉龙在心里说的都是这四个字。路上他呆呆地坐在拖拉机上,迎亲的堂兄堂弟表哥的祝福,一句也没有听见。脑海里是学校的大门,校园里香气扑鼻的桂花,枝繁叶茂的榆树刺槐,回荡在校园里的欢声笑语,尊敬的老师,亲密的好友,图书馆,操场,教室,黑板,课桌。他不相信身为区长的父亲竟然为他包办了婚姻,更不相信本人没签字,人也没去竟能拿到结婚证。这样的事张玉龙在电影小说中看过读过,在现实生活中虽然也有,但毕竟是别人,看到听说后便骂当事人是傻瓜白痴,不反抗,受人摆布。骂过后会感慨叹息很久,为当事人的不幸(儿女),为当事人的愚昧(父母)。没想到荒唐可笑的事间然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以至于有做梦的感觉。因为如在风中颤抖的枝叶的母亲,他不得不像以前自己骂过的人,胸佩红花被人簇拥着走上迎亲路。因而他没有了思维,成了一具无血无肉的木偶。跳下拖拉机,被人领着跪拜,奉茶,敬烟;然后回到张灯结彩的家,又是奉茶,跪拜,敬烟;之后是听人们喷着酒气打着饱嗝称赞他娶了个好女孩,结了桩好姻缘;麻木机械地和父亲一桌桌地敬酒,敬完酒后他便喝酒。第一口酒入喉,滴酒未曾沾过,呛得咳嗽阵阵,眼泪横流,从咽喉到胃像有团火在烧。虽然如此地难受,他还是一口接一口地喝,到最后干脆抱着酒瓶喝。
完了,我的青春我的梦,我的理想我的抱负,都完了,随着“夫妻对拜,送入洞房”八字而烟消云散,灰飞烟灭;我的同学我的老师,我的学校我的教室课桌,我的书本笔墨,全都没有了,只有无尽的悲伤和绝望。张玉龙想着喝完最后一口酒,便爬在了桌子上。
划拳声,笑闹声,杯盘碰撞声,小孩的哭声,喝斥声,尖叫声,渐渐的小了,最后消失,只有菜香肉香酒香,鞭炮燃烧后的火药味,在皎洁如银月色里把村庄迷醉。
三
钟玉兰在心里一声声地叫着奶奶爷爷时,门吱呀一声开了,酒味先于人进入。“弟妹,玉龙喝醉了,快给他倒杯茶醒醒酒。”一个声音宏亮的男人在门口说。
她从床沿上站起来,没有去做男人要求的事,而是顶着红戴头,扶着床架站到一边。
“咳,人家成亲也喝酒,可没像玉龙哥这么喝的,这哪是喝酒,简直是喝命,”另一个软沓沓的声音说。
浓烈的酒气,粗重的呼吸,纷杂的脚步,让一天滴水未进的玉兰感到一阵晕眩。
“弟妹,玉龙交给你了,很晚,我们要回去了,你早点歇息。”声音宏亮的男人说完,脚步声已响在了门外。门吱呀一声关上了,接着是锁和门扣的碰撞声。
过了十分钟,没有动静,钟玉兰拉下头巾,开始打量起她的新房。
屋子中央的小圆桌上,两只龙凤红烛已燃了一半,烛泪凝结成了晶莹剔透玛瑙似的小山,映着鲜艳的烛光;向南的格子窗户,玻璃洁净明亮,新窗帘上有憨态可爱的熊猫,有的在打滚,有的在吃竹叶,有的在爬竹子;窗前是奶奶留给她的嫁妆,红木梳妆台,有三个小抽屉,两个小五斗橱,都没上锁,铜扣子在烛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牛骨头梳子、楠木篦子、菱花镜,都是奶奶留给她的;梳妆台边是新蝴蝶牌缝纫机,面板木纹细腻,映着屋瓦檩子椽子;缝纫机边是裁剪板,刷了清漆,晃着烛光,上面放着一把漆成深黄色的尺子,一把闪着寒光的剪刀,剪柄缠着新蓝布;裁衣板前有只高脚柏木凳,刷了红色的漆,铺着红绒布垫子;门的左边是一只三脚衣架,两米高,挂着一件银灰色新棉袄;衣架右边是她的嫁妆,一只朱红色大箱子,有扣子没锁子;大箱子上面是一只藤条箱子,年代久远,闪着幽光,铜扣铜锁在烛光下熠熠生辉;紧挨大箱子的是朱红色的大衣橱,四扇门,黑色铁把手;衣橱边雕花大床(是公公家的),白色暗花蚊账,做工讲究的蚊帐架,两只镂空金色龙凤蚊帐挂钩,垂着红丝穗;靠墙立柱上,贴着金童玉女画,蚊帐开口处的床架横梁上,“喜”字像用鲜血所写,红得耀眼,红得惊心;床上,龙腾云涌的绣花红绵被,凤翥九天的绣花绿锦被,并蒂莲盛开鸳鸯戏水的粉红色枕头。
看完新房,钟玉兰坐在小圆桌边的凳子上,看着烛光出了会儿神便把目光投向床上。白衬衣棱角笔直的丈夫睡得很沉,微张的嘴散发着浓重的酒气。红锦被盖了一角在他身上,鸳鸯戏水的并蒂莲枕头一半支在头下。
他就是我的女婿,妈嘴里的乘龙快婿,邻里乡亲羡慕的钟家大女婿。他喝了多少酒?要不要给他喂醒酒茶?刚才那个声音软沓沓的人的话又在她的耳边响起,“人家成亲也喝酒,可没像玉龙哥这么喝的。这哪是喝酒,简直是喝命。”回忆至此,她感到心一下子掉到了冰水里,冷彻骨髓,从那两句话她知道自己婚姻是不幸的,而这不幸是她妈蔡和平一手造成的。
他是县中的高二学生,为什么要和我结婚?看样子他喝了很多酒,醉得厉害。他肯定也是被逼的。奶奶,如果真是这样,我将如何面对他?他会恨我,因为我害得他读不成书,考不成大学,和一个没见过的村姑结婚。奶奶,我今晚睡哪儿?钟玉兰想着泪水夺眶而出,但却不擦,就让它流着。
奶奶,为什么把兰兰留下啊,让我有何面目面对这婚床上烂醉如泥的人?奶奶,如果他恨我我该怎么办?回家吗?可是,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我还能回去吗?不过,即使能回去妈也不会容我。妈不容我何处是我的栖身之所?奶奶呵,你让兰兰怎么办!
钟玉兰拖着沉重的脚步去梳妆台前坐下,抚摸曾有过奶奶气息的梳妆台菱花镜,泪水如珠滚落。奶奶,今晚你要来看兰兰,别让兰兰一个人在这陌生的房间里做孤独的梦。奶奶,你可记得一定要来陪兰兰,一定。
窗外,萤火虫儿提着灯笼飞来飞去,竹丛里的蟋蟀鸣声悠扬,对面山林里的磷火闪烁不定,那是兔子们在开舞会。河水唱着舒缓的歌,在月色里走向江海,晚归人的咳嗽声吵醒了村里所有的狗,吠声震天。
钟玉兰抱怀菱花镜,回忆与爷爷奶奶在一起的点点滴滴,不久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爷爷奶奶。”她在睡梦中哭叫。
四
夜里,张玉龙吐了三次,秽物把红锦被,鸳鸯戏水的枕巾,花开并蒂的枕头弄得肮脏不堪,臭不可闻,新漆过的床沿,满是半消化物。
炊烟四起,张玉龙睁开了眼睛。头痛欲裂,太阳穴既像有团火在烧,又似有把锥子在钻,眼睛像有无数根针在刺,疼得不敢眨,浑身上下像挨了打,从皮肤到骨头都疼。
那个害得我不能上学的人不在屋子里,出去了。张玉龙想着咬牙慢慢地坐起来,第一眼看见的是屋子中央小圆桌上的烛泪,烛泪凝聚成了两座晶莹剔透、红色的小山。流泪的红蜡烛!张玉龙想起了看过不久的同名电影。电影里的男主人公和我一样,被锁进了洞房,与红烛相对流了一夜的眼泪,不同的是我没有对着红烛流泪。我不会让那个人看见我的泪,昨晚不会,今天不会,明天也不会,永远都不会让那个人看见我流泪!因为她不配!
张玉龙看着烛泪在心里恨恨地说完这些话时,门开了,钟玉兰走了进来,手里拿着粉红毛巾,那是桂姐送给她的结婚礼物。她今天穿着蓝绿格子衬衣,天蓝色裤子,方口红布鞋,白袜子。红布鞋是母亲做的,不合脚,磨得后跟和指头一阵阵的疼。但她舍不得扔掉,那是母亲给她做的第一双鞋,且还是走出家乡的鞋,意义深远。
那就是把我害得读不成书的人!我恨她!恨一辈子!这恨到死也不会消失!张玉龙双手紧握,牙齿紧咬,死死地看着钟玉兰,目光如刀似剑,神情如霜似冰,看一眼都会让人冷到骨头和心里。
钟玉兰像没有看见丈夫如刀似剑的目光,如霜似冰的神情。她没有感到意外。这是意料中的。从昨晚那个软沓沓的声音说的话,她就料到张玉龙会恨她。她不恨母亲,也不怨没有为她说一句话的父亲。他们不会在乎我幸不幸福,只有奶奶和爷爷在乎,可是,奶奶不在了,爷爷有心无力。
拂晓婆婆打开了锁,虽然脚步很轻,还是吵醒了一个人走在荒原流泪叫着奶奶爷爷的玉兰。擦尽脸和缝纫机上的泪水,把张玉龙弄脏的被子枕头抱出去洗拆了,床沿擦净和满地秽物用柴灰蘸尽用布擦过,便去帮婆婆烧水洗脸漱口水,客人陆续起床才回房间梳头。
钟玉兰毫无惧色地看了张玉龙一眼,把毛巾挂在门后的细麻绳上,便坐到梳妆台前,拆开丝毫未乱的辫子开始梳头。她的头发很长,至臀下,如奶奶和弟弟妹妹所说的像绸缎似瀑布。她把头发当珍宝,既不让暴日晒狂风吹,也不让灰尘在头上过夜。
钟玉兰刚把辫子扎好,婆婆便在门口轻声叫说开席了。她答应着快步走出酒味秽物之气很重的屋子,扎着黑头绳又黑又粗的大辫子,在背后轻轻地摆动,身后是张玉龙咬牙切齿的样子,如刀似剑的目光。
早饭少不了两个新人敬烟敬酒,客人们边说着祝贺的话,边称赞天造地设的一双,郎才女貌的一对。钟玉兰听着,心里似有束针在扎。四桌客人敬下来,她额上的汗珠豆子大,脸色苍白,浑身发抖,从大前天起她就没怎么吃饭了,身体虚弱,加上悲伤、难过,心力交瘁。如果不是奶奶走前要她牢记在心:要做一个坚强的人,不要被苦难悲伤击垮,她早就倒下了。
第二轮筵席开始,张庭礼就把儿子儿媳叫到新房,指着背篓里的猪肉烟酒糖果说是回门礼,怎么分配郑媒婆知道。他刚吩咐完张玉龙就拧着脖子说:“回什么门,我要回学校去!”
“你敢!”张玉龙的话音未落,张庭礼就吼道。
“我就敢!”张玉龙仍然拧着脖子,“我是独立的人,有权做任何事!”
“是吗?”张庭礼冷笑着把金鱼眼看向门口的妻子。
张玉龙不说话了,背起背篓走在媒婆的后面回门。他可以置父亲的话充耳不闻,但却不能不为母亲设身处地地着想。他的反抗就是母亲的灾难。为了母亲,他不反抗了,但心里充满了无尽的恨。
送亲的娘家人放下筷子先走了——这是风俗,路上只有一对新人和媒婆——郑媒婆走前面,背背篓的张玉龙走中间,钟玉兰在后,中间隔着不短的距离。是张玉龙故意拉开的,她走近他便回头横眉竖目,咬牙切齿地瞪着。就这样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半个小时也没走出张家河。
今天,没有蓝天也没有太阳,只有眼泪一样的雨,缠绕在山林也缠绕在心头的愁雾。昨晚月明星稀,今天却是雨雾笼罩。
走在回钟家坪的路上,钟玉兰归心似箭,如果不是有回门时女婿得走在前面的风俗,她会一口气跑到奶奶的身边。为了不让九泉之下的奶奶被人骂没有教好孙女,她不得不走在一步一挪的张玉龙的后面。
在河边的小路上,遇到张玉龙背玉米秸的隔房堂兄张玉青和妻子寥秀花。身材高大的张玉青与钟玉兰打过招呼后,见张玉龙没有问候他的意思便笑着问:“玉龙,娶了这么好的媳妇,还不高兴?”
张玉龙像没有听见,挪着重如千斤的脚。
“呵呵,娶了这么好的媳妇还不知足,你也太贪心了吧。”
张玉青的话音没落,便被走在后面的妻子廖秀花踹了一脚:“昨晚的酒没醒,还不快回家喝醒酒汤去。”
张玉青有意不好意地拍打了下额头说:“哎呀,你看我又说醉话了。弟妹,慢走,早点回来。”
钟玉兰点了点头以示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