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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第二章

作品名称:青春脱轨者      作者:海的胸怀      发布时间:2022-06-11 10:25:38      字数:11593

  一
  
  这是二十一世纪初的一个晚秋下午,秋高气爽,天高云淡。西北千年古城的长安大道上人来车往,一片热闹街景。太阳日落西山时,一位满头灰发,身穿藏青色风衣,名叫丁肇强的中年男子,搭乘一辆蓝色出租车,从城里方向驶向了南郊的西北文理大学。他从高原城市西宁来到这里,准备和一家公司洽谈一笔生意。但一出火车站他却乘车匆匆先赶来这里,要了结一个女人托付的心愿,为她回望一眼曾经在此读书和教书的母校。
  此刻,落日的余辉正映照西天,高空中被染成淡红色的云彩像撕裂的片片彩棉,随风悠悠地向东方缓慢飘动着。大学重修的欧式钢制校门在落日晚霞中被火烧云映照,如镀了一层古铜色,秋风寒意中,显有那样几分庄严肃穆。
  随后他从背包里取出一部相机从正面和侧面几个角度进行拍照,又在包里的笔记本中拿出一张已经泛黄的黑白照片,这上面留有他毕业那年和几位留校同事以校门为背景的合影。照片中间紧挨他站着的是一个长发细腰高窕女子。她一只手伸出食指和中指,高傲地做着V字型手势,另只手紧挽他的胳膊,嘴角微微上扬,性感地抿着薄嘴唇对镜头笑得正甜,这名女子叫肖玫妤。
  当他对着照片继续认真观察校门重修后的各处细节,回想他和肖玫妤在这所大学一起教书的那段浪漫岁月时,脑子里蓦然又浮现出另一女子华洁的身影,似乎这一刻也站在他身边。
  华洁没有肖玫妤生得妩媚,个子也没她那样高窕,但秀丽的漫长脸盘上笑容任何时候都显得纯真和朴实,这更令他久久难以忘怀。
  两个女人,一个成长在大都市里,骨子里秉性高傲;一个从贫穷的黄土坡上走来,性格上文静娴淑。他们三人在追逐各自梦想中演绎出的春秋大剧,就是从他身上锣鼓开场,拉开帷幕的。
  
  二
  
  时光倒流回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那时国内人心躁动,经济改革大潮已是巨浪滔天,强烈冲击着人们的传统生活观念。有些人思想大胆,不再安分于早已习惯的日子,开始以各种方式追逐自己心中曾有过的梦想;有些人墨守成规,依然在原来的生活轨道上蹒跚前行。丁肇强自然也不干寂寞,深深卷入到这个浪潮中,但他选择的显然是前者的道路。
  几年前,他从古城的省文理大学英文系毕业后,留校作了教师。和大多数青年人一样,他朝气蓬勃又对未来充满理想,心里十分看不上教师这份普通职业,对留校教书一直心有不甘,想逃离出去追着自己人生的梦想走。为此,毕业后他没像班上其他同学那样在古城里找个女人恋爱结婚,安家立业,始终做着一个自在的躺平单身男。
  这天晚上,他从学校匆匆来到火车站,购买车票后,准备乘坐一列从兰州发往汉口的客车,前去南方特区寻找适合自己的新职业。本应在七点半准时到达古城的这趟K字头快车,晚点了近一小时才被蒸汽机车头牵引着,冒着浓烟“呼哧呼哧”从西边赶过来。他提着旅行包,夹在蜂拥而上的旅客中间,嘴里不停地大声吆喝着“唉哟、大家悠着点,别挤嘛,别挤……”。但是没有用,即使他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也动弹不得,最后几乎是被裹挟着登上了这趟已略显陈旧的绿皮车。
  那时候,天气预报还没有给台风命名的规矩,现今的“帕伯、尼娜”和“嫦娥”这些美妙还略带性感的名字还都是些干瘪的阿拉伯数字。第二天早上,车厢广播里的早间新闻说,这年第十七号台风已在菲律宾以东的太平洋上生成,并逐渐向广东沿海逼近,登陆后会减弱为热带低气压向内陆扩散,届时会给南方几个省份带来一场较大降雨。
  大概是巧合,过了国庆节的北方也有股强冷空气从蒙古国向东南方向一路袭来,强劲横扫了北半个中国,气温一下子降了十度还多。一天前无论男人还是女人们,还热得浑身恨不得裸个精光。有些个年纪大点的娘儿们在家里,甚至连胸罩都不戴,直接穿件小汗衫,垂着两个奶子操持家务,但一夜过后身上穿衣衫长裤恐怕也不嫌暖和。而且列车经过的许多地方,已开始淅淅沥沥下起深秋时节才惯常遇到的细雨。一路上列车行驶在蒙蒙雨雾中,靠窗的旅客怕雨水潲进来打湿衣服,纷纷拉下了窗户。天上松针一样的雨线落在车窗玻璃上,瞬间绽放成许多细小水花。而旅客嘴里呼出的热气,又从里面给窗玻璃蒙了层磨砂一样的薄膜,让窗外成了一片雾里看花景象。
  听完早间新闻,丁肇强就举着他的旅行包费劲地向车厢里头挤。昨晚他蹬上这节车厢后,因为人多只能在车厢热水炉旁边,站立了整整一晚上,双腿都是麻木的。好不容易挤进了车厢,他立马又傻了眼,里面的人更多。他只得无奈地收住脚步,在身边找个能立足的地方站住,用手指拢拢散乱的长头发,目光呆滞地望着窗外。
  时间久了他愈感疲惫,车厢里面的空气也凝固了一样,弥漫着一股子臭鸡蛋味儿,令人窒息。缺氧和困倦造成的昏昏欲睡,让他不时往身边座椅上的一个圆脸小伙儿身上歪。
  那小伙儿抬头看他一脸书生相,眼睛似睡非睡地在闭眼打盹,精神确实疲倦极了,心生怜悯,便往座位里面挤挤,好心给他腾出点地方坐。
  这时,有旅客打开了窗玻璃,猛地一股凉风刮进来,吹醒了他。外面大别山起伏的青翠山峦,绿色的旷野,小河里朝向东南方向“哗哗”流淌的清澈河水,让他感受到了几分南方温暖湿润的清新气息。他像吸足了氧一样,脸上顿时恢复了精气神,腰杆子也挺直了,扎出了课堂上讲课的标准站姿,不想往下坐。可圆脸小伙儿一个劲儿拉他,示意他屈就,他只好把屁股落座上,说得准确一点,是把他的尾巴骨担在了椅子角上。尽管这样硌着身上也不咋好受,可总比像只跛脚鸡那样一直立着感觉强多了。
  圆脸小伙儿个儿不高,长得很敦实。他上身穿件干净的土黄色衬衣,下身是条灰白色确凉面料裤子,衣着是付标准的企业职员打扮。为活化周边沉闷的空气,他低声询问丁肇强:“哎,弟兄这是打算去哪里?”
  “去特区。”
  “出差吗?”
  “不是,想去找个新职业,但还不知道能行不。”接着他小声反问那男子,“你呢,兄弟?”
  “我刚好也是去那儿,我的户口和职业已正式落在那边了。”
  “噢,是啥单位?”他的语气中露出一丝羡慕。
  “一家合资酒店。敢问兄弟您贵姓?”
  “免贵姓丁,叫肇强。”
  “我叫周大宇,天地之大的‘大’,广袤宇宙的‘宇’字。”圆脸小伙自我介绍说。
  年龄相近很快拉短了两人心理距离。周大宇说他毕业于省城工业大学,学机械专业。丁肇强告诉他,自己在文理大学英语系毕业,之后留校当了老师,听说南方特区很开放也很自由,学外语的人在那里都混得吃香喝辣的。在内地学校当普通教师他早干腻了,想去那儿找找心中藏了很久的一个梦想。这个梦自他考入文理大学时就有了,说不上伟大,只是毕业后自由又能挣到许多钱,生活能按自己设想的轨道走他就满足了。昨天,他借口西宁家里父亲有病住院了,需要回家探视,向系主任请了几天假。随后他简单刮了一下脸上胡须,拿上两件衣服塞进旅行包里,晚上赶到火车站像出门淘宝似的,挤上了这趟反方向开过来的客车,但无论如何没想到车上的人会这么多。
  
  一个扎着长马尾辫的姑娘,此刻正夹坐在对面一男一女俩乡民之间,这就是华洁。她一直安静地低头在看手里的英文课本,但又没看进去,悄悄听着这俩人对话。当听见丁肇强说在大学里教英语时,她带有几丝羡慕眼神,情不自禁抬头剜他了几眼。
  过了不一会儿,看两人都文质彬彬的,她把书塞进随身的包中放在座位上,起身小声对他俩说:“劳驾你们照看一下我的东西,我去趟卫生间。”说罢拿起随身的小包,就从人缝中艰难地挤着去了车厢入口处。
  “这女子是在你上车的前两站上来的,一路上没吃,没喝,没去卫生间,也没睡觉,一直坐着没动,看样子也像要奔那边去的……”望着她纤细的身影,周大宇对丁肇强说。
  他话还没完,她又从人缝里挤回来,十分懊恼:“车厢到处都是人,厕所里也站了两个,还是一男一女,身子都贴一块儿了,真让人别扭……”
  这时,前方有穿桔红色马甲的铁路工人在维护道轨。看到缓行信号旗,列车陡然刹了车,巨大惯性把许多站着的乘客向前抛。
  “哦滴神呐!木见过这样跑火车的。”
  “狗日的,啥哈怂司机,撵着去死呢!”
  “这呱怂急着回去投胎哩。”
  ……
  被甩得晕头转向的旅客纷纷把一腔怒火发泄到火车司机身上。
  丁肇強本就没坐稳,一个趔趄扑倒在眼前站着的华洁大腿上,紧紧跪着抱住了她臀部。他知道现在年轻女子都不好惹,在周围乘客一片诅咒司机的喊叫声中,尴尬地赶紧松开双臂爬起来,像犯错的小学生一样诚惶诚恐。“对不起,我真不是故意的,是……这火车轮子刹的太急了,没稳住身子。”说完便知趣地垂首等着挨骂。
  她并没有如他想象那样张牙舞爪指责他,只轻轻道声“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没什么”,便红着脸坐回自己位子上继续看书去了。
  华洁的大度和温顺不由得让他对她有了几分好感。
  回到座位后,他偷瞄了华洁两眼,才发觉这女子脸盘长得很耐看。两颗乌黑的眼珠像黑宝石,镶嵌在她眼眶里,清澈透亮。她的漫长脸上,月牙型弯眉从她眼角上方向两侧延展,又细又长,鼻梁不但高且直。她娇嫩的白皙脸皮和没有涂抹口红的嘴唇,让她还带有一些稚气未脱的模样儿。
  “真像个天使。”他对眼前这张不大且又纯真的面孔顿时有了特别好感,不由得偷偷多看了她几眼。
  觉察到对方在暗自观察自己,华洁不由得脸色微微发红,情不自禁撩了一下刘海,抬头回望他,刚巧四目对视。两人眼中瞬间碰撞出的电火花直击她心房,她连忙害羞地低头看手里的英文书,掩饰自己的慌乱心情。
  
  下午二点一刻钟,这趟列车终于疲惫地跑完它的马拉松全程,到达汉口车站。车厢靠上站台时雨已经停了,成群的麻雀在站台上蹦蹦跶跶寻觅食物,见人从车上下来,“呼喇”一声四散飞去。一群秋燕在半空中盘旋着,相互追逐,“啾啾”地鸣啭,好似在嘲笑这些姗姗来迟的客人。更远一点的高空,一个人字形雁阵,在头雁带领下,对地面上的景致丝毫不感兴趣,队列整齐地朝向南边飞去,寥廓长空里只留下逐渐远去的“阿…唧,阿…唧”雁鸣声。
  此时的天空中,乌云并没有散开,像展开的棉花卷样一层连着一层向东方铺展,没有尽头。老天爷似乎依然不那么高兴,阴沉着脸,不放太阳露面。
  列车上大部分人的终点站是广东羊城,行程此时尚未走完,还得补签继续南下的车票。周大宇有在此换车的经验,车厢门一开便抢先跳下来,拉着丁肇强快步跑向站台上的签票窗口排队。
  将要轮到他们签票时,只听一个怯生生的女声从背后传来:“两位哥,劳驾你们为我代签一下好吗?”
  丁肇强扭脸一看,正是刚才车上坐他们对面的华洁。她身上在站台卫生间换了件涤纶天蓝色无袖连衣裙,裙摆正被站台上的侧风吹得“呼呼”作响,像航行在海上的三角船的船帆。在她裙子被风吹得裹紧身子的瞬间,她身体的曲线也彻底暴露他眼前。臀部小巧圆润,腰细挺拔,前胸的双乳高高耸立着,一付青春可人模样。但她脸色却有些苍白,想必是一路乘车疲劳的缘故。此时她正眼巴巴地望着他。
  他要伸手接钱时,转脸往后一瞧,签票队伍已排得老长老长的,许多人正伸长脖子虎视眈眈紧盯她,生怕她插队进来,他很快又流露出几丝不知该如何是好的神色。
  “你也要去羊城吗?”周大宇见状忙问她。
  “跟你们去的地方一样样的。”她显然已知道了这俩人的目的地。
  “把钱给我,你边上等着吧。我替你买,谁也不能把我咋个样。”说罢他满不在乎地接过了她递上的车票和二十元钱。
  签好继续南下车票后,丁肇强才知道华洁家是黄土高原上的,今年她刚从省城西京大学中文系毕业,被分到秦岭深处的一家研究所做办公室秘书。对这不着边际的毕业派遣她很不满意,这才瞒着所长偷偷跑出来寻找新的职业。
  三人都是离开家乡出来寻找梦想的大学生,很快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
  接下来的行程似乎要比前面更艰难,车站广播里说几乎所有南下的列车到达汉口时都要晚点了。
  在等待北边开来的列车时,眼望站台上蝼蚁一样攒动的黑压压人头,丁肇强皱着眉头说:“你们瞧,去南边打工的人这么多,还拖家带口,真有十八世纪美国佬去旧金山淘金的那股子热劲儿。”
  “别看去的人多,他们绝大部分都是本分的农民工,不会跟你争白领的位子。你看,大宇不在那儿落地生根,成了小白领嘛。我们肯定也能淘个好职业,放飞自己的理想。”华洁一脸稚气说。看到他个子高,面相俊朗,话语又文气,还是大学教师,身上很有气场,一准是个有情商的男人,她打心眼儿里有点喜欢他。特别是他话语间眉宇上夹带的几丝淡淡忧愁,又让她对他又多了几分爱怜。女人遇到自己喜欢的男人,不但愿意跟他多说话,也喜欢替他分担忧愁,甚至愿意为他献身。这或许是被男人征服之前最容易患上的情感病吧,而且是种很难治愈的爱的癌症。
  就在他们东扯西拉谈论着要找的职业时,北京开往羊城的特快终于到站了。
  看到列车轮子渐渐缓下来,候车人群潮水一样开始涌动。大宇想都没想便拉着丁肇强和华洁,跟着已响起制动声的列车跑。不待车体停稳,他找个开着的窗口,不管上面乘客愿不愿意,以那年代最时髦也最暴力的上车方式,扒住窗边利索地先攀爬进去,然后大声招呼下面的两人上车。
  华洁身体单薄,又身穿连衣裙,无法这样攀爬。她用无助的眼神盯着身边的丁肇强,似乎想问他:“我的哥,你上去了,我该怎么办呢?”
  丁肇强这次不再犹豫了,他一把揽她到自己怀里,麻利地一个公主抱,一手托起她细腰,一手紧搂她双腿,把她送到窗口边。大宇在上面拉紧她双手,两人这样上下一拉一推,终于把她弄进了车厢,随后他自己也手脚麻利地攀爬上去。
  “大庭广众下,他竟敢这样紧抱我,他真大胆。”华洁坐下后红着脸羞涩地心想,同时也觉得很幸福。
  其他乘客见他们这样上车便捷,纷纷向各个车窗涌去。身着蓝色制服的列车员看见,急忙和赶来的车站工作人员上前劝阻他们。这时,列车因超员严重,不等旅客上完,列车员便强行关闭车门。站台上的广播不停地呼吁没能上车的旅客要保持安静,等待下趟车的到来。
  不多久,列车在轻松的音乐声中徐徐开动,继续朝南方行驶。
  路过洞庭湖边的岳阳时天终于放晴,露出脸庞的橘红色夕阳很快抹红了西边的天际,似乎要赶在落山之前,把所有余辉都洒向大地。此刻的水乡远望去,蜿蜒的河流和许多坑塘的碧绿水面,已渐渐变幻成墨绿色。
  天完全黑下来后,江河湖泊的水面上开始闪烁起星星点点渔火。有的纹丝不动,像是还在水中作业的工程船;有的徐徐前行,似是返家途中的渔舟。很快要到来的夜色,像画家挥毫泼墨一样,给山川河流涂抹上了一层神秘色彩。
  丁肇强首次来江南,西望国画一样的山水晚景,耐不住兴头,从车窗探出头来向远方的朦胧山影眺望。
  为抢回晚点的时间,列车开始提速。
  华洁紧紧挨丁肇强身子坐着,也目不转睛盯着窗外,黄昏中移动的水乡画卷给了她很多遐想:“真没想到江南的晚色这般妖娆,比唐诗里描写的意境还要迷人。”
  “噢,哪一首唐诗?你念出来给我俩听听,学中文的高材生。”丁肇强扭脸不失时机提出了要求。
  周大宇在一旁忙附和他:“对,对,咱们这样干坐着多无聊啊,你讲解首唐诗,我俩也好跟你一起陶醉在诗情画意里。”
  她脸色微红:“我们西京大学中文系虽说在唐诗研究上水平很高,不过我学得不好,只记得唐代诗人雍陶有首《题君山》是这样写的,‘烟波不动影沉沉,碧色全无翠色深。疑是水仙梳洗处,一螺青黛镜中心’。诗境描写的就是当年洞庭湖一带的美色。”
  “这诗写得多美呀,字字珠玑!”周大宇赞叹地说,“不过,唐代诗歌很多,你怎样单单记住了这一首呢?”
  “老师课堂上给我们讲评过这首诗呗,这次出门前我又专门找了些描写江南风光的唐诗宋词读了读,对比一下,觉得这首诗意境最好。再说啦,我在大学苦读四年中国文学,脑子里难道还记不下几首古诗绝句吗?”
  “噢,难怪你诗吟得字正腔圆。”
  随即他目光又转向丁肇强,问:“她讲的这首诗你知道作者是唐朝哪时期的人?”
  雍陶是谁丁肇强并不知道,但跟前文静又可爱的华洁展露的古诗学才华,刺激了他的大脑皮质层。能在这披星戴月疾驰的列车上跟一漂亮姑娘评古论今,谈论诗歌,心里感觉特别好。这会儿他脑细胞高度活跃起来,不懂装懂地对大宇说:“这首诗字里行间不但文辞清新,还藏有风情万种,诗人该是唐初的人吧。”
  “唏,他比初唐的诗人晚出生好几辈呢,别不懂装懂。你糊弄大宇还可以,可糊弄不了俺。”她笑着撇撇嘴。
  “你别跟她谈诗论歌了,你没看出她是通晓诗琴书画的才女,秦岭那么大都盛不下她的才华,这才出山寻找理想的,你根本不是她对手。”周大宇为他解围。
  “我一个农家女儿,哪有什么才华,只是对唐诗宋词有点特殊爱好罢了,身上没有城里富贵人家闺秀学的那些技艺。但我心中有梦,要找到自己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价值。你呢,能把你在大学觉得有趣儿的事儿谝给我们听听吗?”华洁说。
  “我一个教英语的小人物,在你面前谈论中国古诗词,无疑是班门弄斧,就给你讲个外国小故事吧。这个故事我常用英文给学生讲,情节是这样的:在欧洲一小镇上有家小饭馆,每年阳春三月的一个傍晚,都会有位美夫人来此坐到预订的座位上。不多会儿就有一中年男士进来,坐在她对面的桌子前向她频频微笑,美妇人则彬彬有礼向他致意。随后男士出去片刻,回来时手拿一束兰花并在一张纸片上写上几句话,让服务生一起交给这位夫人。等她接下花后,男士便起身到她跟前说:‘小姐,我一个人坐着很寂寞,能允许我请您一起用餐吗?我在这座小城里看见过您,相貌楚楚动人,但不知道怎样才能结识您,只好这样冒昧。’那位美妇人此时会动情地报以微笑,并随他来到他桌子前。然后他让服务生拿来一瓶葡萄酒,盏满杯子后对她说,‘这是专为这个特殊时刻准备的,亲爱的小姐,为我们相识干杯吧。’现在你猜这俩人是啥关系?”
  华洁歪头想想说:“情调好浪漫啊,他们肯定是热恋中的人。”
  “我看不像,哪有恋人年年此刻才来这儿相聚呢?”旁边的周大宇说。
  “会不会那女人是这男人的相好?我听说很多外国男人都在外边养有情人。”华洁继续推测。
  “对,俩人肯定是婚外情,背着自己丈夫和老婆偷偷来这里幽会,寻找刺激。”
  “你们都跑题啦。”丁肇强说。
  “那一定是话剧演员在此排练剧情。”
  “也不对。”
  “那他们俩会是啥关系呢,难道是作家在此体验生活?”
  “你别卖关子啦,快把答案告诉我,他俩到底是干啥的,为啥非要春天在这家酒馆里见面?”周大宇不愿再瞎猜下去。
  看华洁还在深思,他说:“他们其实是对夫妻,男的是大学教授,来此做社会调查,女的那时在这镇上图书馆工作。他们在这家酒馆里相识并相爱,所以每年春天都回到这里纪念初恋。”
  “这有啥意义,每年这一天,在家里点上蜡烛,杯子里盏上香槟,边品尝边回味两人的相识和相爱过程,不也一样有情调嘛。”周大宇不以为然说。
  “看来你不懂西方人的爱情观,他们在初识地点纪念初恋,可以重温当年的浪漫,这样青春才不会那么快从身边溜走。”
  “你对西方人爱的价值真有研究。不过我倒喜欢这种情调,富有诗意。可惜咱们大多数国人身上缺少这种浪漫细胞,眼光太实际,一成家就把婚前两人的山盟海誓全忘了,天天过着干巴无趣日子,谁也不想再多欣赏对方一眼。两口子除了知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晚上睡在一个炕上生儿育女外,再没有其它追求。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无聊地把一生走完。他们夫妻间根本没有浪漫,没有爱情,也没有生活的美感。”华洁若有所思。
  丁肇强见她手中拿着英语课本,却并不认真看,便挖苦她:“你喜欢这种情调的生活,得努力学好外语才行,将来出国找个洋哥哥,他可以带给你这种浪漫享受。”
  华洁的脸蛋儿瞬间像熟透的红苹果,张嘴反击:“俺学外语是为了寻找自己的理想,不是找什么洋哥哥的,正好有许多问题要问你,不许你讽刺我!”
  周大宇插话进来:“确实,特区很多外企生产的产品都要出口,会英语找职业很容易,而且在企业里肯定是白领职位,薪水也高。”
  “华洁最喜欢的英语恰好是我最烦的。我现在烦透了教书,那些不爱学习的捣蛋学生也让我头疼。我就是不愿再跟课本上那数不清的英文字母打交道,才想着如何逃离校园出来寻找自己梦想的。教书生涯太无聊,太平凡,也太清贫,又像枷锁一样,锁得我没一点自由。唉,老实说,留校好几年了,我实在不知道自己究竟干了哪些说出来值得称道的事儿。天天走进教室,向学生点头哈腰,按点卖笑,就差下课向他们鞠躬致谢来听我的课了。课上完了,嗓子快变成唐老鸭了,也没见系主任理解我,表扬我几句,这就是我的教书生活。这样的日子啥时间才算熬到头呢,真是感到人生虚度啊。”
  华洁似有同感,一边翻书一边说:“所以嘛,这次偷跑出来即使找不到一份好职业,路上学点英语也算不虚此行。我在学校里各门功课成绩都在八十五分以上,就是英语学得太烂了。什么主语、状语、定语从句的我老分不清楚,尤其头疼那些从句套从句的句子,句型一长,就迷糊里面的词谁跟谁有关系了,所以期末考试成绩老在六十五分上下,总让英语老师说我不争气。要说我英语学成这个水平,这都怨俺家乡中学当年没个好的英语老师,给俺们上课的老师是校长不知从哪儿找来的自学成才的人。他给我辅导发音时,嘴张得跟小瓢一样,老把短音的‘矮’发成长音的‘爱’。每次他教完我语音后,我都不知被他‘爱’了多少次,所以我的发音学得很糟糕,高考时英语成绩也不好。今天好不容易遇见你这科班出来的英语老师,想请教问题,可你吝啬你那点学问,不愿意往外抖搂倒也罢了,还老借机挖苦俺。”说完这些她忍俊不禁,自己倒“嗤嗤”先乐了,一嘴细白整齐的牙齿放射着光亮,笑容灿若春天里的桃花。
  “唉,好吧,好吧,华洁妹妹,把你不明白的地方赶快说出来,我愿为你这求知心切的小女士服务。”他也乐了。
  华洁马上翻开书指给他看里面的几个英文句子,这些句子的意思其实她早已明白,但她装作不懂,像小学生虚心请教老师一样,让他指点,好借机两人多拉几句话。
  这样过了一个时辰后,华洁说自己有点不舒服,身上发冷。接连打了几个喷嚏后,她头便无力地靠在丁肇强肩膀上。
  丁肇强小心摸摸她的额头,赶紧让大宇闭上车窗,低声说:“不好,她脑门子发热,得有三十七八度,可能刚才被车窗刮进来的凉风冲着了。怎么办,列车上去哪儿找大夫拿药呢?”
  “不用怕,我随身带的有,就是为出门路上生病预备的,我去打点开水来。”
  华洁服过药后,很快发困。看她坐着难受,丁肇强起身腾出自己座位让她平躺下,然后拿出洗脸毛巾浸上水拧干敷在她脑门上,又脱下自己身上的夹克衫盖她身体上。
  华洁的烧慢慢在消退。昏昏沉沉中,听见耳边有轻微说话声,她眼睛微微睁开,看见他正轻声向周大宇滔滔不绝讲解:“我学医的朋友讲过,女人和男人最大不同不是性别,是皮下组织结构不一样。女人对气温变化特别敏感,尤其在秋冬季节,身体变弱,免疫力下降,一遇凉就特别容易生病。华洁身体这样瘦弱,又是一人出远门,更让人不放心。一路得小心照看好她才行,这是哥儿们的义务啊。”
  “上帝造的女人总是弱者。”周大宇点头赞同他的说法。
  听着丁肇强的关心话语,华洁像收到了他写给她的情书一样,胸口起伏,心里翻腾起一股暖流。“这样的温柔男人我第一次碰到,要是他今生能呵护在我身边,那该会多幸福啊!”她想。
  为照顾好华洁,丁肇强彻夜没咋合眼,一直体贴地呵护在她身边,在奔驰的列车上几乎是站着度过的。
  
  经过一夜颠簸,第二天上午九点多,三人方才疲惫地到达风光秀丽的羊城。走出车站,晴朗天空下,南国风光旖旎的都市街景马上展现在眼前。车站对面酒店高楼顶上矗立的巨型霓虹灯广告牌,不停地变换着色彩蹦出新画面。马路汽车疾驰而过,路两侧开得正艳的紫红色山茶花儿,被往来涌动不息的车流掀起的气浪摇曳着。丁肇强和华洁目不暇接,很快感受到,岭南的热风同北方的干热风还不一样,里面裹着一股令人骚动不已的气息。
  望着人们摩肩接踵的繁华街景,他俩露出一脸茫然,一时间不知该向何处迈步。周大宇带着两人到车站广场右侧,穿过一条车不多的小街,向一个城中村走去。
  丁肇强为华洁提着旅行包边走边问:“大宇,你这是要把我俩带往哪里呀?”
  “走吧,我不是人贩子,不会卖你俩的,先跟我找地方住下。”
  “可我感觉好像身上缺点什么东西。噢,对了,是没有出差证明。我出门是偷着走的,俺所长不知道,在这儿咋去住店呢?”华洁摸摸衣兜,这才想起最重要的事情来。
  “我也是向系主任说请假回家才出来的,身上没有任何出门办公差的证明。”丁肇强跟着说。
  “怕啥呢?我第一次来时心情跟你们一样,一出火车站看到繁华大街两眼迷惘得很。其实啥也不用怕,这儿小旅店多的是,老板眼里只认识‘钱’字。只要身上带有孔方兄,啥证明都能从钱眼里过滤掉,保管有你俩睡觉的地方。住下后我去给出租车公司打个电话,把明早去特区的车定下来。”
  周大宇随后领着二人在城中村的平房区东绕西拐,来到一家小旅社。这家小店有两层,看样子是专门为外地来务工的人准备的,收费不高,倒很干净,很多同他们年龄相仿的年轻男女在此进进出出。
  他走进旅馆对女老板耳语几句后,她探出头看看两人的装束和模样,很快便为他们办好了住宿手续。紧接着周大宇又在服务台给一家巴士公司打电话,订了第二天上午去特区的车,巴士公司说司机第二天一早会来接上他们。
  晚上,华洁感冒彻底好了,精神恢复了活力。一想到明天要去心中梦想的圣地了,她好不高兴,冲过澡就闯进丁肇强他们房间来,进门就嚷嚷:“大宇,你在特区呆过,能不能给我讲讲那边究竟啥样子?”
  “都是大中国的地盘,跟家乡没太大差别,主要是人的观念不同,才让你觉得一切很新鲜,其实到处乱哄哄的,像个大建筑工地。”
  “我说呢,上午一出车站,看见这里人忙忙碌碌的,走路都像带股子风一样。”
  “你没见过西方人行走都昂首阔胸,步子不紧不慢,走路不多想事儿,那说明他们都不思进取。你为什么想出来找职业,是研究所对你不好吗?”丁肇强插话。
  “那倒不是。不过我看不惯俺那儿的环境,上班慢悠悠的,一上午坐在办公桌前,就是一杯清茶,一份报纸来打发时间。明知没啥事儿可做,我也不敢去摸模书。一翻书本,所长看见后脸色立马晴转多云,暗示我不安心呆在大山里。表面上他在关心我,实际害怕我离开。如果不听他的话,他就在大会小会上不指名道姓批评说,‘有些人虽然大学毕业来到大山中,但心并没留在这里,缺乏远大革命理想和坚强意志。这些人应该好好想想,我们的红色江山是怎样得来的,是谁把你送进大学学习的……’,听他的话音,好像我根本不是有理想的人,只是为有份职业才进大山的。被他说得多了,我心里就特别堵,总想离开那地方,不然谁会千里迢迢跑到这儿来寻找梦想,现在跟个女盲流差不多。你呢,在大学里教书还不安心,那是我多么向往的神圣职业啊。除了上几节课,没其它事儿,可以看自己想看的任何书。我从小的梦想就是将来能去学校当一名教师,也更羡慕那些在大学教书的人,可惜毕业时俺的英语拉低了平均成绩,没获得留校资格,这辈子和教师职业无缘了。”她边说边梳理湿漉漉的头发,细眉下晶亮的黑眼珠多情地看着丁肇强。
  “圈外的人想进来,里面的人想出去。你以为大学老师是好当的吗?我年复一年地上课,精神早已麻木。你知道精神麻木是啥滋味?看见自己学生死活想不起他们叫什么名字。听他们说话,觉着有代沟。批改他们的作业,错误多得不知从何处下手。最折磨人的是,他们觉得自己就是太阳,老师得像众星拱月捧着他们。对我上课稍不如意,就跑去找系主任,说我备课如何不认真,课讲得如何不精彩。最后挨批的总是我,让人有气没地儿出,只能憋在肚子里。久而久之,我就被他们折磨成了四肢不勤,懒于思考的人。说来也惭愧,毕业后教书五年了,鄙人至今还从未发表过一篇学术论文,也不喜欢写文章,所以现在还是个小小助教,没资格晋升讲师,属于大学教师里最底层、连猪都会嫌弃的人,你说这职业再神圣对我有何意义。在学校里教书对我来说,就像蹲监狱劳改一样,一辈子难有所作为,所以我得尽快从里面逃出来。”
  “想必你是条光棍才这样天天混日子过的,有个媳妇在身边管着你就不一样了。”华洁说完这句话不觉脸色绯红。
  “出门屁股后再拖个包袱,我心会更累。那可不是我想要的人生,我渴望的是追逐无拘无束的自由青春生活!”
  “你这木脸木皮的哥哥,你把俺们女人全当成包袱看,哪个女子也不嫁给你,跟着你肯定得倒一辈子大霉,你等着这辈子当条老光棍吧!”说完她转身又问一直没吭声的周大宇,“把你的经历也说出来听听,你是怎么去的特区?”
  “我三年前从省工业大学毕业后,原想着会留在省会,因为我家在省城里。可谁曾料到我竟被发配到西边偏远山区县城的一家铸造厂。那里穷得像个修理所,连台像样的机床都没有,让我有劲儿无处使,离家又远。苦读几年大学混到这地步我咋甘心呢,就这样没给厂里打招呼,偷偷跑出来找工作。才来时我找了几家企业都不满意,不是薪水太低就是职业不理想。漂泊了一年多,跳了三次槽才找到现在这家酒店。回去跟厂长一说,他倒爽快,企业反正也快倒闭了,正要大量减员,留我也是个累赘,就痛痛快快地放我一马,给我自由,随便去哪儿都行。”他不很健谈,说完就沉默下来。
  “但愿这次我能成功找到一份职业,再苦再累的活儿我都愿干,决不像你那样挑肥拣瘦!”
  “那是幻想,谁对自己现状不满也不会安心。不然的话,我倒不明白你为啥要走出大山,大宇要离开工厂,都来这里寻找什么梦想了。”丁肇强不同意她的说法。
  华洁想同他继续辩论,大宇看看手表,时间已不早,便下逐客令:“别跟这个大学者贫嘴了,你说不过他,快回屋睡吧。明天咱们还要一大早起来赶路呢,谁知道前面的道上会有什么样的艰难坎坷。只有睡足了,你才有精力去寻找你心中的梦。”
  华洁心有不甘地被周大宇赶回自己房里睡去了,魂儿却丢在了丁肇强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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