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个北京：改行（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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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溜溜达达地过了三年，孩子在东北的一切都挺顺利，除了学习累点儿没别的毛病。还有一个美中不足就是让疫情闹的，寒暑假的规律也被破坏掉了，两地来往见面都变得不是很方便。大陆只能每隔几天就给孩子发一次视频，有的没的聊上几句。
　　在这样的过程中，大陆发现，那小子的口音里已经有了很浓重的东北味儿，这个变化让他觉得，自己和儿子的人生轨迹完全是反着来的。可甭管正反，谁的日子谁过，各有各的活法儿，说到底就是万法归宗的事儿，都是这么折折腾腾过来的。就在这些平淡琐碎的日子里，一个早在大陆预料之中的坎儿还是慢慢走过来了……
　　今年七月份就要中考，孩子九月份就变成高中生了，想想也是真快。如果说初中这三年是个适应的过程，那真正关键的是将要到来的下一个三年。大陆心里很明白，让他觉得压力逐渐变得山大的是另一只拦路虎的出现——钱！
　　孩子回老家读初中以后，各项成本“噌”地一下攀升得比大陆的血糖还高。没办法，他只能把剩下的那一天休息日也利用上了，从最初的“白夜歇歇”变成“白夜歇白”，再到如今的“白夜白白”，每天不停地在一份正职两份兼职之间打转儿，好不容易回趟家和媳妇儿简单腻歪一下也是两头不见太阳，来去都匆匆。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我过的日子就是常年的小别胜新婚，比他妈偷情都累！
　　即使是这样，大陆还是明显感觉到在经济上的力不从心。现在他的主要花销是在两处，每个月必须要还的房贷和孩子在老家上学吃喝拉撒睡的一切费用。还有一样就是每年给母亲的一笔钱，那些钱属于自发性的，说是赡养费用也好或者是对于不能在母亲身边陪伴的一个自我安慰也罢，反正那些钱在大陆的意识里，是必须要给的，卖血都得给！
　　当时老家拆迁之后，给到大陆家的是三套回迁房，一小两大。钥匙到手以后，大哥专门打电话让大陆从北京赶回公主岭，开了一次比较郑重其事的家庭会议，来商量这三套房子的分配问题。
　　母亲的身体挺好，腿脚便利的很，老太太首先提出要一个人生活，就住在那套小房子里了。早先平房有一半是大哥自己盖的，所以其中一套大的就有了着落。剩下还有一套，大陆一点都没让家里人为难，说老人岁数大了以后，我一天也没伺候过，所以这套房子你们说了算，我不参与。要是非让我发表意见，那我的意思就是给二哥，你们也够辛苦的，老爷子老太太都是你们管，我也没出过力，房子的事儿我听你们的，和和气气分好了就行。
　　二哥也表了态，非要拿出一部分钱给大陆，算是那套房子的差价。大陆死推活推就是没要。后来他背地里跟二哥说，这钱我肯定不能要，咱们是亲兄弟深了浅了都没事儿，不考虑你还得考虑我嫂子那边呐！她心情好了，你那日子过得不也痛快嘛！这钱你留着，妈那边你们就多受累了……
　　所以，大陆在老家的情况就是，有亲情没财产。
　　目前，孩子放假时候就跟奶奶住在那套两居室里，大哥二哥经常过去照应的也不错。可高中三年的费用和之后高考结束以后呢？大学四年的花销比现在可要大得多，那并不具体但肯定不会太小的数目一直在大陆心里沉甸甸积压着。媳妇儿打工的那家茶叶店上个月关门了，每个月的进项无形中又少了一笔。现在只剩下自己马不停蹄的在几份工作之间转悠着，但入不敷出的日子在孩子开学时应该就会到来了……
　　也没来得及问问媳妇儿在那家仓储超市面试得怎么样了，大陆继续蹲在台阶上挠头发揉脸的想主意。最后他回到屋子里，看着比自己家还熟悉的配电室，又跑到宿舍坐在床边，看看这儿摸摸那儿。半小时以后，他终于又做出了一个决定，在四十四岁高龄时——改行！
　　
　　4、
　　
　　媳妇去那家超市上班了，工资不算高，可也很解决问题了，起码够得上每个月的房贷。大陆没跟她透露自己想换工作的想法，更没和别人说，这事儿万一不成，起码后路还是有的。
　　趁着下了白班，大陆在金百万门口弄了不少熟食，又跑到小超市买了瓶金六福，坐上公交车来到农光里小区。白天他就接到当兵时老班长的电话，说有个挣钱多的差事出了一空缺儿，让他晚上过来边喝边聊。
　　老班长办事儿还是部队那会儿的作风，雷厉风行。大陆把现在的处境跟他说完以后，还没出半个月事情就有了着落，看来靠谱儿的人还真是永远都靠谱儿。
　　“现在饭店都不让堂食，买点儿现成的，咱们将就点儿吧！”大陆把熟食边装盘边说。
　　“你小子就假客气，上我这儿来还用你买东西？”老班长抽着烟说。
　　“嗨，这不嫂子没跟家嘛！你就省得起火了，咱们跟一块儿有酒就行，吃什么无所谓，随便买了点儿……”
　　收拾妥当以后，俩人坐在桌边，按照在部队那时候的规矩，先各自闷了一大口，一杯酒直接下去三分之一了。
　　“这个喝法再过几年估摸着就喝不动了……”老班长吃了口菜说。
　　“可不，一过四十马上就有感觉，人老屁股松干啥啥不中……”大陆也叹了口气说。
　　“你那个事儿有眉目了，特意找你过来就是问问你的意思，我给你找的那活儿属于特殊工种……”老班长抿了一小口酒才说，“挣得是不少，比你现在干三份儿挣得都多。而且那地方不是谁想去就能去的，以前咱们局里一司机和我关系不错，我跟他打了一招呼，昨儿才给我信儿，能让你过去，五险一金都是齐全的，还都是按上限走，待遇是没得说，就是有一样儿……”老班长说到这儿停住话头儿，看着大陆。
　　“高危行业吗？”大陆问。
　　“不是……工作地点在城南，也是白晚班交替着上，你要是能跑过来，留一份现在的兼职也行。不过就是有一样儿，你得跟媳妇儿商量好了，人家能接受才成。那地方是……司法鉴定所！”
　　“司法鉴定？干什么的？我没学过那个专业呀，能行吗？”
　　“司法鉴定分好多种，伤残鉴定什么的，那都是专业法医的活儿。你到那儿干的是……和尸体打交道……”
　　大陆举到嘴边的酒杯停住了，俩眼直勾勾地盯着老班长，半天才挤出几个字：“那……具体是干什么？”
　　“搬尸人……”老班长举起酒杯示意大陆一起喝一口，然后又说，“你还会开车，他们是两个组轮换值班，每组的那几个人也轮着干活；抬尸开车换着干，工资不低待遇也特好，时常还能有点儿外快，就是你和家里人能不能接受的问题。你考虑考虑，这几天给我消息就成。要是不行，我再帮你想别的办法。”
　　“那……不就是和殡仪馆的活儿差不多吗？”大陆像是壮胆儿似的喝了一大口酒问。
　　“不完全一样，殡仪馆里的尸体有自然死亡的，那地方接触的尸体都是非正常死亡。说白了，什么死法都有，什么样儿的都有。你想好了，兄弟！工作的难度和收入成正比这种事儿，在那个地方体现得淋漓尽致……”
　　“行，我知道了，我干！哥，这样儿，今天就是喝酒，明天等我酒醒了要是还没后悔，我就报到去，明儿等我个信儿！”大陆一口喝干杯里的酒说，带着一股子豁出去了的劲头儿。
　　“咱们这儿呀，跟国外不一样，别说国外，跟南方也有差异，甭管孩子长多大了，也都是孩子，也得管他们，就是撒不开手，也不知道咱们这样到底对不对。你还成，大侄子这么小就放到外面自己上学，也算是有决心的啦……”老班长又给大陆到满了一杯高度白酒。
　　
　　那天晚上大陆喝了不少，可脑子却异常清醒，走路连脚步都没散，这可是多年以来头一次，算是超常发挥。可回到宿舍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心里一直在琢磨那个收入很好但特别考验人的工作自己到底是不是要接手，正是那种纠结让他的脑子一直保持着清醒状态。好不容易睡着了，他又开始做梦，梦见孩子考上大学却凑不齐学费，然后又梦见自己回到学校了，还是在那间大办公室里，拿着那本狗屁盗版书摇晃着说这他妈就是我的奋门我不认识字儿怎么啦我儿子能考上大学……
　　可能正是因为这个梦给他打了一针强心剂，早晨起来洗漱妥当他就拨通了老班长的电话，说您跟那边说吧我这儿随时待命，上有老下有小的哥们儿拼啦！
　　挂断电话以后，大陆望着天长出一口气，又把电话举到眼前，放下……他想好了，这事儿先不跟媳妇儿说，也得瞒着家里其他人，自己一个人先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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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陆的师傅，也就是他所在那个小组的组长，是个个头不高的小胖子，鼻子底下的小胡子非常有特点，让大陆想起了在老家时听单田芳老先生讲的评书《白眉大侠》里边的蒋平就是那样的小胡子。用书里的原话说就是两撇狗油胡儿七根朝上八根朝下，眼前带着自己的这位师傅就是一比一高仿蒋平同款胡子，可身材却和翻江鼠是相反的。小胖子看年纪大概有个三十七八岁的样子，可大陆跟他聊了几句过后才知道，人家今年才二十九。大陆暗中叹了口气，心说我师傅的长相太具有迷惑性了，整个长了一张声东击西的脸。
　　“师傅”看上去很严肃不太好接近，可熟悉之后大陆才知道，这位就是面儿上唬人，其实整个儿一话痨外带热心肠，一旦把大陆当成自己人以后，就行业里那点事儿恨不得一股脑都告诉他了。
　　组里算上大陆一共四个人，年龄最大资历最浅的都是他，组长是师傅，另外那俩人是师兄。
　　这地方外面看上去跟别的地儿没什么区别，一溜平房都是办公室，特别是他们那间，两张桌子对在一起，散放着几把椅子，里屋有两张上下铺，是晚上值班时用的，一打眼儿看过去，不知道的肯定以为是九十年代的车队办公室。
　　不同的地方要往里走才能发现，除了工作人员和家属那绝对是个闲人免进的所在，站在大门口就能感觉到阴气森森的，都是一排排金属原色的冷柜，里边存放着的是什么就不用多说了。
　　“师傅”带着大陆里外转了一圈儿，看着他有点脸色发白就回办公室了，一路上也没多说什么。回到屋里点上烟，小胖子才笑笑说：“干咱们这行，其实跟胆子大小没关系，最关键的就是心理上这关。你只要能扛住一个星期就行，自然而然就没问题了。很多事儿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特别是咱们这行儿。甭管外面怎么看咱们，不偷不抢不犯法就不丢人。还有啊，干咱们这个活儿得有兽性，心得冷，我说的冷不是冷血，该尊重死者必须得尊重。那种冷是一切得按程序走，比方说跟一现场里头，甭管死者家属怎么追着护着，咱们也得把尸体麻溜抬走，不能跟那儿耗着，那样的话警察都没法干活儿。还有一个就是，尽量不看死者的脸，这样的话心理障碍就好过了。
　　“前天吧，就是前天，跟怀柔一野山上，有一驴友自己扔山上了，我们上去的，当时那哥们儿眼睛还睁着呐！家属好几个人谁都不敢上前儿，咱也不知道都是怎么想的，还是我帮他把眼睛合上的，后来我多要了五百块钱。甭看那帮人把钱痛痛快快就给了，回头儿就得骂我心黑！但咱们心里得明白，干这活儿值这么多钱，没有不给钱就干的！工作难度和收入必须成正比……”
　　“师傅”说着站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一只腰包还有一瓶白酒递给大陆接着说：“干活时候带着包，里边有口罩和手套，这瓶酒放包里，活干完了喝一口再洗洗手。白酒辟邪，咱们接触的，没有自然死亡！对了，还有一个事儿，所里把卖鞭炮的活儿分给咱们两个组了，收入咱们直接分了就成……”
　　“鞭炮？咱们还卖鞭炮？”大陆接过腰包问。
　　“对，非正常死亡的人做完尸检鉴定就会从咱们这儿拉到殡仪馆，出大门之前，家属一般都会放一挂鞭炮，那叫崩煞。进货的钱咱们组里平摊，甭管谁卖出去的，收入平分。你可别小看这买卖，不用多，两年，就这笔收入买台国产轿车足够！”
　　
　　大陆上班的第二天，就跟着组里出去干活儿了，他接触的第一具尸体是一个服用安眠药自杀的女人。
　　几个人开着车到了银河SOHO后身的一处老旧小区，从下车到进入那间屋子的整个过程，大陆都处在一个恍惚的状态。不过进入到房间以后，那种恐惧的感觉却没有想象中的厚重，可能也是屋子里有好几个警察的关系。加上他们几个，一共十几个人把那处狭小的空间塞得满满的，大陆站在床边等着师傅发号施令，尽量控制自己的视线不落在女人脸上。
　　女人穿着睡衣，看上去是高档货，和寒酸的屋子充满了违和感，倒是跟墙边的书柜很搭配，都是欧式风格的。
　　“周勍！左边一个北京的京右边加一个力量的力……”旁边的警察跟填写表格的“师傅”说，口气平稳自然，跟派出所办户口似的。
　　到了真正干活的时候，大陆机械地帮着把女人抬进裹尸袋，然后四个人合力往楼下走。那整个过程大陆的脑子都是完全空白的，只是觉得头皮一阵阵发麻，腿脚似乎也慢了半拍儿。
　　“稳住别怂，要是松手了或者摔跟头，可就出大笑话啦！”“师傅”在旁边小声跟大陆说着，给他打着气儿。
　　终于，到车上了，“师傅”摘掉口罩笑了笑，看看脸色不是很好的大龄徒弟说：“怎么样？还能开车吗？”
　　“没事儿，能开……”大陆稳稳心神说。
　　“师傅”把车钥匙扔给大陆，拍拍他肩膀说：“成，那你开车，这次没丢人，牛逼！”
　　
　　那天晚上，大陆洗澡就用去了将近一小时的时间，浴液用了小半瓶，可擦干身上以后还是觉着有股子怪味儿，怎么都去除不掉。后来他仔细分析了一下，这可能就是“师傅”说的心理障碍，习惯就好了。
　　难得回家的大陆刚爬上已经有些陌生的床，媳妇儿就急火火冲过来，这种情形对于他们来说非常难得，大好机会万万不能错过。可整个儿过程却让两个人极度失望，在媳妇儿想尽一切办法的抚弄帮助下，大陆就是不争气，那东西完全变成了一根儿头发，柔顺得令人发指！
　　“心理障碍这王八犊子，我他妈灭你丫九族！”大陆躺在床上，看着已经睡着了的媳妇儿想。
　　
　　第二天上班时，大陆特意查看了一下周勍的验尸表格，警方和所里的意见很统一，确定为自杀。他很是想不通，像这样一个年薪几十万的年轻女性，不只是衣食无忧，她的生活可以说是非常完美了，那为什么还要走这条绝路呢？自己这样跌跌撞撞的人生，还活得有滋有味儿，看来人和人的想法真是天差地别。大陆摇摇头，心里又开始琢磨另外一件事儿了……
　　
　　眼看着就要中考了，孩子还在老家那边熬腾，看现在疫情的控制情况，暑假回到北京的想法差不多又要泡汤。那小子在成绩方面他倒是不担心，唯一担心和在意的还是那该死的心理障碍，那东西太霸道了，大陆刚刚尝到厉害。既然考试的时候不能和孩子见面，他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该在视频里谈一次，哪怕是说点儿四下不着边的话题也好，能让他觉着轻松些就成。这是一个想法。还有一个就是，自从改行的第一天起，大陆就纠结着，是不是应该把这件事告诉孩子，媳妇儿那边好办，西单的兼职他还在做，一时之间倒是露不出马脚。他就是想把这些事在考完试以后跟儿子唠叨唠叨，把他当成一个大人以哥们儿的姿态，两个男人聊聊。
　　接触到第一次非正常死亡之后，大陆琢磨了不少事儿，当然也包括远在老家的儿子，他很敏感地意识到了一个问题。在学校里学到的，除了基础知识以外，校园为学生描绘出来的世界跟他们走出校门后所接触到的世界，是完全不一样的。所以，大陆决定，要提前把这个世界的真相告诉儿子。小子，你看到的没错儿，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只有察觉和接受它不美好甚至丑陋的一面，才能更好的体会到它所呈现出来的美好的另一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