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跳到刘家冲

　　中午一过，白雀园空空荡荡的了。枪炮声放肆地在街道里回荡着。鸡头山的硝烟越发地浓烈，仿佛整座山头烧起来了。那条找不到主人的狗还在街上栖栖遑遑地游荡着、哀叫着。偶尔一颗撒野的炮弹落在某座房子上，腾起一股黑烟，哗啦啦地从天上落下破碎的砖、瓦、石头、椽头来。
　　黄昏时分，三十里的战线上，敌我依然扭打在一起。尤其是白雀园西边的鸡头山，占领了它，居高临下，皮旅的防线不但会被撕开，还会崩盘，所以敌军势在必得。皮定均心急如焚，命令部队全线出击，一定要把敌人驱逐出二里路，否则没法撤出阵地。命令副旅长方升普带着三十门迫击炮驰援鸡头山，一定要把那里的敌军轰跑。霎时，三十里地枪炮声喊杀声响彻云霄。皮定均的望远镜里，敌军开始节节后退。他把望远镜对准西边的鸡头山，整个鸡头山滚滚的浓烟直扑天空。他忽然发觉不对劲儿——鸡头山左右都是硝烟？那是乌云！看！千千万万棵树在狂舞！裹挟着霍霍闪电的乌云眨眼吞掉了天空。他的头顶一溜盖过枪炮声的炸雷响过，白茫茫的雨水倾泻而下。皮定均乘机命令部队撤回战壕。很快，战壕里的雨水到了膝盖。皮定均望着白茫茫一片，说:“再下半小时，就是老天助我啊！”
　　战壕里的水齐人的腰时，枪声盖过了雷雨声。敌军又开始进攻了，只是没有像以前那样先倾泻炮雨。皮定均看看时间，断定敌军这是试探我军还在不在阵地上，就命令各团狠狠地打，撵得敌军越远越好，然后各团迅速选择离刘家冲最近的路，冒雨撤到那里的密林中指定给各团的位置隐蔽。
　　刘家冲是白雀园西南二十里地的一个六户人家的小山村，藏在半山腰密不透风的老林里。山坡下就是黄麻公路与商经公路的汇合处，南来北往的部队都要经过这里。这老林直爬上刘家冲背后的山顶，又从山顶滚下北坡，莽莽苍苍十几里。不知道那几条仅容一人行走的小路的人，你真连一只脚也插不进去。就是知道这几条小路，也得砍倒荆棘、砍断枝杈的树枝才能前行。密林里不时有半亩甚至一亩多的空地，藏千军万马没问题。
　　王高盛的连保护着老弱病残和那二十三名女同志最先到达指定的隐蔽处：二十平米见方的一处空地。挺着大肚子的薛留柱被扶着靠住一棵树坐了。不久，又听见不远处的林子里传来众多的人悄声行进的声音、安营扎寨的声音。林鸟惊叫起来。不久，前后左右都想起这种声音来，林鸟这里那里惊叫不已。有一支部队还悄悄地路过他们。
　　林子昏暗下来，大雨瓢泼，所有的人默默地承受着。薛留柱被扶着从泥泞里站起来，靠住树，一会儿就腿软了，又坐在泥泞里。王高盛去请求是不是能让几位孕妇在那六户人家里休息，答复是那样容易走露风声。
　　晚上十点多，离刘家冲最远的三团三营也进入刘家冲指定给他们的藏身地。暴雨把千军万马的行军痕迹冲得干干净净。电台都静默，不准埋锅造饭，不准抽烟，不准说话。牲口的嘴都用绳子捆住、蹄子绊住，战士轮流抓着它们的笼头。大人的手不离小孩的嘴。在蚊子直往鼻孔里钻的泥泞的密林里，战士们或站或坐或睡，饿了，从干粮袋子里掏一把泡成了糊的干粮充饥。黑得看不见对面的人，如果不是能听见这里那里的呼吸声，以为就自己一个人。要是眼前忽然出现一星灯火，那是排长或者连长提着马灯在检查部队。
　　在一座洞口被两捆树枝堵严实的小山洞里，旅长皮定均和三位团长围着铺在地上的地图蹲着，三位团政委和副旅长双手托着膝盖，弯腰从蹲着的人缝儿间看着地图。旅政委徐子荣笔直地站着，低头看着地图。皮定均的警卫员提着马灯站在皮定均身旁，照着地图，旁观者似的看着大家争吵的面红耳赤。身材魁梧的二团团长钟发生几乎一个人占了地图的一条边，一说话双手叉腰，把两边的人挤开了。他对面的一团团长王成汉一说话就把右手在地图上摁来摁去，像在逮一只落在上面的甲虫。三团团长曹立清蹲在他俩中间，烟锅早灭了，仍然拧着眉头不时吸一口。他很快看出，争执主要发生在钟发生和皮定均身上，而不时插话的人是给钟发生助攻的。一言不发的人也不见得站在旅长一边，这让他很替旅长担心。他很快听出来，旅长在艰难地说服大家向东突围：“……你们看，向南突围，有长江拦着，向北突围有黄河拦着。我也知道尾随军区主力向西突围最有利。为什么？主力已经撕破了敌军的防线，敌军也一门心思去追我们的主力，不会想到后面还有我们跟着，只要我们一声不响地跟着敌人，就能突出去。问题是被我们挡着的这六个军，也会撒开脚丫子很快就追上我们的主力，而我们这样小的一支部队，隐蔽起来完全可以让他们跑到咱前面去。如果是这样，那么我们死死地拖了它们三天还有意义吗？只有向东突围，向密密麻麻向西追的敌军群里穿插进去，才能搅乱敌人，延迟甚至不再向西追击我们的主力，这样才能减轻我们的主力的压力，才是圆满地完成了掩护主力的任务。你们说这样做无异于羊自己跳进了狼群里。但是你们要知道，我不但是以自我牺牲的革命精神要求我们旅这样做，而是因为这样做看起来是自寻死路，实则是一条暗藏的生路！你们看：一、敌人绝对想不到我们会这样自杀式的突围，这就达到了出其不意；二，正因为敌军众多，我们这支小小的部队一下子钻进去，他们在围堵我们时会互相妨碍，而我们从他们之间很小的缝隙间就能穿插过去。还因为我们小，他们都认为连一条牙缝儿也塞不满，不值得花血本围堵我们，这就有利于我们穿插。我打个比喻吧：如果把一只狗丢进几只狗中间，很容易被几只狗咬死。如果是一只耗子钻进几只狗中间去，反而能逃掉，为什么？就是这个道理嘛。”
　　……
　　千山万壑的野鸡叫成一片时，白雀园方向传来阵阵沉雷声，脚下的地皮在微微颤抖。人们的心都沉重地跳着。
　　山洞里微微的震颤让争吵停了下来。
　　皮定均一擂地图说：“时间不等人了！我们不能这么争论下去了！徐政委，你说呢？”就抬头看着徐子荣。昏黄的马灯光正好照亮了徐子荣低着的脸。他想了想，坚定地说：“我支持皮旅长！我们就这么决定了！”三团长曹立清问：“我们向东能突出去吗？”皮定均望了望曹立清藏在眉影里的眼睛一会儿，说：“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们抱成团，一步一步向东走，是最好的出路。现在都赶紧回去掌控自己的队伍，做好战士的思想工作，等我的命令。”
　　皮定均和徐子荣把大家送出山洞，看着他们一钻就都不见了。他听了一会儿远处闷雷般的枪炮声，一转身，和同样转过身来的徐子荣不由得互相抓住双手，望着对方黑暗中明亮的眼，什么话也没说，但互相觉得有了坚强的依靠。
　　老林里这里那里百鸟鸣叫起来。薛留柱感到了肚子下坠的疼，她咬着牙，没有声张，心里祈求宝贝，千万等突围出去，你再出来。
　　老林里能看见对面人的脸的时候，山脚下人喧马嘶声、马达声，透过山呼海啸般的鸟鸣声，钻进人们的耳朵里。
　　敌人越过皮旅放弃的阵地追来了。
　　不时哒哒哒地响起一阵机枪声，惊起一片山鸟。那是敌人的搜索部队钻进密林搜索，不想再往前走时，在用火力试探。轰轰地，老林深处不时腾起几股黑烟，飞上天的残枝碎杆落在了周围的树上，落在战士们的身上。有战士倒在血泊里，但一声不吭。抢救他的战士也一声不吭。周围的战士一动不动，听着惊起的鸟在头顶乱叫一会儿，又落在繁枝密叶里。
　　中午时分，太阳直射的密林热气蒸腾，汗湿的衣服巴得人难受。谁解手就不离地方，然后陪自己的屎站着。那些牲口也挣扎起来，和看管它们的战士较劲儿。
　　薛留柱的肚子又疼起来。是持续的撕裂的疼。她计算了一下，不到生的时候嘛。她有就恨丈夫：5月12日让她疏散该多好！但也只是一闪念而已。
　　山脚下依然是人喧马嘶、马达突突。敌军不再盲目地开枪开炮。
　　皮定均不时看看手表。时针走的多慢呀。老林总算暗下来了。
　　当老林里黑得看不见对面的政委时，侦察队把消息从山脚下传上来：敌34师刚过去，后面还没发现过来的敌军。皮定均果断地拿起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