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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作品名称:东风擘      作者:阮德胜      发布时间:2022-05-18 10:17:15      字数:18710

  不负众望,在部队,是战斗力量的集聚过程,也是打胜仗的终将结果。
  厉东方不负众望。经过三轮考察和最终评定,在这个百年不遇的寒冬里,他以排名第三的战绩荣登“首届火箭军十大砺剑尖兵”。从北京领奖归来,他决定将奖牌捐赠给一营史馆永久珍藏。营党委举行的奖牌入馆仪式轰轰烈烈,超过了东风IV红色多余物,厉东方和他的奖牌享受到了五十年大庆走红地毯的待遇。
  盛国富不负众望。东风XXXXI“两支队伍”回到部队按纲集训以来,火箭军装备部组织的第一次导弹专业技术综合测试,在核一旅三个发射营和两个技术营的十支队伍中,干部队和骨干队双双名列第一。华强军以全营大会餐的形式,表示热烈祝贺。
  郝春阳和吴佳音不负众望。郝春阳于元旦上午八时准点,顺利地产下一女婴,净重六点八斤。毕达银看着粉嘟嘟的女儿,兴奋得买了一提兜喜糖,见人就抓一把。郝春阳第一眼看到女儿,庆幸自己没有把民间的那个传说告诉向爱莲,否则让向爱莲看到,她的脸还往哪里搁?她女儿头上也有一层胎垢,像在染发一样,每每这时她都对毕达银恨恨的。可也不能全怪人家,“一个巴掌拍不响、两个巴掌响当当”。吴佳音时隔三天,也在东方基地医院顺产,用盛国富给华强军报喜的话说“生了一枚小导弹”。向爱莲急着要去看望郝春阳,还有吴佳音,但她去基地一趟不容易,准备点这又准备点那,等进了医院,新年都过去一周了。她去这个屋里亲亲“闺女”,让她叫“大姨”;又去那个屋子里逗逗“儿子”,令他喊“大姑”。贺宁宁在一旁笑着说向爱莲:“老毕家和老盛家添丁,原来都是为你在忙乎?”向爱莲说:“郝春阳要是早生几年,我儿媳妇都要不用愁了。”转背又给郝春阳说,“我这小闺女,这回可能要好着老盛家的小盛了,你们结个亲家吧?前后三天,正好‘女大三,抱金砖’。”众人都笑开了。
  中国人民解放军东、南、西、北、中五大战区的如期成立,更是众望所归。
  向爱莲在开完营党委议训会后,叫上车匆匆到驻地工商银行给华建军汇了两千元钱。前两天弟媳在电话里说她婆婆入冬以来瘦得很厉害,准备住院检查检查。回到营里看离中午的饭点还有点时间,估计母亲差不多也做好了饭在等父亲回来,便往北京家里打了电话。母亲说她中午一人在家,就着昨晚的剩菜下了点面条糊了一顿。
  “妈,你那胃呀,不能老吃剩菜。平时,少做一点。”向爱莲问,“我爸呢?”
  “一大早起床就走了,与党党嘟噜了一句,让我去送孩子上学。他到八一大楼参加战区成立大会去了。你爸现在话越来越少,有那么几句都跟党党说了。中午不回来吃饭,还是我顺耳听着估摸着的。”
  “妈,我爸心里装的事多,等他退休了,看他话多得吧,你又烦。”
  “那我就要死了,一个小话唠,加个老话唠!”
  “党党没有不听话吧?火箭军今年要求官兵能休假的都得休假,我和强军想着一起休,陕西也得跑跑,党党她奶又要住院了,她婶子告诉我的,强军可能还不知道。”
  “多寄点钱过去,你那里要是没有,我转给你。院里的年轻人用的那高级手机,到商场买东西,不用钞票了,‘嘀’一声就好了。我不敢用,怕有坏人在背地里捣鬼。”
  “钱不用您操心。妈,你讲的那叫微信支付,将银行卡绑定在手机上,买东西时扫一扫二维码,钱就自动从卡里划过去了,很安全的,等我回家来教你。”
  “你爸有一天说你挺能干的,他都不相信你们营能一次通过什么一级部队。”
  “那叫一级发射营,像我们这样的部队都得通过,否则打不了仗。”
  “我哪懂这些?你和强军都得注意身体。”
  “我们俩好得很,党党在你那里就够你劳的了。好了,我们这边要开饭了,再见,妈!”
  向爱莲放下电话,看韦彤艺在门口,应该是等她一起去吃饭,她朝她招招手:“韦副营长,今天有重大军事新闻,全军五大战区上午在北京成立,晚上一定要组织全体官兵观看。不过,你先不要说,今晚能不能上新闻还不知道,应该能上。”
  “是!”韦彤艺伸开手朝门外招招,“吃饭吧?”
  “让通信员给我打一点过来。”向爱莲见韦彤艺对关于五大战区新闻回应得不够强烈,心想这类事还是与华强军能讨论出一点味道。她找出自己的学习笔记,翻到了从《解放军报》上抄下的一些社论内容。电话打到华强军办室,没有人接,“人家也在开饭呢。”想着不如去饭堂吃两口,刚走到楼梯,从二连新挑的通信员乜小琴跑着将饭菜端过来了,只得回到办公桌上边吃边看笔记。
  “我妈又住院了!”华强军回到办公室看到电话上显示着向爱莲的座机号,拨了过来,“上午建军说的,在家好好的,突然晕倒了。现在营里不忙,老毕也服侍完郝教导员的月子归队了,我想打报告请假回家看看。”
  “我也听弟媳妇说了,她只是讲住院,我上午还打了点钱过去。”向爱莲说,“那我俩一道回?你这时候应该比我好请假,我先请,批下来你再请,好不好?”
  “好的!”华强军问,“你打电话就是这事吧?”
  “不是的!”向爱莲说,“爸爸上午去参加五大战区成立大会了。”
  “太好了!”华强军明显有了兴奋,“今晚一定出新闻!”
  向爱莲看着笔记来在说:“军改会议之后中,关于战区的事,中央媒体称是‘党中央、中央军委和军委主席着眼实现中国梦强军梦作出的战略决策,是全面实施改革强军战略的标志性举措,对确保军队能打仗、打胜仗,有效维护国家安全,具有重大而深远的意义’。你注意到没有?西方有媒体说我们离打仗更近了!”
  “他们的新闻观很多时候是偏颇的。说得有点对,但不是全对。”华强军也收集不少关于成立战区的权威信息,“我认为,设立战区后,指挥打仗的职能会更清、指挥打仗的体系会更全、指挥打仗的本领会更强。”
  “一定是这样!”向爱莲说,“看完新闻,我俩再联系。”
  整个下午华强军的脑海里全是战区的构想,全营官兵在进行体能训练,退役了一大批战士后远看着队伍有些单薄,她与盛国富探讨过,补兵起码要到五月底,旅党委决定:新兵连结束,所有新兵直接转入新武器技术训练。他走进体能训练场,感到红山上下来的风有些拉人但不太冷,看见一连有位战士400米障碍中好几个动作都有所欠缺,他简单地活动了一下脚脖和手腕,脱下了迷彩大衣,说了声“看我的”,一口气轻松完成了“100米跑→绕过标志旗转弯→跨越三步桩→跨越壕沟→跳越矮墙→通过高板跳台→通过独木桥→攀越高墙→钻爬低桩网→绕过标志旗转弯返回→跨越低桩网→攀越高墙→绕行独木桥下立柱→通过高板跳台→钻越洞孔→跳下攀上壕沟→跨越五步桩→绕过标志旗转弯→100米跑至终点”的全套项目之后,他大气不喘地对这个班的战士说,“任何一项体能训练都要科学合理,动作要领要准确、呼吸节奏要均匀、体力分配要合理,方能轻松自然、增强体质,否则累死一头牛也提高不了训练效果。”
  东风-Q导弹车在坑道接受年检,导弹发射训练只有一台模拟车在进行。老兵退伍后,向爱莲重新调整了发射单元,三个连队依然能够保证八个发射单元兵力。新年度里,除了她自己,其他营部的官兵和连队政工干部、保障兵力都列入后备力量,每年采取集中训练方式,确保与战斗队一样能够“拉之能出、出之能战、战之能胜”。下午最后一拨是第一发射单元训练,她是指挥长,从“号手就位”到点火“发射”,所有细节紧扣“训为战”不放松,待她在训练日志上签完字时,正好操课结束。她最后盯着值班连队将模拟车防冷“车衣”系好后,才回到办公室。连续打了三个电话,一个手机、两个座机,手机是打给陕西志丹的弟媳妇,得知婆婆情况不太如意,心沉了下来,这时才咬牙决定请年休假。座机,一个是打到在家奶孩子的郝春阳,一个是核一旅政治部主任,均是为了请假。俩人知情后,基本都是让她将营里工作安排安排,随时可以走。她在填写制式的休假申请时,办公室电话响了,抓起来一听,便叫了起来。
  “听出来了,你这丫头,还知道有‘莲姐’呢?”向爱莲电话筒一贴耳便听出是钱春梅的声音。自从钱春梅离开部队家属院很少联系,去年正月在郑州打工没有回家从厂里给她打电话拜过年。
  “有,有,什么时候都有莲姐。”钱春梅在电话那头急乎乎地喊,“莲姐,我结婚了,昨天办的事。”
  “结婚咋不跟姐讲呢?”向爱莲开始用河南话怪罪,“这还叫有莲姐?怕莲姐去吃你的还是喝你的?咋也得让姐祝福祝福吧?人都进洞房了,再来跟莲姐讲,你这不老中呀?”
  “莲姐,你和军哥都忙得呀……我不敢打扰你。”钱春梅将她如何在打工中认识丈夫、俩人又如何开小饭店创业的过程说了说。“莲姐,党党上小学了吧?他肯定长了大个子。他奶家不是在陕西么?下回路过郑州一定下来吃碗烩面,中不中?”
  “中!”向爱莲打心眼里祝福这个心里透明得像玻璃球一样的河南姑娘。
  向爱莲与华强军关于战区的新闻讨论,其实到第二天中午才进行。当晚向爱莲召开了党委会将她请假一事作了报告,精心布置了全营训练管理,韦彤艺临时行驶“军政大权”。第二天上午,她带着韦彤艺和连队主官一起在全营“过一遍”工作后,韦彤艺请她放心并俏皮地说“副官副官,吃饱转圈。领导不在,暂管两天。领导回来,接着转圈”。她说“那你就又吃又转吧?迟早有转晕摔倒的时候”。华强军在写军事论文《世界军事力量不对称条件下我军核威慑作战战略与作战模式调整的思考与建议》,想休假前结稿,正好上午等到军事媒体关于成立战区的新战略、新理论出来,及时补充到文章中。
  “我的假已经请下来了。”还是向爱莲给华强军打的电话,“你可以请了。”
  “我与郝教导员通过气了,填个申请表交上去,问题不大。”华强军说,“我那军事论文也差不多了。”
  “你的思考很好,有些建议是不是能实现,需要进一步论证,不过作个方向性研究未尝不可。”向爱莲说,“但我还是要说,你的身份不适合发表这样的论文。在什么山唱什么歌,军队也是这样。”
  “发不发表,真的无所谓,我只想将这个理念传递出来。”华强军说出真实想法,“有机会,我向爸爸汇报汇报也行啊!”
  “我都晓得,你的主意。”向爱莲将话题转到五大战区成立上来了,“军委主席强调,战区担负着应对本战略方向安全威胁、维护和平、遏制战争、打赢战争的使命,其指挥权责是中央军委赋予的。”
  “向爱莲同志,这才是至关重要的军队改革啊!”华强军桌子上摆的都是上午新来的《人民日报》《参考消息》《新华每日电》《解放军报》。“六十多年前,历史选择了之前的大军区领导指挥体制,这对推进我军建设发展、保证各项重大任务完成,的确发挥了十分重要的作用。有专家给了这样一段分析,我认为是吃透了中央军委和军委主席的强军思想、改革初心和打仗需求,他讲‘由于大军区制的作战指挥与建设管理职能合一、建用一体,作战指挥职能不突出、联合作战体制不健全,联不起来的问题越来越突出,其局限性、滞后性日益凸显。’一针见血,显然它已成为制约我军能打仗、打胜仗的体制性障碍。不改革,哪里有出路,哪里能打胜仗?五大战区一成立,陆、海、空和我们的力量整合在一起,构建军队联合作战体系,实现跨区兵种在战区内的垂直和多相的指挥和联合协同的作战,增加机动力和联合指挥作战的能力,武装部队专业化迈出历史性一步。”
  “华强军同志,我讲了你不要翘尾巴噢?”向爱莲先打下预防针,“从大军区制转变为战区制,你过去讲的那些非作战要素是不是很快在这次中出列呢?”
  “必须的!上次爸爸很赞同我的想法!”华强军说,“成立五大战区,旗帜鲜明地是在确保军队能打仗、打胜仗。不信你看,一切与打仗无关要素很快就会按节点立正向后转,一切有利于打仗的也会全力加大、加强。”
  “这个我相信!”向爱莲点点头,“我认为很快会改到作战部队来。”
  “顶层设计肯定完成了!”华强军说,“你讲的对,可能就是眼巴前的事。”
  俩人就此打住了预测,转头说到休假的事上。华强军得知向爱莲将一年二十天的假全请了,他也决定如此,但总觉得休不完,事实上恰恰他休完了,向爱莲却没有。
  
  华强军和向爱莲这是第二次“夫妻双双把家还”,回头一望已是八年了。那年是夏天,两个中尉军官,坐着绿皮火车的硬座,两天两夜从江南倒了四趟火车才到西北,灰土土地进了家门;若不是军徽上的“八一”金光闪烁,若不是青年军人的朝气无处遮掩,若不是新婚夫妻的喜气盆满自溢,老华家里仿佛穿越到一九三几年的某一天来了几位红军的情景。华强军母亲高兴得直流泪,双手抓住向爱莲说:“娃呀,一路苦吧?”向爱莲启下大盖帽,摇了摇了头:“好着呢!”她发捎上的灰土旋出一片,在夕阳的余辉中飞扬。华建军将水窖里储存了大半年的水,烧得只剩下最底一层,方才将哥哥、嫂子洗得光光鲜鲜,照得窑洞里外亮亮堂堂。然而这次,向爱莲回到志丹,婆婆的手已经冰凉,不仅仅是因为天寒地冻。
  同样的方向,同样的路程,同样的铁轨,不同的列车和不同速度,跨越着不同的时代。早上八点十分从红山坐动车到省城才一个小时四十二分,中午不慌不忙地吃了“家乡鸡”中国快餐。部队响起下午起床号的时间,他俩再从省城转高铁,太阳还赖在西天上的时候便到了红色圣地延安。上次华强军陪着向爱莲上过杨家岭、绕过宝塔山,这次路上没有就玩什么进行商量,一路上多看了看山川,不要说这是冬季,就是春夏,过去的陕北也没有这么多成片成片的绿呀。倒在吃午饭时,她说这次最好把婆婆接到西安军医大附属医院好好查查,他说回到家再看。
  出火车站时,来旅游的人很多,熙熙攘攘,好不热闹。华强军和向爱莲这次没有穿军装,近来年,部队提倡官兵探亲或到地方办理事务尽量换成便装。回来前,她在红山市给他买了一件中款黑呢大衣,自己穿的还是去年与韦彤艺一起买的长款深蓝色羽绒服。考虑到之后会从北京回,华强军硬是往箱子里塞了一套冬常服。他俩各拉了一个拉扛箱,华强军的明显大些,里多是给家人带的物品,说好走时箱子也留下。向爱莲的是能上飞机携带的小号,装的是他俩的换洗衣服和日用品。他俩吱不声吱声,旁人都以为是游客。昨天与华建军通有电话,华建军说找到车就来接,找不到打个出租一百块钱就能到了志丹。华强军说:“你别操心了,照顾好大和妈就行了。我们打车!”延安车站是年前才大修投用的,广场比过去大了一倍还不止,红色元素补入得很有文化,四周的高楼“呼”地长起来了,俩人惊叹这些年的变化实在是太大了。
  “强军哥!强军哥!”一位裹着羊皮袄、不停搓着双手的青年人在朝着华强军方向喊。
  向爱莲拉了拉华强军,他才意识到是在喊他,连忙跑过去:“你是……”
  “强军哥!我是你‘全强舅’家的二娃!”“二娃”伸手不由分说地“抢”过华强军的箱子,见向爱莲走来,“嫂子好!”他小时吃过他俩的喜酒,记住了她的漂亮。向爱莲回应:“兄弟辛苦你了!”他说:“建军哥让我来接你和强军哥,走,坐我的车。”
  “二娃”开的是一辆灰色皮卡车,车体和后车厢都是灰,仿佛是从七八年前的延安开过来的。上车时,他说:“我接到电话,就从工地上赶过了。”他在一家房地产建筑工地拉土方。之后,一路没有话,他的脸也像冻起了一来,表情木木的。华强军对他印象不深,倒是对他父亲“全强舅”很熟。“全强舅”小时候在红军队伍里“混”过,是老家的文化人,当民办老师教过书,信天游唱得数一数二的好。
  没有想到,快速的行程下,停靠的不是终点。在华强军的概念里,只有落脚在离延安还有百十公里志丹县一个叫大路梁的地方才能叫到达。
  “二娃”的车开得不快,并没有从北环路上胶海线,而是过一个红绿灯停在了延安市人民医院后楼。华强军下车时见到了华建军和弟媳在一棵树下站着,他们再看清是华强军和向爱莲时“呼”地跑过来,双双跪下抱着哥哥嫂子的大腿,哭着喊“我妈走了啊”。华强军懵了,好不容易醒过来,泪水洒满前胸。向爱莲在弟媳地搀扶下,哭成了泪人。
  华建军抱着华强军肩膀,边走边哭边说:“我妈……在志丹医院吃早餐时……突然……又晕了过去,医生建议……及时转到延安来。这边专家……会诊后,说是脑里大面积出血,立即就手术……一点没有耽误……可……我妈……在手术台上二度出血……抢救无效……下午一点十八分走的……哥……”
  华强军母亲享年六十一岁!
  华强军“吭吭”地哭着来到医院太平间,远远地看到他父亲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看着一家人过来。他跌跌撞撞地扑到父亲面前,跪下,凄喊一声:“大!我没有妈了呀!!”老人扶着儿子肩膀,突然伸手朝自己的脸上“啪”的甩了一巴掌:“娃呀,大没有照顾好你妈!啊——啊——啊——”向爱莲跑过去抱住公公:“哪怪你呢?大!”一家人抱成一团哭将起来,进到太平间又是一阵撕心裂肺。还是“全强舅”等七八位亲戚过来,方才有停歇,一切开始往料理后事上商量。
  华强军是现役军官,华建军又在镇上人大工作,老人丧葬需要严格按照延安殡葬新规办理。华强军的父亲在“全强舅”的解释下,点下了头。经多方协调,有关方面给予了通融,老人于当天夜里接回到志丹殡仪馆。
  华强军和向爱莲在简单沟通后,各自向核一旅和常三旅报告家丧,两个旅和所在的营队都以不同的方式表示了慰问和送了花圈。之前,主事的“全强舅”提过要不要给北京“把信”,华强军父亲坚决不同意:“亲家是那么大的将军,忙的都是国家和军队的大事,把了信,他不能来,还分他的心。不把!不把!!”华强军想把,他是想让华向党来送奶奶最后一程,也弥补他今生没有见到母亲最后一面的遗憾。可华向党上学先不说,他怎么能来呢?向爱莲看出他的心思,偷给王丽娟说了志丹这边的事。不想王丽娟说:“哪有奶奶过世,长孙不回的理?我带党党回,我也要去送送我那老姊妹!”
  王丽娟带着华向党在老人第三日火化之前赶到了志丹,华强军的父亲抱着华向党一劲地亲,还一劲地喊:“他奶呀,党党回来送你了!”哭声撼天动地。
  华强军母亲在入土为安第二天,向爱莲接到了董蛟的电话,他在问了问老人后事料理情况后,命令她“营队有重大军事任务,立即归队”;他还问要不要与华强军解释解释,向爱莲说:“不用!”
  陕北,一直晴朗到什么时候,向爱莲没有问,此行,来时是晴天,走时也是晴天。她在延安机场上飞机时,清晰地听到了婆婆的喊声:“吃馍啦!”结婚回家那些天,婆婆做好饭总会站到门前右边的土坡上悠长地喊一声。就一声,家里所有的人和牲口都会应声涌到窑洞前。
  
  华强军好劝歹劝,将父亲劝住了,答应不再回大路梁,留在志丹与华建军一家共同生活,方才有了放心。在为母亲做完“头七”后,父亲尽管恋恋不舍,但要求他务必“将亲家母送回北京”,华向党兴奋地抱着爷爷亲了又亲。
  到了北京,华强军很快从向天鼎处得知,向爱莲正在率领她的女子发射营全员整装火速机动,作为东部战区的战略力量,集结开赴全军合同战术训练基地,进行一场军改后的战区首次参加的大型对抗演习。
  向天鼎说:“这次兵力规模史无前例、兵种齐备史无前例、联合作战史无前例、实战实弹史无前例,自然军委重视程度也是史无前例,这是一场不是打仗的打仗。”
  华强军小心地问:“核力量运用有想定吗?”
  “有!但是,总感觉到融合的深度依然不够。”向天鼎问,“战略军种的定位与补充,五大战区的成立与运行,你作为火箭军的一名基层指挥官,有什么的样思考?”
  华强军没有想到他原本设想的多个主动汇报形式,因“岳父首长”如此亲切一问变得轻松自然:“在军改后,我十分关注高层的军事战略思想和军队改革步伐,为打仗、能打仗、打胜仗的强军梦想在一步一步实现。”
  “哦!我打断你一下。”向天鼎伸手压了压,“还记得在你们一营我俩的对话吗?有次在火箭军常委会上我基本上讲了你的说法,得了大多数常委的肯定,后来军委首长来调研,我们也是这么报告的,至于最后是不是采纳我们的建议,不重要,重要的是非战争因素已经在一队一队地向后转了,比如我们部队所有宾馆、招待所全部停止对外经营了,还有文工团体、军事院校也在着手撤改,相信要不了多久,军队会全面纯粹起来。你接着讲吧?”
  “我一直认为战争需要理智的把控,也存在有限的现实,包括西方核大国在内,他们对核战争的后果是心知肚明的,我国‘永远不首先使用核武器,不对无核国家使用,或威胁使用核武器’的原则更是降到了保障国家安全的最低极限,这是和平担当,也是大国责任。”华强军看出向天鼎破下时间要听他“大论”,便拉开了话架子,“首长,我认为:随着世界军事的发展和我们国家安全的新形势,面对世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这个原则不可能大动,但有微调的理由。如果我们的核武器或核设施遭受敌人各种常规武器袭击,如果我们航母、核潜艇遭受敌人核武器或常规武器袭击,如果我们国家重要设施、水利工程或居民聚居地遭受敌人袭击,并且都造成了巨大的损失和严重后果时,要不要动用核武器?”
  “如果核威慑作战成功进行,你说的这些完全有可能避免。”向天鼎又问,“针对这方面,还什么具体的想法吗?”
  “首先,当今世界,霸权主义和强权政治依然是和平的最大威胁,也是战争主导的基因;其次,西方军事大国常规武器的超常发展。从近二十年的局部战争来看,武器的先进、战争的手段变本加厉,非一般军事国家可以应付,像石墨弹这样的‘软炸弹’,它不以杀伤兵力为目的,而是电力杀手,它的战争运用既能瘫痪所及地区的供电,直接导致军事力量和民生设施的功能丧失,而且起到对城市和民众恐慌的心理战作用。还有更厉害的‘气象武器’、‘地质武器’,等等;再者,传统的以作战升级为主要形式的核威慑,其‘不战而屈人之兵’的震慑力对某些拥核大国的战略制衡实效越来越小。”华强军说,“剑在履职过程中,最重要的使命是出鞘,亮剑而不用剑,必须要让敌人看到剑锋、看到剑势,更要看到亮剑者天下无敌的剑术与敢打必胜的剑心。我们在核威慑的作战理念和作战方式上亟待创新。”
  “这个说得好!”向天鼎说,“将你的想法全盘说出,在爸爸面前‘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要听到你们这些一线带人有那种红山茅草上原初的锋芒。”
  “有些想法是我与爱莲,还有盛国富,甚至旅首长,平时研讨的小结。”华强军说,“我有这么几个建议:一是进一步优化传统的作战升级的核威慑方式,对低级别的应该直接转化为备战模式,将作战节点前移,提升核威慑初始级别、缩短核作战准备周期;二是在国家安全受到严重威胁的紧要关头,依然保持克制核战争原则,但可将核威慑提升到准核战争状态,即:依仗我国航空航天的高新科技发展,适时将核武器真正‘打出去’,像航天器一样放在轨道上运行着,可择时择地打击,也可择势‘回收’;三是要有太空‘驻军’规划。有限度地将核导弹部署在空间站和包括月球在内的星球之上……”
  “第二条,有点意思!”向天鼎说,“应该有文稿了吧?”
  华强军听出,尽管只有部分观念得到认可,但也值得高兴,他说:“从西北发射归来,部队处于日常训练管理,时间挺充裕,就此整理了一篇军事论文。如果您觉得还有一点价值的话,能不能给《火箭军军事学术》投稿?”
  “投到我这里就行了吧?哪个报刊敢登你这样的论文?”向天鼎说,“眼前的事也得问问你,全军部队的体制、编制都在进行调整,之于我们火箭军,基地和旅团此次是三步并着一步走,与干部士官转业、发射营队转型同步进行。你有什么考虑?”
  “不瞒爸爸,东风IV从进入延寿期到发射打数据,再到新武器列装前技术骨干的选拔和集训,所有信息都在表达着‘出列’的信号。”华强军也想乘这个机会,将心里话与向天鼎谈谈,“我个人,尽管早有这方面的心理准备,但真地到来时多少还有过一点情绪,爱莲给予了及时提醒和帮助。请爸爸放心,如今我能坦然面对,若能继续服役,我会时刻坚守‘能打仗、打胜仗’的信念,强素质、提能力;若部队不再需要,我完全接受,打进火箭军之初便懂得‘换枪就换人’的武器装备特性。那么我想转业到延安,这次我妈去世对我也有所触动,既然不能尽忠还可以尽孝,多陪我大几年,并且还可以将党党接到身边,妈妈好不容易轻松几年,又被他挂上了。”
  “无论是作为火箭军‘东风第一枝’王牌营队的主官,还是作为我的女婿,你能这么想,我都很高兴。一个人素质到底有多过硬,平坦中见不到、顺风里见不到,要去大风大浪中,要在逆境困苦里,甚至面对牺牲生命时,才能看到是不是‘真金不怕火炼’?我们当兵更应如此!”向天鼎实在也是想在这个时候与亲人交交心,他说,“可能你也听说过,我们那个时候,很多工程团大部分战友入伍到中原,转业退伍在工地,几年也没有回到过单位;有的战友上午还在抱着风钻打坑道,中午接到退伍命令,人都回到老家了,腿肚上还沾着坑道里的砂石;说是当了战略导弹兵,当年有多少人见过导弹?很多人到八四年才从电视里看到的。远的不说,就说你们戴司令,志愿兵转业时送他的汽车都快从火车站调头了,因他上过高中,上级临时决定选拔他进了导弹技术集训队。想想,拿了几十年铁镐的手,突然去拿笔,那点三脚猫的知识早丢在坑道里了。但不行呀,九门课,门门得从头学,并且全程只给一次补考一次,否则淘汰,继续就地转业。三个月,他瘦得只有八十来斤。等到指挥学院学指挥时,我半大天都认不出他来。当兵,没有什么可讲的,就是牺牲,牺牲青春是牺牲,牺牲小家是牺牲,牺牲生命也是牺牲。为了国家,为了人民,就一定有人去牺牲,如果我们牺牲了,国家和人民安全了,人生自然是有价值的。大道理、小道理,你听过,也在带兵时讲过,我们只是聊聊,至于下一个正步怎么踢?坚决听令;踏在哪里?可以与家人多商量,人一生中能适合你立足的地方也未必很多。”
  “谢谢爸爸!”华强军听完向天鼎一席话,心地更加宽广,心空更加晴朗。之后两次拨打向爱莲的手机,都处在关机状态,估猜她已进入“战场”。
  华强军在北京又呆了三天,早晚接接送送华向党,其他时间不是帮助王丽娟买菜做饭,就是在书房里阅读经向天鼎允许只在部队高层中“内部发行”的一位全军著名战略家所写的战略著作,很多思想对打胜仗有着深远的指导意义。他记下了一些,如果自己用得上更好,没有机会的话,还可以转告向爱莲以及盛国富、贺明义或其他战友。期间他还专程到北大看望了高明亮,俩人在未名湖畔走了走,相互问了问各自近况,因高明亮有课程安排,俩人在湖南边埃德加•斯诺墓边惜惜而别。出了门在北大书店里看了看,有一套童话图书很有意思,叫《不一样的卡梅拉》,讲一只小鸡的理想故事,他给华向党买下了。
  离京的头天晚上,向爱莲终于将电话打到家里座机上,那边也是有线座机。她告诉抢着抓电话的华向党“妈妈在打仗”并答应一定将打仗故事记下来给他讲,之后才与华强军说上话。关于演习的事她不能多说,可又知道华强军关心,简要地讲现在的演习与过去完全不同,就是“真打实备”,她已经打了两枚东风-Q了,下来可能还要打两枚,“百发百中!太过瘾了!!”……她也问了志丹家里的一些安排,说华建军和弟媳对老人都很好,他们不在身边,就多给点钱。他也向她说了与向天鼎的一番交流,之后提醒她“打仗就是打仗,保全自己、歼灭敌人,才是最大的胜利”。
  
  华强军回到红山,假还有两天,他直接到了东方基地家属院。
  离别志丹时,华强军将家里相框中唯一一张父母与他和向爱莲新婚夫妇的合影启了下来。在北京清河照相馆,他请师傅将上边的两个花点修了修,再放大一张十六寸。他将它挂在家中,母亲那从心里乐出来的笑容定格在上边,看着看着,他的眼泪滚了一脸。“妈呀,你养两个我儿子,特别是我,讲出来好听是军官,都只在面子上。你赶上了好时代,却没有过一天好日子!儿子不孝,您原谅我,要有来生,我还做你的娃,好好地做你的娃!妈——”坐了好一阵子,他才着手在家翻箱倒柜。在料理他母亲后事中,“全强舅”问他能不能买到军大衣,说骑摩托什么都抵不上军大衣防寒。“全强舅”过去不知从哪里弄了一件,穿得油黑麻乌还在穿。这么多年“全强舅”给家里照顾不少,他答应送给“全强舅”一件去年换发下的、没有上过身的迷彩大衣,他穿的这件好好的,至少能穿到下一次换发。找到大衣,又看见一双带毛的黑皮鞋,他父亲脚小,华建军与他差不多,决定一并寄回去。
  华强军还要去基地将军楼,他很少去,那是基地首长的家属区,不是什么人什么时候想去就去的,尽管有人知道向爱莲与戴雷家的关系,但他还是隔着一层。记忆最深的是结婚后戴雷夫妇请他与向爱莲吃了顿贺喜的饭,他沾的是“莲丫头”的光。这次,岳母王丽娟给夏雪的俩孩子各买了一套衣服,让他带回来务必替她送到童欣手上,按理现在快递多方便,但她那辈子人还是喜欢这种“亲自”感,表达真心实意。想了想,决定拉着闻昌宇陪他一道。往闻昌宇办公室打了两个电话没人接,便联系上了贺明义,巧的是他俩正好在一起。之于他俩怎么在一起,一个在后勤机关、一个在后勤直属队,工作交集多,他没有多想,等他们见面了,他拍着脑袋说自己“out”了。闻昌宇答应马上过来陪他去家里,贺民义在电话里大呼小叫着:“老大,晚上一起坐坐噢,医院隔壁有家红闷羊肉,美着呢,任你造!”
  进了戴雷家,童欣知道他母亲去世的事了,拉着他说了一些安慰的话,接过王丽娟的礼物,又问了他岳母的身体。夏雪俩儿子见闻昌宇回来,恨不得将小坐车蹬翻了,伸手要抱。他试了试,小家伙不干。夏雪在一边笑着说:“认生得很,爷爷出门两天回来,还得哄半天才让抱。”戴雷不在家也不在基地,他奔赴东部战区指挥向爱莲和女子发射营在作战。
  华强军再次回到家,简单收拾收拾,又给毕达银去了电话说回了但要到明天再归队,毕达银让他一个人好好休息休息,营队正常没有什么大事。他泡了一碗“面皮”,辣劲很大,这还是华建军给他准备的路上食品,之后还真地倒到床上,一觉呼到天黑,看到手机上有贺民义发的时间和地点。想着光带张嘴有些过不去,又恰巧是周末,立即在家找了一瓶“红山大曲”揣在口袋里。酒是结婚时剩下的,他不爱酒,加上部队很快又禁酒,有十年了,算得上陈酿。
  店很好找,进去时一口鸳鸯锅在电磁炉上翻滚开了。贺民义还是小弟弟的样子,上去又楼又抱:“老大,我就喜欢你重情重份的样子,回来就讲。老盛不行,我不是背后讲他,当面也讲,几次到基地,吭都不吭一声,跟我没饭给他吃的一样。”贺民义“拍”地一下将酒打开了。
  “你们还敢喝酒?!”夏雪进来说。她生俩孩子反倒更加丰韵,女人味浓得能当调味品了。她是贺民义连打两个电话,才把孩子喂饱拍睡了过来的。实在也是来陪华强军,要不打一百个电话,她也不会来。
  “一瓶倒到你家昌宇嘴里也闻不到酒花味。”贺民义笑着在倒酒,“况且,况且昌宇哥管纠察队了,谁敢来纠他?”
  “我管?我管还不是你管。”闻昌宇说,“小声点吧!酒只是个请客的意思,多吃肉。”
  华强军觉得有点听不懂,闻昌宇不是医院副院长吗?纠察队是司令部直属警防营管辖呀,怎么后勤部战勤处的权限扩大啦?他端起杯表示感谢时,才张口问,夏雪便一本全知地告诉他了。贺民义与闻昌宇哪晓得,基地成立综合保障团的事,华强军一点不知道。贺民义比闻昌宇早一周到保障团任参谋长,闻昌宇是副团长。听到这里,华强军满耳里灌进了“跑步”声和“一二一”的号子声。
  “火箭军命令上周下来的。”依然在基地保密室工作的夏雪说,“若不是他爷爷在参战,基地编制体制调整大会应该开了。有三个基地已经人装到位。”
  考虑到会不会涉及保密,华强军不好多问,但几个人说着说着还是说到这上边,毕竟这是当下基地乃至全军部队的大事。夏雪见到也无外人,而有些文件都转发到营级单位了,只是华强军因家事没有看到而已。她说:“基地层面上,四个部整合为参谋部、政治工作部和保障部三个,处这一级精减力度很大,比如保障部是在后勤部与装备部基础上整合的,原来两个部共十七个处,现在只有战勤计划、供应、财务、装备管理、阵地管理和运输营房,零头的都不到。”
  “我就是被整合掉的。”贺民义嘻嘻哈哈。
  “得了便宜还卖乖!”闻昌宇端起酒杯,“咪一口吧?半大年都没有见到强军哥了。”
  “多说会儿话。”华强军一口将满满一小杯喝下,呛着咳了两声。“体制这么一动,当然是好,看着就是在聚焦打仗。那这么多机关干部咋办?”
  “该转的转呗,大势所趋,我看很多干部都能想得通。不过红山市架子小,驻军又多,安置起来困难还是有的。听说,副团职或满二十年的营职干部,选自主择业的不在少数。年纪又不大,哪里找不到一份工作?”贺民义夹起一块大羊排放到华强军碗里,“老大,吃呀?!”
  “讲得轻巧。像医院的干部身怀医疗技术,求之不得,国家这边发着生活补贴,到地方找家医院接着干。机关干部也有优势,能说会写。”华强军咬了一口,肉入味了,很打腮。“你们想过没有,基层干部有几个有通用专业,全是干导弹的,到地方哪里有这家伙让你发射?”
  “机关干部多少还是有优势,到地方军分区任职的几个名额,都留在基地。”闻昌宇从清汤锅里捞了两块肉给夏雪,“你吃得差不多就回,一会儿俩吵人的醒了,他奶哪顾得过来?”
  夏雪抢着吃了几口,与华强军说完“等莲姐回来我们好好聚聚”,就小跑着回了。他们仨说是喝酒,瓶装的是八两,闻昌宇量大明显多些,再者洒点漏点,出门来根本看不出喝酒的样子。进了基地大院,仨人来到指挥大楼后边的操场上,沿着跑道在走。其间,闻昌宇问到华强军的想法,华强军说了心里话“一切听从组织安排”,贺民义有点不信的样子。
  华强军就有了感慨:人生啊,谁都想走到舞台中央,即使不说话,只要站立,也会有追光。至于上场和下场,往往惊人地相似,有掌声,有质疑。
  
  华强军做好转业的心理准备,但他并没有转业。既可以说是戴雷在东方基地干部转业会上给他留了下来,也可以说是核一旅旅长袁崇高调到基地参谋部任副参谋长在组建作战保障团时把他要了过来。当然这背后还有一个电话,是不是也起到了作用,戴雷退休多少年,向爱莲去问,他都只“嘿嘿”一笑。
  电话是向天鼎打的,戴雷从战场凯旋而归的途中接到的:“‘戴大炮’啊!你这四炮打得响啊!军委首长、东部战区领导那是你打一炮、他赞一个。火箭军首战大捷,功炳史册啊!”
  “老了,老了,还圆滑起来了!”戴雷乐呵呵地说,“不是我打的噢,是你女儿‘莲丫头’打的,那真叫一个好,精准到厘米级。”
  “讲到老,我想起来了,我俩都是马上要卷铺盖、打背包走人的人了。好几个基地体制已调过来,你们没有调反倒先参战了。”向天鼎说,“我俩搁伙计这么多年,有几句话,想与你讲讲。特别是东方基地在这次改革中同时进行部队转型,其中干部的使用调整是关键,不久前我与个别中青年军官谈了谈,感到在换枪换人的时候,能同时具备这三种素质的干部能留尽留:忠诚于党坚定可靠的、战斗精神英勇顽强的、打仗能力全面过硬的。你说呢?”
  “是!首长,从这次战场上,我也看到了这三把尺子的重要性。”戴雷说,“回到基地,我一定将您的指示转达给程政委和其他常委,一定不辜负火箭军党委和首长的厚望,以能打仗、打胜仗的根本要求,又好又快地完成基地体制编制调整任务,为建设强大的现代化火箭军基地而努力奋斗,也为本人的军旅生涯尽力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
  “听着像在念稿子,没有你‘戴大炮’的土渣子味。”向天鼎问,“退到哪里养老,与弟妹商量没有?”
  “之前想都不用想,也没有什么商量的,就地解甲。在红山三十多年,路都踩熟了。”戴雷顿了一下说,“可是,自从有了俩孙子,你弟妹有了让我退到北京来的想法。首长,像我们基地主官退休可选择进京的政策变了没有?您帮我问问,都是为了小的日后有更好的教育不是?”
  “能来当然好!我还没有听说有这方面的新政策出台,但也是指日可待,它会与军队体制调整、首都功能建设、军队住房改革等等一揽子考虑。”向天鼎说,“这一批基地主官向后转可能就你一人。届时首长找你谈话时,完全可以提提,都是为了革命下一代,只要政策没有卡死,首长们会理解的。我马上问!”
  电话关在这里,戴雷又打开笔记本电脑,看了一阵子,启下老花镜,满意地点点头。昨晚随战参谋呈上作战总结,写得不错,但这是一场军改中承前启后开新局的战斗,更是火箭军首度进入战区作战的先例,得将一些亲身的作战体会留下来。于是,他将董蛟等车上的指挥干部、参谋干事和作战官兵代表找到车厢里来“谈体会”。果然人人都能谈出个三五条,一归纳一整理,修改后的材料份量大增,经验性和指导性跃然纸上,“这样,战打得才有更大价值!”
  车过长江。戴雷看到,江面上褪去了冬日的冷寞与寂静,生发出少女鼓鼓囊囊的成长劲头,一艘艘中型货轮试水般地逆流而行,或是满载而上,或要满载而归……
  向爱莲和她的女子发射营回到常三旅,所有旅常委来到营区相迎,亲自为参战官兵配戴大红花……郝春阳看到她时,泪水“哗啦”铺了下来,不断地问:“我的姐呀,打个仗还能打成这样?”隔天是周末,华强军来时看到她,一把抱到了怀里,心疼得没法。如果说其他的女兵脸皮子黑了、冻了、掉皮了,那么向爱莲的是又黑又冻又掉皮,加上战斗中伪装时抺的油彩过敏,用华强军的话说:“我漂漂亮亮的妻子,从战场回来,成花脸猫了!”她无所谓:“结过婚生过孩子了,花脸猫就花脸猫,下次再上战场,省得再涂油彩了。”
  有个人惦记着战友,她得到消息后,很快给三营快递来了三大箱、两百瓶“美白霜”和十瓶“疤痕灵”。她就是去年退伍、如今是上市公司副老总的赵艳青。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官兵抹了不到一周,一个个变脸般地回到战前容颜。
  向爱莲也恢复得很好,她感激地将电话打了过去:“丫头呀,谢谢你对战友们的关心,一下送这么多,不少钱吧?”
  “拥军不谈钱,何况是给我的战友?你们在打仗,我做点小事算什么?”赵艳青说,“营长,‘美白霜’已经批量生产了,‘疤痕灵’可是我回来主抓的产品。不瞒您说,退伍到家那几天,一做梦就梦到您膝盖上的两块疤,还有记得韦副营长胳膊上的那一条,便申请公司允许我组队攻克,后来寻找到一味秦汉时传入日本治疗疤痕的汉方,我们公司花了一千万购买下知识产权,在其基础上重新配制。您和韦副营长放心用,可以这么说,什么样的伤疤,抹三次有见效,不出十次基本修复。我要让我们战友,个个能打胜仗,个个还都要像您一样美丽漂亮。”
  “天啦,当小老总的嘴天天喝蜜呢?”向爱莲高兴地说,“战友还是战友,什么时候都想着我们。说归说,你这‘疤痕灵’可以针对部队的训练伤、战伤再专项研究研究,部队市场也是很大的。”
  “是!”赵艳青说,“请营长代我向立下战功的战友们问好,我的下一批慰问品就是‘防晒膏’‘防冻水’,请战友们尽情地享用。”
  “好了,好了!你的战友情、同志爱、拥军心,我一定帮你一个字不差地转达到每位战友耳里,但你也不能开‘军工厂’啊?”向爱莲说,“市场经济有市场经济规律,部队需要时,也得买。”
  “别的部队买可以!”赵艳青耍起脾气,“只要我在公司一天,女子发射营任何官兵来都不卖,只送!”
  说着说着不知怎么说到了佛莲上,赵艳青说她回到公司也买了一盆放到办公桌上。向爱莲只好说那是华强军暗恋她的一种方式,赵艳青坦诚地说这是她想念向爱莲的一种方式。向爱莲感动了,接连喊了三声:“你这丫头——你这丫头——你这丫头!”
  正如向天鼎预计的一样,戴雷回到东方基地,亲了两口孙子,回到办公室,政治部主任便将基地机关体制编制调整草案送了过来,体制编制调是军委、火箭兵党委的设计和命令,看与不看都一样,关键是干部配备。政治部主任讲了上级的几项基本原则,也汇报了对基地机关和旅团干部的通盘考虑。戴雷从前至后认真地看了看,机关合并后的干部安排,很务实,多方因素都照顾到了,突出了基地武器装备的指挥作战要求,初步对应岗位的干部,他没有什么意见。关于上报火箭军党委批复的名单,他问了问,政治主任说装备部部长风格很高,主动请示基地党委,合并后保障部部长的人选建议为后勤部部长,他愿意当副手。处级也有以正改副的,谈话时都能够服从大局、服从安排。
  “作战保障团班子成员基本空着,是什么考虑?”戴雷看到最一页是基地机关成立的一个直属团。
  “报告司令员!”政治部主任说,“常三旅在参战,等他们上报干部使用情况后,再一并考察。”
  “这次转型,涉及核一旅营队干部较多,有什么专项计划么?”
  “政工干部,只有技术二营教导员年龄到线,旅里建议提拔营里副营长,其他原地任职。军事干部,副团主官的五人中,四位任职或年龄都到线了,三位申请转业、一位自主择业,发射一营营长华强军也写了转业申请,旅里没有批,建议在基地范围内调整使用……”
  “我再与程政委碰碰头,作战保障团的作战地位不可小视。现在是副参谋长袁崇高在负责组建吧?请转告他,主官配备上,没有政委和我考察,不能轻易定人选。”戴雷将身子朝政治部主任这边斜了斜,“主任,我有个建议,还没有与程政委沟通,但我听说有些基地利用这次改革之机,让干部动了起来,基地与旅团、旅团与旅团、旅团与营队、营队与基地,哪怕动一个,便活一步,当然一切都得服从和服务于‘能打仗、打胜仗’,让真正有灵魂、有本事、有血性、有品德的新时代火箭军汇聚到现代化强军大潮中来。”
  谁也没有想到,夏雪转业了!东方基地常委会在采纳戴雷关于以“能打仗、打胜仗”为中心轴,大力推动盘活作战人才使用的创新中,新成立的基地参谋部机要处其中有干部需要二选一时,戴雷将夏雪圈下了。程厚德也不忍心,两次说:“不行,调到别的单位,留一年,等你退休进京了,再让她转,一步到位,省很多事。”但戴雷说:“改革是阵痛,我们不痛让谁痛?”
  戴雷也语重心长地对夏雪说:“给我当儿女,捞不到多少好处,甚至关键时刻,比他人还要差些。但爸爸深深地爱着你们,也非常相信你们能在任何地方都会干得更好,这就叫做‘将门不出犬子’!”夏雪此时比童欣还能理解戴雷,她坚决地填写了转业登记表。
  还有一个“谁也没有想到”,起初戴雷都没有想到:华强军到基地作战保障团任团长。听说华强军也写了转业申请,戴雷认为“这家伙无非是表个姿态。真让他向后转,我还有些不舍得呢”。但是……程厚德当初为了保留大病全愈、理因得到照顾的轩辕致和这个难得的伪装学人才,费了老大的劲,才将他“挤”进阵地管理处,好在这个处由原装备部调整到现在的参谋部。在核一旅划拉,一般人都会想到可以让华强军与盛国富副参谋长对调,可戴雷和程厚德意见高度一致,盛国富副参谋长还是副参谋长,一营营长只是兼着,给他后备的是核一旅“参谋长”,那是个需要指挥新武器打大胜仗的位置。岂料就在戴雷抓得头皮发麻的时候,袁崇高打报告进了司令员办公室“要人”,要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部下华强军。戴雷问这个“名堂”有没有报告程厚德。袁崇高说“军事干部使用司令员意见很重要”。戴雷说袁崇高拿圈套他但建议袁崇高到程厚德那里去要要,要是政委问到他的意见便说报告过了。袁崇高从戴雷处有了个大概齐,到程厚德那里烧把火锅便红了,下来是做饭还是炒菜,随心多了。贺明义将这个消息第一时间告诉华强军时,华强军以为他在忽悠他,等到向爱莲再来说时,他信了,那一刻他的双眼涌上泪花,想到了他的母亲、他的父亲,还有延安和志丹。
  
  周日上午,华向党做完作业,到书房里给向天鼎背诵了毛泽东诗词《清平乐•六盘山》:“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不到长城非好汉,屈指行程二万。六盘山上高峰,红旗漫卷西风。今日长缨在手,何时缚住苍龙?”他说,“我在八达岭可是上到了‘不到长城非好汉’顶上,那我就是好汉!”
  “党党当然要做好汉啰!来,姥爷给你讲讲这首词。”向天鼎要求华向党自上小学起每周背一首毛泽东诗词,他再对这首词进行解读。向天鼎从“清平乐”词牌讲到宁夏的六盘山,又从六盘山讲到长征,再从长征讲到这首词的写作背景,最后才讲词的表义和本义。他说:“我们火箭军有一本杂志的名称叫《长缨》,就是来自于这首词。”
  华向党点了点,他特别喜欢向天鼎讲的每首诗词背后的故事,有时候他还到学校给少先队员们讲。
  王丽娟在包饺子,她喊向天鼎:“天气这么好,也不带孩子到院子里转转?”华向党抱过一副羽毛球拍子,一老一小下了楼。俩人在大院东北角的球场打得正起劲的时候,听到有人朝这边说话“陪外孙呢?老向”。
  “司令啊!”向天鼎收起拍子迎上去,“老太婆非让我领孩子出来,哪跑得动呀?党党,过来叫‘爷爷好’!”
  身着一身黑灰相间运动装,不是冬天也时常红着鼻尖的火箭军司令员,往上提了提手中的菜和肉:“孙子点的菜盘子,老伴定的菜篮子,必须圆满完成!”
  华向党跑过来:“司令员爷爷好!”
  司令员和蔼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是司令员?”
  “去年六一儿童节,您到我们幼儿园慰问。”华向党做了一个围脖子动作,“爷爷,我还给您佩戴过红领巾呢。”
  “你就是党党吧?!”司令员想逗逗这位个子大还机灵的小家伙,“我听说你也想当兵,但是就不愿意当火箭军,这是为什么呢?”
  华向党扭头看了看向天鼎,见向天鼎在笑,明白这事应该是姥爷告诉司令员爷爷的。他说:“我说的是不当第二炮兵,没有说火箭军。”
  “第二炮兵有谁得罪你啦?”司令员问,“不会是我这个司令员爷爷吧?”
  “第二炮兵又不打仗。”华向党说,“光知道吓唬人。”
  “哦?”司令员提起眼皮,他要与小东西论论战。“打仗好吗?你没有在电视上看到好多地方发生战争,老百姓无家可归,像你这样的学生无学可上吗?并且还有很多人会因为战争而流血受伤,甚至死亡。”
  华向党有了反问:“可是要是坏人来打我们呢?”
  “所以,我们要吓唬他,让他不敢来呀。”司令员说,“不敢来就可能没有仗打。我们就可以把心思都用来建设国家,你们也可以安心读书、长大成才,多好呀!”
  华向党说:“吓唬人,只能吓唬胆小的,胆大的可不怕。”
  “你说得对呀!”司令员笑着说,“吓唬敌人也是要有本领的,还要有大本领,才能吓唬得住敌人。可见,你说第二炮兵不打仗是不对的,像你父母他们天天都在练习打仗本领。有了本领,敌人只要敢来,我们随时都可以打,并且一打必须是胜仗。事实证明,我们的本事是能吓唬住敌人的,这点你可以问问你姥爷。”
  向天鼎点点头,对华向党说:“我说你不信,现在司令员爷爷总不会说假话吧?”
  “你们改了火箭军,立马就打仗了!我妈妈刚刚打完胜仗回来。”华向党严肃起来,“司令员爷爷,你要给我妈妈立大功!”
  “哈哈哈!”司令员笑开了,“好好好,儿子给妈妈请功了!可是你妈妈上边还有好几级领导,司令员爷爷手上的功给不到你妈妈头上,但我可以像你一样,帮你妈妈请功。”
  “小孩子嬉话,您还当真了?!”向天鼎说,“您忙吧?我再陪小家伙玩玩。”
  华向党可是还有话要说:“司令员爷爷,我想当火箭军,你能批吗?”
  “不能!”司令员斩钉截铁地说,“因为你现在还没有足够的本领!”
  “我要是考上清华、北大,身体又强壮呢?”华向党用羽毛球拍的手柄蹭了蹭头皮,“但是……那时候司令员爷爷退休了,不是司令员爷爷了,咋办?”
  司令员和向天鼎再次笑出声来。
  司令员认真地说:“我和你姥爷退休,是一定的。但我可以向你保证,只要你有足够的大本领,下一任或下下一任司令员爷爷或司令员伯伯一定会批准你光荣地加入火箭军!”
  “共产党盖章?!”华向党伸过,握起拳,像抓着一枚章。
  司令员不明其理。
  “滚你的!”向天鼎拍了一下华向党的手,向司令员解释说“孩子们在表示一言为定、绝不反悔”时,学着在对方手心盖上他们认为在中国最大的“共产党”的章。
  “盖,盖!”司令员将菜拎子换到左手,伸出右掌。
  华向党重重地“盖”了一下。
  “很清楚啊!”司令员抬手到眼前,认真地看了看,很满意地说。他又叮嘱华向党,“你这章,可要保管好哟!”说完,哼着“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的曲调子走了。
  华向党点点头,似乎懂了点什么。
  “呜呜——嗡嗡——”此时,一曲悠扬的鸽哨从空中划过……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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