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得道多助

　　太子赵竑在宫里歇斯底里地杀人放火的时候。
　　
　　六十里外的秦望山脚下，暮色暗淡，残阳如血。
　　
　　平水河的岸边上，落日犹如镶上了金圈，此时正大正圆，挣扎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那刺人眼膜的光芒照射出如梦似幻景象，让人感觉好不真实。
　　
　　夕阳之下，癞头正漫不经心地牵着娘舅家的那三头黄牛，慢慢悠悠的沿着熟悉的小道往回走。
　　
　　他眼睛都不用抬一下，就知道前面转角口的干草垛上，不出意外的话，那个跛腿的叫花子，定还蜷缩在那里，晒着属于他的太阳，等着与他眼神的交错。
　　
　　晌午放牛路过的时候，乞儿已经在那里开晒了，一般，他都会窝在草垛里，一直晒到天完全黑了，直到草垛里太阳的味道完全消散了…
　　
　　这个跛腿乞儿，姓张。四十来岁的样貌，身材魁梧高大，颇有点“丐帮帮主”的架势。
　　
　　刚见面时，癞头就开始留意他，虽然并不清楚他是哪天出现在这一带的。
　　
　　癞头能留意这个姓张的乞儿，是因为他容貌奇异，辨识度高，而且他的一身行头，也是特行独立：只见他左手拄着一根黑乎乎的拐杖，右手拿着一只有洞的瓢，趿拉着一双只有鞋面的旧布鞋，尤其是身上披着件一年四季都不用替换的老羊皮袄子。
　　
　　等日子一长，癞头开始察觉出来，张乞儿跟其他的乞丐不大一样，既不向别人强求，也不乞人怜悯。每天太阳一出山，商家开市之后，他便如同“巡街”一般，手托破瓢，拄着棍儿，在龙王镇上，一步一晃、一瘸一拐地从西街晃到东街。然后在牌坊一侧席地而坐，将破瓢和棍儿放在一旁，眯缝着眼皮，面无表情地目视老老少少、男男女女从面前经过。从早到晚，就这么一直坐着、看着，偶尔还会有人听到他嘴里嘟嘟囔囔得念着啥子。
　　
　　瘌头是个好奇心很强的主，每次看到他在嘟囔，便有意靠近，甚至会挨着他坐下。
　　
　　这个时候，会时有时无的听到他嘴巴里嘟囔出三个字来...
　　
　　确实是三个字、三个字的蹦出来的。
　　
　　旁边花生米摊的老伯是瘌头一个村子的，估摸着看出了瘌头的好奇心，用竹夹子敲了敲竹摊子，笃笃作响：“喂，芋头，别瞎琢磨乞儿嘴巴里捣鼓的话了，我早就听懂了，他说的是赌玉器呢...穷得都要饭了，哪里还有钱去赌玉器啊？”
　　
　　哎！还真别说，经老伯一提醒，瘌头还真从乞儿嘟嘟囔囔的声音里隐隐约约听到：“赌...玉...器...赌...玉...器...”
　　
　　有一次，镇上的两个小混子没事找事，看到张乞儿嘴里不停在嘟囔：“赌玉器...赌玉器...”觉得特不顺眼，跑过去一通呲：“喂，你个臭乞儿，天天喊赌玉器、赌玉器，你要真有玉器，拿出来，我们兄弟俩跟你赌一把？”
　　
　　张乞儿不气不恼，一副你奈我何的样子，慢悠悠的回道：“我只是念经而已，哪是赌什么玉器，你们听错了，又关我何事？”
　　
　　说完，依旧在那儿嘟嘟囔囔着。
　　
　　瘌头一边看热闹，一边却暗自佩服张乞儿。
　　
　　他佩服的是乞儿的眼力或者说是他的运气，你看乞儿选的这块晒太阳的地儿，不知道是特意挑过的，还是恰巧碰上，反正他打坐的这块地儿，正是日照时光最长的，可以舒舒服服的享受从日出到日落的整个过程。
　　
　　欣赏和好感，往往是互相的，彼此的。
　　
　　癞头佩服张乞儿，乞儿跟癞头也好像很有缘。
　　
　　每次癞头上镇子去，他都在牌坊那边专用的位置晒太阳；癞头去放牛，他定会在癞头必经的那堆草垛上晒太阳。每次碰到，两个人目光所及，眼神总是带着友善，在少有路人来往的草地上，让瘌头感觉尤为亲切。
　　
　　而癞头，只要兜里带着馒头或饼子，就会分出一半给他。
　　
　　乞儿总是毫不客气的，接过来就吃…
　　
　　随着彼此接触的机会增多，癞头渐渐注意到，张乞儿从不和其他乞丐往来，孤身寄住在全家村外一座快要垮塌的破窑里面，一年到头，无论寒暑，身上不离的就是那件脏不可言的老羊皮袄。即便是三伏天，别人光膀子都嫌燥热，他也始终不肯脱下“神仙宝衣”。
　　
　　谁要是怕他活活热死，可就大错特错，哪怕热气腾腾犹如置身于蒸笼之中，这位“乞丐大仙儿”却连半滴汗都不出。
　　
　　怪不得村子里有人说了，这是寒暑不侵的神功，平常人学不来。
　　
　　可不是么，癞头曾在镇上听说书的讲到过“大贼魔”欧阳天佐，“二贼魔”欧阳天佑，老哥俩儿不也跟这位张乞儿一样，甭管三伏天还是三九天，多会儿都是身披老羊皮袄，脚踩厚底大毡窝，你笑他俩太疯癫，他笑尔等看不穿，这就叫“小鸡儿不尿尿，各有各的道儿”。
　　
　　癞头内心还是觉得不服都不行，自己还没到六月，一准会光了身子去河里泡澡，而张乞儿依然披老羊皮袄窝在草垛上晒太阳...
　　
　　直到有一回，瘌头在下河游泳时，腿肚子忽然抽筋，整个人动弹不得，直直的往下沉，岸边那三只黄牛却自顾自低着头吃着草，附近又根本没有人影经过...
　　
　　就在这个时候，张乞儿不知道使了什么法子，腿也不瘸了，从老远的草垛旁瞬间就一个猛子扎进河里，连老羊皮袄也没脱，就拎小鸡似的把他拖到河岸上，他自己又不声不响的回到草垛上继续晒着太阳，烤着他的老羊皮袄。
　　
　　等瘌头缓过神来，腿肚子也不再紧绷后，自己倒成了一瘸一拐的，挪到草垛子那儿，朝张乞儿深深的鞠了躬，表达自己的谢意。
　　
　　而张乞儿好像跟什么也没发生似的，看他时眼光依然那么柔和...
　　
　　这件事，瘌头对谁也没提，包括两位拜把子兄弟。
　　
　　事后，瘌头对张乞儿的兴趣更浓了，他尤其好奇张乞儿为什么从不主动乞讨要饭，可偏偏有人主动愿意施舍。
　　
　　他惊奇地发现，张乞儿越是神神秘秘，就越是叫人摸不准头绪，也就越是容易勾起人们的好奇之心，自然也就叫人舍得破费，为其供养吃喝。
　　
　　瘌头悟出来其中的道道：这不就是三十六计中所谓的欲擒故纵之法！
　　
　　终于有一天，乞儿赖以存身的破窑被一场瓢泼大雨给浇塌了。癞头担心张乞儿的安危，生怕他不及逃命，埋身于泥水之下。
　　
　　等天一放晴，癞头紧赶慢赶的到破窑去看究竟。不光他一个，还有好多村民都先后赶到破窑前，还好天公怜悯，张乞儿竟毫发未损，正泰然自若地盘膝坐在一处高台之上边晒太阳边打盹。
　　
　　破窑整个儿已经坍塌得只剩一堆烂泥。当着那么多人面，张乞儿没多大一会鼾声如雷。不得不叫人砸舌，此人好大一副心肝。
　　
　　没了破窑的张乞儿，干脆就把那堆草垛子当场自己的睡房。
　　
　　...
　　
　　大年三十那天，下了好大一场鹅毛大雪。瘌头极其担心睡在草垛子那边的张乞儿会不会给冻僵。
　　
　　瘌头没扒拉几口饭菜，顾不得大雪还在纷飞，揣上两个热馒头和一只鸡腿，蹚着没膝的积雪一步一个脚印来到草垛子边，草垛上哪里还看得见张乞儿的人影，就只见草垛旁多了一个小坟包。
　　
　　不用问，那下面埋着的定是张乞儿。
　　
　　瘌头立马七手八脚，一阵忙乱，把厚厚的积雪扒开。
　　
　　结果一看，张乞儿非但没冻死，反倒揉着睡眼嘟囔说你小子真多事，不该扒掉他的铺盖，扰了他的好梦。
　　
　　瘌头笑了...
　　
　　瘌头对张乞儿的嘟囔和埋怨根本就没有在意，掏出来带着热气的馒头和鸡腿，还有裤兜里那大半壶老娘舅爱喝的土烧酒，靠在草垛边，眼睁睁的看着张乞儿坐在雪地里吃起了年夜饭...
　　
　　乞儿意想不到的递过小酒壶，显是要让瘌头就着同一个壶，一起喝一口。
　　
　　瘌头也没犹豫，接过来就咪了一小口，又还回去，乞儿喝上一大口，再递过来，瘌头继续咪上一小口...
　　
　　此时此刻，瘌头无疑把张乞儿当成了活神仙，冰天雪地、地冻天寒的，他张乞儿竟然以积雪为铺盖，冰冰凉地面当垫子，睡得个天昏地暗，乾坤朗朗！
　　
　　等酒壶空了，鸡腿和两个大馒头也都下肚了，瘌头便邀请乞儿跟他回去，至少老娘舅家的牛棚还可以遮风挡雪。
　　
　　张乞儿一口就给回绝了：“天为罗盖地为毯，日月星辰伴我眠。我以天地为家，最厌恶头上有瓦。头上有瓦，我看不见星辰日月，便睡不踏实。让我住进棚里、再穿上锦缎，岂不是沐猴而冠？我才不敢...”
　　
　　说来也怪，自打张乞儿出现在全家村这一带晃悠，这些年里，强盗贼寇一概消声灭迹，风调雨顺、旱涝保收，年年米粮丰盈。
　　
　　最受惠的，自然是老娘舅全保正，他这个保长，只要辖区内平安无事，自然就省心省力又省事，往县衙里上报的都是好消息、全是正能量，年年评先进...闲着没事干了，往一枝花的院子里也就跑的就更勤了。
　　
　　瘌头心细，注意到了这一奇妙的自然现象，好几回陪着乞儿晒太阳时，总是有意无意的让他别离开全家村，哪怕是去龙王镇牌坊那儿晒太阳，晚上也最好回草垛子这边睡大觉。
　　
　　张乞儿抬头看天，嘴里依旧嘟囔道：“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儿等天王星下凡...”
　　
　　说完这句话，乞儿也不在意瘌头惊讶不惊讶，继续嘟嘟囔囔起来“赌...玉...器...赌...玉…器...”
　　
　　瘌头听他神神叨叨，什么天王星，地煞星的，哪能懂得？不免哭笑不得。
　　
　　他只是听说书人讲过，每逢天王星下凡，人间必有岁月轮回和更替。
　　
　　可他瘌头只是一个放牛娃，哪还管得着岁月更替？他只知道乞儿是他的救命恩人，又是倾诉者和倾听者，所以再三嘱咐胖墩和麻吊要善待乞儿。
　　
　　张乞儿如他自己说的，一直都在全家村、龙王镇一带晃悠，未曾离开...
　　
　　直到那一天，余天赐领着人马回全家村，把瘌头带往临安，张乞儿就不知了去向...
　　
　　胖墩和麻吊，因为有瘌头大哥叮嘱在先，三天两头就带上吃的去草垛子附近找乞儿，怎么也不得见，找遍了整个龙王镇和周围四邻八乡，也没能寻见张乞儿的踪迹...
　　
　　这个怪丐张乞儿，因何来此，又为何突然消失，谁也没能道出准确的答案...
　　
　　只是若干年后，瘌头，开始正式用上赵与莒的名字，身边众人叫他“与莒...与莒...”的时候。
　　
　　他顿悟了...
　　
　　原来，原来张乞儿嘴巴里碎碎念念嘟囔着的哪是“赌玉器”？
　　
　　而是：“度与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