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十娘献曲

　　兵部衙门里堂会小西飞，让沈惟敬着着实实惊出了一身冷汗。
　　沈惟敬千算万算，却没有算到小西飞比他还能忽悠，比他更加荒谬，比他还要可笑。
　　庆幸的是，虚惊一场，一切皆还可控，丝毫没有露馅的迹象，和平的曙光也似乎越来越近。
　　不得不说，小西飞真是个胆子特别大的外交官，他竟然连眉头也没皱一下，就直接代表日方签下了“伏降书”。虽然签的不是内藤忠俊的名字，而是中方所称呼的小西飞。
　　但是，他却很喜欢这个名号。
　　就是借着这个名号，令他大明之行，那是满满当当的收获。沿途朝方送的，平时沈惟敬零敲碎打给的，谈判桌上赐的，封赏名单里要的。
　　大明天朝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外交场合走一回，潇潇洒洒过一生。
　　小西飞看着客房里里外外堆如小山的礼品，暗自窃喜。管它娘的谁跟谁的议和条款，费那个神不值当，明知不可为就不为之。眼下的这些宝贝，确保他后半辈子衣食无忧。
　　所以做不做明日之星，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重要的是，过好大明京都的每一天。
　　包括今天。
　　因为，沈惟敬一早就跟他约了时间，安排好了晚上的助兴节目：喝花酒、听乐律。
　　沈惟敬仿佛就是小西飞肚子里的蛔虫。
　　从鸿胪寺到兵部衙门，要打兵马司胡同这一带过。小西飞几个来回后，早就对金碧辉煌的怡红院门口进进出出的女子垂涎三尺，对古朴雅致的教坊司里传出来的悠悠小曲调儿痴迷不已。
　　沈惟敬自有他的相处之道，特意把好戏留在了后头。
　　也该着小西飞命犯桃花，袁坤仪帮着约号的教坊司头牌杜十娘，可算是定在今晚排出时间为袁老爷们弹小曲。
　　别看袁坤仪执拗，但在京城的风月场里口碑不错。毕竟他家境殷实、又自诩是文人骚客，所以在教坊司之类官方旗舰店里，他一直都是颇受欢迎的恩客。
　　你道他非要约的杜十娘是谁？
　　杜十娘，教坊司里第一女猎手也。
　　十娘原名杜媺，出生官宦，只因父亲涉案问斩，家人全都充为官奴，刚满十岁的她被辗转卖到教坊司。
　　这小姑娘天生丽质，又早早养成一派大家闺秀的气韵，稍一调教，便是能歌善舞、知书达礼，把女人的魅力全备齐了。自十四岁破瓜，今十八芳华，这五年间不知接待了多少公子王孙，一个个情迷意乱、破家荡产而不惜。
　　京城娱乐圈盛传四句口号：
　　席中若有杜十娘，
　　斗筲之量饮千觞；
　　曲中若闻十娘声，
　　千家粉面如纸白。
　　袁坤仪每次来教坊司，小曲一弹、壶酒一咪，总是文思泉涌、诗兴大发，几次三番的自愿为十娘填词，让她本来就妙音天成的歌声，频添新词。
　　所以，杜十娘还是很给袁湿人面子的。
　　至万历年间，北京也好、南京也罢，无论大小城市，妓院娼馆，充斥市廛，神女男妓，诱色卖身，媚药秘方，大行其道，淫具亵器，公开买卖。而在街市集镇、茶楼酒肆，那些御女之道、房中之术、淫秽文字、春宫图画，更是堂而皇之，已到了毫不以为羞耻的田地。
　　这也为大明的消亡埋下了祸根。
　　大环境如此，京城的官员阔少们，都以能到教坊司听杜十娘弹唱小曲为雅。
　　所以，她的档期总是排的满满当当。杜妈妈心知肚明，趁着这波正当红，能捞一两是一两儿。从不管它三七二十一，能给钱的便是爷；一旦人老色衰，门前冷落，再想着挣钱，比登天还难。
　　袁坤仪获邀参加小西飞的饯行酒宴，又恰巧约上了杜十娘的时间，顿时觉得脸上太有面。
　　自回京述职后，宋应昌即着兵部给予了他职阶的提升，从参军提为外侍郎，从六品衔。他内心诚惶诚恐，一个劲儿的念叨着沈半仙人好，给的机会更好，日本一趟来回，基本上都是沈惟敬在上下对付，他顶多就做了个陪衬，也没抱多大希望。没想到，竟然领回了日使小西飞，当场签了“伏降书”，这在外交史上可是浓彩重抹的一笔。
　　就这趟日本之行而言，他是赴日使臣，沈惟敬是协调官，事情谈成这样的出乎意料，他居功至伟。尽管他内心清楚，那全仰仗沈惟敬发挥的作用，他顶多就是从中渔利而已。好在沈惟敬这人讲究，没有一丁点儿抢功的意思，在向兵部汇报工作时，也是左一个袁坤仪、右一个袁坤仪。弄的他数次不好意思。
　　袁坤仪认定沈惟这人可交，所以替他张罗起事情来，特别卖力。当沈惟敬提起要为小西飞饯行，他就不遗余力的去教坊司约时间，能在那个场合摆上一桌花酒，也是长了大明的面儿。
　　要说，这运气来了挡也挡不住。
　　他的恩师，浙江布政使李世达老爷，竟然也垂青起这位不得志的学生，将来京游学的儿子李甲托付给他照料。
　　所谓的游学，无非是让孩子到京城走走门路、拜拜码头、认认老师。李世达老谋深算，没有直接将儿子送到哪位世交重臣府上，他怕会因此冷落了其他的京官。所以低调的托付给学生袁坤仪。
　　李世达官至二品，权倾一方，门生故吏比比皆是。又恰巧是沈惟敬浙江老乡。袁坤仪心想，正好趁此机会，让沈惟敬跟李甲熟络熟络。
　　所以决定带上李甲赴宴。
　　真是世事难料。
　　谁也没想到这一场所谓的中日使臣私下聚会，竟然会演绎出一段惊世骇俗的传世故事：《杜十娘怒沉百宝箱》。
　　（考虑到杜十娘故事并非主线，本书不展开叙述。虽然他们没有董小宛与冒辟疆千帆过尽自从容、温柔一笑已半生的美好结局，但是李甲和杜十娘确确实实是彼此真爱过，却并未真恨过；有道是情深也要渡劫。又难道是杜十娘看打眼了吗？其实不然，各有各的难罢了。）
　　沈惟敬早早去了鸿胪寺，陪着小西飞品茶聊天。说心里话，实在是喝不惯日本人的茶道，屁点大的小盏，好不容易才折腾一大圈，倒浅浅的半盏，根本不够一口的量。好怀念苏三娘铺子里的大茶壶，那脖子一仰，浓浓的茶水似一条热龙，直直的就淋进了喉咙，不用碰到茶嘴，满心满肚子的爽快。
　　他们两个每次这样单独的处着，对于“宋三条”、“太阁七条”互相都不点破，都用彼此会意的眼神去理解这次风马牛不相及的议和条款。这真是高手过招，让人觉着爽心悦目。
　　眼看着天色将晚，沈惟敬说说笑笑的拉起小西飞，往兵马司胡同而去。
　　到的门口，见袁坤仪已经在此，因为熟识，就没有太多客套，互相拉扯着准备进去，一旁早早侯着的司仪正想往里吆喝：“袁老爷前来捧十娘。”
　　只见旁边那架精致的马车轿厢帘子缓缓拉开，一位白衣少年翩然而来，一声清脆地叫唤：“沈师傅，别来无恙。”
　　小西飞瞬间就看呆在那里。
　　只见这位少年一身白色的锦袍、白里透粉的皮肤像极了他家乡的樱花，长长的眼眸如一泓清泉、让你感觉如沐春风，嘴角微微上翘着、平添了几分调皮可爱。他缓缓走来，恍如一匹俊俏的白龙马。
　　沈惟敬听声回望，见是长公主着男装，并不感觉意外，赶紧躬身行礼：“臣沈惟敬见过皇子殿下。”
　　长公主笑盈盈：“师傅，接到你通知，我可就赶过来了。没有迟到吧？”
　　沈惟敬回道：“殿下真守时，应该是我等在此候您的。”
　　回罢，转身拉过捏呆呆的小西飞：“殿下，请允许我向您介绍日本国使臣小西飞先生。”
　　长公主上下打量了一下小西飞：“我前几日就听说了，没想到使者还那么年轻有为。”
　　听得是皇子殿下在夸奖，小西飞受宠若惊，深躬行礼道：“尊敬的皇子殿下，恕内藤忠俊不知您的身份，没有及时行礼，罪该万死。”
　　听得沈惟敬翻译，长公主微微一笑：“是内藤忠俊？还是小西飞？”
　　沈惟敬：“殿下，小西飞系官谍上误译，他本名内藤忠俊。这位是赴日使臣袁坤仪外侍郎，居功至伟。”
　　长公主侧身看了看袁坤仪，开心笑道：“袁使臣辛苦了。父皇知道你们此次出使日本不容易，我出宫前让特意我带好。”
　　听到是皇上，沈惟敬、袁坤仪感觉躬身行礼。
　　礼罢，袁坤仪把李申赶紧介绍给大家。
　　长公主见这位李姓公子俊俏庞儿，温存性儿，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而后对大家道：“今天是半仙师父私下聚会，大家不要拘泥礼节。放开玩，放开喝，放开唱啊。不要因我拘束。”
　　众人见殿下如此开明，便不再拘谨，有说有笑的随司仪进的内庭。
　　教坊司里的上房雅间早已准备停当，待诸位落座，妈妈迅速对应好五位能歌善舞的内人陪坐，负责斟酒助兴，不一会，气氛就热络起来。
　　小西飞虽然听不懂汉语，但有沈惟敬在旁应承着，倒也没有多少障碍，再加上身边的内人体贴入微，大多时间咿咿呀呀的，彼此用手势比划，沟通格外的顺畅。
　　他没想到是夜能跟皇子同饮，自然格外兴奋和冲动，不住的敬酒。
　　长公主冰雪聪明，知是沈半仙让嫦娥进宫约她今晚参加宴席，就是为了给他站站台，壮壮声势，所以对袁坤仪、李甲，尤其是日使小西飞，表现出来极大的热情。
　　三位青年才俊见皇子殿下如此亲近，彻底放下了拘束，在内人一套又一套的欢场劝酒必杀技中败下阵来。第一个跨过微醺进入到豪言壮语阶段的，是可爱的小西飞，只见他一只手搂着身边的小内人，一只手拿起筷子敲打着节奏，内人心领神会，不仅自己随着节拍敲打起来，而且跟其他几位内人做了个手势，于是五位内人心有灵犀的敲起了节拍，不同的杯沿和碗沿，发出不同的乐律。
　　小西飞站起身来，向着长公主鞠躬道：“尊敬的殿下，在我即将返回日本的时候，做梦也没想到会跟殿下一起喝酒，这会是我一生的荣耀时刻。为了表达敬意，我把日本最崇高的民歌，献给最崇高的殿下。”
　　四人纷纷鼓掌。
　　随着内人们敲打的节奏，小西飞手端酒杯，放歌唱道：
　　“我一直在等待，
　　和你重逢的那一天。
　　在那樱花飞舞的道路上，
　　向你挥手，
　　呼喊你的名字。
　　在被晚霞映红的景色之中，
　　仿佛能听见，
　　那天的歌声。
　　樱花！樱花！
　　一边盛开，
　　一边静静飘落。
　　在我转身的瞬间，
　　不要哭，朋友，
　　用我们不加掩藏的笑容，
　　来吧，樱花！樱花！
　　再见了，朋友！
　　让我们在那里重逢，
　　在那樱花飘落的小路上。”
　　沈惟敬听到动情处，和着乐律节奏，用汉语朗读起了歌词，长公主听着听着，不觉有泪光闪烁。
　　唯有音乐，是无国界的。
　　小西飞唱罢，已是泪流满面。
　　他擎着泪干手上的酒，动情地搂住了沈惟敬：“沈君，您和小西将军，都是我的老师。即使人回到九洲，心也会在这里。”
　　正说到动情处，两扇红木雕花门咿呀呀的被推开了，几位女乐师移步进来，轻车熟路地在一旁坐下，顾自轻声校调着各自的乐器。
　　紧跟着乐师进来的，正是杜十娘，她人未到声先到，语中自带笑：“哎呀呀，两位老爷如此亲热，我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呀？”
　　李甲正好坐在门对面位置，抬眼一看，瞧的个真真切切。见她浑身雅艳，遍体娇香，两弯眉画远山青，一对眼明秋水润；脸如莲萼，分明卓氏文君；唇似樱桃，何减白家樊素。
　　这李甲，还是初出道的雏儿，未曾逢美色，这一望，便是一见钟情，一眼千年，定定地相中了杜十娘，把个春心情怀，一担儿都挑在她身上。
　　杜十娘见李公子举止文雅、怀抱郁郁、愁容可掬，又是撒漫的手儿，帮衬的勤儿，未经多少时日，两下情好愈密，朝欢暮乐，终日相守，如夫妇一般；直到海誓山盟，十娘便有了从良之志。奈李公子惧怕老爷，既想做风流情种，又想做孝子贤孙，在礼教常纲和个性自由之间犹豫不决、难于取舍。最终发乎情，止乎礼，始乱终弃。
　　这是后话。
　　众人见主角登场，都停止了闹腾，静下心来，候十娘佳音。
　　只听十娘幽幽道：“袁老爷，诸位贵宾，请容内人先伺候一曲，再陪大家饮酒。”
　　才艺俱佳的女乐师们琴瑟合奏，悠扬的丝竹音乐中，十娘歌起。
　　第一句是低吟：
　　可怜一片无瑕玉，
　　误落风尘花柳中。
　　紧接着轻唱道：
　　相见欢泪满衫
　　别后互诉衷肠
　　不思量自难忘
　　原来等不到你三万场
　　为什么留下那么多痴狂
　　如果每个人都是这样
　　谁又可以不诉离殇
　　若不是一回头灯火正阑珊
　　怎么会责怪黑夜的凄凉
　　若不是一转眼你经过身旁
　　怎么会明白半生的惆怅。
　　歌声像潺潺流水般在如泣如诉，有时凄美，若露滴竹叶般玲玲作响；有时清亮，余音绕梁，似刀剑飞舞般铿锵有力；有时婉转，似深情交融时的一行热泪，扣人心弦。
　　袁坤仪听的明白，竟是他酒后填的词，没想到十娘首曲就唱给了大家，而且唱出了词中那份感伤情怀。当即从袖中抽出一页银票，让旁边的内人帮忙赏了过去。
　　杜十娘果然不一般，一边微笑着收了赏银，一边娇恬道：“谢袁老爷赏，要说是我该付您钱两的。”
　　李甲自然是五位中听的最认真的，一字一句都生怕遗漏，听闻此言，好奇地问：“请问十娘，怎么还要给袁老爷付费呢？”
　　十娘笑答：“内人刚才唱的小曲，是袁老爷所填的新词，也是内人最钟情的一曲。按照教坊规矩，唱当下名人的词曲，都是需要支付一定费用的。”
　　袁坤仪听得哈哈大笑起来，好个杜十娘，不动声色之间，就把他这位金主捧上了名人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