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3、4）

　　（三）
　　一天夜里，刘山从于艳侠那里回到医院，已是两点钟了。他习惯性地查看了一下座机里的来电记录，发现了一个新的号码，而且还是手机号。局里的主要领导的手机号码他都熟悉，这个肯定不是他们的。他想，既然不是局领导的自然也就不重要，说不定还是打错了。而且此时回电也是荒唐的。所以也没在意就睡下了。
　　第二天一早，刘山被一阵电话铃声吵醒。他痛苦地翻了个身用毯子蒙上头，想来个不闻不问，可电话铃却响个不停。座机就在床头柜上，他伸手拿起话筒，压下火气问了一声：“喂——您好，哪一位？”电话里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是白杨沟医院吗？”刘山不耐烦地答了一声：“是。”那个女人又问：“是刘山刘院长吗？”“是。你是哪一位？”
　　那个女人沉默了片刻，接着说：“你甭管我是谁！我是谁对你来说也不重要！我打听一下，壮壮好吗？”
　　刘山的心骤然紧张起来，困意全消，完全清醒了。他猛地坐了起来，怔怔地不知所措。过了一会儿，他小心翼翼地问：“是陈文婧吧！”
　　那个女人揶揄地说：“哎哟！还记得我呐，真是没有想到你还会记得我。对不起，打扰你的早觉儿了。”
　　刘山见是陈文婧，说不出心里是个啥滋味，只觉得有万千话语要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就拿着电话傻愣愣地坐着。过了好长时间，对方“喂”了一声，他才迟迟疑疑地问：“你在哪儿呢？”
　　对方轻描淡写地说：“我在哪儿重要吗？你就甭操心了。我就问问，壮壮好吗？”
　　刘山思绪万千，一句简单的“很好”也说不出口。他不知道该怎样回答陈文婧。十年啦！十年啦！他们已经十年没有联系了。他回忆当初陈文婧对壮壮的难以割舍，那个痛彻心扉的母子离别，不知她是如何熬过来的。可当她离开以后，在十年间，竟一次都没有询问过壮壮！也没有回来看过孩子！就好像壮壮和她是毫不相干的人似的。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呢？是什么使她的心变得如此刚硬呢？“女人呀！女人！女人发起狠来，也能达到铁石心肠的程度呀！”
　　在这十年间，很多时候，刘山是自责的，他觉得自己太自私了。一开始，也就是陈文婧刚刚离开的时候，他本可以和她取得联系，把壮壮的情况不断地告知她，让她放心。但他担心那样做会引起她母性反应，会回来看壮壮，从而导致事情露馅。所以就没有主动联系她。他以为：“我不联系她，她一定会联系我。”可过了二年，陈文婧竟然没有联系他，也没有回家过年。他意识到：陈文婧是下了狠心啦！有两次，他下定决心去打听她的联系方式，可到了她娘家，却退缩了。随着时间的推移，刘山反而不敢联系她了。就这样十年过去了。今天，他们第一次通话，尽管她的声音还是那样的温柔，但却带着淡淡的忧伤。尽管她不动声色，但她的心情应该是非常伤心吧。他怀着万分的愧疚，小心翼翼地说：“壮壮很好！”他还要说话，可对方却挂断了。
　　刘山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悲凉。他快速穿好衣服，然后心潮起伏地坐在床上。他的心完全被一种惆怅情绪左右着，也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样滋味，只觉得心中有万千种理不清剪不断的思绪纠缠着。他想起和陈文婧的恩恩爱爱，想起了曾经照顾陈文婧的马大叔和马大婶，想起了于耀，甚至想起了被他打残的朱兴旺。对往事缠绵的追忆激荡起一种强烈的心酸，他感到自己无法承受这份情感，便急忙逃离了自己的办公室，以便能让自己的郁闷的胸堂透透气。
　　外面阳光明媚，鸟儿啁啾。初夏的早晨还有些清凉，他大口地喘气，才感觉好些了。他望着已被阳光照亮的西山，翠绿的植被，山脚下的炊烟已在半空形成了一片淡蓝。他听见了学校的上早自习的铃声，听见了人们在街道上说话声，一切都让人怅然若失，多么令人心碎呀！
　　他傻傻地地在院子里转悠，平复心情。过了很长的时间，才回到屋里。他翻看电话记录，发现昨晚的陌生号码就是陈文婧的。他把号码存在自己的手机里，然后拨通了，可对方不接。他只好挂断。到了晚上，他再次拨通陈文婧的的电话。“喂！谁呀？”对方终于说话了。
　　“是我。刘山。”
　　陈文婧犹豫了片刻，大概是在决定是否该挂断。但她还是说话了。“有事吗？”
　　她还是冷冷的语气。不过既然说话了就说明有门儿，说啥呢？问她是否回家了？于是刘山问：“你在哪？”
　　“在北京？”
　　“噢！你忙吗？”
　　陈文婧沉默了挺长时间，继而说道：“忙！很忙。”
　　“忙啥呢？”
　　对方冷笑了一下，说：“忙着睡觉。”
　　刘山看了一下墙上的挂钟，才八点多，就笑着说：“挺清闲呀！才八点就忙着睡觉。”
　　“清闲？我告诉你，我可比不起你们当官的。我们是天天的三点钟就起床上货，一直干到下午四五点才能休息。现在是淡季，下午能多歇会儿。所以现在才没睡。要是在旺季，我现在早睡了。”又说：“我现在必须休息，明天三点我还得起来呐。”
　　刘山怕她挂断，赶忙接话：“这么说你们是非常辛苦了！”
　　“当然辛苦了！不辛苦能吃上饭吗？你以为我们和你们似的在享清福呐？”陈文婧说着就挂断了。
　　
　　既然陈文婧说她每天下午四五点以后有时间，刘山就在每天那个时候给她打电话。一开始，她很矜持。不愿和刘山说话。为了引起陈文婧的兴趣，刘山谈的最多的就是关于壮壮的事情。每次他都能听见她的啜泣声。刘山就说：“好了好了，我不讲了。”陈文婧却哭着说：“不行不行！你必须讲。”
　　随着不断地交流，陈文婧说话的语气变得柔和了，对刘山的怨恨正渐渐消失了。谈话的内容也从孩子身上转移到其他的事情上。比如工作呀、家庭呀、身体呀，刘山从中了解到她的一些状况。知道他们的生意还行，相对来说也算是有钱的人了。两个人每天都要聊一会儿。如果因为一方有事中断一天，他们就感觉无所事事。然而有一天，由于刘山太过兴奋，说了一句让陈文婧大大伤心的心话。刘山说：“这么多年，你为什么不回来看看孩子？”
　　听了刘山的问话，陈文婧顿时无语了。过了一会儿，刘山听见了她的啜泣声。其实，刘山说完后就意识到自己太过鲁莽，见陈文婧哭了就赶忙道歉。陈文婧说：“你巴不得我死在外面，免得你干的好事露馅。你问我干嘛不去看孩子？我是怕你纸里包不住火，所以才回去看孩子！我的痛苦你知道吗？我整夜的失眠，死的心思都有，你却在家里逗着孩子开心。你问过我的痛苦吗？你在乎过我的感受吗？你为什么不主动联系我？你不是怕我打扰你们嘛！……”
　　陈文婧的一席话让刘山无地自容，他除了道歉外也不知说啥好。陈文婧数落了刘山一顿后就挂断了电话。接下来的两天，刘山每次拨通了陈文婧的电话后，首先就是道歉。陈文婧想：“我那时的日子不好过，其实他（的日子更不好过。整天提心吊胆的，担心孩子的事败露。本来从小就是孤儿，在周家长大，要是孩子的事败露了，他怎么去面对桂东？怎好意思做人？唉！彼此都不容易，我还干嘛老是抓住他的小辫子不放。算啦！饶了他吧。”就说：“你不要整天的道歉了。那有啥用？谁心里都有数。我听着你道歉就心烦。”刘山赶忙讨好说：“好好好！我以后再不道歉了。省得让你心烦。”
　　一旦放下了怨恨，“爱”就重新回到两个人的心中。他们和好了，心心相印，就像当初相恋之时那样，彼此倾心。渐渐地无话不谈，甚至倾诉相思之苦。终于陈文婧说出了自己的打算：“今年五月节了我要回去，我想看看壮壮。不会对你造成影响吧？”
　　刘山说：“能有什么影响！看孩子是你的权力，是应该的。”又问：“你哪天回来，我开车去（县城）接你。”
　　陈文婧说：“具体哪一天也没定。到时候再说吧！你把壮壮的身高体重告诉我，我给他买几身衣服。”
　　刘山不好意思地说：“具体多高我也不清楚。反正挺高的，比别的孩子都高。等我今晚回家给他量量。明天告诉你。”他不敢想象他们再次见面会是怎样的场面。他也不敢想象她见到壮壮会是怎样的心酸。
　　(四)
　　得知陈文婧要回来，刘山几乎天天打电话询问她何时动身。陈文婧总是说还没决定，到时候会告诉他的。阴历五月初一，陈文婧终于告诉刘山：她明天坐火车回家。刘山便问清了她到达的时间，决定开车接她。
　　第二天一早，刘山就驾车去了县城。他漫无目的地在县城转悠了半天儿，到了十点半，便驾车去了火车站，因为陈文婧乘坐的火车是十一点到达。
　　此时，接站的出租车不多，刘山随便就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停车位。停好车，他就顺着台阶走上了高高的站台。转身回望，看着空荡荡的广场上，有一些人匆忙地走着。广场对面的一家超市，播放着歌曲《懂你》，刘山听着那忧伤的旋律、凄艳的歌词，（你，静静地离去，一步一步孤独的背影，多想伴着你，告诉你我心里多么的爱你……）心中突然涌起了一股悲凉凄惨的感觉。“当年，陈文婧独自一人出外闯荡，是何等的凄惨呀！她失去了孩子，可能还要失去了家、丈夫，失去了平静生活。而她得到了什么呢？她为我做出了如此巨大的牺牲，而我给予她的不过是区区两万元。当年，她站在这里转身回望时，看到了什么呢？她只能看到：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没有一个亲人。或许她最想看到的是她深爱的情人。她是多么希望她的情人能来送她呀！而她的情人此时正在庆贺自己喜得贵子，丝毫没有在意她的痛苦。她就是那样怀着凄惨心情走了。”
　　突然间，刘山对当年陈文婧所遭受的痛苦就感同身受了。也就真真切切地理解了她为什么一直不和他联系，那是“怨”呀“恨”呀。自己还整天地怪她心狠，却从来没有设身处地地替她着想。她一个人来到一个陌生的环境，是多么需要有人关心安慰她呀！可自己却担心事情败露故意不理她。是自己太冷酷无情了。
　　
　　外面很热，刘山心情忧郁地走进候车室躲避阳光。里面稀稀落落只有几个旅客，因此有很多空着的座位。而且，出站的旅客也是要经过候车室的，于是他找了一个靠近出站口的座位坐下，等待着陈文婧的出现。
　　那个让刘山激动的时刻终于出现了。十一点五分，一辆绿皮客车喘着粗气停在了站台上。旅客们纷纷走出车厢。刘山透过候车室的玻璃窗一眼就看见了陈文婧从一节车厢里走了出来。那一刻，刘山像个初恋的小伙子似的，心里扑扑腾腾地跳个不停。只见陈文婧烫发，上身是一件乳白色的半袖衫，下身是一条藏蓝色的七分裤，脚上穿着一双棕色皮凉鞋。婉约而又简单。她的左手拖着一个旅行箱，右肩挎着一个白色的小提包，右手握着包的带子，免得包从肩上脱落。她随着人流通过检票口，进了候车室，抬眼就看见了刘山，顿时微微一笑。
　　刘山注意到，尽管陈文婧三十六七岁了，但容颜姣好。保养得不错。表面看上去，两个人都很平静，可内心却是波澜起伏。刘山过去接过旅行箱，随她走出候车室。因两人都紧张不安，彼此竟不知说啥才好。到了外面，两个人仍然无话可说。为了缓解这尴尬的局面，刘山有些害羞地地问：“累不？”陈文婧说：“不累。我们每天上午都很忙。都习惯了。”
　　上了车，刘山调侃说：“我这破车，没有空调，这里面真是太热了。”陈文婧说：“你好赖还有个破车呐！我连个破车也没有。”刘山笑了，说：“我怕把你热坏了。给，喝罐健力宝吧。”
　　气氛开始轻松起来。陈文婧见不是回家的路，就问：“我们这是去哪儿？”刘山说：“去吃饭呀！吃完饭，我们休息一会儿再走，中午太热。”
　　为了避免碰到熟人，他们去了城北比较偏僻一家小餐馆。虽说是小餐馆，但比较干净，刘山曾在此吃过饭。陈文婧不喜欢铺张，她只要了两份水饺和两个凉菜。刘山就依了她。吃完饭，他们去一家宾馆休息，可陈文婧却说：她想去看看曾经住过的那家小旅馆。刘山又依了她。想：“她还挺怀旧的。而且去小旅馆更好，免得碰见熟人。”
　　他们去了十年前住过的那家小旅馆。在那里，陈文婧将孩子交给刘山和于耀，然后，留下她一个人独自悲哭。那个小旅馆重新装修了。巧的很，她住过的那间无人，他们就在那间休息了一个中午。刘山有所企图，就挑逗陈文婧，说：“你还记得吗？我在这吃过你的奶！”陈文婧郑重地说：“你不要有非分之想。”刘山见此便打消念头。
　　下午，刘山引陈文婧去“恒信金店”，他为她买了条漂亮的金项链。刘山的诚心诚意最终使陈文婧收下了。
　　
　　第二天是阴历五月初三，壮壮放假，刘山就带他去白杨沟医院玩。壮壮很高兴，路上，他们碰见了一个提着大包的要搭车的女人。那个女人上车后，紧挨着壮壮坐下。刘山说：“大壮，这位是你的姑姑。”
　　活泼的壮壮好奇地问：“我姑姑？我以前怎么没见过？”
　　刘山说：“你姑姑一直在北京工作。没有时间回来看你，所以你不认识。”
　　壮壮高兴地说：“哇塞！我还有个姑姑呐！太好啦！”又说：“姑姑！你去我家待几天吧！让我妈给你做好吃的。”
　　那个搭车的女人早已泪流满面，为了不让孩子看见，她扭着头看向窗外。她突然说道：“停车！我要下去。”
　　路旁是一片杨树林，她进了树林深处，抑制不住心中悲凉，哭了起来。原来，她就是陈文婧。刘山走近了她，过了一会儿，说：“别哭了。走吧。”
　　陈文婧从小包里拿出了一个茶色的眼镜戴上，以掩饰自己的失态。然后她坐在副驾驶上，头靠着座位，不停地流泪。
　　刘山想：“医院里人多眼杂。我领着这么一个美女，别人肯定会说闲话的。”就对陈文婧说：“我们别去医院了。我们在集市上转转就行了。”陈文婧同意了。到了镇上，刘山把车停在路旁，陈文婧则领着壮壮在集市上转悠。因要过节了，集市上很热闹。陈文婧不停问壮壮要什么。可壮壮什么也不要。最后，她说：“要不咱们去试试我给你买的衣服吧！”他们回到车旁，陈文婧从大包里拿出一套夏装。不愧是倒卖服装的，她给壮壮买的衣服非常合身。除夏装外，还有一套春秋的衣服及一套冬装。大包里还有很多好吃的糖果。壮壮看到这么多好吃的很高兴。然后，他们就回去了。
　　晚上，桂东问刘山：“壮壮的姑姑是怎么回事？”刘山知道：这是壮壮把事情泄露了。就撒谎说：“她是我们卫生局的干部。因我每年都给她送礼。她觉得过意不去，就给壮壮买了一些礼物。”桂东知道：刘山的确每年都要去局里上贡。因此，善良的桂东又一次相信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