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九章 宋太太母子

　　回来的路上，二先生轻松多了，一直有些激动，这些年孙子越来越大，以为自己老了，现在证明自己还行，你看，长栓没了，文杞、文朴没来，自己不也一样把粮食送到了吗？而且神不知鬼不觉。
　　“黄牛啊，你一点也不老。”二先生用鞭子敲敲牛屁股。
　　可能是感觉到主人的表扬，亦或是以为主人的鞭打，老黄牛突然加快了步伐，二先生笑了：你个傻牛，让你走慢点，谁让你走快了！
　　晚上的时候，到了忠义山下，二先生从牛车上跳下来，看看前些日子存放大先生的地方，感慨再三，大哥一世英名，竟也早早死了。他站在山下观察了一会，又上了牛车，继续东行，这一晚上决定不找地方睡觉了，原因是兴奋过了头，一点睡意也没有。第二天早上到了甘露寺，掏了半块钱，请了两个附近的闲人，想让他们把文朴媳妇挖出来，放到棺材里。两个闲人见是这样的活，不依不饶，埋怨钱给的太少，二先生只好又给了半块，才算完成了这事，赶着牛车继续东行。心里想着，现在大功告成，就是路上遇到鬼子，或者李世营的人，也不怕了——棺材为证。
　　大路直通三河口，向北拐一弯，也就快到家了。
　　刚上了河沿，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在路边踱步，走近了看，却是文杞。这孩子，怎么跑到这里了，不放心老爹也不至于到这里迎接吧。
　　看到牛车，文杞跑了过来，急切地说道：“爹，不好了。”
　　二先生拉住牛绳，老牛慢吞吞停了下来，道：“慢慢说，天塌不下来，你看你，说个话也不说不成，兄弟六个，你最大，可你文不行，武不行，我死了，你以后可怎么办呢？”
　　听了老爹的埋怨，文杞没敢说什么，只是焦急地说：“是，唉，爹，两个重要的事，一个，先说重要的吧。”
　　“到底是一个，还是两个？”二先生恼了，一路的好心情没了。
　　“一个！宋县长的儿子拴住，宋太太，来了，在咱们家，前天就来了，来咱们家要钱，要他们以前放的东西，不给就不走，我给他们解释了，说东西已经取走，他们不信。唉！方仁娘每天好饭招待还不高兴，宋太太说话实在难听，说咱们不给，是想吞了他家的财产。”
　　一听这事，二先生头大了一圈，哪里又冒出来一个宋太太，那年记得清清楚楚，宋太太亲自上门，还带了一帮护卫的亲族，怎么现在又来要钱？多了一个心眼，问道：“你可是看仔细了，真是宋太太？”
　　“我也拿不准，当时那个宋太太长什么样，不敢看，反正什么事都是你老人家和文耿作主，我就没大上心。这个宋太太说话与那个感觉不同，这个口气硬、脾气大。”
　　问也问不出名堂，二先生只好作罢，心里想，多难缠的宋太太，一次不成，还要来两次？再说了，当时你们押走东西时，可是验了封条，没有丝毫异议。
　　见父亲不吱声，路上，文杞没头没脑地又来一句：“朱老先生死了，日本人害死的。”
　　又是为何？二先生盯着文杞，希望他能把话说完整，文杞只好有头无尾地说了一通。朱老先生送走二先生那天下午，日本人突然登门，原来是铃木支队长在前线受了伤，治疗后添了一个毛病，晚上睡不着觉，听说朱老先生医术精湛，专门来讨几副药。朱老先生正想和这帮鬼子同归于尽，一直没有机会，见他们主动上门，心里早已拿定主意。号了铃木的脉后，说无非是沉、细、结代、散，归其原因，应该是营卫运转失常，造成心神不宁，阴阳不交，当是阴虚不纳阳所致。听了朱老先生的话，铃木半二十分佩服，朝朱老先生直竖大拇指。原来，铃木虽不是中国通，但是在日本，对中国国医学问却是佩服得很，有病也是常服草药，所以决定让朱老先生帮着调理一下。
　　朱老先生死意已决，对这个鬼子的大官自然不会客气——这可是难得的礼物。他给开了七副药，说要是前三副吃了有效果，再把另一支熏香点了，放在卧室床头处，燃尽为止，定能睡个好觉。燃香是为了辅助治疗，两相结合，效果最好。如果前三副药没有效果，也可以点上，作为一种强化，或许能起到不一样的效果。
　　翻译给铃木翻了，铃木当然对这个中国医生还有一丝戒心，煎好药，让手下先饮了一点，没有异常，才放心服用。用了三副药后，原来是睁着眼看着屋顶睡不着，现在能睡着了，就是睡得不深，怕听到动静。那就听老先生的，继续治疗吧，现在已经没有丝毫怀疑了。把老婆撵到其他房间，让手下把香点了，放在床头，关好门窗，任何人不得打扰，不然死了死了的。手下知道他睡眠不好，谁敢自讨没趣？等他睡下，给点上香，一起都躲了起来。第二天到了天明，也未见铃木醒来。日上三竿，不叫不行了，一推门才发现支队长已经不喘气了。赶紧报告给石川，石川虽是中国通，对中草药却是不通。打听清楚，是服用了朱老先生的药才死的，先抓人再说。石川又从县城找了几个中医分析剩下的那三副中药，结果方子一点问题也没有。那支熏香已经燃尽，剩下一堆灰，一个老中医看了一阵，心里一沉，没敢说出来。
　　石川没查出结果，审讯了朱老先生，老先生倒没有什么遮遮掩掩，直接说了，窍门就在那支香里，香里含了一种药材，这味药材剂量小了，是良药，可以安神，剂量大了，再加上烧烤，就会变成毒药，石川逼问什么药，朱老先生说这已经不重要了，伸着脖子等死。
　　鬼子们赶紧上报铃木死讯，上边没有合适人选，石川也就提了沂州县最高主官，对他来说不失为一件好事。因此对这事追得并不紧，只是夜里把朱老先生拉到沂河边上枪杀了事，又怕传到民间，被人笑话，对外就说铃木长官在前线受伤，伤势突然加重不治身亡。
　　二先生在路上叹气不止为老朋友惋惜，又想起那天在三河口朱老先生说的话，才明白他已经有了必死之心。
　　可是，留给二先生惋惜老友的时间不多，牛车已经到了门前，听到家里有人大声吆喝，不是两个儿媳妇的声音，还能有谁？定是宋太太了。
　　一家人都出来帮忙，又叫了两个看热闹的村民，一齐把棺材抬到院子里，上面搭了一个棚，先放了。
　　看到一个老头子进了院子，一家人都围着他，定是二先生无疑，宋太太停止吆喝走了过来。她的身后站一少年，约略十七八的样子，脸色灰青，全不像他这个年龄的样子，向二先生致意：“你就是二先生吧？”
　　仔细看了看这个宋太太，二先生愣了，这个宋太太，和上次来的那个宋太太实在不一样，那个长相富态，面部慈祥，这个颧骨高起，一看就是厉害角色。对方既然招呼，只好应答：“您是……”他不敢确认眼前这个就是宋太太，心里也不想认定她就是宋太太，万一是个假的呢！
　　“我家老爷姓宋，名东梧，以前在沂州任上。”
　　对方亮明身份，不接茬不行了：“恕固某冒昧，宋县长家中有几位太太？”
　　宋太太顿时火了，指着二先生道：“你这人好无礼，我家老爷虽是三任县长，他却是讲理学的人，你怎么能胡言乱语？孩子他爹，以前有过一房太太不假，可那个太太早就没了，不然，我也不会做个填房。”这宋太太是沂州当地人，因为宋东梧头一位老婆死得早，又没留下后，在沂州任上，有好事的帮忙，给他讨了一个太太。
　　二先生没有因为宋太太生气而乱了分寸，他心想这个太太应该就是在沂州讨的那个了，这个孩子也应该是她亲生，就因为这个孩子，她也成了宋家的功臣。仔细看了这个孩子，还真有点宋县长的模样，难道自己错了？他不由问道：“这个少爷可是叫……冒昧一下，上拴下住？”
　　“是的，这不会错。”
　　二先生说完这话，才后悔问得方式不对，宋县长的儿子叫拴住不假，不一定就是这个少年呀！这下好了，不是也是了，对方已经承认了。
　　二先生稳了一下道：“是这样的，宋太太，有一点小情况固某需要……哎，不瞒你了，几年前，大约五六年前，有一次，兰陵县宋太太带着马车，还有一帮亲族，说是宋县长遗孀，把宋县长的东西全部拉走了，当时还有我大哥家的文耿在这儿。她是先去了我大哥家里，知道她家的东西存放在我这，又让文耿带着上门，才把东西拉走，不然，我也不会让他们运走。再者说来，他们来的时候，带着宋县长一封遗书，不知道您有什么证据，能……”他不朝下说了。
　　“遗书我也有！你看看，是不是我家老爷的亲笔。这封信在孩子他爹的箱子里存放了很久，我当时只知道我们家的东西放在大先生家里，见了这封信才明白，东西已经转到你家的油坊里！”
　　接过信，二先生看了，内容和上次的不太一样，但是，大体意思却是差不多，无非是说，在山上时日无多，逢此乱世，生死不由己，只是有一些财物，早前存放在大先生家中，因担心保存不善，后转移到二先生油坊地下室中，云云。
　　宋县长的笔迹没有错，问题是上次那封信也是宋县长的笔迹呀，这就怪了。
　　“我也不怕你们笑话，早些年，我家里有几十亩地，日子还能过得下去，迟迟没来取我们的东西，原因嘛，我家老爷离任不久，怕人说闲话。现在，日子过不下去，老徐前几年也死了，我儿子，拴住，不知道从哪里学了一身恶习，抽大烟、玩女人、赌钱，一来二去，几十亩地也没了。二先生你看看，就这个样子，活不活，死不死，给娶了媳妇，也没一儿半女。正巧找到这封信，我就再也顾不得什么脸面。二先生，东西放在你这，我们也懂得规矩，六箱东西，我们送你一箱，算是对你帮我们藏东西的报答，这总算可以了吧？你要是不愿意给，还说出各种笑掉大牙的理由，那对不住，我豁上这张老脸不要，也要到县上讨个说法。我家老爷虽不在了，毕竟他做过三任县长，在沂州多少还有点人脉，我们一定不会忍了这口气。你再不要提什么证据，沂州县警察局长侯子祥，还有一个叫胡国正的，那些年在我家进出最勤，不信，我们到警察局请侯局长证个真伪。”
　　这句话把二先生堵住了。是啊，宋太太是真是假，侯子祥一定是认得的。可是，证明她是真的又如何？东西已经没了，拿什么给她呢？
　　二先生抱着脑袋蹲在地上，一句话也说不出，到底是哪儿出了毛病，那年怎么就让人把东西光明正大地拉走了呢？
　　见二先生不理会，宋太太朝儿子吼了一句：“拴住，你在这家住着，我去县上，不信没有地方说理了。”说罢气哼哼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