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作品名称:五原1940 作者:好如娃 发布时间:2022-03-19 17:40:10 字数:3147
一、杨财主
梁潮生在无休止的摇摆中听见司机喃喃自语:“乌加河在泄水,沿山路断了。”一会儿,他又说:“狼山也暴发了山洪,只能绕道五原。”乳娘像没了似的,一直没出声。洋汽车驶入一片蒙古人的放牧区,密密匝匝的草海在车轮下起起伏伏,司机尽量避开那些长红柳的坚硬土丘,以防汽车抛锚。
黛儿又开始哭闹,先说要下车,被乳娘喝止后,又说尿急,司机只好停车。乳娘抱黛儿走到一丛白茨后面,一并掀起旗袍解决了。司机四下看看,此处除了那丛白茨再没什么遮挡物,于是以自己的身体为一堵墙,也唰唰地尿起来。乳娘腰酸背痛,决定稍事休息,吃点东西补充一下体能。她歪头想了想放食物的箱子,梁潮生透过缝隙吓得差点尿裤子,好在乳娘突然改变主意,对黛儿说不如去五原下馆子,黛儿拍手叫好。于是,司机启动汽车,轰踩油门,不承想汽车晃了几晃,熄火了。司机再启,还是老样子。乳娘发牢骚:“你尿什么尿,不尿会憋死?”司机不敢顶嘴,说水箱缺水,动力不够。他从车上取下一只铝制水桶,盲目地走向远处。
阳光炙烈,热浪从天而降、从地而生,乳娘抱黛儿去白茨后面躲避暴晒。周遭一片宁静,梁潮生蜷缩太久,手脚麻木,但他无比清晰地听见贾春江向他发号施令:“这是逃跑的最好时机,跑呀!”听到另一个自己的令,梁潮生立刻撑开虚掩的锁,用双手顶开箱盖,侧翻至白茨丛另一边,跌在沙丘上。司机刚才从这个方向离开,暂时看不见踪影,梁潮生活动一下手脚,向一处隆起的土包爬去。他已经换上自己的破烂衣裳,与土包融为一体,难以察觉。
司机提一桶混浊的水回来,等水中的泥沙略微沉下去一些,才加入水箱。车突突响了一会儿,终于能够缓慢前行。乳娘抱黛儿上车,司机加足马力,在平原七扭八斜地远去。
梁潮生从土包后面站起来,眼里噙满泪水,这泪水既是对红山的告祭,又是对黛儿的歉疚。他不敢逗留,撒开腿朝反方向跑,他的两日来只喝过一碗小米粥的肠胃没有负担地在胸腔里摇摆,使他跑起来轻盈无比,他觉得自己快要跑到地球之外去了。他似乎看见容师的手术刀在滴血,那血比母亲落井撞石后的血还红。贾春江呢?容师呢?他所想象的惨境突然都展现在眼前。他诧异地站在一个土梁上,眼前一马平川,十几座窝棚的残骸横七竖八地倒在草丛中,显得突兀凌乱。
他竟鬼使神差地回到了原住地。根据印象,他找到贾春江家窝棚的位置。这座由棍棒柳条搭建的窝,曾经在他眼里多么辉煌和温暖。走西口的人说窝棚是在河套落脚的最高起点,所以他一直渴望能住上窝棚。如今,这里棚塌人散,他们的孩子被掳去红山,而他作为唯一的逃亡者又回到这里。
他四处查看,发现通往五原方向的那几个蒙古包不见了,烧焦的柴火黑黢黢地堆在一个圆印中间,一道马车辙从另一道坡斜插下去,渐渐隐没不见。斜坡下面却另有景致,黄色的土地上长出一座黄泥房子,房子与土地浑然一体,从远看,屋顶有晾晒的粮食和熏得发黑的烟囱,门楣左右各挂一只大红灯笼,院落四面合围,显示出主人非凡的持家能力。
短短两年,这片区域物是人非,以前的草场变作良田,阡陌相望。一条比西行时的河道不知窄多少倍的水路横亘在眼前,水路又分出若干条更细的溪流,形成一张密织的水网,通向各块田地,庄稼在水的滋养下专心致志地生长,将人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丰腴的叶片和强壮的茎秆上。
梁潮生饥肠辘辘,人的意念再怎么顽强,在肚子面前,还是要退回原始行列。他不顾一切走向那个院落,希望能遇见一位好心的贾春江,给他施舍一碗粥。他却不合适宜地看见一个男人的屁股,那屁股在灰色与棕色补丁的衬托下显得无比敦实。“呀呀,我觉得这里应该能出水呀。”男人自言自语。
梁潮生观察了一会儿,大致猜出一些意思。“要挖井吗?”此言一出,他立刻被自己的行为吓了一跳,人的心不是有一种影射性疼痛吗?父亲和井不是他要躲避的痛点吗?为什么他竟脱口而出?难道父亲给他带来的灾难还不够吗?男人急转身,“挖,要挖,你会?”梁潮生提提裤子,老练地说:“是祖传的手艺。”他说完这句话,一片血样的东西从眼前倏忽而过。
男人热情地把他让进院里的凉棚下,从厨房端出一碗冷粥,“来,先吃,吃完再商议。哦,我姓杨,陕西人,我们陕西有个梁姓神人,有一眼看水的本事,可惜……不瞒你说,我试挖了好几口井,就是不出水。你若能给我挖出一口清水井,我定重重酬谢。”
杨财主说完,梁潮生的冷粥也喝完,他看了杨财主一眼,“我也姓梁,我不求重谢,若能挖出清水,你留我在你家做活就行。”“呀呀,真是天赐我也,我刚把放羊的长工提成管家,结果羊放了羊,没人管,你可愿意当个羊倌?”杨财主狡黠地问。
梁潮生手指窝棚方向,“那是你杨财主的地盘吗?我有一个请求,把羊圈建在那儿行不?”杨财主摸摸后脑勺,“为啥?”“我以前住那儿,对那儿有感情。”梁潮生实言相告。杨财主站在门墩儿上,手搭凉棚往那个浅坡瞭了一阵,“好,你小小年纪就这么硬气,我也不能犯怂,一百只羊,交给你!”
梁潮生有生以来第一次挖井,他突然觉得父亲的手艺高尚而美妙,并不像在陕西时那般令他讨厌。也许这手艺是用在遭遇绑架之后的缘故,那些至今看来仍一团迷雾的红山和山里的神仙,撑大了他十五岁的心脏,使他把除此之外的一切事物缩小了,包括对父亲的恨。他把小时候父亲在他耳边呢喃的挖井经验,从心底慢慢打捞上来,在大脑里回一遍炉,凭着有限的记忆和感觉,开始装模作样地行动了。
经过仔细打量、对比、论证,他选中大门外西墙下五十米的地方,那里长着几株茂盛的枳机,他断定下面有水。他先自己动手开挖,等到确实挖出带有水分的黏土,才让杨财主雇来几个壮实的汉子。汉子们在他圈定的范围刨土,每天刨几米,刨了四天。第五天,一个汉子跳下去,竟一脚跳进出水的稀泥里,他呜哇乱叫,手舞足蹈。梁潮生突然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觉得母亲跳井也许是为了与地下父亲的魂灵近一点,又或者跳进父亲挖的井里是为完成一个女人最后的使命。“这口井是你父亲帮你挖的。”他似乎听见母亲说。他交代杨财主弄一些青砖和石块,“长远过日子,把井口井壁都榷结实,可以传给后辈儿孙呢。”
杨财主迟疑不语,捻指算算钱数,最后一咬牙同意。
从此,杨财主有了井,梁潮生有了栖身之地。
杨财主家的一百只羊在农历九月初三来了个群体大迁移,在此之前,梁潮生按大羊、小羊和母羊,对羊圈进行了排布,他以那道土梁为背,将母羊圈建在离窝棚最近的地方,为的是母羊分娩时能及时听见。小羊也需要保护,夹在大羊圈和母羊圈中间。他的窝棚完全是贾春江家窝棚的翻版,住在里面的第一晚,他梦见贾春江的脸闪耀着劫后余生的快乐。
当初说好只放羊,但在抢收麦子的短短几天时间里,杨财主舍不得花钱雇短工,梁潮生只好和朱管家一起上阵。他们晚上不回家,用红柳编两张席,地下一栽,上面一叉,枳机当炕,鞋当枕,在里面睡一会儿,起来接着割小麦。他的盐土症还是会犯,每当倦意无法剔除,他就去早就踅摸好的野地挖一些,用指甲盖抠一小撮吞下。
他在苦累中学会忘记,尽量不去想过去的事,过去本就是无妄之灾,已经被痛侵蚀得支离破碎。但有一些记忆是刻在骨子里的,比如马师教他的骑术、箭术和枪法,他经常在梦中为追逐一个目标而嗷嗷欢叫。他还学会摇耧种麦、挥铲点豆,还和一些从五原下来查看水情的官员学习勘验水路。他挖井的手艺已经像风一样从杨家圪旦吹到山羊滩,又被五原的说书人编成故事四处流传。他怕引起红山的注意,让杨财主替他挡驾。
“我怎么回复那些请你挖井的人?”杨财主面露趋奉之色。
“就说我去绥远啦。”梁潮生用贾春江惯用的腔调说。
“这个不难,难的是包头、五原、东胜最近都有土匪出没,连牲畜都抢,咱家的羊……”杨财主顿住,盯着梁潮生的脸。
梁潮生具备陕西人的精明头脑,想了想说:“我会尽快去五原寻个买主,卖一部分,一旦遭劫也能减少点损失。你给朱管家说一声,把那支土枪给我拿出来。”
杨财主听完,心里熨帖不少,扭着灰色与棕色补丁相接的敦实屁股,去找朱管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