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拜访
作品名称:日暮莫川 作者:杨鹭 发布时间:2022-03-08 14:14:25 字数:4397
民国十四年(1925年)。
那一日,雨势不大,却淅淅沥沥飘了一整天。
明少福的妻子莫静芹陪伴莫鹤秋的父亲莫钟麟出府办事,事情结束之后,莫静芹搀扶着莫老爷回府,已经到达丹凤街,忽然后面开过来一辆汽车,那辆车不偏不倚瞄准他们的位置撞过来,情急之余,莫静芹推开莫老爷,那辆车撞死了莫静芹。
莫静芹是莫老爷堂哥的女儿,莫静芹的父母过世之时,她尚在襁褓之中,无人扶养,莫老爷便收留了她。而明少福,五岁之时被莫老爷从街上捡回来,来到莫府之时,莫鹤秋刚满八岁,莫静芹三岁。明少福与莫静芹一起长大,两人从小便暗生情意,莫鹤秋结婚以后,莫老爷也给他们两办了婚礼,两人十分恩爱,后来生下女儿明世榕。
莫静芹离开这一年,明世榕六岁。而并不懂事的榕儿,从那以后,便非常厌恶下雨天。
突如其来的一场车祸,带走了自己身边最亲近的人,莫老爷没有女儿,只有莫鹤秋一个独子,莫静芹与自己的亲生女儿无异,莫静芹离开,莫老爷瞬时苍老,同一年,莫老爷也相去了。
过世之前,莫老爷将莫鹤秋与明少福叫到自己跟前,那一日正是十五圆月。莫老爷让莫鹤秋跪在月亮下面发誓,无论世事如何变化,他都要保证明少福和榕儿的安危。莫鹤秋恭然照做。
“生逢乱世,人人都难生存,但我要你用命立誓,无论什么样的局势,都要保证少福和榕儿的安危!”这是莫老爷留在人间的最后一句话。
“无论什么样的局势,都要保证少福和榕儿的安危!”“都要保证少福和榕儿的安危!”“保证少福和榕儿的安危!”……此刻,莫鹤秋脑海里都是先父临终叮嘱的这句话,像一层一层的波浪卷席,难以褪去。
明婶和爷爷离开之时,莫共八岁,那是莫共对人世最初感受到的痛楚。
莫共站起来,拖住办公桌,凌厉的目光瞪着父亲:“中华民国二十六年(1937年)十二月十五日,那天正午,被血洗的汉中门城墙,您忘记了吗?您忘记了麒麟门外,被活埋和活活焚烧而死的四千多名俘兵和平民了吗?民国二十六年,日本人闯入南京,烧杀掳掠,您亲眼所见,这些您都忘记了吗?南京城三十万的冤魂都在天上看着呢!”莫共撕心裂肺的嚷道。
说着说着,莫共的眼泪再次汹涌漫出,她心中的巨垒信念和情感彻底崩塌。
明少福站在屏风后面,已老泪纵横。
荒木歌川府邸。
虽然表面上,荒木歌川大佐并未将那天晚上那名中国女人闯进来的事件认为是刺杀,但他时刻都在出神,牧野和宏太了解他的大佐阁下,他的“出神”一定是在想这件事。
这一日,荒木歌川晚饭过后,回到书房,牧野和宏跟进去,忍不住建议道:“莫小姐既是庆应大学法学部的高材生,何不在新政府司法部门谋求一个职位?她安心工作以后,一定不会再折腾着逃离,兴许对待大佐的心境会有所改变。”
“莫共?她会为汪精卫这种附逆的政府工作吗?”荒木歌川从未想到过这个问题。
“莫小姐的父亲莫鹤秋老先生,精通经济,学富五车,曾经是同盟会会员,在国民政府中威望极高,不也在为新政府做事吗?”
“这正是我所担心的。”
牧野和宏好像明白了些什么:“大佐阁下是何意?阁下是担心莫鹤秋并不是真正的投诚日本?”
“我只是猜测。”荒木歌川又补充一句,更像是安慰自己,“没有证据,就不可以轻易下结论吧?”
“阁下是我见过最为睿智英明的人,相信任何人任何事都逃不过阁下的眼睛。眼下最重要的是莫小姐,卑职想,莫老先生在汪精卫政府任职,他不是莫小姐的父亲吗?让女儿待在自己身边,莫老先生一定欣然同意,由莫老先生亲自劝说一番,定有成效,毕竟父女连心。”牧野和宏诚恳说道。
荒木歌川抬头认真看着自己这位副官,瞬时间露出笑容,这简直是奇招,比他在战场中制胜敌人的战略战术要高明百倍。
“牧野君真是聪明睿智!我竟然没有想到这样的策略。我这就安排。”
荒木歌川来访,莫鹤秋立刻起身相迎,明少福随即奉上一盏新茶。荒木歌川并未就坐,牧野和宏命令的口吻说道:“大佐阁下找莫先生有要事相谈。”
莫鹤秋挥手示意,明少福退下去。莫鹤秋已经预感到这位高级参谋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荒木歌川躬身向莫鹤秋鞠了一躬,非诚恭敬的说道:“初次拜访莫先生,非常冒昧,请多见谅。”
莫鹤秋略感不安,向荒木歌川拱手作揖:“荒木大佐亲自光临寒舍,老夫不胜惶恐。”
两人就这样僵持在半空中,牧野和宏十分不解,尊贵的大佐阁下怎能向一名支那老者行这样的大礼。
过了一会儿,莫鹤秋见荒木歌川还站着,连忙请他就坐。
荒木歌川坐下来,还是十分拘谨,“中日两国的合作达到空前完整繁荣的阶段,以汪先生为首的新政府现在正在筹备阶段,东京大本营对此寄予厚望。荒木想,莫先生近日来定是非常忙碌吧,今日来叨扰先生,非常冒昧。”
荒木歌川十分厌恶这种官场上的客套话,但碍于是莫鹤秋老先生,便多说几句。
“能为大日本帝国效力,是老夫的职责,也是老夫的荣幸。还请荒木大佐指教。”
“莫老先生,您严重了,荒木初来南京,很多事情,需老先生指教才是。”
莫鹤秋:“今日光临寒舍,不知有何要事?”
荒木歌川顿了顿,不知如何开口,莫鹤秋看出来他的犹豫,便不再追问,静静等待。坐了一会儿,荒木歌川终于开口:“荒木今日来,实则没有什么特别重大的事情,最近听闻莫先生过往卓越的资历,只是想亲自拜访莫先生。”
莫鹤秋:“荒木大佐年轻有为,军功卓越,才让老夫佩服。”
“听闻莫共小姐,是您的女儿?”荒木歌川终于忍不住将他想要问的问出口。
莫鹤秋微笑着点头:“正是小女。小女生性顽劣,老夫听闻她已经在阁下府上叨扰阁下数日了,老夫担心小女会过多的扰乱阁下,所以还请大佐阁下让她回府吧,老夫也好严加管教。”
铺垫了这么久,这名日本军官终于说出自己想问的,不过这样对他现在的处境来说是最有利的。
一直不说话的牧野和宏听闻此,立刻补充道:“莫老先生,您切勿有任何担忧,莫小姐在荒木歌川大佐府十分安全,且一切都好。大佐阁下十分爱慕莫共小姐,莫小姐的饮食起居,大佐阁下照顾得十分周到。”
“爱慕”二字飘浮在这空气中,荒木歌川顿感万分窘迫,他心底的秘密就这样被泄露了,如同被人扒了衣服一样站在世人面前……荒木歌川的脸不禁有些发红。
莫鹤秋也顿感十分尴尬,但他极力掩饰着自己的神色,这着实是他没有想到的,他更没想到的是,这二人竟能将这句话当着自己的面说出口。都是些杀人不眨眼的魔头鬼子,说出这样的话来,着实奇怪,他也是没有办法才在新政府中任职。
莫共当初加入了军统训练,一年中都没什么消息,莫鹤秋本以为她是执行任务被抓,如今看来,事情好像没那么简单。原本那日莫共来到办公室找他,应该去询问一番的,可是如今正是成立新政府的关键时刻,他便作罢了。
而牧野和宏,有些莫名的开心,因为每一次为荒木歌川做到一件完好的事,牧野和宏便会由衷的满足。他虽然讨厌对支那人说敬语,但只要大佐高兴就好。
……
荒木歌川和莫鹤秋越聊越久,也越来越投机,而这期间,荒木歌川看似十分满意的盯着莫鹤秋,眼睛里却别有深意。
莫鹤秋一直明白这位高级参谋眼神中的戏,日本人惯有的神情,老谋深算,不停地质疑。
这时,荒木歌川才说出自己的真正想要表达的:“今日来,实则是有重要的事情相求,还望莫先生答应。”
“大佐阁下请说。”
“说来不怕莫老先生笑话,莫共她……好似不太适应大佐府的生活,所以总是嚷嚷着要出去,所以我想……”
莫鹤秋实为郁闷,但也没有表露丝毫,平白无故的扣押了一个人,她当然要喊着出去啊。
“荒木想让莫小姐到新政府任职,还请莫先生帮忙说一下情。”荒木歌川觉得自己情意表达的不够,又加一句:“荒木擅自做出这个决定,还望莫先生海涵。”
“多谢大佐阁下关照小女。”莫鹤秋露出温和的笑容,心底对于莫共处境的忧患却又加重一层,“莫共乃一介女流,从小娇生惯养,斯文柔弱,怕是难当大任,反而给新政府添麻烦。”
“不会的,我相信她。”荒木歌川坚定的看着莫鹤秋,莫鹤秋明白,这目光不是请求,而是命令。随即,莫鹤秋点了点头。
临走之时,荒木歌川又补充道:“莫老先生如果思念您的女儿,可到府上来看她,莫老先生可随时出入荒木府邸。”
“多谢大佐阁下。”
这一日,阳光和煦,天朗气清,莫共站在书桌边练字。
“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锋利刚劲中又多几分灵动和柔韧,莫共的书法是父亲所授,所以她的字迹与父亲有几分相似。想起父亲,莫共的心又一阵痛。再仔细看自己写的这首放翁的诗,莫共忽然想到,如果那名鬼子军官是“中国通”,那他定会知道这是一首爱国诗,莫共立刻拿起刚才写的那张纸,点燃。
侍女小菊过来敲门,莫共打开门,小菊恭敬说道:“莫小姐,大佐阁下请你过去,说是见一位重要的客人。”
“好。”
莫共推门出去,小菊闻到一股淡淡的烧纸味道,不免向里探了探头。莫共将这一细节印在心里。
莫共去到一楼,未进入客厅,便听到了父亲和那名鬼子军官开怀畅快的交谈着。一阵嫌恶感泛上心头,侍女小菊报告,莫共进入。
荒木歌川十分喜悦,亲自到楼梯口相迎:“莫小姐,你看是谁来了。”
莫共默默走进来,一言不发。莫鹤秋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莫共身边,露出慈善的笑容。莫共被眼前这两人微笑挟持着坐到沙发上。
这时,侍女小菊小碎步走进来,将茶奉上,又小碎步退出去。
“我想,还是由莫老先生亲自说明来意比较好。”稍微寒暄几句,荒木歌川便带着牧野和宏离开客厅。
走上楼,牧野和宏问道:“大佐阁下,是否需要我在这里监听?”
荒木歌川摇头。
“莫小姐的身份无法确定,且您不是怀疑莫老先生也有些问题吗?”
“莫共如果真的是带着某一种身份,这样的对话怎可能会探知到信息?莫老先生也是同样的道理。”
牧野和宏和荒木歌川一起来到“共心斋”。
客厅里只剩下他们父女两,莫鹤秋打破沉默:“为父今日来这里,是希望你到新政府任职。”
莫共冷着一张脸,并不与自己说话,也不看他,莫鹤秋坐在这里有些困窘,便直接说出来意。
莫共眼睛向上微微挑起,不可思议的看向父亲。
莫鹤秋补充道:“你去新政府任职,便可待在为父身边,这样,我才放心。”
“哼”,莫共冷笑一声,摇摇头。
“你去日本学习了两年多,还未一展你的学识,这正是一个机会。让为父看看,你都学到了什么。”莫鹤秋微笑道。
“我什么都学到了,就是没学会卖国求荣!”莫共压低声音,十分愤怒。
“你就不担心荒木大佐在外面监听吗?这是什么场合,允许你说话口无遮拦?”莫鹤秋声音也低一些,但有些恼怒,“为父无论是为谁做事,都是为了保护好你。”
“怎么,害怕您的大佐阁下会听到?保护我?您现在还有心思保护我吗,能够活着才是你首要考虑的吧?”
莫鹤秋怒斥道:“我不和你纠缠那些废话,你是我养育的,当为新政府效力。我今日,不是来和你商量的,是命令!”
莫共的目光落在父亲身上,根本挪不开,眼前这个人是她的父亲啊,他竟然不问自己为什么会在这座鬼子府邸中,在这里,她又经历了什么?父亲既然来这里找她,那就说明他早已经知晓自己被鬼子囚禁,而无动于衷。自始至终,父亲都没说让自己离开这里,搬回莫府居住……莫共心中逐渐激起万丈波涛,父亲的脸上连一丝担忧的神色都没有,如那日在他办公室中一样。他好像变了一个人,父亲好像已经不是他的父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