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心湖
作品名称:日暮莫川 作者:杨鹭 发布时间:2022-03-01 19:56:17 字数:3554
这一天,入夜七点,莫共陷入沉思。
莫共拿出那把勃朗宁手枪,往事顷刻在脑海里浮现。
民国二十八年(1939年)二月十七日,重庆北碚区的松林坡,军统特训分校区藏于此。
晚上,湖心很安静,四周灯火摇曳,波光粼粼。湖心岛默郁亭是校园里最唯美的标志,也是军统特训班中紧凑激烈状态中学员们唯一能够喘息的地方,只有特定节日,周围的灯才会亮起来。木廊九曲回合,蜿蜿蜒蜒通到湖心。此刻空旷安宁,只有她与张甫程两人,湖上茶花飘落,瓣瓣温韵,都沾惹着莫共柔软的思绪,片片时光。
莫共站在前面,张甫程望着她的背影,挪移不开视线,他在想,她的头发那样柔软,情怀温善却也绝烈。
你眉间细细,两肩落拓;你双眼秋眸剪瞳,如水如烟;你,望过我的那一眼,整个世界都跟着融雪。张甫程心中默默念着,一想到,明天她就要离开,心中便一阵疼痛,人世间好像又都丢下他孤独囚生。
“莫……莫共。”张甫程结结巴巴叫了一声,平日里,张甫程十分冷峻,很少言语。
“嗯?”莫共满面笑容的转回身。
他们两人已在这里待了很长一段时间,但她这位清冷的教官却一直不说话。反而是她,东拉西扯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话,如果她不说话的话,莫共只觉得他们中间的空气都可以冻住了。
“明天就是毕业典礼了,离开以后会想念这里吗?”张甫程装作漫不经心问道。
“当然会啊,在这里呆了这么久,结识了这么多人,发生过这么多趣事,还学到了一身本领。”莫共如数家珍,自顾自骄傲着。
“会想起我吗?”张甫程压低声音问道。
“在执行任务的时候,我一定会想到您。”莫共故意打趣。
“为什么是执行任务的时候才想到我?”
“因为您是我的总教官啊,是您教会我怎么锄奸,怎么用枪,怎么使刀,怎么爆破,怎样伪装……呵呵,听起来好像都是很恐怖的事情。”
张甫程从怀里拿出一样东西,用一张格子锦帕包裹着:“这个给你,用来防身。”
一把构造十分精致的勃朗宁手枪。莫共想起张甫程曾经说过,这把枪是他父亲送给他的,莫共便回道:“可是上面会配枪给我们。”
“这把枪的性能更好。”
“这是教官父亲送给您的,是教官您的宝贝,我不能接受。”莫共推托道。
“恭喜你,顺利毕业,且是以军统特训班第三十二期各项科目总成绩第一名毕业。我也没有别的好送你,这个实用。”张甫程把这把手枪塞到莫共手里。
莫共不再推辞,收下甫程教官的礼物。
张甫程和莫共站在湖边很久,风吹乱了莫共的头发,张甫程情不自禁的帮莫共弄好有些凌乱的长发,摸了摸她的头。
消失多年的柔软,此刻又从自己手心里复苏。
氤氲婉时,共此长明。张甫程多想,他的人生永远都停留在这一刻。
“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到你,我……可以抱抱你吗?”张甫程像孩童一样,声音低缓,轻轻问。
莫共对上张甫程的眼睛,那样坚定,她从未见过一个人的眼神这么坚定。他眼睛里透出来的光如星空璀璨耀眼,那是一个人拥有誓死不屈的信念和力量才会有的光芒,那是一个人拥有俯瞰风尘的高贵的灵魂。
莫共不再言语,不再动,任清风裹挟着金色的波光拂过他们的脸庞。缓缓的,张甫程抱住莫共,莫共的手臂也环住张甫程,张甫程任自己紧张的气息呼啸天地间的晚风,这是他躺在血泊里的心唯一触到的光亮。
张甫程抱住莫共很久都未放开手,且越抱越紧,他在莫共耳边轻声说:“明天举行完毕业典礼,你就要离开这里。战乱年代,很多人一经分别,天涯相隔,便此生不会再见。我害怕……”
“甫程教官,不会的。我们一定会再见。”莫共笃定道。
张甫程再次重申,声音更加低沉:“我见过太多人,一旦分离,不是天涯相隔,就是生死分离。”
莫共放开张甫程,故作轻松的语态:“我可是这一期特训班总成绩第一名的学员,我能保护好我自己,日本鬼子没有那么容易抓到我。”日本人入侵近两年,中国大片土地沦丧,人人自危,莫共何尝不明白张甫程的忧虑,但她此刻只想安慰他,不想曾遭遇弥天大难的他更加难过。
民国二十六年(1937年)八月二十二日,淞沪会战开战第十三天,大战愈演愈烈。张甫程家满门被屠,老师宣汉辰载着张甫程向城外奔去,汽车急速而驰,张甫程只感觉自己脑袋里嗡嗡嗡一片,嘤嘤咽咽哭起来,浑身跟着抽搐……这世界一下子成了人间地狱,明明是胸腔里四分五裂的疼痛,搅在漩涡里滔天巨浪般的撕心裂肺的痛,却怎么样都发不出声音。
城外十五公里,南翔街口,月晦星稀,沪地郊外一片静寂。宣老师下车,握住张甫程的肩,郑重说道:“很抱歉,老师只能送你到这里了。你一定要远离,逃得越远越好,不要再回上海来。记住,无论时局如何变换,你都是一名中国人。”
张甫程给老师隆重鞠躬,落下眼泪。
老师返回,张甫程一路摸索着离开上海,沿着南翔镇,一路北上,去往太仓。
穿过树林,张甫程来到蕴藻浜附近的一个小村庄附近,凌乱不堪的小路,路上都是石头和横亘的树枝。张甫程认识这里,是杜宅,村庄外一片狼藉,经过战乱的地方。张甫程麻木的往前走着,忽然听到前面踢石头的走路声,听到动静,张甫程也并未想着躲到哪里避让,直勾勾地往前走,阴沉风骤的深夜里,还是撞上了这几名日本鬼子。
距离张甫程约百米的距离,其中一名鬼子日语嬉笑着说道:“这么晚还在这里闲逛,一定是不怀好意的支那人。”
“我们要将这里全部清剿。”
六个日本人向张甫程围了过来,距离越来越近,张甫程站定,忽而觉得这是最好的安排,不要独自留他在人间受难。
突然,林中射出一颗子弹,为首的那名日本人倒了下去。剩下五名立刻后退寻找物体隐蔽,端着枪小心翼翼向前,鬼子做伏击状。突然,密林中又扔出一颗手榴弹,鬼子瞬间被炸死了四个,最后一个不敢再前进,向旁边的丛林逃窜,然而,终究难以绕过呼啸盘旋而出的子弹。
破败的村庄又恢复沉寂。这时,一位英武肃然的中年男人走出来,寂静灰淡的月光下,看着面前这位年轻人。
中年男人走近:“你为什么被日本人追杀?”
张甫程站着不动,也不抬头看这名刚才救了他的长者,杵在原地闷着头。
中年男人又问:“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被日本鬼子追杀却也不逃?”
张甫程抬头看了一眼这位长者,绕开他,向前走去。
中年男人发现他走路时一步一挪,走在平地上却像要踩空一样,立刻上前抓住他,看了一眼他的神色,大概也明白一些,可能是受了什么重大刺激。
中年男人抓住这名年轻人的手臂,命令道:“跟我来。”
中年男人将这名年轻人带离这里,星夜赶路,穿过嘉定,来到太仓与上海接壤的村庄里,在一间人去楼空的废弃房子里过夜。已过凌晨,中年男人安顿这名神色麻木的年轻人睡下,自己躺在他旁边。过去很久,中年男人睡着又迷迷糊糊醒来,转过身去,发现这名年轻人依旧睁着眼睛,盯住屋顶。
这天晚上,张甫程两只眼睛空洞洞的憋的生疼,好像有人拿着钩子把他眼睛往外钩,灵魂像被抽离一般,他的心空落落的失重下沉。
第二天清晨,中年男人刚一睁眼,张甫程便问眼前的长者:“我怎样才可以杀日本人?您教我杀日本人吧!”
说着张甫程就要给他跪下来,中年男人扶起这名年轻人,轻声问道:“你先告诉我,日本人为什么要追杀你?”
张甫程终于沉闷的开腔,将昨天晚上突然之间降临他家的罹难哽咽着讲述出来,时断时续。尾音刚落,已近不惑之年的长者,因为这个陌生年轻人,心还是跟着剧烈跳动。
中年男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力度十分厚重:“日本人不会给任何一名中国人留活路。”
“我看您手法娴熟,看到日本人也不害怕,您是军人吧?让我跟着您参战吧,我要杀日本人,只要能杀日本人就好!”张甫程忽然意识到自己昨夜的失礼,立刻谦恭问道:“对不起,还未请教先生您的尊姓大名?”
中年男人郑重看向这名年轻人:“我叫耿中石。抗日是一条漫漫血路,没有期限,日本人残忍暴戾,杀人如麻。随时都会丢掉性命,你确定要加入吗?”
张甫程更加郑重的点点头,一厘米一厘米下去,又一厘米一厘米上来,他立刻起身,跪在地上,喑哑的嗓子发出低沉的声音,却万分隆重:“我是张甫程,谢谢先生昨日的救命之恩!”
耿中石将张甫程扶起来,细聊之后才知道,原来他是复旦大学工程管理专业的高材生。耿中石见他满怀家仇国恨,精明干练,沉默寡言,心思缜密,又受过高等教育,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当机立断,将张甫程带回重庆,加入军统。
从此以后,张甫程的世界彻底沉寂。
跟随救命恩人来到重庆,加入军统之后,张甫程把自己逼在训练场,日夜不歇。
每日或赤手搏击,或骑马奔驰,或练习射击,或学习电讯侦听,几个月来从未开口说过一句话,也从未停歇学习各项特工技能。
号角一响,待学员进入训练场,张甫程早已跑完五公里,做训练之前的热身工作。即便是寒冬腊月,重庆大雾迷城,张甫程绝不耽误一天,凄风冷雨中奔跑,睫毛上面都凝着霜。
整座训练场,徒手搏斗从未有任何一名学员赢过他,每颗子弹发发必命中靶中红心。无论冬日还是夏日,他的白衬衫上,永远被汗水浸透。
耿中石几次来劝他,才发觉他的眼睛里根本没有光,却像刀一样锋利。
别人半年才能勉强训练达标的技能,张甫程竟然只用了两个月便都已掌握。毕业考试,每门成绩不是满分便是接近满分,且张甫程外出执行任务从未失手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