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通报会•亦真亦假

　　秋天来了，来得不早不晚，还是往年的那个时候。沽州城的秋天，总是很美很美，就仿佛褪去了青涩的少妇，矜持地走在秋日寂寥的原野之上，那样的稳重，那样的成熟，又那样的豁然大度、兼容并包。夜间，一阵秋雨乍来，淅淅沥沥，凉意渐生，直到天明才停了下来。湿漉漉的街道上，飘落着枯黄的秋叶，宛若如梦似幻的童话世界，又增添了几许凄婉。
　　这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铭门银座处罝工作组终于跟广大购房业主见面了。严格地说，是约见购房业主的五位代表，通报一下如何处置停建的铭门银座。泡泡以维权领袖的身份，钦定了鬼头哥、文明棍儿和浑不吝。剩下一个名额，分派给了葫芦头。葫芦头看出泡泡有意要把蔷薇姑娘排挤在外，于是便高调声明，要把自己的名额让给蔷薇姑娘。眼看着在业主代表的问题上陷入了僵局，泡泡硬是说服了处置工作组，破例将五名代表的规则，变成了六人代表。
　　阵阵秋风吹落了枯黄的树叶，飘得满院都是。在孤零零的小红楼前，伫立着上千名铭门银座的购房人，大家在殷切地等待着政府与铭门银座代表的对话结果。棉花糖、娘炮儿、老坛子、秃瓢老四、螃蟹夫人，都挤在人堆儿里。就连老杠头也加了件御寒的衣服，早早地就来了。
　　建委信访办的小会议室里，对话双方分别坐在了椭圆形会议桌的两旁。一边是铭门银座的业主代表，泡泡理所当然地坐在了中间位置，以示她为核心。一字排开的六位代表，此时显得有些拘谨，也有些惴惴不安。另一边是政府官员，其中有建委、规划、国土、房管、信访的处科级领导干部。尽管匆匆地逐一做了介绍，但是代表们根本记不住其人其名其职。主谈官员弥勒大叔身着整洁的西装，沉稳干练。那张双层下巴的脸庞，现出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他坐在那里，不紧不忙地跟左右官员耳语着。
　　蔷薇姑娘胡乱地称呼着：“弥勒佛大领导，快开会吧！”
　　弥勒大叔呵呵地笑了：“这位小妹妹很有意思，也很调皮啊！你是看我生得肥头大耳，大腹便便，很像弥勒佛吧？”
　　蔷薇姑娘说：“是！”
　　弥勒大叔说：“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笑口常开，笑天下可笑之人。做人嘛，就应该豁达大度、胸怀宽阔。尤其是做为一名人民的公仆，更应该‘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哈哈哈，不过这‘弥勒佛大领导’的称谓，应当去掉一个‘佛’字，并将‘大领导’換成‘大叔’，用在我的身上，就有些贴切了。”
　　蔷薇姑娘问：“没问题，弥勒大叔！你能先告诉我们您的身份吗？”
　　旁边的官员连忙做介绍：“这位领导同志，是咱们铭门银座处置工作组……”
　　弥勒大叔马上截住了话头，说：“我嘛，是负责主谈的领导人之一。至于我的职务，就不要说了嘛！我这样做不是为了逃避监督，更不是怕被追责。对于共产党人来说，无论职位多高，权力多大，都是人民的公仆嘛！各位代表同志，这是一个多么愉快的开始。我们趁着好心情，言归正传吧！”说着，清了清嗓子，改换成平时作报告的习惯性腔调，“我接受上级的委派，同诸位代表在这里见面，感到非常的荣幸。我这个人，不拘泥于形式，敢为人先，敢于打破条条框框。我喜欢摒弃华丽的开场白，开门见山，直切主题。我们这次会谈的主题有几个方面，咱们先谈一谈铭门银座到底要不要拆？”
　　几位代表闻听，个个脸上现出了颇为紧张的神情。
　　弥勒大叔温和地笑了：“你们大概是听到了一个‘拆’字，才显得如此紧张吧？你们也许有所耳闻，铭门银座存在着严重的违规问题。譬如说，开发商为了取得高额利润，便在容积率上大作文章，擅自更改规划。除了违规增加楼层，还将卧室处理成飘窗、装饰性阳台。开发商如此肆无忌惮地偷面积，不但影响了居住的舒适度，更为严重的是带来了消防安全隐患。试想，由于楼内人口过密，一旦发生火灾，将无法安全地进行人员疏散。代表同志们啊，请闭上眼睛想一想，难道你们就不感到恐怖吗？”说着，自己先行闭上了眼睛，不知是在养神儿，还是在用心体验火灾的可怖。
　　六位代表如何不被弥勒大叔吓得心惊肉跳？他们仿佛看见火光冲天，烟雾弥漫的楼道内，拼命奔逃的居民挤作一堆。狭窄的楼梯口，被堵得水泄不通。那情景，着实令人恐惧万端。文明棍儿忍不住摘下金丝眼镜，擦了又擦额头上的冷汗。鬼头哥因为琢磨不透容积率与飘窗、装饰性阳台究竟是什么关系，心里头起急，直个劲地眨巴眼睛。浑不吝也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正在挖空心思地掂量怎样才能保住自己的经济利益不遭受损失。此时，蔷薇姑娘的心里又何曾平静。为了铭门银座的房子，她跟男友闹得不亦乐乎，最后以分手了事。假如铭门银座真的拆了，男友肯定会幸灾乐祸，这口气她如何能拔得出来？葫芦头的心里更是着急，眼瞅着儿子就要领证结婚，房子仍然没有个着落，这可如何是好？
　　自居首席代表的泡泡此时表现得十分冷静：“领导同志，这我就闹不明白了。在赵驴子被抓之前，铭门银座一直在正常轨道上运行，从来就没有哪一个市、区政府部门，指出铭门银座是违规建筑。而且报纸上一直宣传，铭门银座不但工程质量和施工进度成效显著，而且还是区政府和市政府的骄傲。怎么一夜之间，铭门银座就暴露出这么多严重的违规问题呢？”
　　泡泡的形象、气质，以及语音，使弥勒大叔感到非常愉悦。连弥勒大叔自己都觉得奇怪，一个共产党的高级官员，怎么会喜欢颇带小资味道的女人。是自己丧失了党性，还是小资情调更具有生活品味呢？泡泡从弥勒大叔的眼神里，敏锐地捕捉到了宛若电光石火般的痴迷，心里倍感满足。她给予的回报，是温存的莞尔一笑。这一笑，犹如丘比特的神箭，险些击穿了一颗老男人的心。弥勒大叔猛地一惊，慌忙避开了泡泡的视线。
　　蔷薇姑娘也火辣辣地放了一炮：“弥勒大叔，那些曾经为铭门银座高唱赞歌的人，如今都到哪里去了？赵驴子在政府部门的眼皮子底下偷面积，那些当官的是如何监管的，为什么没有一个人出来担责？你们握着党和人民赋予的权力，责任心和正义感都到哪里去了？”
　　弥勒大叔面对两位女士犀利的质问，他兀自坐在那里把眼皮往下一耷拉，好似一尊泥塑木雕般一言不发。惠津地产与客户签的购房合同书，存在着极为严重的偷面积问题，他是清楚的。赵驴子为扩充建筑容积率，随意更改建筑结构，他也是知情的。但是虎爷跟他打招呼说，赵驴子是个有来头的开发商，而且对沽州城的建设有一定的贡献，在政策上可以给予适当的倾斜。弥勒大叔心领神会，如果为难手眼通天的赵驴子，也就意味着仕途的终结。
　　文明棍儿见弥勒大叔一副死眉塌目的样子，以为当官的是在虚心听取购房业主的意见，深感自己做为业主代表，却被蔷薇姑娘抢了风头，实在有失泡泡的信任和嘱托。他故意干咳两声，刚要开口讲话，却被鬼头哥抢了先。
　　鬼头哥说：“虽然说吧，建楼房比我们乡下盖猪圈复杂多了，但道理都是一样一样的。几头猪占多大地方，这都是有一定容积率的。地方给大了，那是浪费。地方给小了，猪也不干。所以这容积率就得好好算计算计。”
　　浑不吝嚷嚷起来了：“这你妈哪儿对哪儿啊？盖你妈猪圈跟盖你妈楼房，能一个样儿吗？刚才泡泡小姐和蔷薇姑娘都说了，铭门银座出现严重违规，那是政府没尽到责任。我你妈是平头老百姓，铭门银座建也好、拆也罢，都你妈跟我没半毛钱关系。大不了我退房，这总行了吧？”
　　弥勒大叔情不自禁地笑了，笑得很含蓄，也很有分寸：“我说同志哟，在困难面前怎么能当逃兵呢？当前的铭门银座，确实遭遇到了瓶颈，难道这是个难以逾越的鸿沟吗？困难像弹簧，看你强不强。你强它就弱，你弱它就强。在共产党领导下的人民政府，如果被眼前的难关吓住了，还怎么领导大家奔小康呢？”
　　蔷薇姑娘问：“听你那口气，铭门银座好像不会拆了是吧？”
　　弥勒大叔说：“当然不会！如果把铭门银座拆了，将如何面对沽州父老？”
　　泡泡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我的上帝，铭门银座得救啦！”
　　弥勒大叔从容不迫地笑着：“铭门银座的确得救了，但救它的不是上帝，而是党和政府。现在我们就来谈谈第二个大问题。我代表政府，向广大铭门银座购房业主通报，处置工作组已经组织沽州城四大设计院，对铭门银座项目的原设计图纸，从十个方面进行整改。”说着，精心精意地掰着手指头数，“削减楼层、减少住户、配套公用建筑、增加电梯配套、增大首层公共空间面积、增大标准层公共空间面积、楼梯布局、避难层配罝、加强防盗措施、完善消防措施。”
　　浑不吝说：“你能不能说得详细一些？就那么一二三四五，我们听不明白！”
　　鬼头哥嚷叫起来：“我你妈晕菜啦！咱们说句眼巴前的话吧，甭说一二三四五，就连容积率跟飘窗、装饰性阳台的关系，我还都没闹明白呐！弥勒大叔，你老人家能不能再费心讲讲？”
　　弥勒大叔宽容地点了点头：“好吧，我就再给你们说说吧！所谓的容积率，是指一个小区的总建筑面积与用地面积的比率。通俗的说吧，就是地上建筑总面积，除以规划用地面积，等于容积率。对于开发商来说，容积率决定地价成本在房屋中占的比例。而对于住户来说，容积率直接涉及到居住的舒适度。一个良好的居住小区，高层住宅容积率应不超过5，多层住宅应不超过3。绿地率应不低于30%。不过，由于受土地成本的限制，并不是所有项目都能够做得到。”
　　鬼头哥紧皱着眉头，瞪着一对鱼泡眼，不经意地叹了口气：“唉，我也不怕你们笑话！我是个土坷垃脑袋，这个容积率的学问忒大了，实在听着吃力啊！”
　　泡泡说：“你呀，也用不着费那个脑子。只要弄明白开发商希望容积率越大越好，这样可以多赚钱。而住户希望容积率越小越好，这样小区的环境就好，绿化公共设施就多，住着就舒服。”
　　蔷薇姑娘问：“弥勒大叔，铭门银座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复工啊？”
　　弥勒大叔说：“这话问到点子上啦！多少天来，大家四处维权，不就是为了尽早复工吗？我是政府官员，说得每一句话，做得每一件事，都要对党和政府高度负责，都要对人民高度负责。今天，我以十分负责任的态度向你们宣布，沽州城四大设计院已经按照整改方案的要求，完成了对铭门银座项目原图纸的修改设计。经反复审议，最后确认完全合乎规范。也就是说，百分百地达到了复工标准。”
　　代表们的脸上个个露出了喜色。
　　弥勒大叔从黑色公文皮包里取出一份档案：“这是项目的具体整改方案，其主要宗旨，就是降低容积率，减少安全隐患。我可不是向大家表功，这项整改方案，综合考虑了20多项公共设施的需求，调整了非经营性公建面积，增加了物业管理，居委会，以及消防站的使用面积，并新增添了公安派出所。同时，考虑到业主进出方便，并保证应急疏散畅通，不但增大了首层公共空间面积，还增大了标准层公共空间面积。其中包括：楼道、电梯间、活动休息区。关于电梯配套，同样也做了调整。为保证应急避难的需要，取消了原设计在避难层的公寓，各楼相邻的楼缝处，也加装了安全防盗网。另外，还增加了与消防有关的照明、标识等设施设备。代表同志们啊，处置组为了铭门银座的续建，可以说是煞费心机，反复论证，不知熬了多少个日日夜夜，才搞出了这样一个整改方案。”
　　弥勒大叔兴致勃勃地好一通讲演，直到说得口干舌燥，这才收住了话头。他原以为会有一片喝彩声，哪怕拍几下巴掌，也算是对他的赞扬。可是眼前的几个代表，仿佛一根根木头似的坐在那里，他们听得似懂非懂，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提什么问题了。
　　泡泡从弥勒大叔的眼神儿里，看到了失望和不满，便眉毛一扬，语调中充满了感激之情：“弥勒大叔，您真是我们的福星！我们盼星星盼月亮，盼的就是这一天。有政府给我们撑腰，我们还怕赵驴子耍赖不盖房吗？有弥勒大叔关怀着我们，我们还怕铭门银座盖不起来吗？”
　　弥勒大叔发自内心地笑了：“谢谢，谢谢，谢谢你们对我的信任！接下来，有一个非常非常重要的问题，需要得到大家的理解和支持。”
　　浑不吝说：“我就猜到了，遇上好事儿不付出代价，你妈门儿都没有！”
　　葫芦头说：“好事儿来得太容易，那就不是好事儿了。尼拉就快点说吧，铭门银座复工，要我们业主恁么着吧？”
　　蔷薇姑娘说道：“弥勒大叔，咱们可把丑话说在前头，政府要是拿铭门银座复工跟我们讨价还价，门儿都没有！”
　　弥勒大叔啧啧嘴说道：“我什么时候说过，政府要跟你们讨价还价了？首先，铭门银座要削减楼层，减少住户。那末，削房户将面临两种选择：一、调房。请削房户从高层降落到低层，按照原户型、原朝向、原面积，重新调整房间；二、退房。也就是说，如果不愿意接受调房，可以申请退房，除退还本金，并按当年银行利率计算利息。这么重要的问题，难道不需要你们的理解和支持吗？”
　　文明棍儿问：“如果两个方案都不同意呢？”
　　弥勒大叔说：“可以诉诸法律。”
　　葫芦头一怔：“这玩笑可开大了！跟政府打官司，那不是拿鸡蛋碰石头吗？”
　　弥勒大叔说：“不，不是跟政府，是跟惠津地产走法律程序。”
　　葫芦头说：“反正那房子我是坚决不退，就等着政府给续建啦！”
　　蔷薇姑娘说：“弥勒大叔，盖楼的资金会不会有问题啊？”
　　弥勒大叔胸有成竹地说：“我以处置工作组的名义，跟你们算算这笔细账。铭门银座项目的配运资金，总共需要那么多个亿。已经支付了那么多个亿，还需要那么多个亿。再加上拆改、重新设计，以及可能超额的预算资金若按10％计算的话，估计再增加那么多个亿也就差不多了。也就是说，初步预计整个项目做完，若有那么多个亿，便可以高枕无忧了。”
　　浑不吝叫了起来：“我考！那么多的钱，你妈去哪儿弄啊？”
　　弥勒大叔频频点头：“好，好，这个问题问得好啊！不过呢，发言时免去习惯性口头语，那就更好啦！”
　　大家听罢，忍不住都笑了起来。
　　弥勒大叔为自己的幽默赢得一片笑声，显得很得意：“我说得再具体一些吧！查收赵驴子的房产，能够折合那么多个亿。被监管的项目资金，还有那么多个亿。在赵驴子的名下，有几块尚未建设的土地，政府准备把它收回来挂牌出卖，预计可以得到那么多个亿。同时，铭门银座尚未售出的房屋，还可以售得那么多个亿。大家听到这些个数字，还会觉得有问题吗？目前，处置工作组已经指定了代建公司。我可以非常负责任地告诉大家，铭门银座将于20XX年6月中旬，全面竣工。竣工时间加上三个月，就是给业主交房交钥匙的日期。这就是政府给你们的承诺！”
　　弥勒大叔都把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六位代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于是乎，他们礼貌地跟以弥勒大叔为首的官员一一握手，然后鱼贯地离开了小会议室。然而，谁也不曾发觉，当弥勒大叔跟泡泡握手的时候，一张小纸条传到了她的手里，那上面写着弥勒大叔的手机号码。泡泡十分激动，却又不动声色。弥勒大叔始终和蔼可亲地腆着啤酒肚，向业主代表们挥手告别。他为自己能够圆满地完成这次会谈，颇有些沾沾自喜。也为相识了一位小资，心中充满了激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