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作品名称:日暮莫川 作者:杨鹭 发布时间:2022-02-26 08:54:03 字数:3050
这时,陈宝荣唱的旦角杨玉环,踩着纤纤玉步走出来,凤眼迷离:“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见玉兔又早东升。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皓月当空,恰便似嫦娥离月宫,奴似嫦娥离月宫。”
陈宝荣凤冠霞帔,隆盛金辉,一袭樱红袍服,金丝线绣上朵朵盛开的剪霞绡,娇媚不已。藕荷色丝锦制成宽袖衫,宽大的袖口愈发显得佳人飘逸灵动,臂上挽迤着丈许来长绾色的轻绡,人走动起来,似有暗香浮动。头戴珠玉,足穿彩鞋,陈宝荣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刚启声一句,台下便响起潮水般的掌声和叫好声,陈宝荣一颦一笑,一勾一饶,尽是清雅丝韵。
“丽质天生难自捐,承欢侍宴酒为年;六宫粉黛三千众,三千宠爱一身专。”陈宝荣纤细润和的音韵,弦弦掩抑。昆山玉碎,芙蓉泣露,此时台下无一人交谈,均全神贯注望向舞台中央的‘杨玉环’,空山凝云,鸦雀无声。
“杨玉环”肤若凝脂,气似幽兰,低眉信手,千回百转:“本宫杨玉环,蒙主宠爱封为贵妃。昨日圣上传旨,命我今日在百花亭摆宴。”
一曲极尽妩媚妖娆的《贵妃醉酒》,唱的人如丝如缕,听的人如痴如醉。
……
荣曜秋菊,华茂春松,此刻,台上的陈宝荣惊为天人,曲罢,如往日满堂华彩,人们纷纷站起身,拥向舞台中央高呼。南京城内所有喜欢听戏的人都以能来“沧溪”戏园听一曲陈宝荣的戏为荣,以一睹陈宝荣的真容为谈资。“陈宝荣!”“陈宝荣!”“陈宝荣!”不绝如缕的欢呼声,陈宝荣细细迈步,走到舞台最边缘,在舞台三面挨个鞠躬谢幕,眉目间尽是欣喜与傲然,台下所坐,皆是南京城内的名贵权流。伊藤松阴明白,每一场戏结束后,他都要这样谢幕,除了感谢观众之外,最重要的是接受千万人潮涌般的拥戴和追逐。
伊藤松阴坐在二楼阁楼里,陈宝荣谢幕之时,他也站了起来,脸上的严肃阴霾消除几分,面露罕见的微笑之色。日本领事馆“毒酒案”造成的严重影响,连日来的调查审讯,却没有任何结果,上面对特高课的信任锐减,“狼毒”如一条钻心的毒蛇一样盘踞在自己心上……而那个人也来到了南京……唯有来到这里,伊藤松阴才能解脱一些,能从心底得到真正的愉悦。
“沧溪”戏园后台化妆室,大大小小的胭脂盒在粽木梳妆柜前挨个摆着,陈宝荣正端端正正妩弄自己的眉黛,出场前多么一丝不苟的将那些胭脂涂在自己脸上,现在便多么一丝不苟的将它们卸下来。伊藤松阴走进来,站在陈宝荣身后,仔仔细细打量着他,陈宝荣从镜子中看到伊藤松阴,并未停下手中的活儿。
许久,伊藤松阴才开口:“我总是觉得‘手如柔荑,肤如凝脂’这话来形容女子有些片面,用来形容先生倒是不错。”说着,伊藤松阴的脸突然靠近,且越凑越近,“纵是世间女子万千,也难及先生眉目如画。”
陈宝荣忽然觉得这咫尺之遥的空气有些难以流动,憋闷得慌。
陈宝荣忍住这股窒息感,温婉一笑:“伊藤阁下过奖了。”陈宝荣为了使伊藤松阴离自己远一点,继续说道:“待我将这妆容卸掉,再同伊藤阁下一起回去。”
卸完妆,换好便衣长衫,陈宝荣随伊藤松阴走出来。伊藤松阴亲自将车门打开,陈宝荣有些受宠若惊的错愕,给陈宝荣开车的司机田代山文更是不可思议。陈宝荣不敢拒绝,报以微笑然后上车。伊藤松阴从前面绕过来也上了车。
汽车穿到闹市珠江路,突然窜出两个十几岁的孩子,跟在车后面,指着陈宝荣破口大骂:“狗汉奸!”后面还跟着一群小孩,高声唱道:“玉面小生陈宝荣,天生俊俏勾人魂。卖国求荣尊严尽,甘为东洋倭奴姘!”
伊藤松阴将陈宝荣这边的车窗关上,拉好车窗帘,轻声说道:“先生以后乘车之时还是不要开窗户的好,以免进了风沙。”
陈宝荣恭敬答道:“是。”他的面色依旧镇定,看不出悲喜。
回到伊藤松阴府邸,田代山文愤愤不平,问道:“伊藤阁下,卑职有一事不解,既然阁下如此看重陈先生,为何不将刚才那些闹市里的人都抓起来杀掉?”
“他们都是些孩子,你杀了他们有什么用,悠悠之口是难以堵住的。”
见陈宝荣回到自己房间,田代山文立刻跟过去,田代山文劝慰道:“陈先生不要往心里去,都是些有眼无珠的家伙。”
陈宝荣弄着纤眉,轻悠悠极细腻开腔:“我不往心里去,任何世道呀,总是会有那些妒忌之人,自己看不清形势,还在那里装清高道德。帝国的子弹来了,谁能躲得过,谁不害怕,他们有能耐,那时候也不要跑啊。我和伊藤阁下都好好的,就是对那些人最大的报复。”
已过不惑之年的田代山文面相憨实,来自日本名古屋,虽然是一名日本人,却与陈宝荣关系十分要好。当初伊藤松阴给陈宝荣挑选司机之时,田代山文主动请缨。伊藤松阴本想让这名形影不离的司机监视着陈宝荣,但田代山文打心里尊重陈宝荣,在他眼里,陈宝荣是中国最有才华的人,所以从未主动向伊藤松阴汇报过陈宝荣的任何事。
伊藤松阴房间,没过一会儿,陈宝荣便来到这,坐在榻榻米前,陪伊藤松阴喝茶。
茶香袅袅,填充了整座和室,伊藤松阴端起一杯,奉给陈宝荣:“这是今年新产的信阳毛尖,先生尝一尝。”
陈宝荣端起茶杯,轻嗅茶香,随之轻轻一抿:“好喝,喝过那么多茶,只有伊藤阁下煮的茶能有这般醇厚飘香。”
“信阳毛尖按生长季节,分为春茶、夏茶和秋茶,秋茶也称‘白露茶’。我们现在喝的就是八月份刚采摘的‘白露茶’,白露茶既不像春茶那样鲜嫩,不经泡,也不像夏茶那样干涩味苦,而是有一种独特的甘醇清香味。”
“先生对于茶文化的研究,我等真是惭愧。”
伊藤松阴面色和润,微笑着说:“先生这样的容姿为何愿意委身于我身边?鄙人不才,有时候真是觉得难以读懂先生的高妙和瑰姿,可我是真的喜爱中国戏曲啊。”伊藤松阴看似不经意说道,却认真打量陈宝荣的面容。
“于这乱世中,能存活下来,已然是我之幸,何况,伊藤阁下还是个懂戏之人,宝荣何其荣幸,能遇见伊藤阁下。”呆在伊藤松阴身边伊始,这样的试探已经无数次了,陈宝荣知晓伊藤松阴的多疑,陈宝荣从不在意,他所求只有一点:活。
民国二十七年(1938年)十二月,酷爱中国戏曲的伊藤松阴,得闲便来沧溪戏园听戏,但是这段时间一直忙碌,两个月未抽出空过来了。最近听闻戏园新来了一名旦角,叫陈宝荣。他纯熟妩媚的技艺,精湛的台风,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一颦一笑,均勾人魂魄,将杨贵妃、苏妲己、貂蝉、虞姬、王昭君等千古绝色美人演绎的活色生香,惟妙惟肖,迅速风靡坊间。这一天,伊藤松阴抽出空来,迫不及待来到沧溪戏园。
百闻不如一见,这是天人降临人间吗?怎会有如此美、如此媚的人,他一出场,戏园瞬间宁静。伊藤松阴屏气凝神听完了整部《玉堂春》,陈宝荣饰演的名妓苏三,花残红泪,小乱啼妆。台上这人,惊风落雨,彻底扣住了伊藤松阴的心弦。
从此以后,无论多晚,无论特高课事务多么繁重,伊藤松阴几乎日日都来沧溪戏园听戏。
伊藤松阴越陷越深,不能满足仅在台前看到陈宝荣。于是有一日,他忍不住去往后台,试着接触了陈宝荣几次,没想到他竟没有排斥自己。他烟波流转的双眸看自己时总是不一样,这让伊藤松阴更加心动,便直接告诉他自己的心思,将他带在身边。
伊藤松阴当然明白陈宝荣这样做,不会是真的对自己有意。陈宝荣的身形容貌在这整个人世间,也难寻第二。
伊藤松阴个子不高,中胖体型,走路时腰板很直,嘴唇上方圆圆的一小撮胡子,是最标准的“卫生胡”。无论自己相貌如何与他不配,都没关系,自己可以庇护他,这就足矣。
阳光从树梢漫过,很认真的洒进莫共的窗户,她与夏目初音的脸庞被微微醺照着,是暖调的橙黄,和东方的天空一个颜色。
上次莫共胳膊上被烫到的皮肤第二天便没有了印记,而夏目初音每次进入莫共房间都要看一看她的手臂,担忧歉疚之情溢于言表。久而久之,两人便熟了起来,不知为何,夏目初音一进来,莫共便感觉自己这间被困的密不透风的阴沉的“牢房”有了生机,仿佛自己所在的地方,野有蔓草零露漙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