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残街

　　十二月十五日清晨，天未擦亮，明少福专门护送莫共和明世榕一起去香港。
　　父亲与明少福一起，将她们两人送出南京城，临走之时，四人均带着手枪，他们一行人刚走出丹凤街，残破的街道上遍地瓦砾，被丢弃的各种装备和被损毁的青天白日旗。随处可见的尸首，七倒八歪的树木，一角一隅都埋藏不住的森森白骨，露出狰狞的寒光。莫共的心跟着沉重的下垂，到了深渊的临界点猝不及防的爆裂，好似感觉到鲜血从眼角蔓延，这些人，这些刽子手，怎还能安然无恙的活在人间？
　　南京沦陷第二日，父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于是立刻安排莫共和榕儿离开南京。
　　深夜的书房，父亲和明少福商讨计策。
　　父亲：“你我谁也未估料到日本人竟能残忍到这般田地！刻不容缓，立刻安排榕儿和莫共到香港去。”
　　“感谢老爷的恩德！少福今生无以为报！”明少福忽然跪地磕头。
　　父亲立刻上前扶住明少福：“你我自小一起长大，和现在的榕儿共儿是一样的。榕儿如果不走，共儿一定不会离开！”
　　明少福明白留在南京的危险，便抢先说道：“我留守南京，老爷护送她们两人去香港。”
　　父亲一字一句郑重道：“我留守南京，你护送她们两人去香港！”
　　明少福恳求道：“让我留下吧，老爷，我求您了。”
　　“我答应过父亲，要保证你的安危。”父亲不容反抗的语态：“我的命令，你必须听！”
　　说完这些话，父亲便十分严肃的离开书房。
　　
　　莫共和明世榕知晓她们两人要被送走，这一次听从了父亲的安排，不再坚持，临走之时，莫共问及母亲，父亲骗她说母亲还在上海工作，非常安全，只有你安全了，日后才能与母亲团聚。
　　莫共：“那您和明叔怎么办？”
　　“日本人不会拿我们怎么样。”
　　听到这一句，莫共忽然就哭了：“怎么不会怎么样？日本人杀人如麻，怎会放过您？爹，和我们一起走，好不好，您留在这里会没命的。我求您了，爹！”
　　莫共凄厉哀绝的哭求。
　　“叔父！请和我们一起离开，我们不想撇下你。”明世榕急切的望向莫共的父亲，也在一旁苦苦哀求。
　　明少福皱着眉头，不语。过了很久，父亲才说出一句：“万一你母亲回来了，她找不到我们怎么办？”
　　明少福也安慰自己的女儿：“我先护送你们到香港，再回来接老爷，等夫人一起回来了，我们便全都去香港与你们汇合。不要担心，我们这个年纪的人，会相对安全一些。”明少福想不出词来劝说榕儿和共儿，便胡乱编出最后这句话来。
　　
　　离莫府最近又位置偏僻，父亲和明少福最终选定从西部草场门出城，想着那里的日军也许没有那么多。
　　出门之前，莫共仍心有余悸：“可是我们即便能安全出去，又该如何离开城门？”
　　父亲回答：“会有人接应我们。”
　　从丹凤街出来，一路南下，莫共一行人沿最偏僻狭窄的街道行走，瞻前顾后，跌跌撞撞，终于绕到离清凉门不远的地方，听到枪声，他们立刻停下，这里是到了汉中门前面，他们躲在汉中门前面被炸毁的房屋里，只见，汉中门的城墙上，中国俘虏在上面被日本鬼子用枪逼着跪成一排，那长枪上插着明晃晃的刺刀，在阳光照射下格外刺眼。
　　一名鬼子长官样式的人一声令下，那几个日本鬼子齐声大吼，发出怪异的声音，然后冲着中国战俘的胸口或者腹部猛刺，中国战俘一个个被刺刀挑落到城墙之下，身体里鲜血如注，射向天空……莫共张大嘴巴，差点尖叫出声，被父亲按住，榕儿哭出声来，也被明叔紧紧按住。
　　莫共此刻的情绪异常激动，接近失控，那几名中国人被刺刀挑落到城墙之下，莫共忽而感觉天地之间扯开一个口子，要将他们所有人都吞没，天要亡我！莫共清晰的感受到自己胸腔内憋着一股强大的气流，却不知道此刻该做什么。
　　莫共想要挣脱父亲的怀抱，冲出去，被父亲紧紧箍住，榕儿吓得哭了起来，拼命拉住莫共。
　　
　　父亲站在莫共背后，目光在莫共身上停留很久，从莫共小时候，父亲便知晓她和别的姑娘不一样，有不凡的理想，所以两年前，他才决定送莫共到日本留学。只是没想到，莫共的情绪能激烈到这样的地步，似乎在她眼里完全看不到恐惧，看到的只有仇恨！
　　在当下麻木的人群中，莫共能有这么强烈的爱国仇敌情怀当然是好事，但同时，父亲眉宇间透出深重的担忧，她隐藏在心中的极端情绪被彻底激发。这才是开始，日本人侵入是一条漫漫血路，以后遇到突发状况，她怎么控制自己？
　　
　　城墙上的中国人被杀完，日本人一个十几人的部队过来，突然将这条街道封锁，并且在各废墟里搜索中国军人，父亲当机立断，先回府。
　　他们一行人沿原路返回，来到鱼市街上。
　　街道边整排房屋被轰炸倒塌，碎瓦残片堆积如山，灰尘蔓延过整条街道，残损立着的墙壁上均是弹印。烙梅花糕的炉子也被人踢翻在地，滚落一边。
　　莫共眼睛里没有任何光，好似全世界都滞留了，不眨眼睛，眼珠子也不转动，呆呆的走到这里，莫共认得，这炉子是孙奶奶的。
　　孙奶奶的梅花糕小摊在这附近十分出名，已经经营了十几年，莫共和榕儿打小的时候便来孙奶奶这里吃梅花糕，全南京，没有谁能比孙奶奶做的梅花糕好吃，莫共和榕儿经常这样说，逢人便夸，孙奶奶便说她们两人是她的小推广员，父亲和明叔经常带莫共和榕儿来这里买梅花糕吃，孙奶奶与她们全家感情非常好，非常疼莫共和榕儿。奶奶从小便说，“都说女儿家是水做的，共儿和榕儿这两小姑娘长得比水还软，真是俊呐。”
　　
　　“我看你呀，倒像是糯米，软软糯糯，香香汝汝的。以后我就叫你‘糯米’吧……”从此之后，莫共有了一个新名字，整条街的人都喊她“小糯米”。
　　“奶奶，我是阿糯啊，您醒醒，您看看我，我是小糯米呀，奶奶最疼阿糯了，为什么您不醒来看看我，我回来了……”莫共心底千百遍的呼喊，可此刻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莫共发红的眼眶再一次流出泪来。
　　这片区域，之前是繁华的闹市，而如今，荒无人烟，寒鸟凄绝。父亲明叔拉着莫共和榕儿快速回府。
　　屠杀数字如飓风搅动着骇浪般依旧飞速增长。
　　十二月十五日，十六日：
　　水西门外，第六师团屠杀了2000多名中国战俘。
　　汉中门外的煤炭港，第十六师团搜捕到的警察和平民5000多人全部被射杀。
　　鱼雷营，第一次屠杀枪决3000多人，第二次屠杀，射杀中国战俘7000多人。
　　……
　　
　　莫共躺在地下室阴湿的床铺上，迷迷糊糊的睡着，又迷迷糊糊的醒来。眼睛很疼，她感觉自己的眼睛已完全肿起来，这几天每日都是这样的状态。她不知道自己那一日是如何回到府中，又如何来到地下室里，前三日在汉中门看到的场景一直在她脑海里出现，莫共已然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
　　房间很黑，莫共没有开灯，这时，她房间的门开了。莫共警惕的坐起来，定睛一看，母亲！竟然是母亲！
　　莫共滚落到地上，自从她回国八月二十五日见过母亲一次之后，再未见面。莫共扑到母亲怀里，绷不住大哭起来。
　　“您怎么回来了？南京现在大乱，您应该呆在上海……呜呜呜……”
　　莫共又啜泣起来，母亲紧紧抱住她，眼角落下泪来。作为南京鼓楼医院医术最精湛之人，十一月过后，白穆清便已重新调回鼓楼医院，她焉能不知南京的情况。只是医院皆是重伤患者，她根本离不开医院，日夜都守在重症病房里。
　　站在母亲身后的父亲，抬头望了一眼沉重的上空。
　　白穆清担心莫共知晓自己处境危险，便让父亲隐瞒，莫共一直被蒙在鼓里。
　　“榕儿不见了！”
　　明少福沉重浑浊的声音忽然传过来，惊彻这座屋子。
　　榕儿不见了，莫共这才发觉自己身边没有榕儿。自从十二月份，明世榕停课以后，莫共和明世榕便在一张床榻上休息，两人都很害怕，相互有个照应。
　　明少福急的话都说不连贯，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所有人心头。
　　莫共立刻跳起身，在地下室里四处寻找。母亲刚回来便和父亲明叔吴妈一起四处搜寻，半个小时过去，到处都找遍了，没有任何身影音讯。
　　一家人傻眼了，自从上次出逃失败，所有人一直呆在地下室里，一步未出。榕儿到底会去哪里？
　　明少福立刻去到上面，在莫家各处寻找，父亲母亲莫共和吴妈均到上面，莫府所有地方都翻来覆去找过很多遍，依旧没有榕儿。明少福走到大门口，心一下子沉到海底，大门被开过，之前大门都是从里面反锁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