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林建飞来信

　　早晨，该吃早饭了。
　　早饭依然是带皮的玉米粥和白面馍。十几天下来，小东也适应了这里的生活。进到这里不是作客的。玉米粥顺着管子流进盆里，也不会嫌弃这个嫌弃那个，即便是馍掉地上，也会捡起来，吹一吹接着吃。饿，比什么都难受。只要不是绝食者，饿到一定程度，只要是能吃的东西都是好东西。玉米粥有皮，如果小东咽不下去，只能是白开水就馍，在外面没人吃的快食面里的调料包，在这里都是好东西。
　　李娜要走了。她对大家说：“谢谢你们对我的照顾。我走了，可能此生不会再见。但我会记着你们，记着在这里几个月的时间里，我们一起度过的特殊时光。”
　　廖姐带头一一和李娜拥抱道别。小东在拥抱李娜时，流着泪说：“是你照顾了我，谢谢你。”
　　“当女人不容易。女人都天真。心比天高，可命比纸薄。”李娜拥抱着小东时说，“越是漂亮的女人越是要把握好自己。不要相信爱情，所谓的爱情都是自私和占有。”
　　两个女警看时间差不多了。对李娜说：“快点，时间不早了。”
　　李娜戴着脚铐和手铐依依不舍地往外走，到铁门口，她转身对大家说：“各自珍重。再见了。”
　　小东站在门后面，目睹李娜的背影消失在视线外。
　　已经有三天没有提审她了。她心里却不安起来了。按说不应该把她晾着不管的。是警察太忙，还是刘旭那面有什么事情，是父母在外面活动有成效？小东不知道。但几天来，小东对挑锡箔纸得心应手了。基本上很少有坏的。甚至漫不经心地挑也不会坏。真是熟能生巧。人是鳖。小东苦笑一下，是嘲笑自己的。
　　不要相信爱情，可谁又不盼望着爱情呢。 哪个少女不怀春，哪个少年不钟情。哪个妙龄少女心里没有爱情梦想，谁的梦里没有出现过自己的白马王子啊。
　　越是漂亮的女性，对爱情的期望值越高。因为她们觉得自己有资本，应该获得爱情。当爱情在敲门时，每一个爱情都像是春天里的小姑娘，穿着花衣裳，一路笑着，一路放飞手里的彩色风筝。奔跑着让自己爱情的风筝上天，让自己的人生充满快乐和无边的憧憬。
　　每个人的初恋都是盲目的。
　　一九八0年五月以后，小东基本上就三件事。第一件当然是带弟弟晓阳。妈妈上班后，妹妹们上学，带晓阳和干家务全落在小东一人的身上。第二件事，仍然一三五上夜校。第三件事当属期待林建飞的来信和写回信。
　　原本工厂办有托儿所。但送到厂里的托儿所总是让人不放心，毕竟不是那些阿姨自己的孩子。加上小东毕业后还待业在家。而且小东也乐意哄晓阳。如此，晓阳就不用去工厂托儿所了。母亲下班也能直接回家。
　　王月琴在上班前，将晓阳喂了母乳，只管喂个半饱。她的奶水被岔后，尽管吃了很多的猪蹄花生，喝灯草水，也只恢复到过去的一半。一个半月的婴儿相对来说好带一些，吃了睡，睡了吃，睡中拉屎。醒了蹬蹬脚啼哭几声，把吃的放在嘴边吃完就睡。经过一个月对炼乳的制做，小东现在已是轻车熟路了。床边开水瓶不空，炼乳放在跟前。这边听见晓阳哼哼，这边就手脚麻利地开始和炼乳，一分钟差不多和好。将晓阳抱起来了哄几下，炼乳也就不热不凉地可以喂食了。
　　七月，天热起来了。晓阳身上只穿件小兜兜就可以。睡的时候，肚子上搭件衣裳。一个半月的晓阳胖嘟嘟的。奶水不够没有影响他的发育。把晓阳放在床上，四条腿裸露着，好像洗得白白净净的藕节节，只想咬一口。晓阳像只蜘蛛虫，四条腿一蹬一蹬，眼睛大睁着，眼神纯净得如一尘不染的湖面，可以看得到十几米深的水底。有些时候小东仿佛感觉不是晓阳的大姐，而是另一个妈妈。那份情超越了姐弟的情，看着晓阳不忍挪开眼睛。弟弟真是可爱。长得极像爸爸。躺在那里，婉如画上画的哪吒三太子，是天下最帅最可爱的可亲的小男孩。
　　除了晓阳这个男孩子让小东爱得不能再爱了，另一个男孩子也让小东充满了牵挂。那就是林建飞。
　　小东把白鞋拿出来，在水池边用心地刷着。刷完一只，再刷另一只，刷完后，再用废牙刷蘸着纸盒装的白色鞋粉慢慢地在鞋上涂抹一遍，然后用白湿布盖上，放在太阳下面晒。如果不用白纸或者白布盖着，白帆布鞋面特别容易发黄。
　　还没有洗完鞋，小东看见邮差骑着绿色的自行车来到门前，朝门前父亲做的小邮箱里塞了一封信。小东害怕父亲看见，连忙放下手中的活，到屋里拿钥匙，打开邮箱，里面有一封来自湖南怀化的信。
　　小东知道是林建飞来的信。她有些迫不及待，又仿佛有点害怕，把信放在衣兜里。她几下把鞋洗完，擦干净了手，急忙走回屋里，坐在自己的床边，慢慢撕开信封。信封里只有一张薄薄的信纸。
　　里面的信纸不是简单的对折，而是一头折出两个三角相互拼凑成的一个长方形。小东打开后，上面写道：
　　小东你好：
　　这是我离开家后写的第一封信。离开家五天了。在火车上过了一天一夜。出了河南到湖北，再进湖南，进到湖南后一直就在山沟沟里钻。在山沟里下火车后，又坐军车再往更大的山沟里钻。最后在仰面才能看见山顶的山沟里扎营。看惯了平原的我们，猛一下来到山沟里，只觉得憋气。
　　听老兵说，这里是革命老区。进到山沟里才知道为啥国民党的机械兵打不过八路军了。山高水深，机械化部队跑不进来。
　　新兵训练开始了。走队列，踢正步，累得七死八活了。部队的老兵们个个如狼似虎，稍有不正就用脚踢你。恨得直想跟他们打架。可新来乍到，就算我会武术，也双拳难敌四掌，只有心里骂他们个熊货们。
　　唉，本来想上战场上，真刀真枪的干一场，弄个英雄当当的，谁知竟然钻进这深山沟沟里了，骚气。
　　小东，没有离家时，时刻想离开家，离开家后就想家，特别想你。不过，你的心也特别狠。看人家在火车站上送别时，都哭得两眼发红，只有你还跟平常一样的。
　　小东，说实话，遇到你是我的福份。遇到你后，我就觉得看哪儿哪儿都是美的。遇到你后，连当兵我都犹豫过。没遇见你前，我当兵是想当英雄。遇到你后真不想当兵，就守着你，可夸了海口，一定要去当兵，再一个是当兵回去好安排工作。现在训练完后，心里没二事，就是想着你。
　　好了，不多说了。另：在这里天天大米干饭，吃的胃疼。真受不了。都说大米干饭浇鱼汤好，可我就没有这个福气。
　　此致
　　一个新兵的敬礼
　　林建飞
　　一九七九年十二月十四日于怀化军营
　　看完信，小东笑了。说实话，小东一直在盼望着这封信。十八年的时光，她觉得只有这个男孩子对他好。有他在身边，不寂寞，不怕事。能体会到做一个女人好处。那天去看电影，出场时人太多拥挤。林建飞走在小东的身后，双臂呈半圆状把小东护在身前。在人流中，好像没有人沾着小东的衣裳。那一刻小东的心里好像小时候偷吃家里的蜂蜜般的舒坦。小东和林建飞的关系只差一层纸而已。双方都把对方当作自己恋爱的对象了。
　　这封信从严格意义上来说，不是情书。只是报报平安，说说军营故事，说说他的想法，没有卿卿我我的缠绵，这种欲吐还止的感觉让人的联想更加丰富。
　　她又从头看了一遍，似乎想从里面再发现点什么。看完后，她长出一口气，仿佛刚才是憋着气读信。
　　或许，这算是她的第一封情书。虽然通篇没有说情呀爱的。但她知道这也算是情书。在学校里没有人敢真正的给她写情书。
　　她把信折好，装进信封。她想回去给林建飞写回信，但她又好像没有想好给他写什么。
　　父母都上班去了，妹妹们上学去了，屋里只有小东一人，还有那个睡着的弟弟。家里十分安静，正好用来构思如何写回信。
　　她从书包里拿出钢笔，铺下父亲从单位拿回来的带有单位抬头的稿纸。她顶格写道：林建飞你好。停了一下，她觉得有些生硬。她把纸撕下来。重新又写：
　　建飞你好：（这样称呼挺好，不算暧昧，但很有亲切感。）
　　来信收到。知道你平安到达军营，并开始新兵集训。你从现在开始从一个老百姓变成军人了。身份变了，一切都会不同。军队有军队的规矩，军人有军人的气质。这一切不仅仅是一身军装所能改变的。必须严格按军人的要求来训练自己，要求自己。新兵集训肯定辛苦。这和你在家练武不一样。练武时你可以由着自己来安排训练时间。在军营就不一样的。希望你能挺过新兵集训这一关，一切就会好起来了。连我都知道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现在的训练可能会救你的性命呢。
　　家里一切都是老样子。一三五去文化宫补习文化课。白天干家务，将小弟弟侍候好。把三个妹妹招呼好。其实我很羡慕你的，我也想当女兵呢。看看那些个漂亮的女兵们，真是威风漂亮。可是我与军营无缘。
　　你当兵去了。现在一三五晚上下课后，我和马丽华不敢耽误了，骑上车子就回家。生怕路上再有害货纠缠我们。
　　对了，你说吃米饭不习惯。这怎么办呢？没办法，只有慢慢适应了。我还真是喜欢吃大米饭呢。咱俩要是换换多美。
　　好了，不多说了。人说，当兵后悔三年，不当兵后悔一辈子。好好当兵吧。这是你的人生起点。好好干，我为你鼓掌加油。
　　对了，你得好好学习文化课。信中的几个错别字。比如寂寞，你写成“寂莫”。犹豫，你写成了“犹予”。衣裳，你写成了“衣常”。憋气，你写的“鳖气”。你当老鳖一习惯了吧。
　　此致
　　敬礼
　　李小东
　　一九七九年冬至于中原机械厂家属院
　　写完后，小东又看了一遍，改了两个标点符号。小东的语文水平是不错的。从小父亲教了他一些唐诗宋词，在学校里语文成绩还是前十名。
　　小东按照林建飞折叠方式把信折叠好，装进信封，在信封上写上收信人地址及收信人和寄信人地址。到屋里看看晓阳正睡得香，一时半会也醒不了。她偷空去把信发掉。她戴上手套，推车锁门，来到邮电局营业部，买了一张八分钱的邮票，贴好后，塞进绿色的方形邮筒里。
　　小东把信塞进邮筒后，好像完成一件特别大的事情。浑身暖和，一点也不觉得冷了，心里很踏实，也很开心。一扫这几天心中的些许失落。她骑上自行车，脚下有劲，车子骑得飞快。嘴里哼着她和林建飞一起看的电影《甜蜜的事业》主题曲，”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充满阳光……”
　　林建飞每周必有一信寄回。每周等待林建飞的信件成了小东的一份期待。如果晚两天到，她心里会有莫名的焦躁。
　　林建飞当兵半年后。他对小东信中的称谓发生的变化。变成了亲爱的小东。再后来，把小东二字就省略掉了。只有“亲爱的”三个字。虽然小东回信没有用相同的称谓，但她心里也认同了林建飞是她的男朋友，是她的恋人。每封信里说的内容也都相差不多。一是想小东，越来越想。恨不得飞回来，永远陪在她的身旁。再一个就报怨部队的生活单调无趣。补贴不够花。大米饭吃不惯，胃疼。在信上他说，一个星期天，他和一位战友到怀化玩，中午吃面条，那小小的碗，他一人吃了十碗，还觉得不过瘾。小东在信中回应道，等将来，我天天给你下捞面条吃。让你过一辈子瘾。
　　才到军营后，他还雄心壮志，抱怨说本来想到战场上真刀真枪博个英雄当当，谁知到了怀化二炮，整天守仓库，闲得蛋疼。小东让他有时间学点文化知识。他又说学不进去。想家。起先小东还让他努力争取提干，当个军官。威风八面的。可林建飞说，自从自卫反击战后，从士兵中提干的指标慢慢少了。军官主要是从军校出来的。士兵提干的路越来越窄。小东对林建飞考军校也不作打算。就看信中的错别字一直不断，她也明白打死他也考不上。只能安抚他平平安安地当完两年兵回来安排工作算了。每月六元的补助不够。小东每月从家庭的生活费中扣下一元二元钱，好不容易攒够二十元钱，偷偷地跑到邮电局把钱寄给林建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