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黄河之水万古流/贺北丞
　　第3章
　　主任又催说:“小伙子，你愣着干什么？介绍信！”
　　常怀玉被又一次震惊，人在危急时刻总要想尽办法来自救，这大概是人的本能吧。瞬间，他反应过来，心说，看起来不说实话是难过“昭关”了，成也在此一举，败也在此一举，即便碰了钉子，也不能误了可能。
　　想定之后，常怀玉恳切地说:“主任，我给您说实话，我是红旗公社梁台村的，我叫常怀玉，是县一中的学生，今年高中毕业，应届高考只差两分没有考上大学，老师让我开学后来学校补习，来年再考。可是，我妈有严重的头痛毛病，一旦发作起来，痛得她满头大汗，牙关紧咬，眉头皱成疙瘩，就这也舍不得花一分钱看病，天天忍着病痛的折磨也要省下钱来供我上学，没办法，家里穷，顾了我上学就顾不了给我妈看病，看着我妈痛苦的样子，我实在是于心不忍了，所以，我就偷着出来打零工，想挣几个钱先给我妈看病，等把我妈的病看好以后，我再去补习。主任，我也知道，我们农村人是不允许打工挣钱的，一旦让队里知道，我的口粮就没有了，可是，我是万般无奈才偷着出来打工的，您就是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去开介绍信，主任，我求求您了，您就让我干吧。”
　　常怀玉说罢，乞求般的眼神看向主任，眼圈也随之而红了起来。稍后，他一看主任在犹豫，便赶紧从包里掏出了高中毕业证和三好学生奖状，拿给主任看。
　　主任看过之后，沉思片刻，大概是被他的孝心所感动，起了恻隐之心，于是，主任便低声对他说:“看来你是个大孝子，难能可贵，看在你一片孝心的份上，我就冒一次风险让你干吧，不过，你可一定要按我说的去做，千万不能出了任何差错，否则的话，我就要倒大霉了，你这样，要是有人问起你家在哪里，你就说在下面公社里，是城镇户口，毕业后等分配工作，呆在家里没事干，出来挣两个零花钱，其他什么也甭说，切记。”
　　常怀玉激动得说不出一句话来，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他庆幸自己遇到贵人了，连句谢谢的话都给忘了说。
　　主任看看常怀玉又说:“咱们这临时工挣社会工资，每天一块七毛二，不过有定额，每天必须推够坯数才能下班，你没有问题吧？”
　　这回常怀玉赶上了话，急忙回答说:“没问题，请主任放心，我一定干好工作。”
　　我的天！一天一块七毛二，一个月就能挣五十一块六毛钱。常怀玉心里惊讶地算计着工资账，父母辛苦劳作一年也挣不了这么多，真是半空中掉下一个大馅饼砸到自己嘴里了，喜从天降。
　　随后，主任领着他来到坯场，招呼他先前打听的那个人，说:“黑子，你安排一下，让小常明天上班。”主任说罢，掉头回了办公室。
　　黑子停下手里的活儿，领着常怀玉来到宿舍。
　　黑子是推坯班的班长，大名叫温强，小名叫黑子，大概是一出生皮肤就有点黑的缘故吧，所以，父母给他起了黑子这个小名。他一米七八的个头，虽然脸色有点黑，但是，黑里透着英俊潇洒。他把常怀玉安排在他的宿舍，并爽快地对常怀玉说:“以后咱们就要在一个锅里搅马勺了，有什么困难尽管说话……”
　　常怀玉感激地点点头。
　　后来相处久了才知道，黑子当过五年兵。他原是基建工程兵第二支队的兵，部队在河北省迁安县沙河驿基地驻扎。一九七六年七月二十八日唐山大地震发生后，他们支队是第一批冲上废墟的解放军部队，黑子在那次救援行动中荣立了三等功。后来由于父母年老多病，需要人照顾，他才不得已回到了地方。这个年代，农村兵退役回来，招工优先考虑，多数人都进城当了工人。黑子被安置在砖瓦厂，他是国营正式工。
　　就这样，常怀玉在砖瓦厂开始了紧张的工作和功课复习。
　　推坯班的定额控制得非常严谨，每车装几层装多少块都有规定，每推进窑洞一车砖坯，装窑的师傅就给一个牌子。车间根据坯场和窑洞的远近距离，来确定每人每天的车数定额。由于常怀玉初次干这种活儿不熟练，所以，刚开始总是不能按时完成定额，每当这时，黑子就推着车帮他拿牌子，他心里非常感激黑子。时间久了，他和黑子相处得十分融洽，他就管黑子叫黑子哥，两人到了无话不说的地步。每天晚饭后，常怀玉坐个小凳子趴在床上复习功课，黑子哥就坐在床头抽着香烟看他学习。砖瓦厂是个受苦单位，除了干活儿也没有别的什么娱乐活动。有时他俩也拉拉家常，彼此都了解了对方的情况，黑子哥既同情他又羡慕他，看着他写的一笔好钢笔字，就琢磨着想给他指条出路。
　　这天晚饭后，常怀玉依然趴在床上复习功课，黑子哥走过来坐在床头边，说:“怀玉，我看你写得这么一笔好字，太有才了，要是当了兵，在部队准能当文书，一旦当上文书，好好干上两三年，准能提干，这样也能走出穷山沟，摘了穷帽子。就拿我来说吧，当兵之前家里也很穷，受上一年的苦，到了年底也分不到几个钱。由于我的饭量大，口粮总是不够吃，一年四季只能吃个半饱，到了部队以后，我才有了肚饱的感觉。在部队时，我处处节省，把攒下的津贴和施工补贴都寄给家里，父母的生活也有了提高。现在退役回来，政府又给我安排了正式工作，每月能拿到八十多块钱，现在家里不愁吃不愁穿，要不是当兵，我哪来的今天？”
　　常怀玉理解黑子哥的好意，那时的农村人能有黑子哥这样的出路，确实是换了人间。但是，他有自己的远大理想，非考上大学不可。于是，他就诚恳地说:“黑子哥，谢谢你的好意，我现在还顾不来考虑其他事情，主要是想挣几个钱先给我妈看病，这是头等大事，至于我的前途出路，以后再说吧。”
　　常怀玉说罢，便又埋头苦学起来。黑子哥看着眼前这个与众不同的年轻人，不禁肃然起敬。
　　十月份的一天，黑子哥回家走了一趟，来时带了农村杀猪烩菜。于是，两人便整了一瓶二锅头喝开来，半茶杯下肚，黑子哥就打开了话匣子。他说:“公社武装部马上就要开始征兵动员了，今年来县上征兵的部队是我们基建工程兵部队，基地就在南京市，我还是那句话，劝你去当兵，即使你当不上文书，就凭你这么好的学习也一定能考上军校，一旦考上军校，一分钱也不用家里花，全是部队供养，而且还有津贴和施工补贴。当年我因为家里穷，没念几年书就回村劳动了，我没有多大志向，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已经很满足了，但是，你和我不一样，你是文化人，部队有用武之地，如果你参了军，我相信你将来一定能干出一番大事业来的……”
　　黑子哥说着，常怀玉听着，越听越对劲，越听越觉得有道理。是啊，到部队如能考上军校，一能解决上学的费用，二能找到出路，这倒不失为两全其美的好事。
　　黑子哥的一席话，说得常怀玉动了心，两人一瓶二锅头见底后，各自睡觉。
　　常怀玉躺下之后，翻来覆去地琢磨着黑子哥的每一句话，到了后半夜还是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心说，如果当了兵，每月都能拿到津贴费，把钱寄回家里来，也能给母亲看病，同时也避免了偷着打工挣钱的风险。再者，到了部队也能考军校，和地方考大学是一样的，而且，如黑子哥所说，一旦考上军校，不用花自己的一分钱，都是部队供养，从各方面来说都是非常有利的。想过这些之后，他的眼睛一亮，终于下了最后的决心，接受黑子哥的建议，去参军。
　　几天以后，常怀玉离开砖瓦厂，匆匆回到村上找金会计填表报名，体检参军，当将军，不干则已，要干就要干出名堂来。他在心里暗暗地树立了新的奋斗目标。
　　金会计见常怀玉也来报名，便露出满脸的不高兴，瞥着眼看向常怀玉，愤愤地说:“你不是学习第一名吗？放着不去好好补习，明年考大学，回来起什么哄，你也不去想一想，当兵可不论学习好坏，你觉得这回能轮上你吗？真是疥蛤蟆想吃天鹅肉，痴心妄想。”
　　常怀玉强压着心头的火气，心说，报名参军你都要报复，真是小人一个。但是，转念又一想，小人可以规避，但不可以得罪，还是过了这一关再说吧。于是，他便强装笑脸说:“金大爷说得对，我也考虑到这点了，咱们梁台村人参军，您家金明最有希望，但是，我打听到其他三个生产队报名的人数都在五六人以上，我担心部队将来要按报名人数比例录取兵员，如果咱们村的报名人数少了，会把金明挤掉的，所以，我是甘当绿叶扶红花，这才来报名的。”
　　金会计听了常怀玉这番话，觉得有道理，于是，他便转愠为悦，说:“这还差不多，既然你是这样想的，那好吧，那我就让你也来凑个人头吧。”
　　金会计说罢，便从抽屉里掏出应征入伍体检报名表递了过来。
　　常怀玉接过体检报名表，窃喜着心说，老狐狸，你再狡猾也斗不过好猎手。随后，他便很快填好了表格，交给了金会计，庆幸这一关总算过去了。
　　村上报名的还有五个人，金明当然就在其中了。人们私底下议论说:“咱们梁台村还从来没有出过当兵的人，就看今年吧，别人说不好能不能当上，但是，金明最有希望，他爹是队上的大会计，在公社也是响当当的有名，更重要的是他舅在河川市里当大干部，自古道，朝廷有人好做官，更何况是义务当兵呢？一句话的事。”
　　山里人没见过大世面，说什么的都有。也难怪，村里大多数人最远去过县城。村子距离公社四十里，即使到公社办事，也只能骑骡马或毛驴去。再高级的交通工具，就是偶尔有户人家把闺女娉到富裕的地方，彩礼要辆飞鸽牌或永久牌自行车，那就是个宝，遇上阴天下雨，不是人骑着自行车跑，而是自行车骑着人的肩膀跑，弄脏宝贝那还了得，没有特殊关系谁也甭想借用。公社距离县城一百二十里，如果要到县城办事，那就得半夜起身先赶到公社，然后坐班车去，而且每天只有一趟车，一旦头天错过乘车时间，那就得等第二天。由于交通不方便，有的人甚至连县城都没有去过，一辈子不知道火车长得什么模样。可想而知，山里人的见识有多么的局限性，对于山外的各种信息，只能听其传说或据说。每年腊月二十几买张年画贴在屋子里，从画上看看外面的世界，就觉得眼界开阔，心旷神怡了。
　　当年有幅南京长江大桥的风景画，村上人争相抢购，差点把供销社的柜台给挤塌，以至于大队供销社主任急得给公社供销社主任打电话，说:“情况万分紧急，赶紧送画！”
　　人们看着年画，感叹万分，直咋舌头。甚至有人还说，这辈子要是能去画上的地方看一看，回来就死也值得。
　　部队领兵排长和公社武装部长来红卫大队宣传动员时说，这次招兵的部队是基建工程兵，部队就在南京城。这下好了，全大队四个生产队，一传十，十传百，大家奔走相告，各村的年轻人顿时热血沸腾，激情澎湃，大家争先恐后地报了名，唯恐失去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金明更是信心满满，到处宣扬说，他爹跟武装部长打过招呼了，这次当兵非他莫属。
　　公社医院体检时，红卫大队排在最后一天。好哇，黑压压的一片人，一下子来了二十多个小伙子，人人精神抖擞，个个神采飞扬，仿佛都像打了鸡血似的雄赳赳气昂昂。领兵排长看着这群身强力壮的小伙子，打心眼里高兴，因为，基建工程兵部队就需要有力拔的兵。
　　最后轮到常怀玉和村里五个青年体检时，意外发生了。医院院墙外突然传来急促的呼喊声，“救火啊！救火啊！着火了……”
　　听到呼喊声，大伙儿都冲了过去。这是一户社员家的房子着火了。北方农村的房子，人们用顺口溜来形容它，非常恰当，叫做，“柳条芭子土坯墙，里外套间两盘炕，住人家里有伙房，箩筐吊在房梁上”。这种房子一进门的房间叫外间，从外间或左或右开一道门，进去的房间叫里间。里间垒一盘大炕，家有五七口人都能躺得下。外间也垒一盘炕，既能住人又作伙房。人们烧火做饭煮猪食，抱一地柴火堆在伙房，勤快人家烧完火就把余柴清理出去了，以防炉膛回火引燃。这家人可能是怕下雪后柴禾不好燃火，所以，就在屋里地下堆放了不少的柴禾，偏巧又被炉膛的回火给燃着了，否则的话，不会着火的。
　　众人赶到时，房里已经浓烟滚滚。这种房子的椽檩和柳条笆子都是暴露在屋里的，一旦燃着屋顶损失可就大了。
　　先前喊救火的老大爷看到众人赶来，便焦急地说:“里间有个瘫子还在炕上。”
　　这家主人两口子都下地劳动去了，里间炕上还躺着个瘫痪老母亲。当时情况紧急，常怀玉没有多想，憋了一口气，冲进去就把老人抱了出来。大家提水的提水，泼水的泼水，总算把火扑灭了。幸亏救得及时，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农村就是这样，谁家有个大小事情，众人帮忙，这已经习以为常了，谁也没有把它当回事，救完火，大家回去继续体检。
　　当众人推门进了医院时，只见金明一个人呆坐在长条椅子上，大家面面相觑。当时救火现场乱混混的，大家一心想着救火，谁也没有工夫想这一层，这时才发现金明没有去救火。
　　半个月以后，录取通知书下来了，红卫大队只录取了常怀玉一个人。红旗公社应征入伍十八人，参加体检的有二百多人。天！被录取的十八人别提有多幸运了，当然也包括常怀玉。后来才知道，常怀玉之所以能被录取，除了政审和体检合格外，那是因为那场火。
　　这正是，天道庇佑大孝心，艰难之际遇贵人。奋不顾身救性命，出类拔萃兵员定。(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