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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展手艺 4、王家

作品名称:锔匠传奇      作者:刘春      发布时间:2022-01-22 22:59:25      字数:5268

  3、展手艺
  富贵好不容易挨到一个村子,跟着爷爷来过,叫大王庄。富贵略略放下心来,才发现头发突然爬在额头,是汗水强将上竖的头发,闷湿坍下来的。按一按还在剧跳的心脏,还有点庆幸:人还在,钱也在。
  风还在刮,尘土在村口卷起旋风,几乎包围了富贵。富贵赶紧紧闭双眼,闭上呼吸,等旋风停下,才大口地喘气。富贵灰头土脸地出现在村子里,街上的人看见他就笑。富贵还奇怪:我长得有那么帅吗?也不以为意,摇着挑子上的小铜锣和小铁锤,叮当作响,人们一听就知道,锔匠来了。这是个大村子,少说也有两千来口。富贵跟着爷爷来过,所以,觉得很熟悉,心里就觉得平静下来。
  听着这声音,街上人渐渐多起来,将富贵围起来,一边笑着,一边七嘴八舌地问话:“看着眼生呀,新来的?”
  富贵说,“我跟着爷爷来过,大家伙有可能记得的。”
  孩子们都笑得大声:“你看你,赶上村口土地庙里的土地爷啦。”
  富贵这才省过神来,不由左手一抹,因出汗抹了一脸花,人们更是忍不住大笑。
  一个老太太笑着说:“小伙子,脸上净土,我去给你打盆水,洗洗。”
  老太太家就在街头,很快端来水。盆,是瓦盆,水是井水,清亮亮,照见人影。
  富贵感激不尽,忙说“谢谢奶奶,谢谢奶奶”。呼啦呼啦几把,洗了脸,抬手袖子往脸上擦。就听老太太说:“别价,孩子,这有手巾,擦擦。”老太太递过一条自织的白布做的手巾。富贵不好意思接过,把滴着水珠子的脸擦了。就听老太太说:“这就对了嘛,原来你就是老张头,哦,身后面跟着的那个孩子,就是你呀,对,这挑子眼熟,你接了这活计了。我就有你爷爷的活儿,好着呢,细瓷碗上的铜钯子,越用越亮,闪闪发光,像金叶子。”
  富贵忙说:“是吗?奶奶,有啥活还拿来,免费。”
  老太太摇摇手说:“哪有那么多细瓷碗啊。需要啥,说话,离家近。对啦,你爷爷还好吗?”
  富贵一边把挑子挪到十字街南墙根下,收拾着家伙,一边回答:“爷爷好,就是岁数大了,老了,走不动了。就让我接着干。”
  有人好奇地问:“你这年轻,沾不?”
  富贵回答:“沾不?我说沾,你可能不相信。实际上,年轻跟手艺没关系。看病找老中医,还得是满头白发;问路也找年岁大的,以为老了就不说谎,都觉得嘴上无毛办事不牢。俺不这么认为。俺跟着爷爷十几年,也做了不少活儿。信任俺的,比俺自己还信任俺。”
  老太太笑着说:“这小伙子手艺不赖,我见过。好像那个细瓷碗,就是你给钯的。”
  富贵腼腆地一笑:“记得好像是。”
  人们都笑起来。
  有人说:“呦嗬!挺会说呀,小嘴叭叭的,本事不小啊。记得你打下手,没有干过呀。”
  富贵说:“没干过吗?奶奶的瓷碗就是我做的,在别处,俺可干得多了。”
  人们还问:“看你年岁太小,说话倒是挺逗,简单的还行,不知道复杂的手艺咋样?”
  富贵答:“我说不咋样,你就不补了。可你不让俺补,怎么会知道俺手艺好不好?怕补不好就不补了,你就会失去一次机会,让我的手艺不能认识亲近你。补一次,不就知道了?看奶奶家的瓷碗,你瞅瞅就知道。简单的,复杂的,大的小的,新的旧的,反正俺都干过,干这一行的不少,来这里的不多,你也打听一下,就知道了。”
  人们还嘻嘻哈哈逗着富贵:“小伙子,有媳妇没有?”
  富贵脸一红说:“家里穷,还没哩。”说着弯腰,将一个马扎支好,说,“乡亲们有啥活儿,就拿来,保证价格公道,活儿还要好。”
  就陆续有人送碗儿盆儿盘儿壶儿罐儿过来。富贵就开始忙活。
  人们就在旁边围着看热闹,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没事干,看着玩。那时候的农村,也没啥玩的,只有变戏法的,耍猴的来了,才像过年一样热闹。平时,有个手艺人来了,同样会成为人们聚集的理由,特别是孩子老人。
  就见富贵,胸有成竹,不慌不忙,有条不紊。先系上一条不知道什么颜色的围裙,坐在马扎上,膝上垫上那块爷爷用久了的厚垫子,取出钻头,取出半圆小铁帽扣在钻头轴上端,弓子麻绳绕在轴中间,如拉胡琴般来回拉几下,横放在膝上。拿起一个粗瓷碗说:“这位大娘,这个碗就裂了一道缝儿,缝也不大,有两个鈀子就够了,四分钱行不行?”
  大娘说:“行,行啊,你看着钯好就行。”
  这是最简单的小活,用富贵心里话说:这样的活儿就是猪八戒吃豆芽——小菜一碟。遂二话不说,开工。绕绳于碗底固定,拿着钻弓,对准碗面开钻。真是难者不会会者不难,只一会儿工夫,钻好对称四个小斜槽孔,取出两个铜鈀子,嵌入槽内固定住;再用小锤轻轻锤打平实,抹上油灰,用手指头顺着鈀子缝细细按抹,让油灰填满空隙,这就补好了。递给大娘,又拿起一件茶壶,端量一下说:“大爷,这壶碰得有点厉害,裂纹三条,丁字形,交集的地方,是倒地的地方吧?我看,需要六个鈀子,鈀好后,像朵花,显着好看一点。活儿费点事,钱多一点。”
  那位大爷连连点头说:“行行啊,你看补,不漏水就好,好看不好看,我也不懂,好看更好。多少钱?”
  富贵说:“一个靶子二分,给两毛吧。
  说话功夫,富贵接过大娘递给的四分钱,顺手装在兜里。其余小活儿,不大一会儿,就被富贵三下五除二,完活。
  看天色已经半后晌了,正想歇息一下,就见有一个人站在场外说:“小师傅,收拾收拾,到我家,活大,搬不来。”
  富贵说声“好嘞”,把家伙什收拾好,装进箱子,挑起担子随着那人就走。
  
  4、王家
  
  这人比富贵略高高,白白净净的脸,两撇八字胡,看上去很面善,但仔细观察,此人目光中掺杂着一丝阴鸷。头戴一顶瓜皮帽,帽顶上缀着一颗红红的珊瑚珠,外穿一身青袍,紫色马褂,马褂兜里拉出一根黄链子,大概是怀表。
  富贵可不是相面的,只知道有人给饭吃就是好人。挑着担子跟着那人走进一个大门前。
  那是一个大院子,大门很阔,门楼很高,门阶好多级,心里顾不得数,瞅准了踏实了,才蹬上去。这是村里大户,有钱人家,都这样,深宅大院,门两边有大石狮子,迎门一堵影壁,四下是砖雕可谓巧夺天工,花鸟虫鱼极尽精细,中有大大的一个砖雕福字,显得雍容华贵。富贵懂一些,但从未见过如此繁华的影壁墙,心里话,也许皇家的影壁就是这个样子吧?
  转过影壁,一个敞亮的大院子,南北都是平房,院子青砖漫地,院子左右两棵大槐树,看上去有些年头了,至少也有百年上下,树身看上去两人也搂不过来,上边好多碗口大小的窟窿,猛然看去,像极了骷髅的眼睛。树冠遮住院子大半,槐树上结的槐豆荚,嘀哩当啷的,满树都是,还发青带黄。其中一颗槐树,树顶已经干枯,但树干如虬龙般,弯曲倔强,峥嵘向天。两侧间隔放着两排鱼缸花盆,再往里走,就是内宅,是一座两层小楼。
  那人说“你等一下”。进得内院,就听一声:“老爷,小师傅来了。”
  一会工夫,一个五十来岁、身高一米七左右、身穿绸缎长袍马褂的人出来。面色白净带着红润,看不出老相,留着一字横须,长袍是丝绸的,短褂对襟,枣红色,是缎料;脚蹬布鞋,却是老北京老字号名牌。一看就是有身份有文化的乡绅。
  富贵站在挑子旁点一下头说:“老爷好。”
  老爷微微点头算是打招呼,开口说:“看你很年轻,手艺如何呀?”
  富贵说:“好与不好,只能干了才知道。我要说好,老爷肯定不信,说我吹牛。待俺干了,老爷说好,就给俺钱,不好,俺立马走人。”
  老爷听了,呵呵一笑说:“哦,还很会说话。不过,干得不好,不就糟蹋一件物件吗?”
  富贵说:“老爷可以找一件不好的东西,让俺试一试,好,留下,不好俺就走。”
  老爷听了沉吟一下说:“那好,就依你的话。这样,那边有一口大缸,去年冬天太冷,忘记里面还有少半缸水,结冰冻裂了。先把水缸补好看。”
  富贵答应。来到水缸前观察,水缸齐胸高,直径三尺三,重达一二百斤。水缸裂处在缸底往上,一道裂缝有二尺有余,一直延长到缸沿那儿,还不算太坏。回头对老爷说:“用俺们行话说,这只是粗活,不算啥。这不算大毛病,我就用它练手了。补得好,是我的本事,补得不好,怨我学艺不精。”
  老爷笑笑说:“那好,就算补不好,也不让你赔。我让老黄帮你搬动水缸,你就干吧。别着急,慢慢来。晚饭就在这吃。”
  说完,嘱咐老黄几句就走了。
  老黄是管家。老黄与富贵抓住缸沿儿,将水缸扳倒倾斜裂纹朝上,固定好。
  富贵对老黄说:“谢谢你,剩下的活儿,我自己就行了。”老黄惊讶地说:“就这样,就行?你一个?”
  富贵点头说:“对,我一个就行。你别这样看我,好像我是个怪物似的。不信,你就在旁边看着。”
  老黄半信半疑,站在旁边儿,用不屑的目光现场观看。
  就见富贵用抹布用力擦拭大缸的缝隙两侧,把灰尘擦拭干净。打量一番,用手指拃了几拃,想了一会儿,好像心里有了主意,抄起家伙,就开工。
  钻头是大号的,在大缸缝隙两侧,斜斜地钻着孔,两侧的孔不是对称的,而是左面斜一对,右面斜一对,一共打眼十二对。一对打在缸沿上,然后放下钻,翻出最大的铁钯子,宽约小指,长若柳叶,一个个钉去,不大一会儿,就弄好了,先用小铁锤再用小木槌敲打平实,打油灰,仔细抹实抹平,用抹布再擦拭一遍。看了看,对老黄说:“还劳您帮忙扶正。”老黄上前与富贵一起,将大缸正过来,转了几下,放回原来位置。二人离开大缸几步,富贵端量一下说:“您请看还行吧?”
  老黄走近去,摸了摸,看了看,摇摇头说:“这真是,还真有两把刷子。”说着往远处走了几步,回头再看,张嘴说,“这哪是一道缝,分明是一枝柳条,上面长了一片片树叶。好,不错,我这就对老爷说去。”
  说着迈步进内院。一会儿老爷就出来了,老远就看见大缸,疾走几步,距离大缸三米远,围着转,仔细打量,微微一笑说:“不错,嗯,不错。”再打量一番,接着说,“手艺不错,好,就你了。”转过身说,“小伙子,看样子还真得到真传。年纪轻轻,活儿不赖。就这样,老黄,你给安排住下,家里的几件活儿,你就交给他吧。钱好说,不少你的,做的满意,还有赏。吃饭,就让老黄安排。”
  
  富贵哪里见过这么大的院子?跟着老黄走了半天,走过前院右拐,走过一条门廊,来到跨院。跨院在庄园的北侧,一排好几间房子,是下人住的地方。秋收一过,短工们都走了,只有几个长工居住,但还没收工。院子很宽敞,富贵被安排在一间北房,窗户很大,虽然不是玻璃窗,但糊的是白棉纸,抹了桐油,透亮,屋里光线很好。
  老黄说:“就住这屋,方便干活。你先等一下,我找人送被褥洗漱用具来。”便走出去。
  不一会儿工夫,听得一女声:“有人吗?”
  那声音如莺燕般婉啭,那样好听,那样引人。
  富贵忙到门前去,见一个女孩抱着被褥过来,边走边说:“小师傅,管家让我送来。”
  富贵眼睛一亮,赶快耷拉下眼皮,忙伸手要接过,女孩没给,直接进屋放到炕上。回转身说,我去取洗漱用具。扭头看了富贵一眼,一低头,一阵风似的,出门去了。
  就这一回头的一刹那,富贵像被咒语定住了,手脚不知怎么动了,拃煞着,顿时觉得浑身上下不得劲儿;一张脸唰一下子红了,额头甚至还冒出细密的汗来,脑子嗡的一下子,啥也想不起了,眼里就只有女孩的影子。
  女孩大概十六七岁,穿着很朴素,就是手织的粗布,上身蓝底白花,下身靛青色裤子,脚穿一双枣红布面鞋,裤子和肘底还补了几个补丁,但很合身,很干净,很利索。女孩说不上漂亮,但是很受看,单眼皮,鹅蛋脸,鼻梁上还有几点雀斑,一根粗长的辫子,在身后甩着,身量比富贵略低,举手投足,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大家气息,把富贵呛蒙了。
  而且,富贵只看了一眼,就忙低下了头,不敢再看,但又想看,低头瞥了一眼,只看到了一个娇俏的背影,心里“扑通扑通”直跳。难道这就是一见钟情?这就是情人眼里的西施?富贵走南闯北,见过女孩子不少,从没有出现这样的状况。但是不知道今天怎么了,富贵只觉得六神无主,就如二十五只小老鼠在心里乱窜,百爪挠心。
  好不容易强按捺住怦怦跳的心,那女孩又来了。端着一只盆子,里面有毛巾、洋胰子,进门就说:“小师傅,老爷说,这几天你就安心干活,需要什么,你对我说,我给你取。”
  富贵不知怎么,说不出话来,脸憋得通红,脑袋只是捣蒜一样只顾点头。女孩奇怪问:“怎么,你是不是病了?发烧了?怎么脸这么红啊?我摸摸。”
  富贵躲开女孩伸过来的手,背转身,好不容易说话:“俺没病。”
  女孩这才放心说:“我以为你是哑巴呢,原来会说话。”说着嘻嘻一笑。
  富贵又憋出一句话:“你才是哑巴呢。”
  女孩一低头把嘴一捂笑出声来,那声音银铃般,叮叮当当直敲富贵的小心脏。富贵又说了一句:“你笑啥?笑俺不会说话?”
  女孩正色说:“不是,俺是觉得好玩。你是哪里的?叫啥名啊?”
  富贵犹豫一下说:“俺叫张富贵。”
  女孩咯咯一笑,露出细密洁白的牙齿说:“真好的名字。就是到处跑,找、富、贵呢。”
  富贵脸一红说:“俺姓张,不姓赵。俺的名字,爷爷说是‘迈着双腿追富贵,张开双手找富贵’。嘿嘿,家里穷,不就是有个盼头么?”
  女孩说:“哦,这样啊,跟俺的名字一样,都是找富贵呀为幸福呀。可还是穷呵呵的,白忙活。”
  富贵心里说,还没问呢,就自己说了。
  可女孩没说。富贵就问:“怎么跟你的一样呢?”
  女孩脸上一副严肃表情,没接话,叹一口气,扭头就走了。
  天色渐渐暗下来。听到走路和说话声音,干活长工们回来了,进院子拍打着身上的土,还有人轻轻咳嗽了几声。
  他们不与富贵住一间屋子。富贵出来的时候,那些人已经进屋洗刷了。
  富贵站在院子里,望着东面半空的月牙,似乎挂在大槐树树梢上,悠哉游哉的。哦,今天是初几了?大二小三,月牙亮边。应该除五六了,离开家都快三个月了,爷爷一定惦记自己呢。等这村里的活儿一干完,就回家,不能再耽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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