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有情人未成眷属（3）

　　六、有情人未成眷属（3）
　　歌声招来了狼，这狼不是真狼，是于德成的独苗儿子于天一，比小扔头小一岁多，整十五。于德成的爷爷年轻时伺候过咸丰，全家早就从北屋村搬到北京城了，于德成还在辅仁大学里读过书呢！可是民国时候，全家不知怎么又搬回了北屋。于德成那时候是个很帅的公子哥，挺拔的个儿，高鼻梁大眼睛。媳妇据说是于德成的同学，学问也深着呢！两口子平时说话都不用中国话，讲的都是嘀哩嘟噜的洋文。红颜薄命，于德成媳妇儿人长得跟画上美人似的，但是有一个致命的缺点：不会生养。都十年了，于德成从一个二十郎当岁的青年，成了三十多岁的中年人了，媳妇的肚子仍然平平板板的没啥变化，这就让平日吃斋念佛的于家老母亲很不待见。于德成又是个极孝顺的人，俗话讲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再说于家这么大的家业，连个续香火的都没有，奔扯半天为谁呀？渐渐地对自己搞的媳妇就失去了当初的热情和甜蜜。当初媳妇的苗条，现在在于德成眼里变成枯干；当初的瓜子脸，现在在于德成眼里变成了颧骨高杀人不带刀的三角脸……知识分子与大老粗最不同的地方就是敏感，自尊心极强。于德成媳妇敏锐地感觉到了丈夫对自己情感上的变化，便在一个深夜，跳进家中院子里那口水井而死。于德成媳妇前脚死，于家老母亲后脚便遣媒人为儿子说媳妇，很快新媳妇娶进了门。直到掀盖头的那一刻，于德成才发现自己的新媳妇一脸大麻子，奇丑无比。不免对母亲就有微词，埋怨既然亲自替儿子相的亲，怎能娶如此丑八怪进门？老太太说这媳妇是没你头一个媳妇俊俏顺眼，可她八字好，屁股大，有福，能生子。就冲这两样，值了。再说你那死媳妇，跳白龙河跳坑都行，怎么不能死？偏偏跳咱家院儿里的井死了，要多晦气有多晦气。咱家就算有万贯家财，胆小的姑娘也不敢登咱家门呀！谁不怕让那个死鬼给拽走呀！埋怨归埋怨，于德成也只得认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他一孝子还能怎么着？将就着过吧！好在新媳妇除去丑，满身都是优点：勤快孝顺，炕上地下拿得起放得下，对于德成也百依百顺。顶顶重要的是新媳妇过门的第二年，就给老于家生了个八斤多重的白胖大小子。因为孩子太大，胎位又不正，生的时候于德成媳妇遭老罪了。最后还是老娘婆子把手伸进去把孩子掏出来的，同时掏出来的还有装着孩子的子宫，于德成媳妇再也不可能生第二胎了。就这么一棵独苗，全家上上下下对孩子的娇惯可想而知。包括于德成的老母亲，娘仨个得轮流给这孩子当马骑。到了上学年龄，于德成亲自把儿子送进南庙小学，于德成前脚离开南庙小学，孩子后脚就被送来了。老师说这孩子上课不听讲也罢了，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扒裤子露小鸡鸡。一只手还拿着小鸡鸡冲女生比划。于德成母亲以为是那个跳井的死鬼媳妇在忌妒作祟，于德成觉着也有这方面可能，因为媳妇死前最后的这一年里，他对媳妇实在太冷了，半年都没碰过她身子。娘儿俩就叫人把前院的井填了，又在专供母亲吃斋念佛用的后院斋堂前头又打个井。有佛爷镇着，特别有护法佛韦驮，死鬼的灵魂儿就不敢作祟了。至于孩子上学的事，他不愿意去就算了。于德成这么大的学问，还教不了自个儿子？还别说，这孩子脑瓜特聪明，只三年的工夫，南庙小学一至六年级的国语算术自然历史地理都学完了。这还不算，能跟于德成叽哩咶啦用英语对话。第四年头上，于德成特意跑到本县最好的中学杨镇国立第一中学，为儿子从初一到高三，订了全套的中学课本。只是翻到高中课本里的代教几何三角，于德成有点儿犯愁：虽然这些自己都学过，可是扔下的年头太长了，什么这定理那定义的，他早忘脖子后头了。为了儿子能成大器，他豁出去了，圆脸一抹成长脸，找到中学校长，说您能不能派代数几何老师每礼拜到家教我一天，我一年捐助学校一千块现大洋？校长也是辅仁大学毕业的，见这位比自己年长十多岁的学兄如此好学，备受鼓舞，说不要你拿一千块现大洋，你就到学校来，住在我的宿舍里，跟学生们一块上课就行了，我分文不收。于德成只得将自己学会回家教儿子的话讲给了这位学弟。校长说既是你儿子，又如此聪明，就让他来学校直接插初一班不得了？我免除他考试。于德成却坚持不肯把孩子送来，他有他的难处啊！这孩子哪儿都好，就是品行不端，总好当着人露小便，特别有女人在眼前，不光露，一只手还拿着冲人家摆出很下流的动作。为这个常惹事，村里有丫头的人家上门告状成家常便饭了。后来于德成索性就吩咐前院看门的张皮匠和瓢儿爷，不许少爷出门，出去就给他抓回来，照屁股板上狠狠打，家里人不怪罪。出前门是管住了，还有靠北边子路的后门呢，蚕娘还要到紧贴着路北的桑林里采桑叶呢！后门就是普通的两扇小木门，上面有个木插棍，于德成儿子不用踮脚就能拉开插棍。于德成就想换把锁，这小子再能耐，没有钥匙他也打不开呀！被于德成老母亲拦住了，说北边子又没多少人家，就靠桑树炕（树林子）西头住着邱玉亮和张罗锅子及田续基和小果头四家，这四家都没有丫头，就邱玉亮是个年轻女人，她是个破鞋，自打老爷儿们吃粮当兵，炕上就没断过男人。一个跟好多老爷儿们睡过觉的破鞋，还怕我孙子那玩意儿呀？我害怕她招惹我孙子呢！我孙子是个十来岁欢蹦乱跳的孩子，又不是被关监狱的犯人，哪儿能永远不让出家门呢？于德成拗不过老母亲，后院儿的小门就对儿子开放了。
　　小扔头和小三儿两个丫头在桑树上又吃桑葚儿又唱小曲儿的闹得正欢，于德成家的后门“吱呀”一声开了，十四岁的于家少爷蹦蹦跳跳就出来了。桑树炕成了他唯一的乐园，抓蛐蛐逮蚂蚱，那玩艺儿想揪出来玩儿就揪出来玩。偶尔抓住只小蜥蜴什么的，就让它和自个儿的那玩艺亲嘴儿。走到一棵桑树底下，忽然发黑紫色的摔烂的桑葚儿上有一双黑色的毛毛底纳帮鞋，鞋前头还开着朵小红花。再往旁边树底下看，也有双鞋，鞋的前头也绣着花呢！肯定树上有人。他本能地仰起头看，果然发现浓密的桑树叶里藏着个丫头，他都看见垂着的大黑辫稍了。那棵树上的丫头也梳着个独根大辫子，只是没离自己近的这棵树上的丫头好看。他认得这俩丫头，老冯家的小扔头和老柳家小三儿。去年冬天在西道口南边的南大桥坑里滑冰车，他刚一解开裤腰带拿出小鸡鸡，就把这俩丫头吓得“噢”地一声跑了。小扔头的妈在小三儿头妈柳老姑的率领下，堵着他家大门整整骂了一天。小三儿头妈是个麻脸的胖老太太，他叫她老姑。这老姑可真是骂人的老妖精，骂一天都没带重样的，害得他在那一天里，屁股蛋子上挨了爸爸好几脚。到晚儿晌，奶奶还让爸爸拎两嘟噜挂面上两家登门赔礼道歉。为这个，他恨死小扔头和小三儿了。今儿个你们俩偷我家桑葚儿撞我手里了，瞧我怎么治你！
　　于德成儿子没吭声，装做没看见俩人。解开裤子，先蹲地上拉屎。头天晚上吃了好几个大鸭梨，这会儿肚子里憋得不行了，屎快到屁股门儿了。家里茅厕老有人占着坑，一大早他到桑树炕里一半为了玩儿，一半也为了拉屎。他在桑树炕里经常看见野瓜秧，有的开着小黄花，有的还结出了小瓜儿。有回他看见一个顶花带刺的小黄瓜特招人喜欢，摘下来就要往嘴里放，却被一旁摘桑叶的吴大姑给夺了过去，说傻孩子，这瓜秧是从屎里长出来的呀！结的瓜都是屎味，见他还不明白，吴大姑就说有人吃了瓜，憋不住屎了，就在咱家桑树炕拉一泡。屎里的瓜子儿就长出了秧，结出了小瓜。不信大姑的话你就试试。他怎么能不信大姑的话呢！大姑和爸爸最好。爸爸打他的时候，除去奶奶能制止，第二就是大姑了。大姑那水嘟嘟大眼睛冲爸爸一看，爸爸打屁股子板的手就停了下来。自大姑说了那番屎里能长出瓜秧能结出小瓜的话以后，整个夏天他差不离没在自家茅厕里拉过屎，都拉到桑树炕里。自己拉出的屎果然长出了瓜秧，果然结出了小瓜。有回他还摘到过一小甜瓜，也就跟他的拳头那么大，放在鼻子底下闻还有香味呢！他把这瓜摘下来给妈吃了。倒不是因为他疼妈孝敬妈，是他讨厌妈。这个麻脸的奇丑无比的女人，一天到晚也不会吭声，就知道干活。有时还跟爸爸吵架，嫌大姑到屋里来的次数多，还说这家少奶奶不是她，是吴大姑，丈夫和儿子都被吴大姑拢络过去了。那又咋样？大姑对他就是好。每回大姑从家回来，都给他带很多很多好吃的，香白大杏儿红嘴大桃大尜尜枣儿。冬天就给他带炒酥蚕豆炒五香花生米煮茶鸡蛋……大概肚子拉空了，于德成儿子想起这些直咽吐沫。从大姑给缝的裤兜里掏出块手纸，擦干净屁股，系上裤带，于家少爷开始忙碌起来：他先找几个掉地上早被晒干的桑树枝子，把刚拉的屎挝起来抹到树干上，先是小扔头那棵，再是小三那棵。屎抹完了，他又从林子里捡些砖头瓦块的堆到树底下，解开裤子，一只手揪着小便，一只手从地上拿起碎砖烂瓦的朝桑树上砸去，“哇”地一声，他听见小扔头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