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雪色初霁

　　初冬，寒意渐深。宿舍里，凤蝶坐在床边用被套套住棉被芯，然后再缝被头。秋萍从阅览室回来，把当天的一份报纸递给凤蝶看。
　　凤蝶埋头缝被头，头也不抬：“什么文章？”凤蝶不解地问。
　　秋萍说：“这疫情已持续了一星期，每天死亡的人数都在递增，而儿童占的比例是最高的。我想参加市里组建的志愿活动，到医院帮忙。”
　　凤蝶抬起头，目光直直地看在秋萍脸上：“你知道这疫情是什么病吗？搞不好把小命也搭进去了。”
　　“我就是想弄明白这疫情是什么？是霍乱？还是鼠疫？还是天花？我只有到疫情最集中的医院去帮忙，才知道这疫情是什么。”
　　对秋萍的古道热情，凤蝶也不便阻拦，她凝视着秋萍，问道：“你在国外是学医的吧？”
　　秋萍惊愕地瞪着凤蝶，结巴起来：“你怎么猜到的？”
　　“认识你这么久，你一直没说出你在国外学的是什么，也许因为没学成，不好意思说，是吧？”凤蝶微笑说，“而且你平时特别关心室友的身体，有事没事总灌输一些医学常识。对这次的疫情你始终放心不下，只有学医的人才有这种表现。”
　　秋萍如泥塑般呆住了，大大的眼睛直直地瞪着凤蝶，半天说不上话来。
　　“你对学医这么有兴趣，又有一副这么仁慈的心肠，你说什么都要把学业读完，我相信你将来一定是个好医生！”凤蝶微笑地注视着秋萍：“你参加志愿活动，得向学院请假。”
　　秋萍盯着凤蝶清澈的眼睛，说：“你也得请假，陪我一起去。”
　　凤蝶瞪着秋萍，后者千金小姐的脾气，她已然领教并欣然同意：“好吧，看在你这么热情的份上我陪你一起去。”
　　秋萍脸上露出笑容：“我一个人去有些害怕，得有个人陪我壮胆。”
　　“这个理由好像还说得过去，当然啰，万一染上病毒，有个人替你垫背也是好的。”
　　“去你的。我压根没这么想。”秋萍严肃地板起脸来。
　　凤蝶笑起来：“开个玩笑而已。”
　　
　　两人向班主任请假，没料到得到谭永明的大力支持。第二天，两人和市里的十余名志愿者到达市里病人最多的博仁医院参加支援。在医院里，秋萍意外地见到谭永明也参加了志愿活动。她把谭永明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看着，足足看了几遍，直看得谭永明浑身不自在。
　　“你到底看什么？难道不认识了？”谭永明很不解秋萍怪异的行为。
　　秋萍歪着头看着谭永明，两只大大的眼睛透着水灵灵的光芒：“看你呀，没想到老师也是个热心肠的人。学院除了我和凤蝶两个志愿者，没想到还有老师您呀。”
　　谭永明被秋萍纯真的表情给逗得笑起来，他情不自禁地拍了拍秋萍的肩：“你也让我刮目相看，太难得了。”
　　秋萍笑了起来，用凤蝶的话来说，又多了一个垫背的。
　　
　　山岛目光阴沉，神情冷峻地望着窗外一闪而过的街景，最近几天，战况很不理想，在鸡嘴山抓捕白露的过程中损失了不少兵力。长崛宽夫受伤，宫崎景身染重疾，命悬一线，他现在赶去博仁医院探望宫崎。
　　医院里人满为患，联队里许多患传染疾病的士兵都转入医院治疗。这次的疾病来得迅猛、凶险，宫崎从外乡回来就倒下了。山岛在医生办公室里听取医生对部下的诊断报告。
　　“是天花，这是一种传染性很强的疾病，必须进行隔离。”安室告知。
　　山岛心头一凛，不安地问：“有治愈的希望吗？”
　　“对收下的病人，医院都在进行努力抢救，但同时也要看病人的体质和意志。”
　　走出医生办公室，山岛的心情格外沉重。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弥漫整个空间，刺鼻而浓烈。护士和医生面无表情地在医院里穿梭，一个护士模样的女孩在通道处用工具喷洒消毒水。他侧身避让，视线停留在女孩一双清澈晶莹的大眼眸上，虽然女孩戴着口罩，但他还是一眼认出这个女孩就是凤蝶。
　　凤蝶低着头喷消毒水，她做得极认真，全然没注意有人在注意她。一名护士长走过来叫凤蝶到住院部去帮忙。望着凤蝶远去的娇小的背影，山岛心中忽然布满了挥之不去的怅惘和莫名的失落。
　　
　　凤蝶做完消毒工作，已到了下班时间，她在更衣室里换下工作服，走到水池边洗手。秋萍也走过来，在凤蝶耳边轻声说，下班谭永明请她们吃饭。
　　凤蝶睁大眼睛，笑说：“想不到谭永明还蛮有情调的嘛。”
　　秋萍瘪了瘪嘴：“请吃个饭就叫有情调。”
　　凤蝶揽着秋萍的肩说：“如果对你感觉不好，怎么会请你吃饭？”
　　“是请我们吃饭。”秋萍纠正道。
　　“他是看在你的面子上请我吃饭。我充其量就是个灯泡。”
　　秋萍一点不认同凤蝶的话：“照你这么说，你和林文华在一起吃饭，我就是个又大又亮的灯泡。”
　　凤蝶笑了起来：“我从没让你做灯泡。好了好了，别斗嘴了，言归正传，过会儿林文华也要来，我们一起去吃饭。”
　　秋萍说：“林文华才是个有情调的人。”
　　两人结伴走出医院，大门口，林文华和谭永明在等着她们，看样子他们仿佛认识似的。凤蝶走到他俩面前，对林文华说：“不需要介绍？”
　　林文华唇边挂着一抹浅笑：“我们是大学同学。”
　　秋萍扬了扬眉：“这世界可真小。”
　　谭永明作东，在附近的大排档请吃饭。四菜一汤，全是客家菜。秋萍端着鱼汤问谭永明：“老师是哪里人？福建田螺坑，广东梅州大埔，还是广西玉林博白？”
　　谭永明反问道：“你猜我是哪里人？”
　　秋萍夹着一筷子的空心菜，缓缓说道：“老师应该是玉林博白人。”
　　谭永明和林文华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谭永明眼中露出一抹炯然的光芒：“你说林文华是哪里人？”
　　秋萍想都不想地说：“他是惠州客家人，跟我是半个老乡。”
　　“怎么说是半个老乡？”谭永明饶有兴趣地问。
　　“我是梅州大埔人。都是客家人，你说是不是半个老乡？”
　　谭永明笑说：“这么说，大家都是半个老乡。”
　　林文华轻声说：“凤蝶是本地人，母亲是台湾人。”
　　“哦，台湾人怎么会来到这里？”谭永明放下筷子，并坐直了身子。
　　凤蝶淡淡地说：“我外公曾是台湾的父母官，他喜欢游历，在我妈妈考上北平燕京女子大学时，他陪我妈妈来到这里游玩，恰逢遇到棋赛，我妈妈从小就喜欢下棋，她便报名参赛，于是认识我父亲。毕业后就嫁给了我爸爸。”
　　“真是有缘千里一线牵呀！”谭永明感慨地说。
　　“也因为如此，与梁继超结下了梁子。”
　　秋萍插了一句话，把谭永明给震惊到了。
　　凤蝶在桌子下轻轻踢了秋萍一脚，秋萍立即闭嘴。
　　气氛有些尴尬，林文华轻轻转了个话题，很快让氛围变得平和起来。
　　“你们这次做志愿者，有什么发现？”
　　秋萍咬了一口大汤圆，说道：“主治医生是位刚从国外留学回来的专家，有着很丰富的临床经验。他在诊断会议上提出不同的看法，他说疫情很不对劲，闵东、粤中、粤西、桂南均有不少地方呈点状爆发，这种疫情来势凶猛，特征明显，破坏力强大，严重怀疑这疫情与日本联队有关，是日本人恶意传播的病毒。”
　　林文华与谭永明迅速交换着眼神。
　　凤蝶说：“今天下午住院部又死了三个孩子，非常可怜。”凤蝶放下碗，又说，“可是在住院部的特别病房，住着一个少佐，医生说他下乡时也感染了病毒，很严重，连日本军队的军医也赶过来探视。另外，也有十几个日本兵住院。”
　　“哦，这就奇怪了，日本人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林文华说。
　　凤蝶继续说：“我在消毒病房时，听到军医和博仁医院的一个日本医生的谈话，军医大发脾气，大骂一个部队，这个部队是数字代号，我没听清。”
　　林文华说：“我明白了，在广州确实有个数字部队，那是个细菌部队，专门做生化武器对付我们中国人。这个细菌部队就是数字代号，具体番号我一时想不起来。日本人乱投放病毒，结果把他们自己人也搭进去了。”
　　谭永明说：“这边的日本人感染了病毒，肯定要和那边的细菌部队扯皮。那边肯定有药物治疗，药方拿到手，相信这里的医生不能坐视不管，那位外国回来的专家肯定会治愈住院的中国人。”
　　天上的云烟飘忽不定，暮色如油墨泛开，浸染周遭。天色已晚，林文华放下筷子，他要送两个女孩回校。谭永明结了账，和林文华一起送凤蝶和秋萍回学院。
　　
　　姬树鹏拿起当日的报纸看着，目光被一则内容吸引住了。报上刊登出秋萍的一张头像和她参加志愿者活动的消息，报上说秋萍是本次活动第一个报名的学生，工作任劳任怨，帮助医院度过了最艰难的时期，深得医院好评。姬树鹏笑了，立即把报纸内容剪下来。
　　秋萍的事迹持续发酵，仿佛一针强心剂，注入各大院校，引起很大反响。不几日，学生们在街上举行各种募捐活动，由于场面热烈壮大，警察出动维持治安。
　　大冢把情况反映到司令部，山岛平静地在电话里说：“不要惊扰他们，静观事态发展。他们的第一笔募捐款已投到医院的救资款向上，我们的士兵需要医院的救助。”
　　“知道了。”大冢放下电话，望着窗外活跃的学生身影，心里居然没有了往日气急败坏的情绪。
　　姬树鹏来到街上，站在马路边远远地观望。秋萍抱着募捐箱在热闹的街中心寻求募捐，而凤蝶则在分发宣传单子。姬树鹏的脸上不禁露出莞尔的笑容，他走到秋萍面前，把两张大钞放进她的募捐箱里。
　　秋萍定睛一看，脸上露出嫣然的笑容：“谢谢。”她由衷地说。
　　他看了眼灰蒙蒙的天空，说：“要下雨了，小心别淋湿了衣服，着凉了容易生病。”
　　“知道了。”秒萍说。目送姬树鹏远去的背影，她心里觉得暖烘烘的。
　　成片的乌云堆积在空中，天色阴暗，急风刮过，大雨密集而下，一阵紧接一阵。学生们很快撤离原地，找地方躲雨。在一间小茶馆里，秋萍和凤蝶找了个靠窗的位置，点了一壶菊花茶。秋萍边斟茶边说：“周玉芬听说我们参加市里组织的活动，又见学院给予了嘉奖，把她给气坏了，逢人便说我好出风头。”
　　凤蝶淡淡地说：“由她说去吧。嘴巴长在人家脸上。”
　　“可恨的是楼静杨虹都这么认为。”秒萍很是生气地说。
　　凤蝶目光柔和地看着秋萍：“就为了这事生气？”
　　“你不生气？”秋萍反问。
　　“没什么值得生气的。这事你先拔头筹，为学院争光，她们当然不服你。”凤蝶说：“下次你有什么事，先和周玉芬商量。”
　　秋萍不悦地说：“我和她八字不合。”
　　“这次募捐，我们筹到的数额比她们还多，她们又有话说了。”凤蝶说。
　　秋萍很是得意地说：“说就说呗，气死她。她那小肚鸡肠的样子我看了就烦。”话头一转，惆怅地说，“我想不明白，谭永明怎么会喜欢她。”
　　凤蝶放下茶杯问：“你怎么看出谭永明喜欢她？”
　　秋萍神情不耐地说：“今早去打饭，看到他们躲在一棵银杏树下聊天。聊得那个热乎劲，我看了都恶心。”
　　凤蝶吃吃地笑起来，秋萍不解凤蝶为什么发笑。
　　“你吃醋的样子好可爱。”凤蝶说。
　　秋萍惊得瞪圆了眼睛，她愤愤低叫：“谁吃醋了？！我干什么要吃醋？我吃哪门子醋？谭永明这个外地人，穷得衣服都起毛了，袖子磨秃了，肘部破了个洞，都没钱买新衣服。我才不稀罕他呢。”
　　凤蝶一个劲地低笑，秋萍真是太可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