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终章

　　寒假头一天，学生大多已离开，宿舍里只剩寥寥几人，死水一般沉寂。郑昊斌装作若无其事地看着张教练收拾行李，杨柳老师坐在空床板上守候，两人约定来年春天共同到南方打拼。他们叮咛郑昊斌一定要刻苦学习，然后在依依不舍的目光中踏着积雪离开。郑昊斌终于等来了家里的电话，却被告知船上太忙不能回家，只好跟着朱少童来到舅舅家过年。突然没了管束，朱少童完全放任自由，纠集几个同样调皮的孩子，每天都要做出荒唐事，要么拦住迎亲车讨要喜糖，要么将擦炮丢进粪坑捉弄如厕的人。郑昊斌刚开始有些抵触，后来也以此为乐，他也买一把玩具枪，跟众人在稻草堆里枪战，打光了子弹就到镇上闲逛，沿路捡别人打出的子弹。
　　愉悦的时光转瞬即逝，再开学时郑昊斌把之前学的东西忘得一干二净，其他人也好不到哪里去。新来的白教练待人严厉。新来的孔老师是六十多岁的老头，操着一口方言，郑昊斌听得很不习惯，但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镇上一年一度的大集会在农历三月如期开始，小商小贩从四面八方向这里汇集。一夜之间，小镇五条街道都铺满了大大小小的摊位，并向河坝延伸直到学校门口。天刚刚亮，就有赶集的人与商贩讨价还价。校长不愿放过这种宣传机会，占据一大块空地，让表演班穿好校服集体出动，刀枪棍剑轮番上演，前空翻、后空翻、空中转体七百二十度落地劈叉，高难度动作一个接一个。不论镇上的，还是农村的闲来无事都会来看看热闹，围得水泄不通，见到精彩部分欢声如雷。郑昊斌看窗户外面人头攒动，早已按捺捺不住，特别想涌入喧嚷的人潮一探究竟，到了下午终于如愿以偿。朱少童请假说给家里买农具，带他来到街上，簸箕、叉子、锄头、镰刀、驾车子一应农具无所不有，买了一个竹筐做样子，继续在人堆里穿梭溜达。卖凉粉、麻花、棉花糖、臭豆腐的小贩守着摊位不断叫喊，见人就吆喝。他们一人买一根年糕，走到一条街的尽头，在戏台前听了一会戏，觉得无趣又拐进另一条街，套圈、甩飞镖、海盗船、赌骰子的场地一个不落，虽然没钱却都驻足看上片刻。最后走近一个神秘的大帐篷，里面传出劲爆的音乐，门前挤满了形态各异的男人。五六个雕龙画虎的年轻男子站在门口，每进去一个人都收取五块钱。他们觉得新奇，找个没人的角落，偷偷地掀开篷布从下面钻了进去。里面灯光闪烁，六个女子穿着妖艳的服装上台，跟着音乐跳舞，五六分钟后开始一件一件脱下衣裤，在手中疯狂地挥舞，直到一丝不挂，全身赤裸地舞蹈，台下满怀欲望的男人们为之神魂颠倒，发出淫荡的吼叫。
　　他们自知犯了错误，看完一场表演又悄悄地离开，到网吧玩一会游戏才回到学校。朱少童自此开始向往外面的花花世界，每到周末都请假回家，但事实上都在网吧度过，通宵达旦边玩网游边与远在天边的网友聊天，或偷偷观看色情影片。校长发现了他的猫腻不再批假，但他待在院内内心焦躁难耐，无尽的寂寥无处排泄，啃噬着大脑和骨髓，于是在周末熄灯后翻过院墙出去消遣，为了不被抓到再趁夜色翻墙回来。仅安全地过了两周，第三次越墙时被上厕所的人发现。校长打断了两根白蜡杆，还是没改掉这个瘾头，不得已将他开除。朱少童满不在乎，而是自豪地跟郑昊斌说：“终于可以自由自在地闯荡江湖。”朱孝军从南方赶了回来，把他也带到了南方。郑昊斌送走了在这里唯一的亲人，内心的孤苦、畏惧、绝望再找不到人诉说，望着河水流露出欲说还休的酸楚。
　　
　　离船整整三年后，郑昊斌才终于再次回到船上。不过不再是之前的船，而是一条更大的铁船，装载一千多吨，之前朝思暮想的雷达、导航、测水仪电子设备一应俱全。生活条件也得到提升，屋内铺上了洁白的地板，墙上装上了隔热的木板，厨房也用上了电饭煲、电冰箱。两个哥哥更加成熟，都能轻松驾驭这条船，但在具体事务上分工明确。郑昊武体格健壮，负责船上的杂活，简单的机械电路故障可以应付自如；郑昊斌在业务上已能独当一面，生意步入正轨。郑成钢自知不再适应这个快速变化的时代，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放开手让两个儿子拼搏。
　　郑昊斌在上海登船，记忆中的外滩码头被拆除。虽然他们住在离市区较远的地方，但仍能感受到城市更加繁华，灯光更加绚丽，也更加触不可及。潮水仍旧循环往复地来了又去，来时带来了净水，去时深受污染的脏水再现，被丢弃的鞋裤、避孕套、塑料袋和水草充斥其中。在农村待了三年，郑昊斌对船上的生活有点不适应，对家人有点生疏隔阂，显得过分客气，不管是坐着还是站着都浑身不自在。朱孝红见他面黄肌瘦，穿得寒酸，上身是校衣，下身是校裤，三年前买的内裤紧勒胯部，白球鞋底被磨平，于是上岸买了一堆零食和几套新衣服，以弥补心中的亏欠。船到南京时由于夹江已经禁航，只能停在西边的主航道，增添了许多不便。洲上为船服务的店铺没了船民的生意被迫搬走，许永恒为了生活，只得把趸船迁到小岛的西岸。郑昊斌到葡萄园中一个人吃到心满意足，对未来又少了一份童年的期待，突然懂得大人的心思。他听说郑成鹏把家产败光，不得不到别人船上出力挣钱，妻子虽没有离他而去，却终日满面愁容，儿子也早早辍学到工厂打工。但这不是个例，郑昊斌每次寒暑假回来都能听到千奇百怪的新鲜事迹。许永恒无疑是幸运的，三年后江心洲整体改造，一座砖瓦房置换了两套高楼里的住宅。江水起起落落，有的船舶由小发展到大飞黄腾达，有的船主因心术不正或意外从高处衰落，从此一蹶不振。
　　郑昊文保持一往无前的劲头，从银行弄到贷款，在汉阳的江滩订购好船台，从期货市场买来钢板，决定打造一艘六千多吨可以入川江的铁船，并请来姜海舫设计图纸。自从与郑耀宗合作打造出第一艘铁船后，姜海舫一直沉浸在民营船舶制造行业，经过千百条船舶的尝试改进，总结出自己的理念。他设计的船型自成形态，船头和船尾像水滴一样圆润，装得多行得快油耗少，深受船民的认可。河南江船几乎都出自他设计的图纸，并一直在优化，每一批下河的船都有所改进。船按计划施工，半年后准时建造完成，装齐货径直开往重庆。这是第一次跑这么远的长途，也是第一次深入水势险峻的川江，郑昊文有些担忧。郑成钢劝慰道：“不用怕，船到桥头自然直。”郑昊文在宜昌临时雇佣三名熟悉当地水情的引水员上船，以协助船舶安全航行到重庆。
　　引水员是当地人，语言和饮食与他们差别巨大，说话时语速很快，吃饭无辣不欢，性格直爽善良敬业，工作时毫不马虎。船在三峡大坝连续通过五道船闸，爬上一百多米高的三峡水库。引水员接过方向盘，告诉他们：“尽管放心，剩下的航段交给我们。”昔日水流湍急的江水不复存在，眼前是美丽壮观清波荡漾的高峡平湖。郑昊文为自己之前的过分忧愁觉得好笑，放心地让引航员驾驶。湖水宽阔烟波浩渺，淹没了山腰，围成一个个千姿百态的岛屿，红艳诱人的橙橘灯笼般点缀着墨绿的山坡，依稀几户人家升起袅袅炊烟。郑成钢从来没在行船时如此清闲，他站在船头尽情欣赏着这壮美辽阔的湖光山色，感觉船就像在画里游动，耳边水声潺潺。
　　郑昊斌没想到家庭事业发展得如此安稳迅速，蒸蒸日上，每次回家几乎都能看到明显的变化，可恍惚中觉得一切并非真实。多年前贫穷艰辛的生活近在眼前，却又那么遥远，自己的过往渐渐变得模糊，幼年、童年的记忆一片空白，以至于分不清是自己算是农民还是船民。他在船上出生却不会船上的技能，在农村受教育双脚却没有扎根于土地，经常游走于城市的街道却始终是局外人。上高中后，找不到身份认同的失落感再度恶化，一度困扰着他彻夜失眠，陷入空前绝后的孤独，无论看向哪个方向都茫茫一片，找不到自己的归宿。
　　郑昊文还完银行的贷款，也遇到了困惑，他不知道在西进东出两个选择中如何做出抉择。向西就在川江和中下游航段继续耕耘，毕竟航线和业务已经得心应手，但川江里只能容下万吨船舶，再大的船受限于水坝和中游的水位难以企及；向东则是走出长江奔向大海，那将是另一个未知的挑战。朱孝红提心吊胆了这么多年，强烈建议停一停前进的脚步，好好地休养几年。郑成钢也认为不应该冒进，守好现在的局面。但郑昊武坚决认定向东挺进，郑昊文最终选择了后者。他找到两个投资合伙人分担风险，请求姜海舫设计一种能江海直达的新型船舶，经过一年的等待，一万五千吨的新船终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春天下水，办理好相关手续已是炎炎夏日。五星红旗迎风猎猎，郑昊文正准备起航前往秦皇岛，又接到一个喜讯。郑昊斌高中毕业，拿着大学通知书登船，驶出长江口是一望无际的星辰大海，前方混沌透着光亮，终于想通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想通，只是忘却了纠缠许久的痛苦和烦恼，顿觉心旷神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