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逃离

　　女儿德馨一四年从京城研究生毕业，顺利进入涪城高校任教。女婿是她研究生同学，江浙农村的独生子，在蓉城的跨国公司任职。结婚时，我送了婚房，亲家送了车子，小两口日子还算自在。为了生活方便，两人又在蓉城按揭了一套商品房，方便女婿使用。女儿怀上小孩，亲家和亲家母从江浙来到涪城，对女儿照看有加，可惜方言太重，语言不通，两人在涪城寸步难行，生活得实在艰难。
　　看着女儿女婿和老人都别扭难受，干脆回张家场，请了两个保姆，一个帮女儿料理家务，一个帮张月照看家庭，实际上一大家人吃住总在一起。我每日忙乱，没法陪亲家。本是亲家母的张月，却总是同德馨混在一起。亲家和亲家母在两幢别墅间转来转去，闲得难受，等到孙儿两岁，就都回江浙去了。每年暑期或寒假，特别是每年春节，女儿女婿总会带着外孙儿去江南住些日子，陪陪两位老人。
　　新冠病毒一来，一切都改变了。女婿春节前，还计划着出国开展业务，病毒一来，公司经营停止，哪里也去不了，班也不用上。所有五彩斑澜的想法，只能在锅碗瓢盆中流转。
　　女儿趁机劝女婿：“还是老老实实，脚踏实地回来做本行。跨国公司厉害，可病毒一来，一切停止，将来公司解体，遣散费也不会给你。读了这么多书，静下心来做学问，总比四处飘着强。不要弄得将来无依无靠。”
　　女婿的观点却不同：“能进这样的公司，也是花了不少力气的，不能就这样半途而废。这样的跨国公司，再收缩业务，也不至于那么快就倒闭吧。家里有你一个人做学问就行了，都去做学问，一家人还不成了书呆子，就与这个社会脱节了。人活着，总得跟上时代，才会有滋有味。”
　　张月的想法很实在：“你们两个，莫说得天高地远的。最好回来一个，把汽修厂和两个公司管好做大。不说做好大，汽修厂先到区县去开几家分店，建材公司多开几个铺子。网上的铺子，也该弄得新鲜有吸引力。李老板在广州搞得热热闹闹，我们不能只盼着分红，也该整点样子出来。你们莫看不起这些生意，人家马云啥都不生产，只靠平台就可以赚几百亿，你们来做，收入总比工资强。你们老汉儿这个年纪，得让他多休息，养好身体，岁数活大点。我这点本事，搞点小生意还行，把茶庄弄好，挣点小钱就不错了。厂和公司，还得你们文化人来弄。”
　　这种涉及家里重大事情的对话，经常进行，会给人很多启发。女儿的观点，让我想起爷爷。爷爷逃离开放发达的平原，不断向原始大山前进，最终来到石家沟，一生本本分分，只求平安，六十载风风雨雨，最终繁衍成大家族，延续着自己的生命。女婿的观点更像父亲，向往外面，离开大山，不断融入外面的世界，虽然未来不可知，但一心向前，最终功德圆满。张月的方法最实在，人生一世，有许多理想未来，每一步都需实践去检验，不用几年几十年后再回顾，从收入生活，一眼便能看出好坏。只是，现在他们说的一切都是幻影。邪恶的病毒，还在到处逞强，不知何时收场。也不知什么时候，一家人才能回到城里，去继续过以前毫不在意、现在却很向往的日子。
　　疫情肆虐，小区开始封闭。和女儿家虽然相隔不过百米，但两幢别墅之间却间隔了两户人。面对瘟疫，人人都在监督，个个都是警察。德润和外孙儿每日总要走过来窜过去若干趟，邻居就向物业举报：我们两家不守规定，任意串门。物管上门，戴着口罩，隔着大门为我们宣读了若干文件。一再的威胁利诱，要我们守本份，过好日子，不得惹事生非。毕竟个个都提心吊胆，大家都不容易。
　　一家人商量讨论，决定一起回到山上。石家沟山高路远，地大物博，不是城里那样拥挤不堪，病毒无处可来，可任由小朋友到处乱窜。张月和女儿德馨便开始计划吃穿用度，准备这准备那，迟迟不能动身。听说各村各社区都在设卡，不准人员进出，才急急忙忙，仓皇出逃。
　　慌乱中将几十盆花草搬到花园，不知道会在山上待多久，特别是几盆春兰、艺草、镐草不要出了问题才好。原本我要带着一起回山，张月批评我：“花花草草再好也是爱好，人是根本，远天远地的，搬来盘去，搞不好当场就压坏了，你还不心痛半天？放在院子里，水肥都不差，到处有监控，小区物业管得严，没有人会翻墙去动几盆草。再说几十盆放在一起，不懂的人根本分不出好鐅。这些花草本来自生自长，在山里活得好好的，被你们这些人弄来弄去，趁这个机会，让它们自由自在活几天吧。”
　　张月的思想，可能代表了花草的心声，想想也有道理，我不再坚持，但总觉得有些失落。
　　
　　69、回归
　　
　　坐在吊脚楼前的院坝里，看着九岁的儿子德润与三岁多的外孙儿，骑着各自的车子追逐嬉戏，淡然平静。真的老了，这种平静的心境，便是衰老的最好明证。
　　不断蔓延的新冠病毒，将整个世界逼得节节败退，感染人数成几何级暴涨，死亡人数不断攀升，缺医生、缺床位、缺口罩、缺呼吸机、缺消毒水。工厂关门、市场关闭、开学延时、小区封闭，原本繁华忙乱的街道冷冷清清，整座城市成为静穆的钢筋水泥森林，了无生气。
　　到处都是让人恐惧的信息，原以为人类主宰的世界，却被看不见的敌人攻击得手忙脚乱。在最慌乱的时候，躲进石家沟的吊脚楼，任外面病毒肆虐，大山里总是云淡风轻。一家八口，每天计划着出去看看花草，挖挖野菜竹笋，种些豆角，撒些小菜，摆出安营扎寨长期驻扎的架式。受疫情影响，好多人无法外出打工就业，各个寨子比以往热闹许多。大家害怕病毒，严守着政府规定，远远的打招呼摆龙门阵，不像以往一样聚集起来吃饭喝酒，打牌聊天。
　　故乡的一切都那样熟悉，只是房间显得有些拥挤，不像涪城的别墅宽敞，功能齐备。德馨任教的学院虽然不开学，但她需要每日在网上为学生授课。德润每天得上三节网课，语文数学外文一样不少，时常还要在网上开主题班会。张月和女婿成了厨师，天天操心一家人的吃喝。父亲和母亲上了年纪，更多的照看着两个小朋友玩耍，偶尔去附近的寨子，隔着老远同老人们交谈。只有我得了空闲，开始写书，断断续续讲述家族故事，虽然好多思想表达得不清不楚，但是任由思想进入想象的世界，自我陶醉，乐在其中。
　　这样就至少需要三个相对独立安静的房间，配置好网络电脑。好在现在的乡村发展迅速，网络覆盖所有空间，这些条件很容易达到。只是德润上课的时候，外孙儿少了玩伴，非常难过，不断拍门，喊着：“舅舅，舅舅，出去耍！”女儿这时在网上授课，我便陪着他，去外边转转，采些山里自开自谢的野花，拿一把小铲子，满足他乱挖乱铲的欲望。到处山花烂漫，满目苍翠，不由得怀念涪城的花花草草。张月说得对，人老了爱回忆过去，不是养猫养狗，就是侍花弄草。
　　大智若愚的爷爷，一个世纪以前，在那激情燃烧、炮火连天的岁月，他那样年青，却完成了人生仅有的两次选择，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在那时就走完了一生，此后几十年的岁月，都在为选择买单。父亲比爷爷幸运，他不停的选择取舍，时代对他非常宽容，不断给予他丰厚的回报，父亲常常自我陶醉。半个世纪过去了，无论是爷爷还是父亲，他们的抉择，随风而去，无影无踪。做决定时的依据心境，也只能猜测，他们的选择不能比较，也没法比较。不同的时代，不同的环境，产生着不可预知的未来。我和勤宝，生逢开放的时代，在乡村与城市中转换，在打工者与老板儿中变化，见证着过去和现在，虽然年近花甲，却对这个变化无常的世界茫然无知。我写下的这些文字，也许能将一切还原个大概，勾画出一点儿轮廓，讲述出部份事实，但绝对不是历史，更不能找到某些东西，让后人去窥探未来。历史藏在不知道的角落，正看着人们忙忙碌碌，偷偷发笑。
　　在新冠病毒的攻击下，人们把一切都包裹起来，藏在所谓安全的地方，一切开始凝固，整个世界变得安静，只有那永不甘于平凡的心蠢蠢欲动。就如我躲在大山深处，自由自在的呼吸生活，骨子里却在想着别墅、想着茶庄、想着公司、想着汽修厂，想着城市。行为决定和思维梦想如此的难以和谐。如果病毒智慧过人，永驻人间，掌控世界，又该怎样？
　　太阳漏过树缝撒在身上，我走在风中，头脑异常清醒，自己原来如此健康。
　　（全书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