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回乡
作品名称:南向北归 作者:尔玛天空 发布时间:2021-12-12 13:04:48 字数:5664
事实上,我渴望知道灾难发生后的一切情况。面对大灾大难,人们是怎样逃命的,政府是怎样救助的,有些什么样的安排,人们该怎样度过如此艰难的日子,希望在哪里,大家都在干什么,下一步何去何从,现在最需要干啥等等。但我太怯弱,无法忍受刀子重新刺开伤口、撕裂内心的剧痛,更不能面对失去亲人的悲伤,痛失家园的无助。总想着隐藏逃避,获得暂时的平静。许多苦难留存在血液里,浸入了骨髓,包裹着整个躯体,无论怎样逃跑避让,扎了根的悲伤总是不停地生长出来,迅速占据全身。便整日在痛苦中徘徊游荡,看不到光亮和希望,找不到出口,昏昏沉沉过着日子。
勤宝是我几十年的朋友,地震后第一个专程来看我,我不能无动于衷,他兴高采烈的讲述,是在同我分享他和儿子女儿的传奇人生,他在谈自己的感悟和体会,表达着他的幸运和喜悦。他不可能不顾及我的感受,但他下定决心同我讲这一切,肯定有他的想法。这个世界上,勤宝和我不是亲人胜是亲人,他可能认为自己是能把我从地震阴影中拉拽出来的最佳人选。父亲母亲女儿和我一样,都陷入深深的悲痛中,相互之间都时刻避免触及这个悲伤敏感的话题。一般的朋友,也常常安慰劝导,但总是察言观色,适可而止。勤宝不管不顾,顺着思路往下说,虽然让我难受不舒服,但也满足了我的愿望。这就是人们常说的痛并渴望着吧!因为无论从什么角度讲,我只能让勤宝说下去。女儿和小张想让勤宝少说少讲,只是顾及我的表层感受。事实上,她们最终还是希望有更多的人同我交往,让我尽快从悲伤的个人世界走出来。
“要想开些,人一辈子就这回事。好多事要想开,不用纠结,只要活着比啥都好。以前,我天天想民师的事情,心里气鼓气胀。地震后这几个月,我啥都想通了。不是人家同你作对,是不是?领导离得老远,同你我又不认识,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执不执行政策,也不是他说了算。我陪儿子治病,医院里好多病人,再有心劲儿,两腿一伸,万事皆休。你说是不是?你天天这样不是办法,多出去走走,多走多看,多找点儿事做,慢慢就对了。你看身边好多人,当官的官再大,做生意的钱再多,死了那么多,他家里留下来的人难道都不活了?不可能嘛!死了就死了,无论如何活不过来。活着的人,得好好的活着,啥子不说,逢年过节才有人烧钱化纸。我也不说那么多,道理哪个不懂?从生死边上走一趟,应该啥事都想开些,关键要行动,这个外人是帮不到的,只能靠自己。”勤宝走的时候劝我,顿了顿,又说:“不晓得石家沟如何,电话上说莫得啥,我还是想回去。有没得兴趣,我们一起回去看看?”
“要得要得,回去回去!”女儿说:“我也想回去,趁开学前,回一趟老家,去看看啥样子!”
“就是,我也想回去,光是电话上说,到底咋样,看了才晓得。”张月也来凑热闹。
“好嘛,要回去就早点,德馨快开学了。”我知道,他们几个在算计我,等我表态。我也想回去,还有好多事该办,彩妞儿儿子遇难了,无论如何该回去给岳父岳母见下面,山上林子药材到底如何,也该去看看:“计划下要准备啥。我问下妈老汉儿,看他们回不回去。”
“好嘛!我问下老汉儿,看看山上现在最缺啥,随便带些回去。不晓得黎雅能不能回去,一天都说忙得很,把她弄出来休息休息。事情就是身上的垢甲,哪里做得完!”勤宝看我这样积极回应,也很高兴。最终上车出发的,只有勤宝、我、女儿和张月。妈老汉儿年岁大了,害怕几百公里吃不消。地震造成几百名干部遇难,到处都缺领导,黎雅刚刚到茅坪当了副镇长,要救灾安置群众,大堆大堆的事等着她,根本走不了。我们四个是闲散人员,了无牵挂,说走就走。
八月天高云淡。清晨六点出发,前往蓉城,天府之国,沃野千里,看不出受灾的样子。从蓉城转向西北,进入高山峡谷。杂古脑河奔腾咆哮,黄色的河水泛着泡沫。路基中断,山石跨塌,车子不停地在应急便道中前行。穿过汶川,前往松州,草原连绵不绝,油路开阔平整。星星点点的羊群在草原上出没,悠闲敦厚的牦牛沿着公路懒散的漫步,车子只得跟着它慢慢的滑行。极目四顾,开阔的草原,与天空相接,一扫平日的压抑沉闷,呼吸顺畅,内心欢快。
勤宝常年在外,多年没来,一路上感叹不断,原以为民族地区落后不发展,想不到这样漂亮。女儿读高中以来,就再没来过川西高原,故地重游非常高兴。张月从没到过草原,没见过成群的牦牛和成百上千的羊群,同德馨天南地北,叽叽喳喳说过不停。道路平坦宽敞,我与勤宝两人轮换着开车,下午四点多钟,顺利到达张家场。
50、张家场
张家场四周的山峦仍然是一片绿色,顺街的河水潺潺向南,轻灵舞动的水鸟沿着河道,逆向翻飞。街道收拾得干干净净,但还是能看出房屋倒塌的影子。旧屋基上,泥水匠们正在忙碌,不少新房已经有了大致的轮廓。临街好多房屋,可以看出维修加固的痕迹,门面全部开着,铺面上摆着各种各样的商品。街上人来人往,有的斜扛着背夹,有的背着背兜,更多的人随便挎着一个包,三个一堆五个一群,大声武气,说得兴高采烈。车子只得小心翼翼向前滑行。
出发前,担心道路不通,害怕很晚才到,早早的在街上订了房间,预备好了晚饭。地震三个月了,才第一次回来,在电话上约好了张家场小学的校长、原石家沟村小的领导梁勤荣和以前几个好朋友,一起聚一聚。到旅馆把车停好,就直接去吃饭。哪知道一走进餐馆,碰见的都是熟人,大家寒暄不断,热情高涨,你来我去,几桌人就拼在了一起,斗起酒来。几杯酒下肚,大家不再拘谨,放开胸襟,过去的恩恩怨怨,一一摆上了桌面。时光倒流,又回到了当民办教师的时候,说话直来直去,不再遮遮掩掩。一顿酒吃到月上东山,竟然没有丝毫收场的意思。
“校长哥!”勤宝左手攀着勤荣的肩,右手举着满满一杯酒,郑重其事的说:“这些年,因为民师的事,当兄弟的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害你跑了不少路,受了不少冤枉气。现在好了,你当校长成了一把手,就像当年村小,你说了就作数,兄弟一定给你扎起,不得给你下巴支砖。这回地震,我算看明白了,关键时候,还是共产党靠得住,政府的人是好汉。平常这儿那儿的人,大难一来,都不见了。我们几个当年在一起混饭吃,今天在一起,表个硬态:从此以后,再不说那档事,一本书就此翻过去,再说不是人!”脖子一仰,咕噜一声,一两酒下了肚,翻转青花酒杯,醉眼紧盯着,看有没有酒滴下来:“如何如何,作个见证,干没得!”大家齐声喊好,巴掌拍得噼哩啪啦。
“好!兄弟,冲你这句话,我无论如何都要陪一杯!”勤荣站起来,学勤宝举起杯一口干掉,倒举着的青花酒杯,转着圈儿,向大家展示。
大家又是一阵叫好,齐声称赞:“好酒量好酒量!喝到这个时候,还能一口一两,佩服佩服!”
“哪里哪里!过奖了过奖了,不如那二年。老了老了,不行了不行了。”勤荣一边谦虚,一边招呼大家坐下,语重心长的说:“我们几个都是民师,我只是运气好一点,转了公办。大家都差不多,你几个书教得还比我好,我只是比你们早了两年。大家的心思都明白。你以前说的那些,都是陈年旧事。当年有当年的规定,现在是现在的政策,不能用现在的政策去套以前的事情。是不是?社会在进步,在不断的发展,如果这样子说话办事,啥事情都扯不清。向前,一切都要向前,过去的就过去了,一切都要面向未来。是不是?勤宝啊,我们是一房人,往上数几代就是一家人,你刚才表的态,当哥的高兴得很。说明你现在明白了,真正的懂事了。因为你上访,到处告状,我是受了不少批评,也扣了我不少钱。为啥不找你出气?我理解你,都是民师出身嘛!好了,不说这些了。这次遭了灾,多亏政府帮助,立航捡了一条命,还有好多人都靠政府救了命!共产党得行,做人要感恩。当然,这也只是一方面。还有黎雅现在是领导,你这个当老子的,要给她长脸。黎雅是我教过的学生,现在当领导,我这个老师有脸面也很高兴,要为她好,为她着想。政府行政圈子的事情,比我们复杂。石家沟这几十年没出几个领导,大家要支持,全沟人都要支持,有姓梁的当领导,走到哪里不吃亏。”勤荣迷糊着眼睛,慢慢的看了一圈,指着每个人:“老了,都老了!再不是当年的样子,都是奔五的人了,还有啥追求!”他指指德馨,指指张月,转向勤宝:“还有你们家黎雅立航,老人家早就说了,这个世界是他们的,他们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一切的一切,都该为他们着想,他们才是未来,是我们的希望!”
勤宝红着脸,不停地点头,看勤荣说得差不多了,指着德馨,转向我:“立军啊,不是我充老辈子说你,女儿现在是你的全部,得振作点,莫蔫皮耷拉的。你得给孙女子作榜样,你这样子女儿咋过?德馨读的啥,那可是名牌,将来前途远大,当老汉儿的得全力支持她,读完大学读研究生,出国留洋,成名成家,那才是给我们梁家人长脸!黎雅当个乡镇长,那算啥,只是讨口饭吃!”
“县官不如现管。说话算数管用,管得了事情的才是大官!”我不想听两位长辈教训,想把话岔开:“德馨早得很,才大二,书读完还有好多年,将来不知道是啥情况。”
“勤宝说得对。三穷三富不到老,十年兴败多少人。要面对,不能躲,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终究得面对,躲是躲不过的。”勤荣毕竟是领导,明察秋毫,不让跑了题:“人生一世,世事难料。你才四十岁,男人四十一枝花,正是出力做事的时候,振作点。这山上,哪个不活到七八十岁,四十岁还没到一半,早得很!立军啊,要调整好自己,心态最重要。把德馨培养好是第一号任务,自己也不能出问题,适合的时候再成个家。把日子过好,不给女儿添麻烦,这是当老子的本份。不要人一老,啥都靠儿女。儿女大了,总会有自己的事业,忙。能照顾好自己,就是对晚辈最大的支持。”
“你想嘛,你的情况不错啊!有修车厂有茶庄,一年四季收现钱,供女儿读书轻轻松松。山上还有几千亩林,大财主哦!哪里去找这样厚实的家底,黄花闺女都愿嫁给你。嫁给你就是嫁给了钱,用不着去受穷挣家产,享一辈子福!”勤宝看看德馨和张月,笑着说道:“你两个小女子莫笑啊!我说的可是实话,现在这个社会,有钱最实在。那都是后话。现在关键是要高高兴兴,快快乐乐!把日子过起来,莫总是沉在悲痛里,莫精打彩的,你打工回来,创造了这样好的基础,莫自己废了自己!唉,说到这儿,我该向你学习,早点回来置点产业,一年四季在外边,天远地远的,不安逸。”
“现在也不晚,到处是机会!灾后重建,要做的事情多得很,你又是搞工程的,下决心回来嘛,我们几个又可以经常在一起,将来老了好一起喝茶转耍啥!”我鼓动勤宝。
“真的可以考虑哦!”勤荣说:“别的不晓得,就说我们学校,除了上报重建项目,还有人捐建,教育局整天说的就是灾后重建、项目进度。”
“就是回来,我也不想做工程。工地上的事烦人,自己弄,钱挣得到,就是累人。不亲力亲为,工人偷懒不说,有的还乱整,把名声搞臭了,以后哪个敢同你打交道。再说我们这个年龄,做工程算老人了,跑不动了,想休息。”勤宝说:“如果真的回来,得选个当跷脚老板的事情做,挣点轻松钱。有钱就挣,无钱就耍。过得安安逸逸的。”
“我回来也这样想,四川人好耍,所以开了个茶庄,还将就。只是开的人越来越多,花样百出,比环境比服务,甚至还比服务员漂不漂亮。现在我还是觉得休闲行业要火。”
“哦对了,立军,说到这儿,有个事情我差点忘了。前段时间,有一批红军后代来,要捐建红军小学,有个人向我打听你,说和你是同事,香港江浙时在一起。年龄不大,比我们小几岁,姓李,具体叫啥名字我忘记了,我专门记了的,给了我一张名片,放在办公室没在身上,明天给你。”勤荣看我们聊得起劲儿,突然对我说道。
“谁?江浙香港同过事。”我一边猜测一边说:“姓李,小李,可能是小李,李响!他们家有人参加过红军。是不是三十多岁,身材中等,很结实,说话快,一开口就喳喳喳的停不下来。”居然在这山沟沟里听到小李的消息,真是稀奇!
“对对,李响。我先以为是想法的想,人家说是响亮的响,这名字有特色,容易记。”勤荣答道。
“明天,从刘家窝回来,再到你那儿来拿!”我说。
“刚才说了半截,你觉得哪个行业要火?”勤宝问道。
“休闲的,比如洗浴按摩,现在涪城少,只有十几家,一百多万人,空间大得很。”我说:“你注意大城市,好多嘛。现在的人都忙,累了,就想放松,按摩下洗个脚,都会享福了。这个主要是固定资产和人工支出,建好后,等着数票子,是门好生意。”
“哎,那哪是我们干的哦,要有人撑门面才得行,一般人不敢做!不过,哪天倒可以去看看,我是真打算回来。先要看房子,得买套房子,要得好,同你当邻居,好有个照应。”勤宝说。
“现在买房子要贵点了,要买就买好的,哪用得着买我那种哦。位置是好,但是房子老了,配套不好,不过四周还是可以,买菜转耍,都还方便。”
“才进城,不一定要好好,先落脚,站稳脚跟。混好了,再去想好的嘛。你那个地方不错,生活方便,回石泉也顺路。不可能跑到城对面去买房子,回趟家,还要穿城而过,不安逸。你们小区还有没得?”
“有卖的,单位上的人都在换新房。我们那个小区房子其实也不旧,也就十年左右。住几年,还可以卖个好价钱。”
“定下来定下来,去的时候把我喊起,得自己买房,退休了才有地方住。现在这个房子,一退休就得交出去,学校的过渡房少,上班的都不够。以前计划在石泉买,多亏没动手,要不然,一辈子挣的钱就全完了。”勤荣也凑了上来。
“现在地震了,房子价格下来了,正是买的好时机。我反正下定决心要买。女儿现在住帐篷,儿子马上就回来,咋办?得弄三个房间,至少一百多平方,十多二十万吧,先解决眼前的困难,至于以后咋办,到时再说。”勤宝说。
“说干就干,马上就去。我这边学校大体正常了,事情也不多。从地震到现在,几个月没休息,天天在这儿瞎忙。说定了,我同你们一起去,在涪城住两天,你两个在外头跑,有眼光,帮我参谋参谋。看准就动手。”勤荣说得风风火火,恨不得立即出发:“早买早好,过不了好久,那帮捐建红军小学的要来。对了,本来是要捐到石家沟的,有一个烈士,好像是出钱人的长辈,埋在沟头的烈士陵园。原本想把学校建在沟里头,也算为梁家做了点儿好事。”
“现在村小人都没得了,修起有啥用?”我问。
“就是,我劝他们建在张家场。老板捐五十万,学校出地,修个专门用房,现在好多学生都在外租房子。建好后,高年级的娃娃就可以住校了,论条件,在全县所有学校中,我们都要算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