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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圆房

作品名称:南向北归      作者:尔玛天空      发布时间:2021-11-22 00:22:59      字数:5758

  敦祥家六口人,只有一个男劳力。敦祥一躺下,也就垮了半边天,事事艰难。爷爷每天忙完一天的活计,晚上就到敦祥家去报告工作进展,领第二天的任务。顺便帮着干些挑水劈柴的力气活。好在爷爷眼底生事,不惜力气,腿脚勤快,一家人感激不尽。
  伤筋动骨一百天,当敦祥能够重新站起来行走时,已经是三个月以后,进入了冬月打头的日子。敦祥的右脚踝变了形,走路一瘸一拐,成了半个残废,再也莫法做重活。不能站着茅坑不拉屎,耽误了主人家的事,敦祥便千方百计向太太辞工,让主家另寻高明。事实上,整条沟里哪里去找这样合适的人,加之兵荒马乱,除了爷爷外,根本没有外面的人进沟。可爷爷刚刚十五六岁,万万承担不了这样大的责任。太太无论如何不答应,只要敦祥照着以往,将院子里的大小事情一一牵头处理。最终还是敦祥办法多,说如果真要自己理事,那就只动口不动手,算半个师爷的样子。干多少事领多少钱,工钱就降了一半。说再过几年,等到爷爷长大成人,就把位置让出来,自己回家养老。
  爷爷双手乱摆,说自己年轻不懂事,担不起这副担子,无论如何要不得。事实上,爷爷心里充满向往,毕竟地主家在石家沟是第一大户,当上管事就靠上了大树,在张家场方圆几十里也就成了有头有面的人物,整天一大群人围着捧着,办事方便,过着不一般的日子。只是怕别人说他抢了敦祥的饭碗,况且又是外乡人,大家要骂他忘恩负义,人前人后混不下去,自然不敢泄露半点心思。
  太太看敦祥坚决果断,也就应允下来。还是敦祥办法多,背着爷爷央求太太作主,要爷爷认他作了干爹,从此也就添了男丁多了个劳力,也就把爷爷拴在石家沟,全心全意为梁家人服务。太太听了很赞成:“不错不错!收了干儿子,就是一家人,不会分了彼此,事情交给你们两个,我也少操心,这样好,两全齐美。”
  只有爷爷蒙在鼓里,整日里还是同以往一样跑前跑后。敦祥的言语往来,慢慢的就多了一份亲近,觉得自己的想法实在是一举几得。太太眼里满是中意,选了个天气温和的日子,把爷爷找来,寻根问底,一一查明爷爷在老家的亲戚六眷,知道爷爷的父亲早死母亲改嫁,几年前就成了孤儿。双方的亲戚都不愿意养个闲人,没有任何人过问爷爷生死。头上原本有个哥哥,队伍一来就参加了红军,早已没了消息。太太听了,心中有说不出的凄凉,也就坚定了决心:“傅贵啊,就留在沟里吧,这儿有吃有住,能过日子。现在兵荒马乱,这样半大的娃娃,走哪里都不好。敦祥现在这个样子,人手又不好找,我缺人做事,留下来当个长年,有我们吃的就不会把你饿倒,按规矩给你开钱。”爷爷不停地致谢。
  “你在沟里无亲无表,连个走亲访友的地方也没得,同敦祥搭连几个月,这个人知书识理对人不错,儿子也不晓得出了啥问题,他又变成了这样,一大家人老的老小的小,将来咋办哦。你不如拜继给他作个干儿子,相互间好有个照应。对你也好敦祥也好,你看要不要得……”
  爷爷听着脑袋飞快运转。自己单身一生,无亲无故。梁家人现在要用自己,看得起自己,让自己拜干爹,就得改名换姓。如果守着原姓不同意,只怕立即就得走人,天下虽大,可又到哪里去呢?只怕由不得自己,改姓换姓比起生存下去,也不算好大的事,爷爷想想就应承了下来。太太也就做了主,把敦祥叫来当面说清,大家都很高兴。便请来族中长辈,摆下一桌酒席,行了礼改了口,爷爷开始姓梁。为讨吉利,按辈份就取名崇寿,石家沟从此没有了傅贵,多了个梁氏子弟梁崇寿。敦祥也就变成了祖爷。
  在祠堂拜了祖先的第三天,民团又一次越过关门子进了沟。一共十几人都背着枪,直直的来到地主院子。太太接待了领头的,就让祖爷爷负责张罗这些人的吃住,爷爷负责带路,去参了红军的三家抓人。冬月的石家沟,到处压着雪,地上一踩一个脚印,找人很容易。领头的告诉爷爷,上头铁了心,一家一户一定要有说法,要不然自己回去交不了差。爷爷边走边难受,真想打自己两耳光。活成啥了啊,居然带着敌人,去抓自己的战友,自己是彻彻底底的叛徒,是背信弃义,不是人是畜生。爷爷在心底万般刻毒地咒骂着自己,真想有支枪把这些人干掉。爷爷带着一帮人,直直的向三家人走去。
  到了第一家。没人。只有两间石头泥土垒起来的庄房,门都没有,用一块篱笆挡着。没有床,屋角堆着一堆烂棉絮,也没有灶,一口鼎锅放在三块石头上。参加红军的叫梁荣贵,常年不在家,走村串户,做些小买卖。当兵的怒气冲冲,一脚踢翻鼎锅,吆吆喝喝冲向第二家。一位老人躺在床上,听到了动静,声音纤细弱弱的问:“哪位啊?自己进屋啊,我动不得。”当兵的冲进去,干瘪的老人,看着他们,眼睛飘浮无神。问了半天,什么也听不清,什么也说不明。带队的转身走出老远,回过头去看看四面透风,低矮破旧摇摇欲倒的两间木架子,狠狠的骂到:“穷鬼!娘老子都不要了,跑去当兵吃粮!”第三家的条件看样子稍好一些,但院子里无鸡无鸭,圈里无猪无羊,院坝里的杂草长得有半人高,似乎从来都没人住过。又跑了一趟空,一群人十分沮丧。在地主院子的倒座房里,围着火塘烤着火,看爷爷和祖爷为他们铺联铺,不停地发议论。
  “这几家穷得叮当响,就是抓到人也没用。”
  “就是。还不如去张家场,访下担架队妇委会,抓几个跟着霉老二跑过跳过的。”
  “抓人是为了钱,交不出钱是要枪毙的!”
  “要看准啊,抓去杀了,人家子子孙孙会记恨我们。就算拉了命债,这辈子心头也不稳妥!”
  “你还有好心,不抓自己咋办,李麻子心狠手毒。”
  “唉。都是周围团转的,总会漏点儿风声,子子孙孙还要过日子。”
  一帮人一边争吵一边合计,全然不顾身边还有其他人。爷爷听得胆颤心惊,看来民团比川军还狠,这帮人为了完成任务,要胡乱抓人,拿去充数复命。李麻子是谁?这样历害。悄悄问祖爷爷,才知道是石泉的县长,同红军打仗吃了亏。现在回来了,要秋后算账,杀人立威!爷爷想到杀人的场景,就两腿发软心头发颤。
  太太吩咐好吃好喝的招待着,这群人住了一宿还不走,天不亮就起来,在地主院子里密谋商量,一直闹腾到午饭后,才急匆匆的出了沟。一到张家场,就开始满街到处撵,前前后后抓了上百人。就连当时红军筹过款,打过粮的绅士富商也没逃过,大多在监狱里住了十天半月,最后用白花花的银元换来了自由。凡是给红军带过路,上前线送过粮,参加过苏维埃政府的,统统被杀了。每次杀人的时候,总把人拉到石家沟方向的长河坝,用绳子连着,一排枪呯呯呯呯打过去,河水立即变了色,久而久之,河边的石头都成了红石头,一搅动,河水就像铺天盖地流动的血,腥味迎面扑来,长河坝就改叫杀人滩。从此,石家沟的人要赶张家场,总要邀约几个人一起走,如果一个人,总要坐在路边等,凑到三五个人,才敢越过杀人滩。还要边走边吐口水,用手抹三下额头,吸烟的总要燃起来,壮大阳气,压制住整个河滩的阴气。
  爷爷每次听到长河坝在杀人,就在心里咬牙切齿的骂川军,骂民团,骂刘主席,骂李县长。面上却不敢乱说乱讲,呆呆的听着被杀者的或好或坏的传说,与人们一起感叹这个世道的艰难困苦。夜晚躺在铺上,愈加害怕,总担心某一天自己也会被杀,于是从离开队伍的一分一秒开始回忆,检查自己是不是在哪里说错了话,走错了路,给别人留下了啥把柄,到最后常常暗自庆幸自己的选择,留在石家沟真是太对了,如果选择回故乡,说不定也跟死在长河坝哪些人一样,泡在冰冷的泥水里,连个收尸的人也没有,过得几日,被野狗野物撕咬得七零八落。一晚上总在不断的回忆中,患得患失的折腾翻转到天明,白天起床后,常常头脑不清,无精打采,也就时常显出痴呆的模样。全沟的人都笑爷爷,半夜偷牛去了,白天风都吹得倒夜里狗都撵不到。年青人笑爷爷,是不是想女人想疯了,夜里睡不着白天睡不醒,老想那些不着调的事。
  崇富去世,祖爷爷落了残疾,一大家人缺了男劳力,春种秋收、冬天烧碳、砍柴伐木、杀猪宰羊,样样力不从心。儿媳妇儿李氏虽然身强力壮,但终归是妇人,又要安排一家人起居饮食,看管一对年幼的儿女,实在艰苦困难。收个干儿子,这般迷糊,精力不佳,看来这个家八成将要破败。祖爷爷暗地里着急,但也无能为力,常常看着爷爷和儿媳妇儿发呆,巴不得两个人成为一对,孙儿孙女才有依靠,这个家庭才有希望,却放不下脸面,说不出来。只能常常陪着爷爷,说些宽心劝告的话:要将石家沟当成家,振作精神,高高兴兴活下去。背地里放出话,说崇富一走,音信全无,怕是在哪里丢了性命。又让家里的女人,去暗示寨子里的媒婆帮忙牵线搭桥,要成就两个人的婚姻。结果全沟的人都赞成,说这是个两全齐美的办法。便风言风语去笑话两人,一来二去,一对男女眼底下便多了些眼水,慢慢的有了些意思。只是爷爷比李氏小了几岁,时时处处,反倒是李氏占了先机,常常引导着爷爷做这做那。爷爷慢慢也就习惯了各种安排。现在已经无从知道当年爷爷的心理,他是乐于接受,还是暗地里排斥反抗。
  民国二十七年,崇富三年丧期刚满,祖爷爷就张罗着爷爷与李氏圆了房,李氏成了我奶奶,爷爷终于摆脱了这无边无际的折磨。奶奶原本记挂着崇富,可几年过去了,声讯全无,早就断了那份念想。况且爷爷人高马大,各种活计拿得起放得下,腿脚勤快,整日为这个家忙这忙那,一呆三年没走,眼看是下定决心在石家沟落脚生根。也就没有二话,任凭公公做主。一结婚,爷爷就像变了一个人。大家都说:“女人家女人家,有了女人才有家,你看崇寿婚一结,一下子就长大成了人。”爷爷闷闷的不开口,一只手挠着头,傻傻的笑。爷爷是满足的,要是在仪阆老家,即使能保全了性命,自己上无片瓦下无寸土,哪能这样轻轻松松成了家。
  奶奶和爷爷一朝结婚,就如久旱逢喜雨,一旦逮着机会,都不肯撒手,尽着性子撒欢造人。从民国二十八年,生下第一个儿子开始,一直到解放,前后总共生下两个儿子,直到奶奶精血枯干,再无生育为止。家里有了一女三男,显出兴旺发达的势头。祖爷爷整日里劳累奔波,一回到家,总是眉开眼笑,唤醒大脑深处的记忆,教一群孩子背唱三字经千字文。家族的希望与未来,在一声声稚嫩的声韵中冉冉上升。爷爷在旁,笑嘻嘻看着,沉默寡言,语言不多,就如平常与外人打交道一般,多少让人觉得有些冷淡。不过大家渐渐习惯了他的作派,认定爷爷是个冷性子,也就接纳认可了他。
  民国三十八年冬至节,长年住在涪城的老太爷梁荣信,慌慌张张回到石家沟。老太爷上了年纪,走路说话显得不太利索,抖抖索索,颤颤巍巍。回来的第三天,便把祖爷爷、爷爷和多年来长年帮他干活的帮工,长期租地的佃户全部召集到上房,一直在涪城经营生意的老爷梁敦义恭敬地站在父亲旁边。
  “这个世道要变了。”老太爷咳嗽一声,开了口:“我与敦义商量,我们家的土地林产,常年都是大家在耕种。我们都是一家人,往上数三四辈,都在一口锅里吃饭。我们留下五十亩地,其余都给你们,今天把契约都写给你们……”老太爷叹叹气,说不下去,指指儿子:“你说,你给他们说!”
  敦义老爷恭恭敬敬答声是,接下来说:“共产党打到涪城了,解放军进了城,这个世道要变了。我和老太爷商量,把土地山林卖给大家,先将地和林作个价,契约今天就写,先不收钱,毕竟我们是一家。我们留五十亩地,三百亩林,到时还是请大家来帮工。其余都给大家……”
  敦义长年在涪城经营掌管铺面,实在不愿意回到石家沟,可是解放军进了城,到处人心惶惶,好多大商家都跑了。梁家先祖进入涪城,一直经营山货,生意的一头连着大山草原,一头连着来来往往的客商。要想跑,就只有一种选择,回到生养自己的故乡。敦义有一种冲动,干脆不跑,就守着铺面。改朝换代,无论谁当政,士农工商,社会总会需要。可父亲的看法迥然不同,说回到石家沟,可进可退,实在不行,再回涪城也不迟。于是在解放军进城的头一天,一家人收拾金银细软,逃回了石家沟。一年多前,时局吃紧,到处都流传着共产党在北方实施的各种政策。父子二人在涪城翻来覆去地想,按照听来的办法,最终下定决心,将土地山林全部分给长工短工,佃农租户。可是对祖上建好的规整院落,实在下不了决心送人,依然决定自己住。
  大家你瞅瞅我,我瞅瞅你,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根本没人再仔细听老爷说什么,都心潮澎湃,浮想连翩。祖爷爷和爷爷两个人,相互看了看,低头商量起来,其他的人也都咬耳扯袖,窃窃私语。几天下来,各家各户都依着自己能力大小,确定了自己需要的亩口。祖爷爷决定要五亩耕地,一百亩林地。这几年也存下了几个钱,但不够,祖爷爷找到老爷,刚说了几句,老爷阻止道:“不用给钱,这些年,你做了贡献,你们家人多,五亩太少,十亩吧,选甲等地,山林也选最好的,亩口多少无所谓,关键是要土脚厚有出产,莫选岩坝子……”
  最终祖爷爷选了十亩地,一百亩林,转眼就成了有田有土的人,家族几百年的梦想,瞬间变成了现实。祖爷爷跛着脚,拄着拐杖,每天清晨准时出发,沿着自己的十亩地走上一圈,不断地盘算翻春后每块地的耕种计划,心情欢快舒畅。分到土地的长年帮工,佃户租客,个个都如祖爷爷一样,人们常常在地头相遇,免不了感叹一番,都念着老爷的好处。这些都是石家沟最贫穷的人家,数百年来,在石家沟从来都没有属于自己的土地,如今变成有产者,从心底感激老爷老太爷。老爷祖上,如同自己的祖上一般,贫穷艰辛,慢慢发达起来,建设了石家沟最为奢华的院落,传到荣信和敦义手中,刚刚历经三代,如今散尽山林土地,一下分发给大家,怎不让大家感激涕零。于是商议决定,由祖爷爷负责召集,每到农忙季节,先集中力量抢种老爷田地,再抢种自己庄稼,以此报答老爷对大家的恩惠。大事议定,便开始家长里短。大家常年在地里劳动,对各个地块都异常熟悉,相互评论着各地块的优劣,虽然对老爷心存感激,私底下却在衡量自己土地的富饶贫脊,比较山场里林木的多寡,感叹土地山林的好坏。
  过了些日子,老爷又将几个丫环佣人也打发走了,只留下沟里几个长期在家帮忙煮饭洒扫的中年妇女,帮着张罗家庭事务。荣信老太爷看着儿子散尽家产,安排完一切之后,也油尽灯枯,卧床不起,就开始传说石泉解放。老太爷还能说话,听到解放了,连连说:“好,好,好!敦义啊!”眼睛就看着架子床上的雕花不再移动。此后,就再没开过口,腊月初便与世长辞。死的时候很安祥。
  敦义叹口气,说老太爷这辈子终于操完了心,一块石头落了地,没有牵挂担忧,走得还算利落。敦义带着儿子梁崇廉,守着古礼,操办丧事,风风光光地送父亲最后一程。凡是受过老爷恩惠的,也都前来烧纸跪拜,在灵前哭上一场,全沟上下再次流传着地主一家几代人辛苦致富的故事。地主院子在经过丧葬之后,陡然间,显得冷清寂寥,了无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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