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1、2)
作品名称:大山里的孤儿 作者:岁月无言 发布时间:2021-11-21 17:52:20 字数:6414
(一)
这年春节,营盘村的老百姓欢天喜地,因为他们开始过上了一种全新的生活。千百年来,这里人们无论是取暖、照明还是煮熟食物等都是以草木为主要能源的。他们需要花费很大的力气,将柴草弄回家里,通过燃烧获得能量。可如今一根小小的导线,从远方输送来一种叫“电”都东西,就把这些都搞定了。一切都改变了,正在变得轻松惬意起来。
伴随着电能的使用,电信公司也将触角伸向了这里。得知可以安电话了,刘山立马撺掇杨占青安上一部。理由很简单,既然开着小卖部,那就再安一部公用电话,多种经营嘛。最主要是,营盘村几乎所有的年轻人每年都外出打工,他们和家人之间的联系都靠书信,太跟不上生活的节奏了(后来很多人托桂东到县城给在外打工的人打电话,传递信息,搞得桂东很心烦)。如果有了电话,谁还会写信呢?打个电话多省事呀!有这么多人打电话,肯定能挣钱。
杨占青对刘山是言听计从,虽然初装费要花了一千五多元,但能挣到钱就行。腊月28,电话装好了。这是营盘村与外界联系的唯一的一部电话。每天打电话的人络绎不绝,杨占青果然赚到了钱。
刘山惦记着陈文婧,就给于耀打个电话,得知陈文婧一切平安,心里踏实了许多。他想:“有了电话,我就不必老往陈文婧那里跑了。”又问于耀是否回家过年。于耀说:“年年都回。我有摩托,回家就是小菜一碟。”刘山说:“今年下雪了,路不好走,可要小心呀!”于耀说:“下雪就骑三轮摩托,很安全的。”于是他们约定,大年初一聚聚。
大年初一,刘山换上一身旧衣服和一双运动鞋。桂东纳闷,说大过年的干嘛穿旧衣服,刘山说要上山上转转。上了山,刘山回忆着当年和于耀相遇时的一些情景,心潮澎湃。他寻着当年走过的路前行,有些路记不清了,但大致的路径是错不了的。有一个地方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忘记,那就是那个山坳。在那里所发生的一切,甚至一些细节,他还能回忆起来。他想起于耀拿到那个小木匣后就像兔子一样逃走了的情景,现在想起来有些好笑。
刘山每登上一个山头或山脊,就站在那里极目远眺,只见山峦起伏层层叠叠,一直延伸到遥远的天边。同大自然比起来,一个人显得是多么的微不足道呀!就如同蝼蚁一般。难道说一个人的命运真的是冥冥中早以安排好的?是一个个偶然事件的简单串联,还是环环紧扣的因果报应?他思考着他周围的人,穷的富的患病的健康的如意的潦倒的,这些都是命运的使然吗?他想到了他的父母,他们所经历的苦难。是他们把本该享受的幸福留给了我吗?是他们二老把本该由我承受的苦难给提前顶过去吗?刘山想起了一则报道:说是有一对老夫妻,身体非常健康,可他们的儿子却体弱多病,于是就请个瞎子卜了一卦。那瞎子说,他们的儿子之所以多灾多难,是由于父母在命中和儿子犯尅。为了把健康和幸福留给儿子,那对夫妇竟自缢身亡。这则报道是为了揭露封建迷信的害人之深,可刘山却对那对夫妇感动不已,可怜天下父母心呀!刘山想,有机会,一定要找个瞎子卜上一卦,是不是由于自己命硬,才尅死了父母。
刘山来到了那个山坳,那里已填满了厚厚的积雪。以前由于人们乱砍造伐,那里的树曾一度被砍光了。这几年人们的环境意识增强,实行了封山育林,这里又长起来了幼树。刘山在这里呆了很长时间,他还能回想起他们当时坐在哪里,说了些什么话;他记得当时在对面的山梁上还有一个羊倌在放牧着一群羊;在沟脑的那个小山脊上有两个抱着枪的基干民兵。他想那两个基干民兵一定是准备抓于耀的。如今,这些个人物也不知是否还记得那一天他们做过的事情?可是他们却成了一个小男孩儿脑海里的永久的画面。他从这里向山下望去,刘山还知道是哪一处是于耀的房子,只是已经不是茅草房了,房顶上换成了灰白的水泥瓦。
刘山刚走到山脚,于耀就从屋子里接了出来,身后还有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头儿。于耀老远就说:“我还寻思你不来了呢!”刘山说:“我答应大哥要来看看的,我能不来吗?”到了跟前,刘山给于耀问好。搞清楚那位老人是于耀的父亲,又给老人家问了好。进了屋,刘山注意到屋子里也有电灯,就问:“这里也通了电?”于耀说:“我爸舍不得花钱,说一个老头子就不点电灯了,我说那哪行呀,咱还在乎那几个钱吗?”老人家拿来一些好吃的让刘山吃,刘山看得出:虽然老人家年事已高,但身体健康。刘山送给老人五百元钱,这么重的厚礼老人不敢接,相互推辞一番,于耀还是让他父亲收下了。
于耀的父亲知道刘山就是当年给他儿子取木匣的那个小孩子。当年他儿子和刘永福曾成为了大庙公社的轰动一时的新闻人物。那个时候他还真的以为儿子和刘永福搞了什么阴谋诡计了呢。后来听他儿子说那刘永福完全是冤枉的,是受了他的连累了,就觉得对不起刘家。现在他儿子和刘山竟成了好朋友,这多少让他感到有些意外。三个说着话不免又提起了刘山的父亲,老人家不免叹息一番。刘山说:“我想去看看牛万山家的房子!”于耀问:“去那儿看看!干什么?”刘山说:“就是由于给他们盖房子,我父亲才认识的你,才出的事呀!凡是跟我父亲有关的东西我都想看看。”于耀笑了笑说:“牛万山家在东叉呐。离这儿挺远的呐。”于耀对他父亲说:“爸,你领着我兄弟到牛万山那儿看看。”刘山忙说:“不用不用,这么大儿个(很小)地方,我还找不着吗?”说完就出去了。
他沿着小路往沟外走,走到沟门往东一拐就进了东叉,不远就见沿着山跟儿稀稀落落地有一些房子。在外面还有几个小孩子在玩耍。刘山走过去,孩子们见刘山是生人都停下来好奇地看着他。刘山见有个小姑娘长得很漂亮,就走过去问牛万山住在哪家,没想到那个小姑娘一扭身就害羞地躲开了,还噘着小嘴似乎对刘山偏偏问她有些生气似的。却有两个小男孩过来主动要为刘山带路。刘山随着这两个孩子又往沟里走了一段路,拐了一个小湾儿,又见前面有几处房子,两个孩子都抢着告诉刘山,说坡上的那家就是。
刘山走到坡下,站在那里仔细地打量着这处房子,像大多数的房子一样,低矮而又丑陋。虽然房顶上是水泥瓦,但刘山知道当时他父亲一定是盖的茅草屋,那个时候,谁能住得起瓦房呢?只是后来有钱了才换上的水泥瓦。用石头垒的院墙还算整齐,看得出主人是个细致人。刘山想:要是他父亲当时不来给牛万山盖这处房子,能不能躲过那一劫呢?他父亲是命中注定要有牢狱之灾还是因这偶然事件造成的呢?唉——生活在那个时代的人真是不容易呀!
刘山正在冥想,却见主人笑吟吟地从屋子里出来。原来是一个孩子进了屋告诉主人,说有个陌生人找他。来人见刘山气度不凡,以为是哪里来的干部,便殷勤而又小心地邀刘山进屋。刘山说不进屋了就在外面看看,并问这是不是牛万山家。那人说他就是牛万山,并问刘山有什么事。刘山说没事就是随便看看。
刘山仔细地打量起牛万山。一个驼背的小老头儿,饱经风霜的脸上闪动着一双机警的小眼睛。牛万山疑惑地看着刘山,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啥药。这时从屋子里又出来三个人,其中一个老婆儿,刘山猜想她大概是牛万山的老伴儿,另外两个是年轻的媳妇。其中一个媳妇认出了刘山,说这不是卜克川的刘先生吗?几个人一听刘山是先生,似乎一下子就放下心了,高兴地邀请刘山进屋。
屋子里暖和和的,几个人热情地招呼刘山,又是端茶又是递烟。牛大叔问刘山:“是谁家有了病人了?这大初一的……”刘山不好意思地说:“谁家也没病人!我是来这儿看看。”所有在场的人都大惑不解,用探询的目光瞅着刘山。刘山说:“这房子是不是当年的刘永福给盖的?”牛万山一惊,小心翼翼地说:“是呀!”刘山紧抿着嘴唇点点头说:“刘永福就是我的父亲。”牛万山闻听此言立刻警觉起来。当年公安部门在调查于耀和刘永福的反革命案件中,曾多次到他家调查取证,他也曾多次被传训,而且还写了很多材料。今天,刘永福的儿子来到这里来询问此事,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屋子里的气氛一下子就紧张起来。刘山问了一些当时的情况,牛万山小心而又谨慎地回答着。刘山见牛万山疑虑重重,心想这大过年的人家本来是挺愉快的,自己却给人家制造了紧张的空气,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就起身告辞了,牛万山也不热情挽留。
刘山回到于耀那里,于耀笑着说:“你这一去可不要紧,把人家吓得够戗。人家打发个人来告诉我,说你正在调查我呐,让我快出去躲一躲。”刘山一愣,明白了过来,说:“你的人缘不赖呀,还有人在暗中保护你呐。”又说:“虽说你的事过去了挺长时间,不过还是要小心一点。”于耀满不在乎地说:“没——事!公安局的整天忙着抓卖淫嫖娼的、赌博的,好搞创收呀,他们哪里顾上我呀。你就放心吧!”又说:“一开始我是非常小心的。每次回家,我都是骑摩托在夜里偷偷地回来。老老实实地猫在家里,从不出外招摇。只是在夜里睡不着觉的时候,才出外走走。后来,我和老丰家和解了,就没事了。只要他们不告发我,谁会管闲事呢?”刘山笑了,想:“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有钱,杀人犯都能没事。”又想到自己要干掉朱兴旺的事。“要是把他干掉,说不定也会没事。
(二)
刘山在于耀那儿吃的饭,没有回营盘的诊所(那里有杨占青夫妇,刘山是放心的),而是回到了在东甘井的家(刘山在这儿也备有一些急用的药)。桂东也在那儿,就埋怨他说,这些日子也不是怎么了?总是疯疯颠颠的东跑西跑,也不知跑啥事呢?刘山不理会只是坐在椅子上休息。这时有一个人进了院子,见了桂东就问:“先生在家呐吗?”桂东说:“哎哟!是大娘呀!大娘过年好!”来人正是闫玉花。桂东把闫玉花让进东屋,就喊刘山:“刘山!大娘来了,找你呐!”刘山走了一天的山路,本来很疲劳,很想休息;可桂东喊他,他只好出来。那闫玉花见了刘山,就好像向他告状似的说开了。“那个死老头子,饶饶他手脚不好使吧,还要喝酒。我寻思过年了,就让他喝两盅,结果摔个大仰目叉。脑袋也出血了。”老人说着这些话,一点儿也不着急生气,还乐呵呵的似乎觉得这件事非常好玩。刘山心想,这个女人,多少年了就是这样,从来就没有见过她为什么事发过愁。这样乐观的人真是少见啊!
桂东一听,就赶紧催促刘山快去。刘山的好求是出了名的,只要是有病人需要,他是有求必应有求必到,无论是刮风下雨,还是深更半夜。有时他也不想动弹,可是过不了桂东这一关。
胡长顺的家在石板沟的半梁上。生产队曾在那里搞了一个果园,栽了一些苹果树、梨树还有无花果树等等。生产队散了以后,胡长顺就承包了这片果园,但由于管理不善,这些年这个果园好像是没有出过什么果子。他的儿女们都成家立业,搬到梁下居住了,就剩下他们老两口子住在那半梁上的茅屋里。刘山和闫玉花走在路上,只见各个营子都亮起了电灯,有一些人家的大门口还挂着大红灯笼,不时地传来炮仗声和孩子们的欢笑声。整个卜克川都洋溢着过年的欢乐气氛。
到了石板沟的沟口,刘山见胡长顺的家里没有灯光,知道他们家里没有通电。因为他们的家远离营子,如果要通上电就必须比别人交更多的钱,老两口子平时吃盐都成问题,哪里有钱通电呢?他们的儿女们盖房子修屋子还欠着外债,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当然也就顾及不了老爹老妈了。而且他们认为,老爹老妈那么大岁数了,指不定哪天没了呐,给他们花钱通了电,岂不是白花了。
到了院子,刘山才知道胡长顺的家里点着灯,只是因为灯光太弱了所以在远处看不见。屋子里还有两个孩子在陪着他们的爷爷。胡长顺横躺在炕上一动不动,闫玉花对其中的一个孩子说:“小锁儿,把灯端过来,让先生给你爷爷瞅瞅。”那孩子就端过来一个小碟子,碟子里放着一些麻油,油里浸着一根用棉花搓成的灯拈儿,那灯拈儿的一头在碟子的边上燃着,发出微弱的光辉。刘山只是记得他小的时候,家里曾用过这种简易的麻油灯,后来就使用煤油灯。如今家家户户都通了电,煤油自然脱销,而这老两口子又买不起蜡烛,当然就得用这种原始的灯来照明了。今天,在大年初一,在胡长顺的家里他又见到这种灯,不免勾起了他对往事的无限惆怅。他又想起了他的父亲在昏暗的灯光下给他说着迷语:牛蹄子坑儿,水汪儿汪儿,里面住条小白龙。这个迷语的迷低正是麻油灯。
刘山从急救箱里取出手电,让一个孩子给照着。胡长顺的头部左前额有一个口子,但问题不大,只是老头儿脑震荡了,呕吐的厉害。刘山知道像他们这样穷困的人,让他去医院救治,是坚决不会去的,因为他们怕花钱。于是就进行了简单处理,又给了一些止吐的药。
闫玉花一边给刘山打下手,一边絮絮叨叨。她说他们欠刘山的医药费本来年前是能还上的,因为她养了一头大肥猪。过年杀了卖一部分猪肉正好还刘山的医药费,还能剩下一部分猪肉自己吃。可是不凑巧,那头猪偏偏得了病死了。
处理完毕,那闫玉花不好意思地说:“这回还先欠着。”又问一共欠多少钱了?刘山算计一下,加上以前欠的,一共二百四十多块。闫玉花像告诉小孩子似的对刘山说:“你放心,今年开春我就抓个小猪养着,平时再卖几个鸡蛋,家里还有几个兔子,到秋天就能把钱还上。我欠不下你的!”
刘山问:“我大爷每个月国家给点儿钱不?”闫玉花加重了语气说:“没——有,一个钱也没有啊!”
胡长顺是个复员军人,由于他立有战功,复员后被安置在某县公安部门。按说仗打完了,就要享福了,可他却是个穷命鬼。想家想得要命,因为家里给他说了媳妇——闫玉花。于是他就跟领导请假,要回家探亲。临走的时候,复员证、军功章及党员证统统地放在那里,一样也没拿回来。可他这一回来,就如同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再也没去上班。到如今他手里一个证件也没有,所以乡民政所不承认他是复员军人。别的复员军人,每月都能得到十几元或几十元的救助,可他一个钱也得不到。而且,他的腿部还受过枪伤,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腿脚是越来越不利索了。
刘山说:“我大爷是复员军人,这是铁一样的事实,你们就没到民政部门找一找吗?”
“唉——,找也白搭,这会儿的干部谁搭理你呀?”闫玉花大咧咧地说。
刘山回忆起当年,那胡长顺动不动就在社员面前以党员自居,其实他是个没有党员证的党员;他动不动就把自己看成个了不起的复员军人,实际上他是个没有复员证的复员军人。一句话,他什么都不是。想起来他这一生也够可怜的。出生入死打了那么多年的仗,到头来却落了个这样的下场,这固然是他自己造成的,难道说政府部门就不能变通一下吗?为什么搞起歪风邪气就能变通,而搞实事求是却不能变通,非要铁板一块呢?刘山又想起他的父亲,是给国民党当兵的,如果他不死的话,他今天往胡长顺跟前一站,他们俩谁会更风光呢?
“唉——,人这一辈子真是不容易呀!”刘山暗想。想当初,那胡长顺是何等的风光,在东甘井这一块真有点儿君临天下的感觉呀,可如今却如此凄惨。而当年的自己却是嗷嗷待哺,每当女社员休息的时候,桂东姑姑就把他抱到地里,这个妇女奶一口,那个妇女喂一口,那个时候他能不能活下来都是个未知数。可如今他已是这里远近闻名的财神爷了。话说回来了,当年他就吃过闫玉花的奶。他想像着自己在闫玉花的怀里,两只小手抱着她那硕大的黑不溜秋的乳房(因为在他的记忆里一直到现在,那闫玉花总是脏兮兮的)急不可耐地吃着奶的情景。闫玉花真是个善良的人啊!
刘山忍着强烈的情感波动平静地说:“大娘,我那二百多块钱,您就甭放在心上,我不要了。”
闫玉花一证,好像没有明白刘山的话的意思,停了一下却说:“你怕我还不起呀?我还得起!今年上秋我就能还上你的钱。”
刘山说:“大娘,我真的不要了,我还能唬弄大娘吗?”
闫玉花又像是逗引小孩子似的,说:“你可别逗引大娘,大娘可是个实诚人,到时候真的不还你钱,再把你急得尿了炕。”
刘山说:“大娘呀!我说不要了我就不要了,我还能说话不算数吗?”
没想到躺在炕上的胡长顺大大地感动了,他突然开口说话了,就像过去那样用粗暴的口气,就像是一个将军在表扬一个作战勇敢的士兵。“好样的!是刘永福的小子!是刘永福做(读zou)的!好样的!有种!有种!”刘山看了看胡长顺,只见他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然而在昏暗的灯光下,刘山感觉到他似乎哭了。
闫玉花把屋里屋外的麻油灯全部点着了。大年初一的晚上,家家户户都要点灯的。刘山怀着一种复杂的心情离开了闫玉花的家,他没有用手电照路,而是摸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走到沟口回头看了一眼,他觉得那黑暗中那微弱的灯火,如同闫玉花的眼睛一样在注视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