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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逃命

作品名称:南向北归      作者:尔玛天空      发布时间:2021-11-21 00:11:22      字数:4222

  直到爷爷讲述他的历史,我才知道自己生活的石家沟,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故乡,至少不是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我们家族生活在石家沟,是一种偶然,但对爷爷来说,又是一种必然。一个家族的或生或灭,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永远参透不了。即使身在其中,也找不到一点儿蛛丝马迹。就像现在,我不得不抛弃涪城的汽修厂茶庄,还有辛辛苦苦打拼购买的别墅房产,心甘情愿地坐在古老的吊脚楼里,过着同半个世纪以前同样古老的生活,写一些看来十分无用的文字。
  在队伍集中力量攻打天门洞的紧要关头,趁着无人照管,爷爷伙同两个小老乡,一起当了逃兵。天门洞距千佛山顶的老祖庙,还有七八里,直上直下。天门洞扼上下要冲,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要攻占千佛山,必须经过天门洞。千佛山横亘在川西平原,是川西高原进入成都平原的天然屏障。蒋介石下了死命令:川军89个团二十多万人,就是全部拼光,也不得后退半步,必须将徐向前王树声率领的红四方面军阻击在峡谷,严防红四方面军与红一方面军会合。命令胡宗南的队伍,从甘肃文县南下,直扑松州与川军会合,将红四方面军全歼。徐向前积极机动,队伍一进石泉,四面出击,各处战斗,主动向川西平原出击,牵动川军频繁调动。双方寸土不让,全力纠缠,你死我活的战争空前惨烈。由于红四方面军放弃了根据地,十余万人的物资供给后勤保障异常艰难。每天派出近千人的队伍到处去打粮,打粮最远的到达彰明、中坝,仍然不能保证队伍的需要,常常是吃了上顿莫下顿。为了胜利,后勤队伍妇女儿童主动将口粮支援前方。
  爷爷不到十五岁,两年前在根据地就是奔着能吃一口饭,才参加的队伍。民国二十二年,仪阆来了队伍,穿着破衣烂衫,扛着大刀长矛,一进村就打土豪开仓放粮。爷爷挤在人们身后,领到一口袋粮欢天喜地拿回家,虽然饭做得半生不熟,却是吃到了记忆中的第一顿白米饭。从此天天跟着队伍跑,见啥做啥,凡有事要办都跑得飞快,啥都不图,只盼着每顿开饭时,能管个肚儿圆。队伍上下,都晓得有个叫傅贵的小伙子,勤快肯跑,热情好帮忙。爷爷主动要求,终于参加了儿童团,羡慕红军战士有枪,威风凛凛四处战斗,几次提出参加红军,都没得到批准。但爷爷很知足,扛着红樱枪跟着队伍跑,过得匆忙又自在。
  队伍转移时,爷爷啥都没想跟着就走,觉得从此会有一片新天地。可是一出根据地,情况全变了,战斗队伍在前,妇女儿童物资设备在后,呜哩哇啦的阵阵忙乱,一点儿也不干脆利落。突然间就打起来,交战的有正规军也有土匪,到处轰隆隆乱响,子弹在身边呼呼的飞,整天担惊受怕。只得躲着川军穿州过县,乱七八糟的前进后退,不知不觉就到了石泉,队伍要穿过峡谷前往西康省,同中央红军会合。
  石泉峡谷一边是绝壁悬崖,一边是滔滔江水。仅有的小道狭窄不堪,物资器具根本过不了,丢的丢甩的甩,还是走不快。许世友带领9军程世才带领30军,沿千佛山主峰,在大大小小的山头上构筑起长达百里的战斗线,死死顶住反扑的川军,为大部队西进争抢时间。伤员不断抬下来,新的力量不断顶上去,身边的伤亡越来越多。妇女会儿童团好多人都上了前线,根本没人顾及爷爷他们。
  三个小孩儿躲在山洞里,饥寒交迫,商量着朝哪个方向走,左右找不到安全的道路。向北是茫茫草原,胡宗南的队伍等着,碰上就是死;向南是十几万的川军,也是死;如果沿河谷走,到处都是队伍,不是川军就是红军,见面就开火,前进后退都是死。要想回仪阆万万不行。队伍撤出了根据地,仪阆肯定成了川军的天下,回去就是送死。回队伍吧,自己虽然不是红军战士,但作为儿童团员也可算作逃兵,队伍要求很严格,当了逃兵哪能回去,丢脸不说还永远叫人看不起。关键就是回去了还是没人管,大家都忙着支援前线组织队伍西进,好多人都是习惯性的跟着队伍走。路旁种植的瓜果小菜,早被走在前面的人拔光。有的人饿得头昏眼花,不小心就一脚跨下了崖,河水奔腾咆哮,一眨眼就没了踪影。左右是死,眼一闭心一横,向着西北的土司地盘前进。石泉西北部的陇木土司,祖辈在宋代随官兵攻打羌寨,立下卓越战功,得以享受世袭特权。历经数百年的经营,陇木土司的地盘不断扩张,北接松州,南接龙安,东抵艾林土司,西达大草原。
  爷爷三人胡乱穿着短衫褂子,夜行昼伏,一路急行,沿着潺潺的流水,逆河向上。河道愈见狭窄,两岸大山高与天齐,一路上古树森森。虽然已经四月,但天气还是异常寒凉,早晚的凉风,刮得人全身冰冷,好在一路上可以寻些野果蔬菜充饥。来到白什衙门,周边的人,穿着打扮已经与平常见到的大不相同,全都盘着头巾,衣着长衫,戴着肚兜,打着绑腿。山民告诉他们,再向前就是生番之地,里面的人全都打土语说羌话,既不归石泉管辖,也不是土司的臣民,千百年来,天不管地不收,自由生存。如果侥幸能顺利进入生番蛮子地界,再走几十里,过了大小寨子,就是茫茫大山,了无人烟;挨得过三五日的煎熬,翻过一万多尺的高山,就可以踏上一望无垠的草原。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如果真有一块化外之地,岂不是为自己提供了恓身之所,再不怕赶尽杀绝。爷爷三人按耐不住心中的喜悦。可是,生番之地吃住如何?语言怎样?需要仔细探访。离开战场已经上百里,又是土司的地盘,队伍忙于战斗,不会来到这大山深处。川军忙着围堵红军,自然也无暇顾及,三人商量一番,觉得应该没有危险,便在白什衙门外短短的小街上寻些吃的。三人统一口径,对外宣称被川军拉了夫,仗打得厉害,为图活命乱跑到这里,不计报酬只求有口饭吃,干啥都行。时值四月,正是春种时节,很容易就找到上山砍草种植苗木药材的活计。这样干了十天半月,逐渐与人熟悉热络起来,帮工的雇主也就越出白什衙门,渐渐向四周寨子扩展。三个人放松了警惕,不再聚在一家一户,慢慢的分家分户打起了短工。
  随着气温上升,河道里的农活渐渐少了,半山高半山的雇主多起来。战争的消息也传了过来,两军仍然胶着不前,还在峡谷里殊死搏斗,队伍开始派人向白什衙门前进,要在土司地盘建立红色政权。爷爷三人慌慌张张,不敢再在衙门周边寻工揽活,一门心思寻找大山深处的雇主,进入了张家场,以便避开前来的队伍。立夏后,爷爷一个人跟着梁氏地主的管事,爬坡上坎三十多里走进了石家沟,为地主家里的黄连补苗扯草。爷爷没有意识到,这一步就走完了一辈子,从此,再也没有走出石家沟。
  石家沟四周峰峦重叠,森严绝壁,只有一条道能够进出。很像一个孤儿,向北靠不上千里岷山,向南依附不了浑身上下浸濡着数千年文化的龙山。如同石泉县的其他山沟一样,只是岷山山脉与龙门山脉的余脉末支相互交叠重合,生长出来的一条小裂缝,无声无息地存在于两条横亘千里的大山之间,默默地吸附着两条山脉的亘古灵气。
  地主家牛羊满圈,山林上千,耕地过百。老太爷梁荣信,长年生活在涪城,开着铺子做着贩卖山货的生意,老爷梁敦义负责经营打理。山里的豪华院落,山林土地由媳妇儿主持经营。土地大部分租了出去,自己种着几十亩地,家里养着几个丫环婆子,常年请着两名长工,农忙时节还要雇佣六七个短工。爷爷还没见过这种三进三出,过道廊檐,天井照壁一应俱全规整气派的院落,也没见过如此繁复细致,雕梁画栋的窗棂木柱。从仪阆出发,穿州过县几百里,一直都在地主土豪家打粮筹款,从来没见地主老财如此平易近人。爷爷有些迷糊,怀疑自己以前是不是全错了。
  太太漂亮高雅,举止端庄,轻言细语的问爷爷:“小伙子,怎么跑这样远啊?本地就讨不了生活?”
  爷爷一愣神,差点说出实情,赶紧正正心神,恭恭敬敬回答:“回太太,妈老汉儿早就死了,我是孤儿,被刘司令的部队抓了伕,逼着给他们推车牵马。仗打得凶,一交上火,就没人管我们,只得自己逃命,又找不到路搞不清方向,只得往没枪没炮的地方跑,误走误闯就过来了。也不晓得家在哪方,想法讨口饭吃,等太平了再回去。”
  太太感慨不已,满心慈悲。吩咐全院上下,善待这个苦命的孩子。爷爷住进地主大院大门边的倒座房,第一次躺在平整干燥的铺上,虽然是连铺,确比自己那个不能遮风挡雨的家好了不止十倍,舒坦自在,不知不觉睡了过去。爷爷从此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日三餐,两干一稀,中餐晚饭,除了腌菜,还有下饭的小菜豆腐,每隔三五日桌上会摆上一碗黄光油亮的腊肉。爷爷无论如何不敢相信,在这大山深处,竟然还有这样的福地,爷爷享受到了出生以来最好的饭食。身边人的穿着打扮,语言行动,生活习俗,也同白什衙门等土司地盘的人迥然不同,反倒同仪阆老家的人极其相似,年轻的爷爷恍惚回到了故乡,有种说不完的亲切和自在。整天积极兴奋,浑身有使不完的劲,挖洋芋、薅苞谷、砍林子啥事都埋头干,不喊苦不卖累,管事高兴得逢人便夸:“这个娃娃是个实在人,不惜力气,听调教!”管事外出,派工出活,上山下地便时常把爷爷带在身边,俨然成了小跟班儿。
  爷爷却有自己的想法:长这么大,来到石家沟才是真正在活人!在家里四处讨饭,吃了上顿莫下顿,在队伍上害怕枪子不长眼,还是时常吃不饱。石家沟有人管吃管住,只需尽心做事,啥事不操心。真想长久留在这个院子里,过这种只出力气包吃包住的美好生活。
  夏至时节传来消息,红军到了白什衙门,衙门的老爷带着一帮人跑回陇木土司的官寨去了。红军开始建立苏维埃政权,组织群众打土豪分粮食,鼓励大家参加红军,组织粮食腊肉支援前线。如果红军来到石家沟,弄不好露了马脚,只怕小命不保,却又不敢说不愿跑,爷爷整天心神不灵,丢三落四,少了以往的机灵与活跃。
  “不好生病了,没前几天精神?”管事的问。
  “没有。我害怕。红军到了衙门会不会进沟来,我是帮过刘司令的,会不会杀头啊?”
  “你是被抓怕了吧!”管事的笑爷爷:“把心放到肚子里,没人会来石家沟。上坡下坎几十里,跑这山沟里来做啥?就算来了,关门子也不好过。几百年来,棒老儿都不来。石家沟其实该叫释迦沟,沟口有座释迦寺,上千年的老庙子,后来喇嘛庙发达了,那边香火才不旺,没有了僧人,也就塌了,现在还看得到座基……”管事的便从宋代讲起,梁家祖上从江浙迁来四川,明朝时在北边大草原抗敌,受朝中奸臣祸害,落个满门抄斩,幼主在家将保护下,一路南逃,躲进这莽莽大山,后来朝延平反昭雪,派人寻访到祖上,世袭了爵位,先祖不愿做官,朝廷便将这方圆几十里地赏赐给梁氏家族等故事一一说来。管事用尽口舌,详细讲说先祖们征战疆场的文治武功,一直说到老爷先祖,卧薪尝胆,成就的辉煌事业。爷爷万万想不到,大山深处的山沟里,居然还有这样历史悠久、身世显赫的家族。怪不得,这个院子里一切都那样中正大气,吃穿用度自有一股气势,真是聪明有种富贵有根。也就放下心来,轻松自在的过日子,只是再也不敢贸然出山打听两位同伴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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