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求索
作品名称:江船 作者:纯风 发布时间:2021-11-20 23:03:23 字数:5023
干旱结束后,郑耀旺没能如愿地留在工地,因为船上确实离不开他这样不可多得的纤夫。郑耀旺不仅蛮力十足,还能够娴熟地掌控身体的能量,虽然在平流时他耐不住寂寞不肯出大力气,但行船因遇到激流而受阻,他和郑耀宗一起持续爆发的无穷无尽的强大力量,总能将木船拽离危险境地。但回到船上的郑耀旺空闲时间多了起来,停船休息时不由得一一回想起那些花的名称和样貌。他已经认识了足够多的花朵,却想不明何庆祥跟他阐述的关于美的形式和含义。他越思考觉得这个字眼越陌生,这个经常说起的字眼生疏得像是他从没见过却跟他有直接因果关系的列祖列宗,他确定它一定存在,但它却如此神秘,始终找不到证明它存在的客观证据,以至于他完全无法对它做出贴切的形容描述,最后甚至忘记了关于美的最初印象。他渐渐恐慌不安,不知道美是什么,又怎能知道最美呢?这是一个永世无始无终的矛盾。
这天晚上,郑耀旺躺在船头草席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侧耳听见许富有向郑成娟感叹:今天的星星好美呀!郑耀旺转过身,仰面向上,黑洞洞的只不过船舱顶上的密集的发光的土钉。心想,它哪里美了?随即他又想到什么,一骨碌爬起来,抓着许富有的胳膊着急地问:“你怎么知道天上的星星是美的?”许富有已经很久没看见郑耀旺这副恐怖模样,被吓得一哆嗦,立马又生气地说:“我看着它,它让我舒服,它就是美的。”郑耀旺自顾自小声地嘀咕:“看着舒服,它就是美的。”天刚亮,他扫视周围一圈:船头是被丢得杂乱无章的绳索,船舱里是横七竖八随意堆放的木头块,船尾是低矮破旧的船篷。再看向别处,附近的船只大多也是如此;岸上简陋的茅草屋泥土墙壁斑驳脱落,被侵蚀出累累伤痕;高耸的锅炉因长期停止炼钢而生长出杂草,显得破败不堪。目光所及之处的所有事物既肮脏又难看,郑耀旺皱着眉头说道:“真丑!”
郑耀旺勤快地把绳索理顺圈好,再把船舱里的木头码得整整齐齐。船上的杂物都是许富有在整理,他难得见到一次郑耀旺主动帮他承担这些繁琐的日常杂务,上前表示感激。郑耀旺热情地跟许富有打声招呼,态度友好地回应许富有的感谢,并谦虚地请教许富有如何能将木船打理得干净整洁,让人看着舒服。面对郑耀旺的虚心请教,许富有没有拒绝,正好利用这个机会,分享自己收拾杂物的经验,说不准郑耀旺日后能成为自己的帮手。郑耀旺跟着许富有将船里船外拾掇得井然有序,他还是不满足,要将一切打乱重来。许富有这才察觉郑耀旺在发疯,只是不知道他因何发疯,无可奈何地说:“除非你把木船拆了重新打造,它才能焕然一新。”许富有听凭郑耀旺闹腾,劝说附近的船民离他远一些。郑耀旺重新整理完毕,心满意足地从船舱爬出来,在船头摸出紧急情况下用于砍断缆绳的斧子,提着斧子不慌不忙地往后走去。见郑耀旺来势汹汹,许富有害怕起来不敢靠近,郑耀宗急忙跑上前,威严地站在不到半米宽的甲板上,堵住郑耀旺往后走的路,厉声责问:“你想干什么?”
郑耀旺止步不前,直言不讳地说:“船篷看着不舒服,一点也不美,丑陋至极,我现在要拆了它重建。”郑耀宗从他手中夺过斧头,一脚将他踹到河里。好一会儿,郑耀旺露出头,抹一把脸,擤出灌进鼻腔里的浑浊河水,不经意间看到杨玉莲头发上插着的一朵盛开的栀子花。杨玉莲正朝他笑,雪白的栀子花散发着诱人的芳香,杨玉莲的皮肤像栀子花一样洁白无瑕,她的笑容像栀子花般地绽放。郑耀旺沉醉地望着杨玉莲和她头上的花,他分不清到底沉醉于花香,还是杨玉莲那姣美的面容。不过他想他已经找到了答案。郑耀旺从没正眼瞧过栀子花,这是家家户户都会种植的花。夏天,他会无数次从自己茅草屋后面栽种的两株栀子花前经过,除了香味,没有吸引他眼睛的地方。如同栀子花,郑耀旺也没正眼看过杨玉莲——一个只会埋头干活瘦不拉几的女子,无论骂她还是夸她,她都一笑置之。但现在他仔细地看着这个他曾不愿意接受成为妻子的女子,白皙的一张脸因为晕船而又透着红润,一缕俏皮的头发从额头弯到嘴角,清纯中显露着活力。郑耀旺觉得这张脸要比天上的星星和月亮都要看得舒服,禁不住多看了一会儿。杨玉莲感受到水面飘过来的眼神有别样深长的意味,红着脸转过身钻进了船篷。
郑耀旺从此安稳起来,不再神魂颠倒,不再做没有价值的思考。除了白天与其他人一块照常干活,晚上也会准时出现在开会或学习的教室,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他以往从不参加公社专门为不识字的社员开设的扫盲课。许富有以为他一时兴起,但过去一个月,到了晚上,他还是笃定地坐在教室。教大家读文识字的老师看到郑耀旺一改之前顽劣的秉性,深感欣慰,在一天晚上,她当众鼓励其余人向郑耀旺学习:“这世上最聪明的人往往都是看起来非常憨傻的人。”听到老师的夸赞,喜悦逐渐流露在郑耀旺的脸上,不知不觉间往前看的目光更加坚定。作为郑耀旺年少时的对头,现在亦敌亦友的晚辈,许富有知道郑耀旺是对文字和知识毫无兴趣的人,可是又找不到破绽,顺着郑耀旺稍显木讷的眼神飞去的方向,他偶然间瞥见一个文静的背影,那背影属于杨玉莲。许富有会心一笑,他似乎明白了一切。
杨玉莲摆脱文盲的欲望超乎常人,只要公社正常开课,她拾掇好家务就端坐在教室。郑耀旺只是最近才跟着她来到教室,不同的是杨玉莲对待老师教授的每一个文字的态度都是一丝不苟,甚至苛刻到极致。课后,她一边默诵,一边拿着烧火棍在土地上规规矩矩地书写词语,并经常能举一反三,偶尔由一个词联想到另外一个词。除了教书的老师,没人能跟上她吸收知识的速度。仅一年时间,她靠自己学来的字词给家里写了一封信,只不过寄出去的信像是被风吹进大山不知去向的蒲公英。与之前委托郑启善写的信一样,她满怀希望地等待,却一直收不到令她魂牵梦绕的山村的回信。郑成娟猜想或许因为没有邮递员给遥远偏僻的山村送信,又或许邮递员不知道的山村的位置。但只有她自己内心深处明白真正的原因,是她走出大山的时候只牢记了山村的名字,却没记住山村隶属于的哪个县城和哪个地区。而这让她彷徨而心慌意乱,她不确定火车还能不能把她送回到那个山村,因此旱灾结束之后,她没有立即离开船民公社,而是继续努力成为船民中的一员,有望在此找到一条活路。但对于从没有上过船的陆地人来说,来到船上生活自然而然地生出种种不适。担心杨玉莲失足掉落水中溺水身亡,刘桂菊特地给她缝制了一件葫芦马夹。杨玉莲初次登上漂浮在水面上的木船的时候,摇摇晃晃的木船使得她坐立不安,又有些后悔留下。即使没有风和浪,只要站立在四平八稳的木船上,看着镜面似的河水,她也会头昏目眩,不得不隔一段时间跳到岸上喘口气,缓缓神再上船。到了迫不得已的时候,杨玉莲才不情愿地穿上马夹登船。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杨玉莲才终于习惯船上与土地上迥然不同的生活方式,在狭窄的船舱内活动不再被尖角磕碰到脑袋,吃喝住与正宗的船民如出一辙。
这天晚上,郑启善盘腿坐在船头,怀里抱着小孙子郑成钢,对大孙子郑成英说:“你看这月亮,夜里要刮北风了。”郑成英抬头向上看去,天上没有星星,独有一轮圆月挂在灰蒙蒙的夜空,月亮外面套个铁圈,铁圈的北边有个豁口。天气转变之前都会提前显现征兆,郑启善把豁口形象地比作没关上的院门,风自然从敞开的大门吹进来。最近一年多,气候恢复正常,郑启善传授郑成英识别天气的方法每每都能应验。听着爷爷的解释,郑成英瞬间醒悟,他想要爷爷再讲一些诸如此类神奇的现象,突然听见一声尖锐的喊叫从船尾篷子里传来。
郑成英与许富有飞快地跑到船尾走进船篷,杨玉莲刚从船尾舱爬出来,无力地坐在门槛上,弯腰把头埋在膝盖上,湿淋淋的长发散乱地披在后背,像是受到恐怖刺激,又像是遭受到人格上的欺辱,嘤嘤地哭泣。郑成娟抱着她的肩膀,轻声地安慰,却无济于事。一阵犀利的辱骂声,紧接着几记响亮的耳光声之后,郑耀旺捂着脸爬出烛光微黄的船尾舱。郑耀旺的手掌没能完全遮盖住鲜红的手掌印,郑成英和许富有都能看出他隐忍的面颊显露着不甘心和不屈服的神情。郑耀旺不紧不慢地爬上来,站直身体,抬眼看着众人,不做辩解和反抗,一副大义凛然视死如归的模样。
郑耀旺终究没能抗拒住对美的渴望,而杨玉莲在他心底是美的具体象征,他深深地痴迷于杨玉莲的笑容和长发而难以自拔,使得最初的好奇心日渐生长,慢慢地他不再满足于所看到的表象,以至于多次想要再进一步探寻更深层次的秘密,却又畏惧于父亲严守的家规而犹豫不定。经过一段时日道德与欲望之间的残酷斗争,郑耀旺鼓起勇气抛弃道德,盘算好杨玉莲的洗浴时间,趁着没人注意提前偷偷地溜进船尾舱,躲在昏暗的角落,准备一睹苦思冥想而不得的神秘风采。可是他刚等到杨玉莲洗完头发,正心潮澎湃地看着她即将脱去上衣,加速跳动的心脏,使他不由得大口吸入更多空气,急促的呼吸声暴露了他隐藏的位置,吓得杨玉莲大惊失色。
刘桂菊紧跟着郑耀旺怒气冲冲地爬上来,让郑成英把家里大人都叫来。郑启善得知小儿子郑耀旺又做出了不遵守道德败坏风俗的事情,当即让郑耀祖和郑耀宗把他绑在桅杆上。郑耀旺从容地走到船头,紧紧贴着桅杆笔直地站立,任凭别人捆绑。被捆绑在桅杆上动弹不得的郑耀旺,举头望着挂在天上的明月,这时月亮周围的圆圈变成更大更阴暗的黑圈。下半夜果然刮起北风,木船在风中剧烈地摇曳,靠拢在一起的船只相互碰撞。没有固定位置的东西噼里啪啦地来回敲打撞击,与呼号的劲风合奏成一曲气势悲壮的交响乐。郑成英听到风声吹得越来越紧,担心在屋外被捆绑起来的小叔被狂风冻坏,他想要摇醒父亲,却发现父亲没睡在床上。郑成英壮着胆子走出船篷,风立马朝他怒吼嚎叫,船头有盏摇摆的火油灯忽明忽灭,走上前见是父亲和许富有正在给郑耀旺裹一层被子。
天亮后,风依旧强劲,天上像是吹了一层煤灰,太阳迟迟不肯露面。郑成英知道这是要下雨的预兆,便给郑耀旺披上一件棕叶蓑衣,戴上一顶竹篾编成的斗笠。附近的船民昨晚听到吵闹动静,但听得不是很真切,早晨看到绑在船头耷拉着脑袋的郑耀旺,便在私下里纷纷议论:郑家的傻儿子糟蹋了住在他们家的姑娘。杨玉莲不知如何面对别人戏谑的目光,整日待在船舱不敢出门。郑耀旺远远地看见了田喜子,田喜子也看见了他,田喜子不屑地朝河中啐口痰:“流氓!”
晚上,郑耀宗找来胡广胜劝导郑启善:“新社会不可以用私刑。”
“我在教育不成器的儿子。”郑启善说。
胡广胜说:“不光要教育你的儿子,主要得给人家姑娘一个说法。”
郑启善思量一会儿,决定让刘桂菊询问杨玉莲是否愿意嫁给郑耀旺。杨玉莲呜咽着点头答应这门亲事,郑耀旺才得以松绑。郑耀旺顶着风站了一夜,又站在雨中淋了一整天,惨白的整张脸只有嘴唇是乌紫色,打颤的双腿刚松绑就瘫软在地,喝完姜汤躺在床上便开始说胡话。郑耀宗摸摸郑耀旺的头,火炭一样灼热,肯定是受冻染上了风寒,连忙找来两床被子给他盖上。
过了两天,郑耀旺醒过来就看到家人好像在为谁的婚事忙活。郑成娟在给床头和墙上贴新剪成的红“囍”字,王彩凤在缝制新衣服,郑耀祖在制作红蜡烛。许富有看着他疑惑的神情告诉他:“你就要结婚了。”他不相信家人在他给准备婚礼,自己做了遭人唾弃的丑事还能娶老婆?但过了两天,他被迫穿上新郎衣服,才确信着实是自己结婚,而新娘正是自己窥伺未成的杨玉莲。简单的婚礼只有家人参加,两张酒桌上都是红薯和白鲢汤。酒席很快结束,郑耀旺喝得面红耳赤,在船头舱内光着膀子坐着。他隐约记得田喜子说过的洞房程序,却不知道该做什么,只能等待新婚妻子主动找他做洞房里该做的事。杨玉莲依靠船帮,抽抽搭搭地哭。哭了许久,杨玉莲见郑耀旺仍旧木呆若鸡,无动于衷,猛地上前抽他一巴掌,引得趴在舱盖上猎奇的调皮孩子格格地笑。郑耀旺没有感觉出这一巴掌蕴含的无奈和怨恨,但这让他立马酒醒不少,点上红蜡烛,关上舱门,捂着脸不知所措。杨玉莲停止抽泣,用湿润却冷峻的目光盯着郑耀旺惶恐的眼睛,气氛立刻安静得像是午后冰层未融化的湖面,她语气严厉地说:“既然我嫁给了你,我不知道这是命运对我的捉弄,还是有意安排,但我跟要你立下一个约定,你能不能答应?”
郑耀旺不敢犹豫:“我答应。”他无暇思考这是杨玉莲给他的下马威,还是切实剥夺了日后他在家庭中的主导地位,他想不通仅仅几天的时间,眼前这个女人发生了如此大的变化,简直判若两人。
杨玉莲接着问:“真的?”
郑耀旺拿拳头捶胸:“真的!”
杨玉莲说:“那你以后凡事都要依我的!”
“好!”
听到肯定的答复,杨玉莲娇羞答答地背过身脱下衣服。郑耀旺看着光溜溜地坐在面前的杨玉莲,这回将前胸后背看得清清楚楚,朝思暮想期待的愿望得以实现,却不是幻想的那样惊艳,心想:“田喜子这个狗日的骗我,女人跟男人拥有同样的四肢和躯干,只不过胸前多长了两个肉馒头。”